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夙
巫南有一個改不掉的壞習(xí)慣,喜歡用手摳痣。那是一顆顏色深黑的痣,長在她的左手腕上,經(jīng)過常年的抓撓,黑痣至今完好無損,似乎有意向主人宣示它定居的合理性。趙梓君多次制止巫南,巫南卻不以為然,她把右手食指彎曲著塞進嘴巴里咬住,局外人似的欣賞著對方臉上擔(dān)憂的神情,有時候她還會咬著手指偷偷地笑。父親也阻止過巫南,結(jié)果她也是咬著手指頭一笑而過。巫南的母親不一樣,不吃巫南咬手指偷笑這一套,還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便對她厲聲恫嚇,母親說,再看見你摳,打斷你的爪子。巫南的手指在母親暴力的警告中僵住,她不知道是該馬上放下來,還是該及時向母親承認(rèn)錯誤。母親見她怔在那里不動,生氣地說,還不把手放下來。她這才怏怏地放下。后來母親消失了,沒人再去過分干涉巫南摳痣的自由,她可以肆無忌憚地?fù)噶?。住在鄉(xiāng)下的祖母和外婆,對巫南的壞毛病下過結(jié)論,指出巫南是燒香摸屁股——慣壞了手腳。兩位老人的總結(jié)一針見血。因為長期的抓撓,巫南的手腕隔幾天就奇癢無比,必須要通過摳的動作鎮(zhèn)壓。
巫南的家坐落在郊外一片隆起的空地上,屬于過路邊,屋后有幾口私人魚池,屋前的柏油馬路下通鎮(zhèn)區(qū),往上是安居、樂業(yè)、團結(jié)、友愛幾個村子。三個鄰居家的孩子都比巫南大,最小的也上了初中,巫南不和他們來往,因此她的童年是孤獨的。上學(xué)后巫南與茅茨畈街上的趙梓君成了好友,她們的父親多年來也相處融洽。但最近他們之間出現(xiàn)芥蒂,起因出在趙梓君的父親這邊,他承諾給巫建軍介紹一樁裝修吊頂?shù)幕罡?,結(jié)果別的木匠請他喝了一頓酒,他一激動就把活介紹給那個木匠了,巫建軍為此憋了一肚子悶氣。那天巫南一回家,巫建軍便用木匠的視角脧了巫南一眼,問巫南,你下午在趙梓君那兒?巫南點了點頭。巫建軍說,她爸爸在不在家里?巫南說,她爸爸好像在外面干活。巫建軍低頭刨出打卷的刨花,他抬頭望著門外的雨水,鄙夷地迸出一句,一個泥瓦匠,下雨天哪來的房子起?你以后不要去趙梓君家玩了。巫南不知道她們父親間的過節(jié),跺腳表示抗議,她說,我就喜歡跟趙梓君玩。
巫南找來小板凳坐下,左手撐著下巴看父親刨木,父親的身體一起一伏,刨花掉在地上,像一截截蛋卷。父親每刨一會兒,就拿起枕木的一端,抵在左眼下瞼看。沒多久巫南咯咯笑個不停。父親問她笑什么,巫南用食指摩擦著左眼瞼,說,好奇怪,你明明要用這只眼睛看,卻又把它閉起來。父親說,這叫木匠吊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巫南最討厭的職業(yè)是木匠,成天沒完沒了地刨木,動作像婦女搟面似的,因此她從沒正眼瞧過父親做活。但那天下午巫南一改往常,圍著父親打轉(zhuǎn),父親正在鑿孔,他揮手說,站遠點兒,不要站在斧頭前面。巫南在父親的禁令聲中抓起一把刨花,用鼻孔深吸一口,拖長了音說,好——香——啊。
父親讓巫南找個地方打發(fā)時間,她松開手里的刨花,手掌相互拍了拍,也不知道是不是得意忘了形,或是拍掌的力氣過大,她撲閃著大眼睛,用一種受疼的聲音對父親說,趙梓君說我手腕上的痣是美人痣。巫建軍在巫南的臉上看到得意之色,說,你們小孩子知道什么?他又說,美人痣一般長在臉上,而且是長在眉心的。巫南噘著嘴巴爭辯,反正趙梓君是這么說的,她不會騙我的,我相信她的話。巫建軍放下斧頭,借題發(fā)揮說,你說是美人痣,那你以后別再摳它了。巫南說,我也不想摳它,但它癢得我受不了啊。巫建軍說,別找借口,你要不天天抓它,它好端端的咋會癢?巫南力爭道,我沒找借口,我不摳,它就癢得人受不了。巫南說完,手腕就感到鉆心的癢,于是她繞過父親,走進貯木間。
貯木間四四方方,里面常年堆滿木材以及父親的木匠工具,它們紊亂地擠在一起,散發(fā)著陳年舊木的味道。巫南雖然不喜歡木匠這一職業(yè),卻從小鐘愛父親身上的味道,父親的身上有股清新的樹香。巫南坐在地上墊著的一塊油布上面,身體倚靠木椽,蓄著指甲的拇指和食指又爬上了手腕,微痛先在她俊俏的臉上激起一層層褶皺,繼而又舒展成愜意的享受。沒多久,巫南倚靠木椽打了一會兒盹。
夜晚下起了雨。巫南躲在屋檐下,看雨水撞擊灰色瓦壟,蹦出條形雨花,白花花的一片,照亮了雨夜。沒多久,一個年輕女人牽著一頭獅子走過,女人穿一條深藍色連衣裙,扎橙黃色亞麻制頭繩,手端一盆植物,綠色花萼狀如扇形。那是一條好長好長的上坡路,路邊黑的刺柏向上縱深鋪展。女人與獅子一樣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月光照著女人與獅子漸行漸遠的身影。巫南發(fā)現(xiàn)獅子茶色的體毛熠熠生輝,盆內(nèi)植物的朱紅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大膽地指向夜空。
是屋外的趙梓君叫醒了巫南。巫南出門時聽見廚房里折斷柴禾的聲音,趙梓君把巫南拉到路邊,雨停后的傍晚讓兩個女孩看不清彼此的臉,趙梓君從口袋里摸出兩袋小方塊,正要遞給巫南時,巫南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什么東西?趙梓君說,是沙琪瑪,我爸爸晚上買回來的。巫南問,你吃晚飯沒?趙梓君伸著的手垂了下來,聲音充滿抵制意味,他帶飯回來了,但不是他買的,是那個女人做的,不想吃。巫南被趙梓君說得摸不著頭腦,繼續(xù)追問,你說的那個女人又是誰?趙梓君跺著腳說,不要再問了。沙琪瑪你到底要不要?我要。巫南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媽跟一頭獅子走了,手里還端了一盆綠中帶紅的花。
巫南似乎在昏暝的暮色中也看清了趙梓君的滿臉錯愕,她聽見趙梓君說,你都多大了啊,巫南,明年我們就要上初中了,你還在天天玩小孩子的把戲。
巫南說,你不信算了,我就是對你說說,別大驚小怪的。我媽真的跟一頭獅子走了,那頭獅子和《動物世界》里的獅子一模一樣,我媽手里還端了一盆綠中帶紅的花。
巫南萬萬沒想到趙梓君把她的秘密出賣給班主任了。事情發(fā)生在周五最后一堂課,班主任把巫南叫進辦公室,說,你干嗎對同學(xué)們說,你媽媽跟一頭獅子走了?巫南睜圓了眼睛,半晌后支吾道,我……我沒說過啊。班主任是一位穿著時髦的美麗女士,眾所周知,她的嚴(yán)肅總是三分鐘熱情,無法給學(xué)生以持久的震懾,對于巫南也不例外。她厲聲道,還說沒說,沒說我是怎么知道的?巫南低頭作可憐狀,我知道了,是趙梓君打的小報告。班主任見巫南一副可憐模樣,柔聲說,那不叫打小報告,是關(guān)心同學(xué)。趙梓君跟我說,她擔(dān)心你的心智發(fā)育問題。巫南說,我很正常,趙梓君心智才有問題,趙梓君早熟!巫南被自己的話嚇壞了,她怯弱地?fù)P起目光,看到班主任由于驚訝露出了兩顆潔白的門牙。班主任顯然也不敢相信心智發(fā)育不良的巫南能夠說出關(guān)于早熟的話。
你是在攻擊同學(xué)。班主任板起臉說,迅速把問題上升到人身攻擊層面。
巫南嗚咽著說,我沒攻擊趙梓君,是趙梓君攻擊我!
巫南的哭聲輕松瓦解了班主任外強中干的嚴(yán)肅,她偷偷注意到班主任的臉色正趨向常態(tài),在接下去凝固不散的靜寂中,她發(fā)現(xiàn)班主任身上驚現(xiàn)出某些疑似母親的特征,不知為什么,巫南篤定眼前的女人不久將會以母親的方式消失。班主任上前撫了撫巫南的肩膀,你媽媽究竟怎么回事,想好了再跟老師說。巫南低頭扯著衣角,目光無處安放,失去軸心似的在室內(nèi)游蕩。
門后醬色的花盆吸引了巫南,花盆邊沿破損處的豁口呈一個倒立的三角形,盆內(nèi)植物綠色花萼狀如芭蕉葉片,花萼內(nèi)的朱紅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直指天花板?;ㄅ璧囊贿?,巫南看到靠墻豎著一張泛黃的方形紙殼,上面用記號筆寫著——
題美人蕉
帶雨紅妝濕,迎風(fēng)翠袖翻。
欲知心不倦,遲暮獨無言。
巫南在心里默讀了《題美人蕉》。班主任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巫南猛地抬頭,驚覺地說,我媽媽不是跟獅子走了,是牽著一頭獅子走了。
巫南的母親不是跟獅子走了,是牽著一頭獅子走了。
班主任從教案中抬起頭,長時間迷惑地看著巫南,驚訝的表情漸變成憐憫,她說,我知道你媽媽很多年沒回家,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師也是關(guān)心你,要是別的同學(xué),這樣的小事老師根本不會過問。你要不想說就算了,去教室拿書包,早點回去。以后別再說這些傻話了,同學(xué)會在背后笑你的。
巫南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淚水倏然間溢出眼眶,后來她沒去教室拿書包,而是徑直奔出校門。路上下起雨,巫南沒有在意,只顧一路奔跑,眼淚也在雨水中奔跑。巫南堅定地認(rèn)為趙梓君把她的秘密告訴班主任后,還當(dāng)作笑料分享給其他同學(xué)。到了漫水橋,巫南坐在橋墩上,劇烈的奔跑讓她喘著粗氣,等到心跳和呼吸平復(fù)的時候,她的一只手爬上了另一只手腕,蓄著長指甲的拇指和食指刺破表層皮膚,而后緩緩嵌進肉里,冰涼的皮膚組織液從指尖涌出,隨著外涌的液體變得溫?zé)?,她的面部線條出現(xiàn)扭曲,眼睛和鼻子擰在了一起。不時有路人看向橋墩上的巫南,路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人們從她淋濕的模樣推測她可能是個被遺棄的孩子,有幾個留心的路人注意到這個冒雨流淚的女孩,正用右手不斷摳著左手腕上的什么東西。
巫南永遠不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她停止摳痣的時候,目光流離失所了,脧過路人和來往的車輛,心里留不下任何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她把目光放到了地勢低洼的河對岸,一眼望去,那邊是一片田野,阡陌縱橫,每一條都可通向消失,也可走進迷惘。巫南看見一個黑衣老人,打著一把跟他的生命一樣晦澀的傘,在最寬的一條小路上,踩著雨水走來又踏著雨水而去,他身后跟了一只花白的貓。老人和貓折身往回走,走到一棵樹下時,巫南看見貓嘴里咬著一枝金黃色的天人菊。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巫南繼而被樹上掛著的一圈花邊頭繩吸引,一只淺棕色的鳥在樹冠上跳躍,帶著向頭繩迫近的跡象。巫南敏銳地捕捉到鳥尖銳的目光也專注在頭繩上,她預(yù)感到那只鳥將會與頭繩發(fā)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鳥會叼起它在空中飛翔,消失在人們無法企及的遠方。
巫南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再看,那只鳥一振翅,叼起了頭繩,踩了一下濕淋淋的枝葉,在天空中展翅,劃出一條巨長的拋物線,隨后消失在巫南的視線里。與此同時,老人和貓已經(jīng)不再踟躕,而是順著巫南看過去的方向走。巫南望著老人與貓越走越遠的背影,最后成為一大一小的圓點時,淚水從她的眼眶里噴涌而出。淚眼朦朧中,巫南看到一個穿深藍色連衣裙、扎橙黃色亞麻制頭繩的年輕女人,牽著一頭獅子,手托美人蕉,正沿著老人和貓的足跡往前走。巫南知道那女人是她的母親,巫南也知道那獅子是母親的獅子。她從橋墩上站起來,目送母親和母親的獅子,她知道再往前,再往她看不見的前方,就是一條很長很長的上坡路,路兩邊有一排刺柏,媽媽牽著獅子,手端美人蕉,穿過刺柏的樹影,不疾不徐地走向消失。
那年秋天,巫南有一大半時間獨來獨往,不再搭理趙梓君了。巫南和趙梓君屬于典型的小女孩鬧別扭,相互不搭理只是基本操作,將對方推向孤立才是根本目的。這方面,巫南要比趙梓君棋差幾招。趙梓君把巫南身邊僅有的兩個伙伴拉進自己的隊伍,對于平素對巫南心存看法的同學(xué),更是挑唆她們加倍鄙夷巫南,趙梓君形容巫南時用得最頻繁的詞是幼稚,矯情,忘恩負(fù)義。巫南針對幼稚給了回?fù)簦吹节w梓君跳繩、踢毽子、扔沙包,目光斜睨,扔下一句,真幼稚,咋不去玩老鷹捉小雞呢!巫南就是這么沒有攻訐天賦,她不知道此話由于缺乏針對目標(biāo),說出去得罪一群人。她們聲音尖細地憤懟道,你不幼稚,但就是沒人跟你玩!就是老鷹捉小雞,也沒人和你捉!那年秋天余下的日子里,巫南在同學(xué)那里失去了自我,活成了趙梓君為其量身打造的人設(shè)。
事實上,巫南迫切地需要在感情上與趙梓君再續(xù)前緣。但巫南無法邁出示弱的第一步,父親看出端倪,示意巫南可主動與趙梓君和好。巫建軍說,趙梓君不來找你,你就去找她玩。你不是說讓我不要和她玩嗎?巫南生氣地說,再說,她憑什么不來找我玩,非要我去找她?她打我的小報告,還在同學(xué)那里說我壞話,我以后再也不跟她玩了!巫南在嘴上完成了與趙梓君的一次次絕交,但在心底卻期待趙梓君突然出現(xiàn),給她兩袋沙琪瑪。
是趙梓君先服了軟。那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趙梓君一臉歉意地找到巫南,希望她冰釋前嫌。但巫南嫌棄地看了趙梓君一眼,說,以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趙梓君的關(guān)注點顯然錯位,她說,你在哪兒學(xué)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巫南翻著白眼說,要你管!以后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趙梓君說,誰是井,誰是河?巫南噘著嘴說,神經(jīng)病!巫南已經(jīng)走遠了,趙梓君朝她的背影喊道,巫南,你別嘴硬,你會后悔的!
巫南是在想起趙梓君的院子里有一叢美人蕉的時候開始后悔的。那年初夏,趙梓君的母親外出打工,她們在院子里追逐一只巨大的玉帶蜻,幾經(jīng)周旋后,蜻蜓歇腳在院角落美人蕉的葉片上,巫南無聲地逼近,由于激動,捕蝶網(wǎng)蓋下去的時候,撲斷了美人蕉,當(dāng)時趙梓君埋怨說,這是最大的一棵,巫南你給我搞斷啦!但巫南怎么也想不起來趙梓君院子里的美人蕉是從哪一天消失的。她想把那個灼熱的秘密告訴趙梓君,然后問她要一些美人蕉的種子。巫南后悔把話說得太絕,她想,趙梓君即使有美人蕉的種子也不會給她。
如果巫南多一些朋友,或許就不會那么孤獨了,也不會有后來的偷窺事件。那年深秋,不單是趙梓君,很多同學(xué)也發(fā)現(xiàn)了巫南的鬼鬼祟祟。趙梓君無疑是最關(guān)注巫南的,她看著巫南一次次穿過教室前那片寬敞的空地,來到教師辦公室前的走廊,向門縫里張望。青天白日下,巫南毫不避諱地為自己勾勒偷窺者的形象。對巫南持續(xù)關(guān)注后,趙梓君發(fā)現(xiàn)了巫南灼熱的秘密,她悄無聲息地走到巫南身后,貓腰順著巫南的目光往門縫里看。
噢,我知道了。趙梓君說,看吧,天天看,也不會給你的。
巫南的身體觸電似的一抖,回味著趙梓君的話,盡管壓低了聲音,她也聽出了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
巫南說,你知道什么?你個跟屁蟲!
趙梓君憤憤地說,誰稀罕跟著你!
不知道什么東西觸發(fā)了巫南,她大喝一聲,你不稀罕,跟在我后面干嗎!班主任出來制止了她們,班主任說,你們在外面搞什么鬼,大呼小叫的?趙梓君捷足先登,老師,我沒搞鬼,是巫南偷看你們辦公室,她偷看老師的辦公室很久了。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巫南還沉浸在剛才的斷喝里,就被班主任叫進辦公室。面對滿屋的老師,趙梓君的敘述和風(fēng)細雨,為了佐證所說,她專門報上了一長串同學(xué)的名字,她說,他們也都看見巫南偷看辦公室了,可以作證。班主任認(rèn)為趙梓君的話缺乏核心內(nèi)容,她說,趙梓君,你的小嘴叭叭半天了,你倒是告訴老師,巫南在偷看什么東西啊?
趙梓君指著門后的美人蕉,不容置疑地說,巫南在看美人蕉。
班主任對巫南說,美人蕉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到處可見,值得你天天扒門縫看嗎?
巫南說,我小時候只在趙梓君院子里見過,我媽媽很喜歡美人蕉。
班主任說,你媽媽在你幾歲的時候走的?
巫南說,我讀一年級那年,之后就再沒見過她。
你知道你媽媽走了,咋還說你媽媽跟一頭獅子走了?班主任說到這時,已經(jīng)是柔聲細語了,看著巫南的目光濃情而熾熱。
巫南說,我媽媽不是跟獅子走了,是牽著一頭獅子走了。那是一個夢。我媽媽長得很漂亮,跟老師您很像。
班主任笑了笑,說,傻孩子,夢是假的,不要相信。
巫南說,老師,我想養(yǎng)一盆美人蕉。
班主任說,等你長大,想養(yǎng)什么花都可以。
巫南其實是想要辦公室的那盆美人蕉,可是她沒有勇氣直接開口。
傍晚,趙梓君在校外的梧桐樹下喊巫南一起回家。巫南看到趙梓君的臉上堆滿了笑,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走過去,在接近趙梓君的時候,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正在用匆匆腳步丈量與趙梓君間的距離。她們一直走到漫水橋頭,巫南才打破沉默,她說,你那里有美人蕉的種子沒?
早就沒了,但我可以幫你弄一棵美人蕉。趙梓君說,在我走之前,我一定幫你弄一棵美人蕉。我知道哪里有。
巫南問,你要去哪里?
趙梓君神秘地說,等我想好了再把這個秘密告訴你,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她拉起巫南的手,說,巫南,你想你媽媽嗎?
巫南說,不想,我只想要一盆美人蕉。
巫南母親消失的那個黃昏,巫南正和趙梓君在郊外玩過家家。那是一個隆起的小山坡,周圍綠樹成蔭,站在上面能俯瞰茅茨畈學(xué)校前的季節(jié)河流,她們把新掰下來的玉米塞進淺窩里,燒火時,隆起的煙霧像一條墨黑的飄帶,從洞穴里逸出來,先是朝兩個孩子的眼睛里灌,而后煙帶拐了一個彎兒,筆直地升向天空。巫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用熏黑的手指揉著流淚的眼睛,然后坐在干爽的草地上,心安理得地?fù)钙鹆耸滞笊系酿?,丟下趙梓君在一旁供火。
這是一個美麗的傍晚,所有的事物都疲憊地走向消失。一只翅膀殘破的蝴蝶落在枯澀的茅草上,很長時間都沒有抖動翅膀,從樹林深處傳出魚目混雜的鳴叫,像蟋蟀,像蛐蛐,像螳螂,也像金蛉子,天空中不時飛過幾只小濱鷸或翻石鷸,紫紅的晚霞在天邊燃燒,又一片一片地把河流覆蓋,河面上像是飄滿了炫彩的浮萍。
一個年輕女人手挎竹籃,踏著細碎的步子走向河邊,她先把竹籃放在身邊的磐石上,從里面抽出一條長長的濕裙子,拋進河流中左右來回滌蕩。女人浣洗的動作輕盈而優(yōu)美。白天鵝在河邊看著自己的倒影翩翩起舞,是巫南知道的傳說;一個年輕女人在河邊以浣洗的動作表演一段別樣的舞蹈,是巫南看到的真實的存在。
巫南說,你媽媽洗衣服的動作真美,像跳舞。
趙梓君說,她總是天要黑了才洗衣服,也不知道白天在干什么。
巫南說,你媽媽真勤快,這么晚了還在洗衣服,洗的還是夏天的裙子呢。
趙梓君說,玉米快燒熟了,過一會兒就能吃了。
兩個女孩同時聽見了玉米燒爆的聲音,趙梓君用樹枝撥出玉米,剝?nèi)ネ饷鏌沟陌~,讓玉米棒在草坪上冷卻。巫南猴急地用手感觸玉米棒的溫度,當(dāng)感到可以入口的時候,讓趙梓君把玉米棒抵在膝蓋上掰成兩截。巫南吃著趙梓君謙讓的大截玉米,樂滋滋地說,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在路上吃吧,回家晚了我媽媽又要罵我。幾乎在相同的時間里,鎮(zhèn)上賣包子的王老頭的妻子出門時看見巫南的母親坐上一輛黑色汽車,汽車風(fēng)馳電掣地駛過鎮(zhèn)區(qū),沒人知道她要去向哪里,汽車載著巫南的母親一路向北,茅茨畈在她的身后以更快的速度節(jié)節(jié)敗退。
那天黃昏,人們看見巫南的母親一路向北地消失后,認(rèn)定她再也不會回來,只有巫南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永遠出走。巫南問父親,媽媽去哪兒了?當(dāng)時鎮(zhèn)上電路出現(xiàn)故障,家家點起了蠟燭,巫建軍躊躇良久,說,你媽跟一個大家不認(rèn)識的人走了。巫建軍的臉龐隱沒在微弱燭光里,巫南只看見父親的雙眼泛出兩道醒目的白光。
立冬前的幾天,茅茨畈扎實地下了一場透雨,傍晚時街道的積水已沒及腳踝。茅茨畈街上的U型漫水橋被河水淹沒,需要過橋回家的孩子都讓父母領(lǐng)著另抄小路,有的家長背著孩子從漫水橋過,只有巫南在橋前駐足良久,她在等父親接她回家。趙梓君等不及了,讓巫南去她家留宿一夜。巫南說,你先回去,我爸要再不來,我就走小路回去。趙梓君說,有小路你早說啊,現(xiàn)在天都要黑了,走小路多不安全。巫南說,我還很小的時候,跟我媽媽走過那條路,不知道現(xiàn)在還能不能記得。趙梓君當(dāng)機立斷,我和你一起回家,要走趁早走,等天黑了就看不見路了。兩個女孩立即達成共識。
天空漸暗,暮色層層降落。巫南領(lǐng)著趙梓君沿河道走了兩里路,在公廁處踩著橫跨河流的三根廢棄的水泥電線桿到了河對岸,那邊是一條沒有硬化的腸狀小路,稀泥沾滿鞋底,她們索性趿拉著鞋走。下坡來到與田野毗鄰的砂子大路時,巫南指著遠處的一座瓦房說,看那個窗戶亮黃光的房子,我們就從房子下面的路走,然后拐彎再走一段路好像就到了。趙梓君說,你搞準(zhǔn)些,別走迷路了。巫南說,不會的,我看到那個房子就有印象了。
如果巫南足夠敏感,就會發(fā)現(xiàn)趙梓君極不自然地與她拉起了手,趙梓君用帶著恐懼的口吻說,巫南,我們牽著手走。趙梓君幾乎在拉著巫南走,起初巫南有些跟不上節(jié)奏,趙梓君不斷催促巫南走快些,巫南才勉強跟上。兩個女孩很快走過瓦房下面的路,拐過那道彎后她們看見一排簇新的房屋,外墻的仿瓷在潮濕的夜色里浮現(xiàn)出乳白色的光。
這房子是我爸爸去年秋天時起的。趙梓君說,再往前走,有一間土屋,里面住著一個老頭,等會兒從那里經(jīng)過時,我們跑過去。
巫南說,干嗎要跑,冷死了。
趙梓君說,跑會兒身上就熱了,現(xiàn)在就跑。
趙梓君邊說邊拉著巫南跑了起來,中途巫南像是踢著地上的什么東西,一個踉蹌鞋子脫腳了,飛出幾米遠。趙梓君扶著巫南,在火石堆壘的閑置豬圈邊找到鞋子。巫南蹲下穿鞋子的時候,抑不住激動,興奮地說,趙梓君,美人蕉美人蕉是美人蕉!巫南猛烈地躥到豬圈腳下的美人蕉前,她伸出手掌在葉片上面輕輕拂過,突然從里面跳出一只花白的貓,貓從她的臉龐邊呼嘯而過,巫南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身體后傾,一屁股坐在地上。趙梓君上去拽起巫南,小聲說,別怕,是只貓。我們現(xiàn)在快走。
巫南定了定神,說,我想挖一棵美人蕉。
趙梓君說,沒工具怎么挖?
巫南說,我們進屋里找那人借個鏟子挖。
話音剛落,黑暗中響起開門的吱呀聲,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是誰家的娃在外面?
巫南對老頭說,你有好多美人蕉,能不能挖一棵給我?你家里有鏟子吧,就用鏟子挖。
老頭沒有拒絕,轉(zhuǎn)身進了堂屋,說,你跟我進來,我找找看。
堂屋里漆黑一片,巫南拽著老人的衣角,右拐進了里面的房間。里屋燒著一堆敞火,竹子在火焰里噼啪作響,火星飛舞,巫南被一片煙霧包圍。趙梓君在外面生氣地喊道,巫南,你快出來!聽聲音,好像是趙師傅的姑娘。老頭說。貓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了八仙桌,蹲在上面紋絲不動,一對綠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巫南。巫南感到一股涼氣從腳跟朝上飆竄,剎那間遍布全身,她怯怯地說,是趙梓君。老頭扒開靠在屋角的兩捆柴,蹲下去找著什么。巫南說,爺爺,房間好黑,能不能把燈開著?老頭轉(zhuǎn)身走向火邊,黃燦燦的火光映照出老頭的臉,巫南只看見了堅硬的絡(luò)腮胡子,黑白摻半。你是誰家的姑娘,爸爸叫什么?老頭問。巫南聽見趙梓君在喊,巫南,我數(shù)三下,你再不出來,我就先回去了!巫南聽出趙梓君聲音中的焦躁與憤怒,不敢再耽擱,慌張地沖了出去。
巫南從一進去就感到恐懼,幽暗的房間里飄舞著磷火般的火星,即使火光也照不亮老頭黯淡的臉,那只一動不動盯著巫南的綠眼貓十足像一個幽靈。她疾步穿過堂屋時聽見腳下砰咚一聲,像是踢倒了什么東西,腳從上面跨過去的時候,她恍若聽見了葉片拂過褲子的颯颯聲,她猜想那一定是一盆美人蕉,但她顧不上去證實,她對門外的趙梓君大聲喊道,快跑快跑快跑!
那晚她們上演了夜半驚魂后,第二天趙梓君毫無預(yù)兆地消失了。她們說過,選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去老頭那偷一棵美人蕉,巫南盯梢把風(fēng),趙梓君負(fù)責(zé)挖。隨著趙梓君的消失,巫南的美人蕉夢化為泡影。
巫南問父親趙梓君的蹤跡,巫建軍一臉嚴(yán)肅地打斷巫南,小孩不要過問大人的事。巫南反駁說,趙梓君不是大人,趙梓君是我的好朋友!巫南從父親那里套不出一句話,便開始向班主任打聽。那天放學(xué)后,巫南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進辦公室,班主任對趙梓君的消失也是一無所知。她說,趙梓君的家長也沒來過學(xué)校,我們?nèi)チ怂液脦状味际情T上一把鎖。巫南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又突然返回辦公室。巫南發(fā)現(xiàn)辦公室門后的那盆美人蕉不見了,那個瞬間,趙梓君信誓旦旦的承諾充斥了她的耳畔,她的雙眼煥發(fā)出覺醒的神采。巫南把趙梓君的消失與美人蕉的消失聯(lián)系起來了,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趙梓君手托美人蕉,穿過月光下刺柏的樹影,不疾不徐地走向消失。
巫南說,老師,怎么沒看到辦公室的美人蕉了?
班主任說,帶回家了。
巫南接著問班主任,老師什么時候帶回家的?
班主任不高興了,嚷嚷著說,你問那么多干嗎?早點回去。
巫南沒再追問,她心里斷定班主任把美人蕉帶回家的那天,正是趙梓君消失的第一天。巫南憑本能感覺到趙梓君已經(jīng)回家了,她被一股強勁的力量鼓舞著,腳底生風(fēng)地穿過街道,跑到趙梓君家所在的巷子口時,遠遠看見一個穿寶藍色衛(wèi)衣的女人正給趙梓君家的鋅皮院門掛鎖。巫南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趙梓君”,然而聲音卻是喑啞的。那女人轉(zhuǎn)身朝巷子盡頭走去,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巫南想追上她,但試著跑了幾步,就手捂胸口蹲了下去。
那段時間里,巫南放學(xué)便去趙梓君家門口蹲點,每天都是撲空。巫南曾多次把那個穿寶藍色衛(wèi)衣女人設(shè)想成母親,后來理智無數(shù)次發(fā)聲說母親的身影比她玲瓏太多,她才打破設(shè)想。巫南又把她想成是趙梓君的母親,她回想起那個玩過家家的傍晚,內(nèi)心涌現(xiàn)出甜蜜的憂傷。巫南先是在趙梓君家門口等待自己母親歸來,后來是等待趙梓君的母親歸來。她想,只要趙梓君的母親歸來,趙梓君也就回家了。
趙梓君是在一個周末再次出現(xiàn)的。那天天氣出奇的冷,茅茨畈白雪茫茫,鎮(zhèn)上的河流局部結(jié)冰。巫南在屋前路邊堆雪人,趙梓君戴一頂猩紅色圓帽出現(xiàn)了,見到消失許久的密友歸來,巫南凍紅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種暖色的光芒,她在褲腿上揩去雙手上的白雪。當(dāng)時兩個女孩相隔十米,她本想躍到趙梓君面前,抖出心底的全部疑問,可趙梓君的巨變使她裹足不前。
趙梓君以驚人的速度迅速成熟了,她豐滿的體態(tài)像茅茨畈街上的婦女,臉上露出落落寡合的表情,暴露在猩紅色帽圈外的頭發(fā)長不過一寸。
巫南驚訝地說,你去哪兒了,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
趙梓君羞赧一笑,說,我這樣好看嗎?
巫南說,怪怪的,還是扎辮子看著習(xí)慣些。
好不好看,就這樣了。趙梓君說,以后我就這樣,再也不留辮子了。走,去我家,有事跟你說。
趙梓君拉著巫南的手,朝茅茨畈街上的方向走,沒走幾步,巫南停下來,說,我們轉(zhuǎn)去從老頭那兒走,看他在不在家?
趙梓君說,太遠了,先去我那兒。
巫南說,我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現(xiàn)在去偷。
趙梓君說,美人蕉我?guī)湍闩?,不要?dān)心,先去我那里。
巫南清楚記得那天趙梓君讓她發(fā)的誓言有多歹毒。趙梓君在巫南進了寢室后迅速把門反鎖住,之后又把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才神色凝重地看著巫南。巫南注意到趙梓君滿臉通紅,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次漫長的憋氣,她雙手按住巫南的肩膀說,你發(fā)誓,今天看到的,還有我對你說的話,你不能告訴別人。巫南說,我發(fā)誓,不告訴別人。趙梓君對巫南潦草的表態(tài)并不滿意,她說,你要賭咒,賭咒才行。巫南說她不會賭咒。趙梓君繼續(xù)引導(dǎo),說,你要說了怎么辦?巫南說,我要說了,我就是小狗。趙梓君說,不行,太輕了。巫南說,我們拉勾上吊,我要是說了,我就是烏龜王八蛋。趙梓君說,小孩子才拉勾上吊,我要你發(fā)誓。
趙梓君伸出右手的中間三根手指,說,就像我這樣,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
巫南說,好。
趙梓君表情莊重,一字一頓地說,我巫南對天發(fā)誓,趙梓君對我說的話,給我看的東西,我告訴別人了,我巫南一家人不得好死,都要下地獄。
巫南跟著念完趙梓君為自己擬定的咒詞,后知后覺地在心里倒吸一口涼氣。
趙梓君在巫南不防備的時候褪去自己的棉褲,露出里面的米白色內(nèi)褲。巫南一時不知所措,瞳孔放大兩倍,她糾結(jié)繼續(xù)看下去算不算是對趙梓君的冒犯,那條內(nèi)褲上面洇紅的印記刺痛了她的眼睛,其中幾片血跡的形狀酷似開放的梅花。
趙梓君迷茫的聲音在屋內(nèi)的靜謐中響起,她說,你知道為什么這樣嗎?
巫南說,不知道。
趙梓君說,我也不確定。只有我媽才知道。
巫南說,可是你媽好多年都沒回家了,想問她也找不著人了。
趙梓君說,所以我要去找我媽問清楚。
巫南說,你知道你媽在哪里?
趙梓君說,知道,我媽在南方。
巫南剛想說什么,趙梓君打斷她說,你媽在北方。
巫南說,你怎么知道我媽在北方?
趙梓君說,你媽跟別人跑了,那人說普通話,穿西裝,打藍色領(lǐng)帶,開黑色轎車,一看就是有錢人。我爸爸說,你媽坐他的轎車向北邊去了。
巫南問,北邊是哪邊?
趙梓君說,前面是東,后面是西,左邊是北,右邊是南。你媽去左邊了。
巫南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左邊那么寬,你怎么知道哪邊是北?
趙梓君說,你把臉對著早上的太陽,就能分出北的方向。
巫南說,你說了半天,我還是找不著北在哪里。
趙梓君問,南轅北轍你知道吧?我們學(xué)過這個成語故事。
巫南說,記得,就是兩個相反的方向嘛。
趙梓君說,對,我媽和你媽,就分別在方向相反的兩個地方,你以后長大了,就去北邊找你媽。
巫南說,我不想找我媽媽,我就想養(yǎng)一盆美人蕉。
趙梓君驕傲地說,去找我媽之前,我?guī)湍銓崿F(xiàn)這個愿望。
巫南說,明天我們就去老頭那里偷一棵回來。
趙梓君說,你不要去,我?guī)湍闩貋怼?/p>
巫南說,我們一起去,好作伴。
趙梓君說,你不要去,那老頭是壞人,他的手硌人,身體被他的手碰到就像刀子割一樣。
巫南興奮地說,你認(rèn)識那老頭!可不可以找他要一棵?
趙梓君說,你爸爸也認(rèn)識他。
巫南說,我爸爸怎么會認(rèn)識他,他住得離我們那么遠?
趙梓君說,那晚我從他屋里跑出來的時候,碰到你爸爸進去找他。你爸爸喊他老黃,要他打兩個竹籃。
巫南說,你認(rèn)識那老頭,還去過他屋里,里面那么黑,你一個人肯定怕得要死。
趙梓君說,我爸爸在他家旁邊起房子,我一個人轉(zhuǎn)到那里去的,是他讓我進去烤火的。那老頭特別怕冷,還沒到冬天就在家里烤火。
巫南說,我一個人不敢去那里,你也不要一個人去,要去一起去。
趙梓君說,我必須去,我有事要找他弄清楚。這是我身體的秘密。我要找他對峙,是他讓我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他要是不承認(rèn),我就要我媽去找他對峙,揭穿他的陰謀。
巫南說,他家沒通電,黑漆漆的,你別去。
趙梓君沒再接話,她掀開床頭的枕頭,拿起一個香檳色的方塊電子產(chǎn)品,上面纏著一副金色耳機。她說,送給你的。
巫南說,是MP3!
趙梓君說,是MP4。
巫南說,誰買的?
趙梓君說,她買的。
巫南說,你爸爸對你真好。
趙梓君說,不是我爸爸買的,是他情人買的。
巫南說,你爸爸的情人真好。但這東西太貴了,我不能要,借我聽幾天可以。
趙梓君說,你拿回去聽就是了,我明天再來找你。
巫南說,你快跟我說說,這么長時間,你去了哪里?
趙梓君開門,推著巫南說,我明天再告訴你,你先回去,我還有事。
巫南把MP4 攥在手里,腳步輕快地來到街上。街上光線昏暗,巫南忍不住戴上耳機,打開MP4調(diào)試,最先播放的是《七里香》,她嫌前奏太聒噪,切換到下一曲,《童話》的旋律一響起來,又被她切換掉,巫南也不喜歡聽紅極一時的《童話》,她覺得光良的歌聲有氣無力,有著壓制后的做作。連續(xù)切換了很多首后,巫南選定聽《不想長大》,到副歌部分時,她跟著一起哼唱: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后世界就沒童話;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我寧愿永遠都笨又傻。
第二天早上,茅茨畈在橘黃色的陽光里蘇醒,街上的行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一倍,沐浴在陽光里的人們臉上普遍帶著舒暢,部分知情人三五成群在交頭接耳,他們唏噓不已,口吐白霧,圍繞趙家之女離奇消失或死亡的話題展開爭論。有人對街上炸油條的王老頭的話深信不疑,復(fù)述王老頭的說法,趙師傅的丫頭趙梓君在灰蒙蒙的黎明時分走在橫跨河流的電線桿上,腳下一滑掉進結(jié)冰的河流中,發(fā)出一聲巨響,不然結(jié)冰的河面那么大的圓窟窿是從哪里來的?理智的人有理智的看法,他們認(rèn)為這是不可能的事,電線桿下的河水水位高漲時也不過兩米,就眼下的深度只能溺死幾歲的孩童,那王老頭還不如說趙師傅的丫頭是摔死的更可信些,可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摔死的也好,淹死的也罷,總得看見人吧?人家王老頭和趙師傅站在電線桿上朝下面的窟窿看了半天,連根頭發(fā)也沒發(fā)現(xiàn),就連趙師傅都認(rèn)定王老頭大清早的瞎扯淡,扇了王老頭兩個巴掌。
巫南是在菜市場里通過父親的轉(zhuǎn)述知道這個消息的。賣豆腐的張禿子把兩個版本都告訴了巫建軍,并說他現(xiàn)在去現(xiàn)場看稀奇還趕得上。巫建軍應(yīng)該是屬于不理智的一類人,他取下巫南的耳機,說,趙梓君掉河里淹死了。巫南手里提著一袋青椒和一袋子馬鈴薯,父親的話給了她當(dāng)頭一擊,馬鈴薯當(dāng)場從她手里脫落,滾落一地。
巫南被父親牽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泣不成聲地告訴父親,這個MP4就是趙梓君送我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她死。巫南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趙梓君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要她死。巫建軍這時候才想起張禿子對他說的另一個版本,他說,趙梓君可能沒死呢。巫建軍說著蹲下去,讓巫南趴上肩膀,他要背女兒去趙梓君家了解情況。巫建軍說,現(xiàn)在去趙傳文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巫南的哭泣終止在父親的肩膀上。她說,爸爸,你走快點。在通往趙梓君家的巷子口,巫南從父親的背上下來,拼命似的跑到趙梓君家門口,對著院門瘋狂地喊了幾聲,又轉(zhuǎn)過頭對父親喊道,門鎖著了,里面沒人。巫建軍說,回來,我們?nèi)ズ舆叀?/p>
巫建軍和巫南去到河邊時,公廁前還有十幾號人。巫南遠遠看見一個紅衣少年勾著身體,站在電線桿上俯瞰河面的冰窟,岸上有人朝他喊了一聲,嘿,小屁娃兒,看到什么沒有?紅衣少年的右手一巴掌拍在自己撅起的屁股上,失望地說,連根雞巴毛都沒看見!巫南看見一縷光線射在紅衣少年大腿處的弧形銀色鐵鏈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把腦袋轉(zhuǎn)向岸上的人群,重復(fù)道,真的連根雞巴毛都沒看見呢!巫南突然覺得陽光下這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紅衣少年面目可憎。
巫建軍向在場的人打聽情況,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告訴他,是王老頭在造謠,在詛咒趙師傅,巴不得他家里死人。一個提著面粉的中年女人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道,老王頭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會拿人命開玩笑的,他早上去店里炸油條時親眼看到趙師傅的丫頭從電線桿上掉下去,可憐的老王頭好心去告訴趙師傅,還被了兩巴掌。他們各執(zhí)一詞,巫建軍難辨真假,只好扒開兩個感嘆生活詭異的茅茨畈婦女,自己看個究竟。橢圓的冰窟里隱隱冒著白霧,冰的厚度在兩到三厘米之間,巫建軍看見清澈的河水靜止不動。
紅衣少年又回到電線桿上,他舉起一塊石頭,嚷嚷著,別說話了,看我把這塊石頭丟下去,要是咕咚一聲,說明水很深,要是不咕咚一聲,說明水不深,根本淹不死人。紅衣少年把石頭扔了下去,但沒人聽到水聲,人們看到石頭落在冰面上,發(fā)出一種古怪的沉悶聲。石頭沒扔進冰窟里,而是在冰面上彈了兩下,又橫著滑向了河岸邊。有人說,你真是個歪把子,我閉著眼睛就能扔到洞里去。另一個男人說,人家還是個娃,要像你那么會找洞,長大了怎么還了得?那人話剛說完,人群中發(fā)出一陣笑聲,一個婦女笑罵了一句“老流氓”。那紅衣少年說,我再扔一次,這次肯定能扔進去。這時巫南失聲大叫,先是幾乎忘記巫南存在的巫建軍被嚇了一跳,而后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巫南的身上。
巫南獨自站在人群五米開外的地方,手指河對岸的灌木叢,跺著腳喊,是美人蕉,我看見了是美人蕉,趙梓君給我的美人蕉!
人們順著巫南手指的方向,的確看見了堤岸灌木叢中的美人蕉,大家感嘆巫南的眼睛真尖。即便隔著七八米寬的河流,巫南也發(fā)現(xiàn)了花盆的異樣,她蹲在人群前,指著灌木叢里的美人蕉說,看,花盆上有一個三角形豁口!
接著所有人都聽清了巫南驚人的話語,她霍然而起,輕松地說,趙梓君沒死,我知道她在哪里!
巫建軍發(fā)現(xiàn)巫南沾滿淚痕的臉上掛著一種怪異的表情,看似驕傲。也許是擔(dān)心巫南受到打擊,怕她繼續(xù)說下去遭人笑話,巫建軍動作僵硬地把巫南拽出了人群。
巫建軍說,你剛胡說些什么,也不怕人家笑你。
巫南理直氣壯地說,我沒胡說,我知道趙梓君在哪兒!
那天午后,巫建軍讓巫南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許去,巫南只好偷偷溜出去了。在上老頭屋前的那條上坡路時,巫南看見老頭坐在屋門口曬太陽,他面朝西北方向,身邊蹲著那只花白的貓。老頭沒發(fā)現(xiàn)巫南的造訪,巫南端詳許久,才發(fā)現(xiàn)老頭的目光落在屋檐下的柴火上面,一只藍灰色的火斑鳩,正在啄柴火上圓簸箕里的芝麻。老頭起身操起屋檐下的一根竹竿,輕手輕腳地向前走了幾步,這時貓喵了一聲,老頭突然一腳踢飛貓,伴著空中一聲嘹亮的慘叫,貓滾出十幾米遠,那只火斑鳩張開雙翅,箭似的飛向遠處的天空。
巫南突然明白,火斑鳩飛行的方向正是北京。巫南在一陣心驚肉跳中如夢初醒,她明白趙梓君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知道火斑鳩飛行的方向,是母親消失的方向,也是趙梓君尋找母親的方向。趙梓君尋找母親的路線一開始就是南轅北轍的,可是巫南沒有機會糾正趙梓君的錯誤。趙梓君尋找母親,可是她不知道母親在尋找什么。當(dāng)巫南低頭的時候,看見老頭在轉(zhuǎn)身之際,手里的竹竿碰倒了柴火上面的什么東西。她朝前欠了欠身體,定睛一看,從柴火上面滾下的是一盆美人蕉,醬色花盆,醒目的三角形豁口,綠色花萼狀如扇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