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悠真,你爸爸想我了?!边@是著名免疫學專家馮理達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倚在兒子羅悠真的懷里,兩顆晶瑩的淚珠涌上她的眼角。分別五年,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丈夫羅元錚,想到就要與他相見,她平靜而安詳。日記里,他們的愛戀之花永遠地盛開著。
1944年,19歲的馮理達考入齊魯大學醫(yī)學院。她是愛國將領馮玉祥之女,母親李德全也是婦女運動先鋒,受父母影響,愛國情懷從小就流淌在她的血液里。當成都五所大學成立抗日救國合唱團時,馮理達積極參與,并擔任領唱。
雖貴為名門之后,但她不施粉黛,待人隨和,甜美的笑容吸引了合唱團里的另一位領唱,他就是華西大學二年級學生羅元錚。
一個笑顏如花、活潑開朗,一個英俊儒雅、博學多才,對音樂的共同愛好成為月老的紅線,在抗日的洪流中,他們彼此暗生情愫。
那時,羅元錚和同學創(chuàng)辦了一份進步周報,為了擴大影響,便委托馮理達請馮玉祥題字。這一任務,馮理達又轉交給了母親李德全。知女莫若母,察覺到女兒的小心思后,李德全親自到成都來把關。多方了解后,她欣然同意了馮理達和羅元錚的交往,不久就為他們訂了婚。
因為公開對抗蔣介石,馮玉祥被“放逐”美國。馮理達隨父母前往,之后進入加利福尼亞大學生物系讀書。在美國,馮玉祥高舉反蔣獨裁旗幟,被蔣介石開除黨籍,吊銷護照,一家人被迫過起了流亡生活。
思念在心底蔓延,從華西大學畢業(yè)后,羅元錚去美國與馮理達團聚,馮玉祥上街演講時,他就擔任翻譯和隨身秘書。
1947年中秋節(jié),馮玉祥夫婦準備去美國東部城市推動華僑的反內(nèi)戰(zhàn)活動,馮理達和羅元錚陪他們一同出行。一路上,紅日高照,秋色如畫,李德全提議道:“你們訂婚已一年多了,趁現(xiàn)在大好日子,也不要按照舊俗套辦什么喜事了,你們結婚吧!”
說辦就辦,把相機交給一位路人,四個人在路邊拍攝了一張合影,這婚就算是結了。沒有戒指,沒有婚紗,但馮理達與羅元錚十指緊扣、笑容甜蜜。仿佛一切都是天意,馮玉祥打開地圖后發(fā)現(xiàn),附近居然有一個叫“愛鎖”的小鎮(zhèn),當晚他們便投宿在那里。
那天,馮玉祥特意為新婚夫婦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民主新伴侶,自由兩先鋒?!倍嗄旰蠡貞?,馮理達唯一的遺憾是:“當時我不知道這天會結婚,不然就會穿一條漂亮的裙子了?!?/p>
1948年,中共中央邀請馮玉祥回國,馮理達和羅元錚也放棄了國外的優(yōu)厚條件,決心為新中國服務。在回國的輪船上,羅元錚引用了幾句古詩送給馮理達:“皚若山上雪,皎若云間月。直若朱絲繩,清若玉壺冰?!痹谒闹校麄兊膼劬拖裆缴系难┮话慵儩?,就如云間的月一樣皎潔。
難以預料的是,在船上,一場意外的火災突然而至,馮理達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回國后,馮理達和羅元錚雙雙被派往蘇聯(lián),一個在列寧格勒醫(yī)學院攻讀免疫學,一個在經(jīng)濟系深造。
獲得博士學位后,羅元錚先行回國,激情澎湃地投入新中國的建設。他急切地盼望著妻子的歸來,特意寄給她一首《盼歸》:“故園蘭竹正逢春,中南海里會群英。北國天寒地又凍,盼你載譽早回程?!?/p>
愛人的呼喚帶來不竭的動力,馮理達在蘇聯(lián)創(chuàng)下佳績。1957年,她采用針灸和中藥、西醫(yī)相結合的方法,使得列寧格勒市一舉消滅了白喉病,一時成為功臣。她的論文破格被提升為博士論文,后來,她留下的資料被作為醫(yī)學院的教科書結集出版。
年輕時的馮理達和羅元錚
學業(yè)已成,面對導師提出的優(yōu)渥條件,馮理達卻婉拒了:“我是祖國派來的,我要用學到的知識報效我的祖國?!被貒?,馮理達投入流行病學的研究,組織籌建了新中國第一個消毒研究室。
工作繁忙,可愛的家庭成了她最深的眷戀,每晚的燈光下,她編織毛衣,羅元錚則給兒子講古詩詞,那幸福,濃得化不開。
可是不久,風雨突至,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他們雙雙失去工作權利。磨難是試金石,最艱難的日子里,馮理達和羅元錚互相鼓勵、安慰,他們的心,緊緊“鎖”在一起。
1973年,在周恩來的關懷下,馮理達調(diào)入海軍總醫(yī)院,成為一名軍人,那年,她已經(jīng)48歲了。失去的時光,她要盡全力彌補,她開始在醫(yī)院創(chuàng)建第一個免疫學研究中心。沒資金、沒設備、沒資料,她白手起家艱苦創(chuàng)業(yè)。
自己的工資搭進去了;出國講學的報酬,她全部添置了設備;哪里有傳染病,她就冒著感染的風險,帶隊奔赴哪里?!拔抑幌肴娜庾龊靡患拢蔷褪亲屩袊庖邔W有利于科學進步,有利于國家建設,有利于人類健康?!?/p>
馮理達為免疫事業(yè)殫精竭慮,羅元錚成了她最堅強的后盾。家務活兒,他全部包攬;不管她回來多晚,他都餓著肚子等她。盡管他自己,既要研究經(jīng)濟、著書立說,還要為學生授課,同樣身兼數(shù)職。
看似平凡的陪伴,卻最是恒久。難得的閑暇,他們互相唱和,馮理達畫梅蘭竹菊,羅元錚負責配詩題字,他們一起彈琴唱歌,一起探討經(jīng)濟問題。布置典雅的房間里,愛和美妙的音符一起,靜靜流淌。
幾十年來,他們琴瑟和鳴、攜手共進,一個為免疫學做出杰出貢獻,一個成為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在金婚紀念日上,羅元錚風趣地總結道:“我們之所以恩愛如初,一是平等,當我們意見一致時,絕對聽我的,當意見分歧時,絕對聽她的;二是民主,小事聽她的,大事聽我的,可我們家從來沒有過大事。”
從熱血青年到華發(fā)暗生,浪漫從未遠離,韶華從未逝去。七十多歲時,馮理達仍然自稱“小姑娘”,她親熱地喊羅元錚為“我的男朋友”,就連上街,他們也一定要手拉手,如新婚那天一樣十指緊扣。
也許是上天嫉妒了,2003年,一同走過半個多世紀后,羅元錚突發(fā)心臟病去世。臨終前,他交代兒子:“悠真,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母親,你要好好照顧她?!?/p>
告別那天,馮理達久久地親吻著愛人,不肯離去。巨大的打擊之下,一向開朗樂觀的她痛哭不已,連續(xù)幾天把自己關在屋里寫寫畫畫。骨灰盒就放在家里,每晚,她都會和他說說話;他坐過的搖椅上,擺放著他生前最愛看的一本書,每天早晨,她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他翻開新的一頁,叮囑他不要讀得太多、太累……
愛人的氣息無處不在,馮理達把思念寫進日記:“親愛的錚,今天是你100天的日子,你的理達想著你,念著你,愛著你?!薄跋氲接H愛的錚,房間每一個角落、每一樣布置,都離不開錚的設計,太想錚了。”她對兒子說:“你爸爸沒有離開我們,他會一直陪著我們的?!?/p>
把悲痛化為力量,馮理達繼續(xù)奮斗在免疫戰(zhàn)線,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四處奔走,傳播健康理念,把大部分收入捐出,就像羅元錚一直支持的那樣。
所有的思念,她都埋在心里,只有在文章中才吐露心聲:“我的傷痛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但是我沒有被悲哀壓倒,元錚不希望我那樣。我要繼續(xù)他的足跡,向著我們共同的理想奔跑,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貢獻出一切?!?/p>
愛情的火焰從未熄滅,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羅元錚寫的《隨吟集》;墻上,掛著他們的金婚紀念照;窗臺上,有他們共同喜愛的蘭花。盡管她很少提起他,但他的陪伴始終都在,夏天為他換涼席,冬天為他鋪毛毯,他的床單被褥,她堅持十天一洗,一切都像他在時一樣。81歲生日那天,馮理達在日記里寫道:“想到親愛的錚,共同生活了幾十年,明年就是60年了,錚,我們永遠在一起。”
一家三口
中年時候的馮理達和羅元錚
生命累了,有他在天堂等她。2008年,帶著重逢的喜悅,83歲的馮理達平靜地告別人世。
熾熱的情,濃烈的愛,她都留在了那篇《永不凋謝的愛戀之花》里:“回憶自1945年,也即是五十九年來,咱們共同走過的道路,共同為祖國、為人民所付出的心血,共同跨過的愛情之橋,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共同的、相互的、關愛的、無聲的、無言的思念,親愛的錚,多少語、多少言,歸納起來就是思你、念你、想你、戀你……”
誓言存在心里,他們的愛,一鎖就是一生。正如她在文章中所寫:“相信我和元錚的愛戀之花在社會主義祖國的苑圃中姹紫嫣紅,永不凋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