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贊羽
在山里住了十天,不用手機、不講話、不與他人有眼神與肢體觸碰,這是一個叫十日內(nèi)觀的禪修課程。除了禪修,就是休息和飲食。印象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清晨和夜晚時分凝視昏暗山谷里那禪房上寂靜的燈光。每個短暫的下課五分鐘,大家都站在平臺上遠望對面的山色與閃著金光的地藏菩薩,或一邊喝水,一邊在禪堂門口的臺階邊,遙看門外的湖泊與濕地。
每天早上天還沒亮,禪院的鐘聲會在幽靜中響起來,掀開被窩那一瞬間,整個人都精神了——真冷??!推開房門,南方冬日濕潤的寒氣輕輕蔓延,山里早晚溫差很大,呼吸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霧,洗漱時的山泉冰寒刺骨,唯一的一個熱水龍頭格外受歡迎。
喝了熱水,四點半左右,大家零散而緩慢地走入禪堂,早課和晚課時,我總會看一眼禪房外懸掛的那盞夜燈,天還黑著,這光卻暖暖的,周圍一片半夢半醒的暗藍。
很清晰地記得第十天早上,清晨的薄霧游走在湖面,暗藍的天空懷抱著剪影般的黑色森林,樹木高高低低地錯落著,一個尖頂靠著一個尖頂,好似夢境中的佛塔,此時只有那尊朝北的地藏菩薩,在幽冥中發(fā)出暗光。濕潤的地氣在地球蘇醒的時刻緩慢上升,盆地獨有的潮濕香味,散發(fā)出泥土金色的氣息,似乎因為處于盆地,凹陷遂接近地球的骨骼,所以聞到的是純粹的山脈、巖石、地底河流的味道,踏實、沉默、樸素而風雅,不怎么費力就擊中人心。漸漸地,太陽初升,從東邊漸漸鋪展開陽光,樹林被澆上一層透明的糖漿,紛飛的鳥兒忽然一陣悅鳴,此起彼伏,穿梭在林間,那輕快而綿延的氣勢驚動了風,將樹葉層層吹拂。兩只白鷺悠然降落到青瓷色湖泊上,不疾不徐地停好后,稍作歇息,開始在水里專注捕食,每次觸發(fā)都十拿九穩(wěn)。這美妙的變幻。
每天早上七點到八點共修,總是會傳來群鳥歡唱的遠音,不同音階和音色,混響和鳴,彼此交織。那一刻的禪堂中,我所靜觀的粗重酸疼與輕盈振動都融化于曠遠的回聲。
四川的冬天濕冷,衣服十天半月晾不干,烘干機一直開著。中午是洗澡時間,我每次都選擇最里面的隔間,窗戶沒有玻璃,涼風灌入,與熱水同時將我旋繞,外面是濕地和綠林,無人問津的野趣。
山居生活中,每個人都可以注意到不容分享的細致之美,就像天臺對面的地藏佛,長長的禪堂后面陽光和霧靄來者不拒的湖水,廁所窗外恣意開放的桃花,洗手池邊高高翹起的廟宇屋檐。
每天早晨四點起床,四點半開始禪坐。我與室友默契地止語了十天,這是第一次與兩位陌生女性相處十天而不交談,我們唯一的溝通,就是每日天還未亮之時,誰先聽到鈴聲起了床,誰就會把燈打開,作為某種善意的提醒。
不用擔心飲食,雖然兩餐全素,但搭配非常用心,營養(yǎng)均衡:三菜一湯,主食多樣,小菜若干,堅果三種以上,并且隔一天就有巧克力兩顆。洗碗也是用酵素,非常環(huán)保。
中途我竟想,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也是挺不錯啊。
從第五天開始,每天有三個小時的“堅決靜坐”,也就是說,一旦坐下,則不能變化姿勢:腳不動,手不松,眼不睜。在這個挑戰(zhàn)中,自我的諸多堅硬漸漸融化。
剛開始,我會試圖尋找一個舒服的坐姿,后來就不再尋找。因為總會發(fā)現(xiàn),疼痛并不會以你變化某種舒服的姿勢就不再來了。你無法尋找到一個不會產(chǎn)生疼痛感的完美坐姿,它無論如何都會來,它該來的時候總會來。而處理它的唯一方法并不是變換姿勢使之暫時消失,或者持續(xù)尋找出路,而是平等對待,不起逃避憎惡之心,僅僅將它看成一種感受,它自然就會消失。
瑜伽士Sadhguru曾講過一個他騎行意外受傷的故事:當時他皮膚綻開,連骨頭都露出來了,因為約了人,著急趕路,必須馬上縫針,診所又沒有麻醉劑。他堅持立即縫針,這過程讓醫(yī)生本人都心驚肉跳,他卻一直與醫(yī)生聊天,過程中不無輕松。結(jié)束后,醫(yī)生問他,你不疼嗎?他說,疼啊,疼得要死。
疼痛,但不痛苦。
平等心是如此可貴,它需要勇敢的決定、深刻的愿心,以及柔軟的慈心。你如何平靜地對待那些不舒服的感受呢?就像面對生命中的痛苦,想要一笑置之,卻總是做不到。平等心讓我們看到這就是此時此刻的實相,清安的、舒服的感覺存在著,沉重的、尖銳的感覺也存在著。輕盈而舒適的感覺就像浮在水面的落葉,美麗剔透轉(zhuǎn)瞬即逝;痛苦而粗重的感覺就像變化的陸地,幾千萬年才挪動那么一小點……但是它們的共性都是出于無常的運動中??鞓返臅r光總是短暫的,痛苦的時光總是漫長的,但它們都在變化。
第七天晚上,一陣微風般的慈愛從內(nèi)在升起,那疼痛和舒適,都失去了可惡或可愛的面容,在非常深邃的平靜中,我結(jié)束了一次印象深刻的堅決靜坐。不禁想到曾經(jīng)聽過的一段話:“當你真的愛一個孩子,就不會只在他笑的時候才認為他可愛,當他哭的時候馬上把他送回他媽媽身邊。就像真愛不會只選擇會笑的孩子。同樣,一棵樹,夏天的時候很美,充滿翠綠,但是它也會變黃、凋落。你當然可以養(yǎng)假花,它永遠不會死,但是它也永遠不會散發(fā)香氣?!?/p>
人們所渴望的純凈之心,就是平等心。建立在對無常的了解之上的完全的平等心。未受污染,沒有條件。生命是什么?活著是什么?活著本身就是一次靜坐的過程,就像這清安與痛的循環(huán)?;钪褪亲屵@個生命的起伏,在它自然的狀態(tài)中以一個屬陽的片段起舞與結(jié)束。所有的“圓滿”,都不是真正的圓滿,人們所追求的圓滿,是“只有好,只有如意”,而真正的圓滿,是“好與不好同時存在,并無分別”。
記得最后一個早晨,整個內(nèi)觀在慈悲禪中結(jié)束,伴隨著禪堂內(nèi)的安寧,助理老師起身離開,法座空了。整個山居歲月僅僅十天,卻與世隔絕,似乎有一年之久,又似乎像一生那么短。
常常一個人吃飯,也習(xí)慣了一個人吃飯。對于食物我沒有太多要求,大部分時候,重要的不是吃什么,是與誰吃。
一屋兩人三餐四季,每天下班前在電話里商量好晚上吃什么,夜里孩子躺在床中間入眠,夫妻兩人隔著孩子接吻,互道晚安。這是一種傳統(tǒng)且被渴望的幸福,需要心意一致,傾力維持。
前些天不禁就想起在某些時日與我在餐桌上一起笑的人。
我的記憶并非以畫面為主導(dǎo),多以情緒、感覺和類似于流質(zhì)的深層脈動記錄。所以,我對疼痛遺忘得快,艱難的日子過了也就模糊了,快樂的時光,印象卻總是清晰的,真實來過的溫暖,被想起的時候,也并無現(xiàn)已消逝的傷感。
在餐桌上,我們一起看相聲、小品、綜藝或美劇。
我能細數(shù)不同年代的電視節(jié)目,見證不斷變化的流行。就在那張飯桌上,稻米、麥子、熟悉的辣椒、從南到北的口味、永恒的筷子、家人、愛情、友誼、以及我自己。
那年冬天,我過得并不好,身處命運背地里渾濁如搗蒜的巨大聲響中。臻住得離我近,常來拜訪,中秋時,她帶了大閘蟹,煮好的,熱一熱就能吃,我給她沏熱茶、做餃子,她陪我到九點,然后回家。
記得某天黃昏,屋外剛下過雪,我們圍坐在溫馨的小屋里,開著一盞暖光臺燈,一邊吃飯,一邊看脫口秀,兩人傻乎乎地同時笑出聲,我們忘了自己的年紀,感嘆說,李誕真幽默啊。
我第一次吃香椿也是在北京,那時候住在離市區(qū)很遠的地方。春天,王戈多往返兩個小時來陪我,當時年輕,大家工作也不是很忙,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散步、看杏花。她熟悉各種植物,對廚房情有獨鐘。在河邊走了半小時,她身體不是很舒服,坐在石頭上休息了五分鐘,那短暫停頓里,她說,走,我們?nèi)ベI香椿吧,一會兒去你家,我給你做飯。
于是我們到附近菜市場,買了香椿、饅頭,時蔬若干。到家后,她只花了十幾分鐘,就把晚餐準備好了。只要有水、有火、有食材,誰家的廚房都是她的煉金術(shù)樂園。吃完飯,她給我刮痧,我現(xiàn)在都記得她驚嘆,呀!你濕氣太重啦!
往后幾年,我們逐漸忙碌了,見面少了很多,但是每年春天,到香椿芽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她。她說,你就像灌入我生命的游絲,走著走著,就掛到了一絲。
去年從墨西哥回國途中,我與兩位臺灣友人啟光和庭棻即將道別,長途飛機上疲倦地同時醒來,肚子餓了,于是跑到飛機尾部,一邊吃三明治一邊聊天,機艙中的轟鳴和氣壓,讓我們正常的說話聲音似乎隔著好幾層時間單元,恍若隔世的迷幻感,反而讓那印象久遠且真實。我們在一起相處生活了14天,卻感覺有好幾年之久。啟光說,“如果我們幾個住在同一個村子就好了?!?/p>
我想,一個人若有住得近且感情深的朋友,那是一件極幸運的事。
潘晶與我住在同一條街道近五年時間,她喜歡做飯,尤其強調(diào)要吃得新鮮。時常發(fā)信息預(yù)告當天晚上的食譜,誘惑我去。
她會說,我做了什么什么,新鮮的哦!
我們都是南方人,離不開大米,她更甚,在日本的時候,她可以與日本人一樣,用餃子下米飯吃。
2018年秋的某天,我接連遇到挑戰(zhàn)的事情,且都命中要害,很是脆弱,于是打電話給她。那時她剛收養(yǎng)一只小奶狗,叫扣扣,從菜市場撿回來的,她就帶著扣扣騎共享單車來地鐵口找我。我尤其記得她穿著灰色大衣,前面車筐上坐著兩個月大的扣扣,就這樣緩緩進入我視線。陪我吃過飯,一直待到深夜十一點,她沒聊太多,就只是坐在旁邊看綜藝,發(fā)出一陣陣爆笑聲,而我躺在沙發(fā)上,抱著小狗,整個身體暖和極了,療效顯著。
更早的時候,大概快十年前了,同一個小區(qū)住著好幾個校友,多比我高幾屆。一樓住著壽司,二樓住著大凱,三樓門對門住著鳳姐。還記得壽司家有個小花園,他家就是我的食堂,我只負責幾根蔥幾瓣蒜,就這樣買好調(diào)味品騎車沖入他家花園,車還未停好我就跳下來,往旁邊籬笆上一甩,進屋后見他一邊抽煙一邊炒菜,大家都很擔心煙灰被彈進鍋里。
當時的鳳姐還叱咤風云地演著戲,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為人母,退居二線教著表演課。二十出頭的我倆一起準備考研,吃飯自習(xí)常常在一起。煮好灣仔碼頭的餃子,炒兩個菜,借學(xué)英語的理由看《老友記》,十季從頭看到尾,笑得前仰后合。
又過幾年,我上班,每天七點半出門,她聽到我的動靜,就也打開門,遞給我一份便當,是她每天起床做好給我?guī)ス镜摹:脦讉€月的時間,我中午吃她做的便當,樓都不用下,十分享福。
我不是廚房的魔術(shù)師,也不是菜市場的博物學(xué)家,未曾當過嘗遍山珍海味的饕餮,也認不出大千世界的細分食材。
某種程度來說,我的生活庸常而粗獷,遠遠談不上精致,我也不打算認識這世上無限的一切。只是想珍惜與在意的人好好吃飯的時光本身。
因為我知道,我很難再回到每天聽父親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唱歌的少年日常,且永遠無法回到那外公推開門,拎著鯽魚,說要給我熬湯的童年了。2008年,他在廚房發(fā)病,直到生病的那一刻,他都在為我做飯。
所以,我怎么能愧對每一口美食。吃一頓少一頓,見一面少一面。坐在屋久島的森林里,我與津葶認真吃掉一粒普通的飯團,那天,我知道我將要見到幾千歲的繩文杉。我的生命平凡、短暫而特別,我值得被好好對待,你也是。——我對飯團這么想著。它很好吃。
這些年,我去過不同朋友家吃飯。鐵鐵常常準備早午餐,她喜歡把堅果放在微波爐里烤一烤再吃;老楊的家宴,空運來一根高級火腿,餐間聽退役海軍的故事;小菲家的那頓火鍋,九個密友從熬制底料到準備食材,美味后喝起小酒,彼此靠在沙發(fā)上聊天……
這些年,我有著不變的口味,也建立了全新的口味,我記得你的口味,也背叛了一些共同的口味。
你有忌口嗎?很多。但,也沒有。
我接受了芫荽,就像背叛了母親的口味;我接受了榴蓮,就像背叛了父親的口味;我接受了茴香,就像背叛了小時候的口味;我接受了牛肉,就像背叛了過往愛人的口味;我接受了很多很多,背叛了很多很多。
一點點融合,一點點變得不是我,又更像我。
在我看來,親密的關(guān)系,必然雙方抵達過彼此的餐桌。
這個時代,就算上過對方的床,也許都不能代表什么,而若能坐在對方的餐桌前,輕松吃飯,即使從未有肌膚之親,卻已代表一種出入自由的聯(lián)結(jié)。朋友如此,愛人也如此。
當我回想起曾經(jīng)的戀人,時常聚少離多,最深的記憶,總是一起吃飯的時刻。他吃掉你剩飯的背影,給你添飯夾菜的小動作,吃到一半在你臉上親一口,或者看著你吃飯,溫柔地摸一摸你的頭。還記得我們一邊喝湯,一邊悄悄聽隔壁桌的人高談闊論,聽到有感而發(fā)的地方,就默契地看彼此一下,眼里笑意斑斕。
沒有抵達過餐桌的關(guān)系,也有深刻的,但那是夢中的關(guān)系,它也許帶來極深的影響力,但缺乏真實生活的連接,則談不上完整的親密。
如果我們不夠親密,我可能不會想去你家吃飯;如果你不夠信任我,你也不一定會邀請。
這幾年,一個人的時候,我絕不會在局促的桌上用餐,也會盡量專心飲食,用一行禪師教導(dǎo)的方式,接受大地供養(yǎng)的機會:“在時空的次元里,咀嚼就跟呼吸一樣充滿韻律?!?/p>
食物本身擁有生命,而它們愿意成為你。我們本身獨立且燦爛,而我們愿意彼此融合。
你今天吃了什么,是什么在持續(xù)地被你選擇,同時塑造著你呢?我不再關(guān)心你的夢想、你的故事了,我心中有你,如今,我會更關(guān)心,你的晚餐是否是熱的。
搬家后,舊房間里所剩無幾,有幾個早晨坐在桌前,面對空無一物的房間安靜地吃早餐,想到寫作營中,一位友人分享說,她與男友住時,自己總習(xí)慣睡在外面,因為這樣,“當你不愛我了,我是最容易離開的。”
想到在屋久島徒步時,整個山野里,只有我和葶子兩個人,一條獨行步道,容不得兩人并排。葶子害怕走在后面,于是我們交換了順序,她走前面,我走末尾,我能感覺她安心許多。
走在后面的人,要習(xí)慣身后陌生的空白,沒有任何熟悉的保護。窸窸窣窣的叢林,悠遠的鳥叫,水滴、碎石、可能出現(xiàn)的猴子。
記得兩年前在鞍馬山獨行,拿著一根木棍,一人在荒郊野外走了半小時,聽說那片山有熊、有毒蛇,可我已決定要爬這片山了,還有什么選擇呢?
從不輕易越界,總是老老實實地走在某條路上,除非有奇異的美景,我會奮不顧身地離開那個結(jié)界。我的人生非常普通,普通到我常常不覺得任何事情會成為一種冒險。即使我正在冒險。人傾向于用幽默化解沒能成為災(zāi)難的危險。
蛇從腳下爬過的瞬間,我石化在密林中。等待它過去,僅僅幾秒,短暫的無方向感,我被卡在一段旅程中,就像今年的整個八月。
但是你一個人的時候,依然需要自己邁開腳步,你不可能等待后面的人趕上來,再繼續(xù)你的道路。
屋久島的夜晚無處可去,我們從居酒屋出來,早早回到房間準備休息。和葶子住一張大床,我們都喜歡靠墻的位置,安全而踏實,最后她讓我睡了里面。坐飛機,我也喜歡靠窗,哪怕出來的時候麻煩一點,但是在里面,總是溫暖的。
這么說,也許是因為某種顛沛。十六歲開始,我最記得的,就是某種無根的疏離感,它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不被任何親密的人理解,于是它飄零得更遠。
在清涼的天氣中,只有坐在書桌前,隨意散漫地寫作,才讓日常中的一切,成為升格鏡頭,如同極速呼吸后的頭暈。
只用了三十六天,我將來到北京十二年中積攢下來的事物斷掉一半,包括500本書。曾經(jīng)我以為一百平的房子才能承載這生活,后來發(fā)現(xiàn),十二平米就夠了,不,九平米就夠了。我真正常用的,只不過是一臺電腦、一份紙筆、一只水杯。
那些我們以為珍惜的,卻從未使用,不使用,就并不是一種珍惜。我將心愛的書翻到脫頁,從不覺得心痛。當它嶄新地被扔掉,那才是心痛的。那些夜晚,我將不再需要的書一本本數(shù)過,我知道很多都不會再翻開。
愛倫·坡的短篇,光怪陸離的故事,厚重的《生死疲勞》,多少心虛的保留,只不過在追趕十年前的未盡事宜。
我已不再有看小說的心情。留下一本沈從文,一本汪曾祺,又把伍爾夫的《海浪》放回去。關(guān)于屠格涅夫的青蔥時代,破碎的泰戈爾,盜版的《呼嘯山莊》,再見《戀人絮語》,并忘記《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爸爸送的舊書,我也不再保留,那里面夾著我的照片,把照片拿出來就好。傷心什么?扔了父親買的書,又不是扔了父親!字跡模糊的90年代的盜版書,我不看也不扔地保存了二十年??蓯?,扉頁竟然寫著祝我十歲生日快樂,落著爸媽的名字。1999年2月。
我把套書拆開,一半留,一半放棄。
擊潰收集的癖好,與看上去的和諧;擊潰一種完整,和千篇一律的、充滿謊言的統(tǒng)一。
扔得最快的是不遠不近的。新買的不會扔,最久遠的,也不會扔——最久遠的,已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讓它跟著了,那是一種來自深處的習(xí)慣性的保護。我早已不需要你,我只是習(xí)慣性地允許你在那里。
我扔掉大學(xué)專業(yè)的所有資料,安身立命之物,早已被代替。放棄《兵書十二卷》,只留下一本紀錄片創(chuàng)作書,以及感光材料性能。
有的書看題目就留下了,有的書翻了十分鐘,還是扔了。
我還拆散了杜拉斯全集,只留下真正畫過線的部分。
幾次斷舍離都舍不得扔那本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還記得那時候在成都度過整個夏天,循環(huán)著《Into?the?wild》主題曲,珍珠醬樂隊吉他手Eddie?Vedder唱的《Guaranteed》,等著中午外公外婆挎著買菜的籃子回來,里面有芹菜、膽水豆腐、鯽魚……我記得外公說,鯽魚湯要熬得白白的才行。
很久很久沒有喝鯽魚湯了。有些味道只屬于某個人還在的時候。
就這樣,這個初秋,我不再有強烈的睡眠,就連夢境也變得清晰起來,我將它歸功于這場清理。
如今我也許依然不會喜歡某些感覺,但是好在對一些必然到來的事,擁有了一種潔白的順從。我的某一部分當然不希望經(jīng)歷分離、失去、突然的離別、消失或消逝,我無法追回、追溯,或從任何起點找原因。我能做的只是在充滿雜質(zhì)的水中,看到水的本質(zhì)。我無法要求這杯水的味道、顏色,而只能認出它,通過那些雜質(zhì),接受渾濁其實也并沒有什么不好。
我們逐漸發(fā)現(xiàn)心靈中偷藏了一份無名的王牌,它讓我不再畏懼煎熬,讓我能悄然而篤定地、在我不完美的性格之外,在時光不存在之處去愛。你以為不會過去的,全部會過去,這是最令人絕望,也最充滿希望的事。
我一次次地用漁網(wǎng)撈水,一次次在夜空中試圖留住煙花,我與任何人一樣執(zhí)著,或比任何人都執(zhí)著。我執(zhí)著書與唱片,音樂與感官,執(zhí)著衣服、香水、床單、青春與愛情,我想這一切在生命還演繹的時候,無論俗念纏身或清心寡欲,依然會變著法子來誘惑我。在這個世界,沒有更對或更錯。
從屋久島看到7200歲的繩文杉,九個半小時的山路,回去的路上,我筋疲力盡卻不能停下。我們別無選擇地往前走,因為我們別無選擇地就在這里,我們要趕上下午四點半的巴士,我們的時間也許不夠,我們的經(jīng)驗唯有一次,我們沒有纜車或代步,我們能否恰恰好,也沒人給予承諾。
我們只有一條路,只能疲憊而心滿意足地往前走,同時自嘲自己的決定,幽默自己的見聞。當你足夠絕望的時候,你就會看到出口。而這時,你并不會欣喜若狂,你只會平靜地走上巴士,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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