王維（701—761）是盛唐代表詩人之一，現(xiàn)存詩歌376首，70篇文賦，其中描寫長安的就有110首，48篇文賦。長安是盛唐首都，也是千千萬萬文人向往之地，因此長安成為許多文人筆下的意象。王維的一生不算坎坷，但也不算順利。他在進退兩難中選擇了一種相對兩全其美的方法——亦官亦隱。他的詩歌中既有對盛世的歌頌，也有對隱逸的向往。王維的文賦多是應制之作，詩歌更能體現(xiàn)王維的真實情感。分析王維關于長安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以自己的才華豐富了長安文化，以其創(chuàng)作構(gòu)筑了永恒的文學長安。

一、王維詩中的長安意象

王維在長安生活了四十余年，有大約25首直接描寫長安的詩歌。他的詩歌深入而廣闊地展現(xiàn)了長安的風采和盛唐氣象，描寫了長安人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有著盛唐朝氣蓬勃的時代氣息。與李白的直露有所不同，王維表現(xiàn)對長安的感情比較隱忍。“高樓望所思，目極情未畢。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悠悠長路人，曖曖遠郊日。惆悵極浦外，迢遞孤煙出。能賦屬上才，思歸同下秩。故鄉(xiāng)不可見，云水空如一?！被璋档娜展夂徒j繹不絕的行人，詩人用這些意象投射出了自己的心境，對長安的眷戀溢于言表。

長安都城文化對王維的詩歌影響很大，他自覺不自覺把長安寫進了自己的詩中，涉及長安的城市結(jié)構(gòu)、地理位置各個方面。佛教對王維的影響是巨大的，只是人非神人，殘酷的現(xiàn)實與美好的浮圖世界是有區(qū)別的。王維的隱居狀態(tài)與陶淵明的完全逃離是不一樣的：陶淵明是把心放于紅塵之外，甘心躬耕田畝;而王維更多是在凡塵中修行，長安是他謀取一官半職的地方，若是心中有佛，在何處都可以心安。

王維的詩歌中字里行間中都顯現(xiàn)著他對長安的喜愛。進入長安后，這位少年就被磅礴的都城所震撼，贊嘆道“王畿郁兮千里，山河壯兮咸秦”。這首《登樓歌》直觀、全面地描寫了長安這座都城，既有著王者風范，又有著青春氣息，正如早期來到這里的王維看到的一樣，蘊含著無限的生機和希望，有著勃勃生機?！傲纳暇飧邩?，飛甍鱗次兮在下。俯十二兮通衢，綠槐參差兮車馬。卻瞻兮龍首，前眺兮宜春?！睂懥碎L安城的結(jié)構(gòu)特點，整整齊齊的街道，城中樹木參差，恢宏的建筑，在登樓遠眺的王維眼中，這座都城繁華熱鬧，也成為后人描寫長安城的摹本。

除了描寫都城的磅礴氣勢，他在《冬日游覽》一詩中還寫了長安獨有的地理位置優(yōu)勢及長安人日常的生活畫面?！安匠龀菛|門，試騁千里目。青山橫蒼林，赤日團平陸。渭北走邯鄲，關東出函谷?！睆拈L安城外著筆，從城外的東郊往外延伸到各地，起句“步出城東門”便有一種渾厚的氣象。緊接著從城外景物描寫轉(zhuǎn)到了繁華的長安城內(nèi)：“秦地萬方會，來朝九州牧。雞鳴咸陽中，冠蓋相追逐。丞相過列侯，群公餞光祿?！彪u鳴聲中，天還沒有亮，這座城市就開始熱鬧了起來。詩中用了“邯鄲”“秦地”“咸陽”等多個地名，用開闊的境界描寫盛唐長安富貴繁華的景象和關中一覽無余的氣勢。

除了都城長安，作為唐都長安最著名的大明宮，也是長安文化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具代表性的部分。王維描寫大明宮的詩作如《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短短幾句詩將其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秀麗高貴的皇家園林和規(guī)模宏大的都城描寫了出來?！拔妓钥M秦賽曲，黃山舊繞漢宮斜”兩句從高處落筆，展現(xiàn)了唐朝宮殿的地理優(yōu)勢?！霸娭杏挟嫛钡耐蹙S不僅用他的詩筆為全詩勾畫了清晰的輪廓，而且用“秦塞”“漢宮”等有歷史色彩的詞語，使詩作有了歷史的厚重感?！拌庉涘某銮чT柳，閣道回看上苑花”則寫出了宮苑掩映在綠蔭中的秀美的園林景象?！霸评锏鄢请p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重物華”則是通過立體的形象突出都城的壯美，描繪了長安繁華的景象。

長安時期的王維多是出入于王公貴族的府邸，交往的多是達官顯貴，這也使得他在長安期間寫了很多應制之作，多有禮贊之詞。然而，哪怕是歌頌長安城雄偉恢宏詩歌，都能透露出他的真情實感。正是因為這種真情實感的帶入，他的詩作綻放著持久的光芒。即使在今日，都城已不在，讀者仍然可以通過閱讀他的詩作重現(xiàn)昔日的繁華景象。那座都城曾經(jīng)的雍容大氣、城市的四通八達、宮殿的恢宏壯觀仍然能夠通過他的詩中描寫得以復現(xiàn)。

二、王維與杜牧筆下的長安比較

長安是唐詩里無法繞開的地方，唐詩生動地記錄了長安的宮苑和街坊、宮廷宴飲和市井娛樂、帝王將相和普通百姓。王維和杜牧可以作為盛唐和晚唐的代表詩人，他們的詩作中都有大量關于長安的詩歌。王維的詩歌生動地展現(xiàn)了開元盛世的長安生活，是盛唐的詩化記錄。王維年少入京，成名較早，且主要處于開元盛世。他在長安的交游甚廣，上至王公貴族下至文人士子，他都有接觸。因此他的詩作中呈現(xiàn)的是較為全面的長安。杜牧生于長安長于長安，雖沒有長期在長安任職，但他關心時政，晚唐的混亂時局在他的詩歌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他的詩歌中還有很多對長安城市景觀和城市生活的描寫。王維和杜牧的詩作都記錄了長安，一位記錄了盛唐，另一位記錄了晚唐，所以選擇這兩位詩人進行比較可以大致窺見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

（一）王維筆下的長安

王維用了大量的詩作去描繪和贊美長安的宏偉和壯闊。《登樓歌》《瓜園詩》從俯視的視角展現(xiàn)了城中全貌，如“飛甍鱗次兮在下。俯十二兮通衢，綠槐參差兮車馬……王畿郁兮千里，山河壯兮咸秦”“藹藹帝王州，宮觀一何繁。林端出綺道，殿頂搖華幡”等詩句。王維登樓遠眺整個長安城，城中整齊的街坊、錯落的房屋、參差的街道都盡收眼底。《冬日游覽》同樣有對長安城景色的描寫。天氣晴好的早晨，詩人獨自走在城東門，放眼眺望遼闊的山河，詩中寫了長安的地理布局，還寫了城中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這是真實可感的長安景象、長安生活。長安城內(nèi)伴隨著雞鳴聲，上朝的官員魚貫而入，街道也被圍觀的百姓擠滿。結(jié)尾雖提到了司馬相如的懷才不遇，但是整首詩歌主要還是展現(xiàn)了青春的盛唐，充滿了對氣壯山河的贊美。

詩人王維筆下的長安是積淀深厚的社會之美，也是蘊藉豐厚的文化意象。王維寫于天寶四載（745）的《三月三日勤政樓侍宴應制》中寫到：“彩仗連宵合，瓊樓拂曙通。年光三月里，宮殿百花中。不數(shù)秦王日，誰將洛水同。酒筵嫌落絮，舞袖怯春風。天保無為德，人歡不戰(zhàn)功。仍臨九衢宴，更達四門聰。”這首詩寫了三月三日侍宴君臣宴飲的場景，不僅寫了帝王華貴龐大的儀仗，也描繪了長安的宏偉氣魄。從皇帝到百官再到平民，都沉浸在節(jié)日的氛圍中，整個長安城既等級森嚴又開放和諧，展現(xiàn)了大唐的氣度。

（二）杜牧筆下的長安

杜牧的詩歌中也有描述長安城面貌的，《長安雜題長句六首》就是展現(xiàn)長安的組詩。不過處于晚唐的杜牧，他的筆下的長安似乎不像表面那般繁華?！磅饨鸨陶丈礁撸f國珪璋捧赭袍。舐筆和鉛欺賈馬，贊功論道鄙蕭曹。東南樓日珠簾卷，西北天宛玉厄豪。四海一家無一事，將軍攜鏡泣霜毛?！贝嗽妼懹诖笾兴哪辏?63），當時杜牧在長安任員外郎。這首詩似乎是在歌頌贊美長安的繁華和平，但進一步體會便可發(fā)現(xiàn)，詩中時時寓譏諷。這組詩中的第三首諷意也非常明顯。“雨晴九陌鋪江練，嵐嫩千峰疊海濤。南苑草芳眠錦雉，夾城云暖下霓旄。少年羈絡青紋玉，游女花簪紫蒂桃。江碧柳深人盡醉，一瓢顏巷日空高?！钡谝弧⒍鋵戦L安勝地美景，第三、四句寫長安的良辰，第五、六句分別寫了少年和游女，深譏天子腳下的男女風俗如此，此風氣的由來可想而知。第七、八句，“眾人皆醉我獨醒”，自言不為這等歪風所染?？此茖戦L安的游樂景象，實際寓有譏諷。

《冬日游覽》里官員魚貫而入的場景再現(xiàn)在杜牧的詩歌中。宮內(nèi)的官員謳歌太平，滔滔不絕地贊功論道;宮外百姓生活閑適，悠閑地東南樓里卷珠簾。而邊塞的駿馬馳騁疆場，在遙遠的邊塞，西域進貢的寶馬仍在草場上健步如飛。

從王維到杜牧，他們寫的似乎是同一個盛唐?！抖沼斡[》和《長安雜題長句六首》其三都是寫長安全景的詩，寫了長安的壯闊、山川的秀美、巍峨雄偉的宮殿、秀美的宮苑。詩句里那些繁華熱鬧似乎都是相同的，但是仔細去讀，杜牧所處的時代早已不是盛世，所以他詩中的長安不像王維筆下的長安那些到處洋溢著繁華的色彩，杜牧更多是通過對長安繁華的描寫來諷刺朝廷的粉飾太平和耽于享樂。

三、王維長安詩中的隱逸因素

王維生活的時期正是唐朝最強盛的時候，賦稅并不重，文人即使不出仕，生活也還是過得去的。儒釋道并行，加上統(tǒng)治者也認可佛教的存在，一時間僧人地位頗高，城中的寺觀非常密集。在唐朝，僧人的地位和影響是很大的，所以隱逸成了當時流行的風氣。終南山之所以成為王維所選的“水窮處”，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很合適，也是達官貴人置辦別業(yè)的理想之地?？梢哉f終南山就是長安城的后花園，進亦可，退亦可。青年時代的王維對功名是有追求的，但以張九齡被貶為界，之后他的隱逸思想占據(jù)了多半。

從張九齡被罷相開始，王維也有了抽離官場的想法。開元二十四年（736），他寫了《寄荊州張丞相》表明了想歸隱的決心。但是他已經(jīng)被長安的都城文化完全浸染了，一時間也不能完全抽離，沒有像陶淵明那樣真正隱退。他用“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來寫明他的進退兩難。終南山是王維的身心修煉之地，也是他亦官亦隱的絕佳位置，這里離長安并不算太遠。歷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亂”給王維的人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也是他的思想、他的人生一個關鍵的轉(zhuǎn)折點，他被叛軍所獲，授予偽職，雖然后來得到了寬恕，不過這段經(jīng)歷對他也有很大影響。正如《嘆白發(fā)》中所說：“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現(xiàn)實的苦痛讓他選擇在佛教中得以消解和解脫。

《過香積寺》一詩也可以窺見王維隱逸的心態(tài)。“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幽深的小徑，深山的鐘聲傳來，泉聲嗚咽而過，香積寺的安靜與大自然的生機相互映襯，動靜結(jié)合，相映成趣，達到了佛家和諧共生的意境。王維寫隱逸詩，更多的其實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外在表現(xiàn)。像“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可以看出他對寂靜之境的留戀。

王維寫山水是空寂的、充滿禪意的，當然他并不是真正的隱逸詩人。王維長安詩作的隱逸思想還表現(xiàn)在寫寺廟的詩作中。青龍寺位于長安新昌里，北枕高原，南望爽塏，有登眺之美。王維常前往游覽，拜望高僧大德，留下了許多詩作?！断娜者^青龍寺謁操禪師》這首詩的“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把外界的景物與禪師的道行融合一起，是描寫雄闊的風景，也是抽象的說理。中年以后，王維對政治的熱情日趨冷淡，他迫切地想退出官場歸隱山林。他的后半生在出仕與隱之間徘徊，這一時期他的詩作大多表現(xiàn)高蹈隱逸的思想。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評價王維詩：“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睆囊婚_始對功名的渴望、對長安的向往到最后的人間清醒和逃離，在這些變化中，王維逐漸回歸本心。

四、結(jié)語

王維長安詩歌中的都城長安是雄偉大氣的，在這里他度過了自己的大半生。長安的宮殿院落、寺廟景觀、人文文化都不同程度展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他也在鬧市中找到了自己的詩意生活。王維筆下的長安彰顯了大唐的氣度，而他也在這里歷經(jīng)洗禮，幾經(jīng)風霜都回歸本真，從開始對長安的贊美、渴望融入，再到被現(xiàn)實打擊、希望逃離。他筆下的長安已不僅是一座都城的名字，而是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宗教情結(jié)的心靈的棲息地。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

基金項目：廣西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宋代旅桂文人對廣西風土物候敘述的意義研究”（YCSW2022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