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之后,屋里就開始暗下來了。母親擦亮一根火柴,燃亮了家中寶貝似的煤油燈。那光最初是微弱的,忽忽閃閃,就像嵌在夜幕上神秘的星星。不一會兒,燈光便潮水般漫漾開來,纖細(xì)的燈捻在燃燒中爆出詩意的微響,仿佛在剎那間,煤油燈的光明和溫暖把偌大的房間充滿,世界不再昏暗。然后一家人盤腿圍坐在土炕上的方桌旁,開始有說有笑有滋有味地享用晚餐……
這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事情,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yuǎn)了,但是家鄉(xiāng)的煤油燈頑強地閃耀在我的記憶深處。仿佛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燃燒在歲月深處那縷瘦弱的光來,搖曳在單調(diào)寂廖的夜晚的鄉(xiāng)村……煤油燈是我溫馨而略微傷感的追憶。它伴隨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夜晚,伴隨我走過了孤寂而貧寒的鄉(xiāng)村童年和少年。
像所有的農(nóng)家一樣,煤油燈是當(dāng)時我們家唯一的照明工具。印象中家里的煤油燈最初是置放在炕頭一側(cè)的墻洞里。也許那時我們尚幼,父母怕我們把油燈碰翻,傷及身體,于是父親就在墻壁上鑿了一個方孔,把煤油燈放在里面。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夜晚格外漆黑,于是我們就央求母親早點點燈,但母親并不通融,直到她把晚飯做好了,才肯點上煤油燈。在短暫的昏暗中,房間里的我們似乎成了睜眼瞎,并對黑暗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恐懼,也只有到了這時,年少的我才充分地感受到光明對我們脆弱和稚嫩的心靈是何等重要!于是,我們不約而同地跑到灶房,爭先恐后地幫母親燒火做飯。沐浴炕灶里跳躍燃燒的火光,我們的臉色不再凄迷,而是充滿了歡樂和激動,因為我們距離光明是如此的貼近。后來,我們陸續(xù)上學(xué),到了晚上總要看看書寫寫作業(yè),而放置在墻洞里的煤油燈距離我們較遠(yuǎn),昏暗的燈光下讀書習(xí)字很是費眼睛。在我們的請求下,會木工的父親做了一個美觀漂亮的燈臺,那圓潤飽滿的鐵皮小桶里探出一根很粗的燈捻,這就意味著它比以前的燈盞明亮許多。房間里涌滿了光亮,這讓我們自是無比的喜悅,并可以從容地做功課了。但是,煤油燈依舊由父母掌控著,父母見我們做完了正事,開始嬉戲打鬧,便鼓著腮幫,一口氣吹熄了煤油燈。于是在深沉無際的鄉(xiāng)村的夜晚,我們安靜下來,進(jìn)入夢鄉(xiāng)。
應(yīng)該說父母才是我文學(xué)的啟蒙老師。在許多漫長孤寂的冬夜,早早躺在土炕上的我們自是無法入睡,于是便央求父母講講舊。講舊就是講過去老掉牙的故事和傳聞。別看父母沒喝過墨水,但肚子里的講舊卻不少,似乎講三百六十五天也不會窮盡。但父母講的并不是天方夜譚,而是殺富濟貧揚善抑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在那盞柔和迷離的燈光下,一個個令人驚奇的故事就在鄉(xiāng)村屋檐下展開了,這本身就渲染著一種神秘詭秘的氛圍。父母講的故事多是斷斷續(xù)續(xù)支離破碎,但我們依舊聽得津津有味。特別是講到妖魔鬼怪的驚險故事時,我裹在被子里的身體不寒而栗,年少的心被無形的恐懼偷襲。及至長大成人,我有些懷疑父母給我們講這些驚險的故事是否合適,但最終我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他們是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錘煉和打磨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因為這個世界上不但有天使還有魔鬼,就像有光明和黑暗一樣。所以,當(dāng)我信筆將父母講的民間故事寫出來后,就仿佛看到了啄破鄉(xiāng)村夜晚那盞神奇的煤油燈。是它引導(dǎo)著我不至于在黑暗中沉淪,而是滿懷希望地向光明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