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金沙
文/陳別林
我握緊了韓嘉寬大的手掌,像握住窗縫里透出來的一抹光亮。剎那,所有過去的心結(jié)在這一刻隨風(fēng)了卻,我開始期待有他的未來。
直至同他挽手步入教堂神臺的最中央,隨后在宴會中所有人的見證下宣讀了傳統(tǒng)的西式誓詞,棠野才確定站在身邊的男人對她所述的告白,是否出自真心。
男人的名字很簡單,姓韓,單名一個嘉字。
彼時,棠野看著鏡子中滿頭銀紗的自己,精致的妝發(fā)與她黯然的眼神難免有些不搭。
韓嘉的推門聲打斷了她愁然而生的思緒,她瞬間朝來者露出本該有的甜美笑容,走過來的男人柔聲問她:“緊張嗎?”
棠野搖搖頭,又點點頭。
韓嘉蹲在她的紗裙側(cè),用大掌緊緊包裹住她的小手,企圖用掌心的溫度給棠野帶去些許安全感。見自己的新娘神色緩和許多,他從西裝里層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你的死黨,托我來……交給你的?!表n嘉的語氣里隱隱約約透出一絲猶豫,“你看看吧,我先出去了?!?/p>
“要記得,你今天是最美的?!标P(guān)上門的那一瞬,韓嘉別有深意地看了棠野一眼,補充道。
韓嘉輕聲帶上門,心里祈禱著棠野能聽懂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看完信,不許哭?!?/p>
而這張帶有雛菊圖案設(shè)計的信封,讓棠野在接過的那一瞬間就有些緩不過神。
陸練生生前最愛雛菊。
她抿住唇啟封,信的開頭是一句:“小野,閱信祝佳?!?/p>
隨后,便是如其人一般秀氣如水的字跡:
不用意外,你猜的沒錯,寫這封信的人就是我,陸練生。
首先,請容我冒昧一句,今天要站在你身邊的他,有沒有比我?guī)洠?/p>
抱歉,我不是故意用這個問題逼迫你重新回憶一遍我的樣子。構(gòu)想一下,在人生的盡頭,我應(yīng)該是瘦得可憐,面色也被病痛折磨得憔悴如死灰,更無法回應(yīng)你有力的擁抱。
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在今天——你最美的日子,送上真摯的祝福。
首先,我要說句實話,那個在今天挽你手的小子,我簡直嫉妒至極。但我仍愿用盡我僅剩的一些好運,來換取往后的日子里他對你無微不至的守護。
血友癥。
當主治醫(yī)生把確診報告放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寫這封信給你。而我會交待你的摯友,在今天把它帶給你。當你打開這封信的這天,應(yīng)該就是我一生中最后的遺憾滿意地終結(jié)的時間點——余生,你終于不再孤單了。
原諒我在生病之后可能會經(jīng)常爽你的約,也原諒我對你的所有回避式行為。那些我欠你的擁抱和溫暖,就讓新的他來陪伴你完成。
當然,我沒有讓他代替我的意思。我相信,你最后選擇的人給你的愛會是全新的、十分完整的、且永遠偏向你。
到這里就該是信的結(jié)尾了。按常理說,對你有太多不舍的我要留下的應(yīng)該是一卷長篇大論。但我偏偏沒有,我也不會道盡什么來生再遇的浪漫。因為我清醒并深知,沒有來生。此生能有機會與你相愛,已經(jīng)算是極大幸運。
那么,最后一句,祝你——
新婚快樂、圓滿幸福。
棠野的哽咽生疼又苦澀,不知不覺,陸練生已經(jīng)消失在這個世界五年之久了。她眼眶濕潤,腦海中忽然閃過初遇陸練生時他的樣子。
所以,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讓我在人生中的這一時刻也不能把你忘記嗎?
陸練生,你還真是自私。
我叫陸練生。母親曾說過,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希望我以后的人生得到應(yīng)有的歷練??墒且馔獍l(fā)生后,我越念自己的名字,越發(fā)覺得該叫“戀生”。
今天是12 月9 日,滂沱大雨。從高中時一見傾心的暗戀,到職場再遇,歷經(jīng)了小半年的追求,棠野終于在兩個小時前答應(yīng)了我的告白。下午五點,我欣喜地打車到她的單位,如約履行準點接她下班的承諾,雙手間捂著一杯剛煮好的紅糖姜茶。
“啊?”
接過保溫杯,棠野臉上綻開了一抹意外的笑容,她捋起耳邊的碎發(fā),用食指點了點我的胸口,道:“不是今天啦?!?/p>
“你不是說,今天新穿的白裙子不小心被弄臟了嗎?”我拍拍后腦勺,回想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記錯棠野發(fā)過來的微信,又解釋說,“我就以為……”
棠野收住笑容,把右后側(cè)的裙擺轉(zhuǎn)過來給我看,表情剎那委屈極了:“早上我路過洗手間的時候,公司的裝修工人恰好不小心打翻了桶里的顏料?!?/p>
我垂眸一瞧,本該潔白的長裙果然被濺到了不少臟斑。
“先上車吧,別淋到雨了。”
我再次把傘往棠野的方向偏了些,隨即為她打開后座車門。坐穩(wěn)后,我果斷命令司機師傅把行徑方向改為了市中心的購物商場。
棠野客氣地朝我擺擺手,我卻一把握住她舉起的五指,壓低聲線提醒她:“你忘了嗎?兩個小時前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所變化了?!?/p>
她沒再拒絕。但面對熱情的導(dǎo)購,棠野還是怯懦地不敢描述自己的穿衣喜好。
我稍作思酌,按照平日里和棠野相處時對她的觀察,交待導(dǎo)購員:“我猜,她應(yīng)該想先看看森系風(fēng)格的連衣裙?!?/p>
導(dǎo)購會意地點點頭,很快從對應(yīng)的衣架上找來了一條棕色的新裙子。
當晚棠野便穿著它和我共進晚餐,這簡單且溫馨的氣氛,讓我一瞬間滿足得像個孩子。
“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我出神的凝視被正在進食的棠野察覺,說話間,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臉,隨之揚起的手肘卻不小心打翻了方才被打開來放涼的那杯紅糖姜茶。
她一驚,連忙扶起保溫杯,繼而抽了幾張餐桌上的面巾紙擦拭裙子上被灑濕的那一片。不過,嘴里不間斷地喃喃最終還是被我聽見了:“對不起……對不起……怎么才剛買就又灑濕了呢?!?/p>
我最在意的是她有沒有被溫燙的液體燙傷,得到否定答案之后松了一口氣,安慰道:“沒關(guān)系,這條裙子是深色的,看不太出來?!?/p>
“可是,說不定還是會留有印記的……”她還是止不住和我道歉。
我拍拍她的腦袋,輕聲笑了笑:“傻瓜,那也是我們在一起所留的印記?!?/p>
把殘局收拾干凈后,我沒想到的是,棠野做的第一件事情并非把餐盤里的菲力牛排送入口中,而是拿起保溫杯,將僅剩的一點姜茶一飲而盡。
她非要喝得一滴不剩才肯停下:“陸練生的心意,棠野可不能就這么白白浪費。”
今天是新一年的2 月9 日,我和棠野在一起已有兩月。人們心心念念的春節(jié)即將來臨,棠野的單位除了安排年終獎的發(fā)放之外,還多了一項額外福利——在人民醫(yī)院給每位員工預(yù)約了這周末的全面體檢,費用由公司墊付。
我自是主動答應(yīng)棠野會陪她前去。尤其在順帶憶起近期身體上出現(xiàn)的一些異常癥狀之后,我更是主動撥通了醫(yī)院的熱線電話,為自己也預(yù)約了體檢。
誰知這一天,竟成了打破我和棠野平靜生活的開端。
做完肺活量檢測,棠野快步出了診室,走向坐在等候區(qū)的我。察覺到她在一步步靠近,我慌忙折起手上讓自己陷入沉思的那張化驗單,若無其事地詢問棠野下一項該做什么檢查。
“是報告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嗎?”我的小動作還是沒能瞞過心思細膩的她,她皺起眉,開始追問我要手上的化驗單。
我只好攤開,但卻用粗糲的大拇指遮住了紙上的關(guān)鍵字眼,拿著草草地給棠野看了一眼,隨口就搪塞道:“醫(yī)生說我就是平常熬夜太多,肝臟負擔(dān)偏大了而已,沒什么大事。”
棠野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幸在這時有護士上前來通知她取心電圖,我才躲過她穿透般的審視。在跟上她和護士的腳步之前,我把目光落在了靠椅旁邊的垃圾桶。
為了徹底壓制棠野的疑心,我還特地折了另一張看起來相似,卻沒有什么大問題的報告單放在襯衫的口袋。沒想到我的預(yù)判沒有作廢,在返程的出租上,棠野果然又一次向我索要原來那張化驗單。
我不緊不慢地把口袋里的備份找出來遞過去。她看得很認真,最后一臉嚴肅地叮囑我:“陸練生,你的確要少熬夜了。還有這上面說你的尿酸過高,海鮮也得少吃一點?!?/p>
“好,我當然知道?!蔽夜郧傻攸c頭如搗蒜,心里終于暗自長舒一口氣。
當天夜晚,我如自身預(yù)想那般不斷回想著化驗單上的“建議進一步檢查”幾個字,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疑似凝血功能障礙。
病痛無情。面對幻想里各種各樣的“最終結(jié)果”,我生出的恐懼感絲毫不亞于站在蹦極臺上。
挑了一個棠野出差的日子,我獨自面見了后來成為我主治醫(yī)生的中年男人。
在那之后,等待我的就是各種繁雜的檢查,我如同被編寫好程序的機器人,在護士的帶領(lǐng)下機械地走進一間又一間診療室。
結(jié)果出來還要再等一周。存有僥幸心理的我選擇把這份憂慮先拋在一旁,開始全心投入鋪天蓋地的工作之中,期間還不忘分一半的心思給不久后棠野的二十三歲生日。
瞞著棠野,我偷偷精心準備的派對安排在她生日當天的傍晚。和老套的肥皂劇情節(jié)一樣,我先是故意一整天不回復(fù)棠野的消息及來電,串通好她的死黨在一切準備就緒時,把她帶到目的地。
“surprise( 驚喜)!”我站在氣球堆的最中央,于亮燈的前一秒起身,對著我心愛的女孩放了一束紙煙花。
溝通好的氣氛組紛紛將她包圍,最中央站著小小的、卻又那么吸引我的棠野。
只見她捂住嘴唇紅了雙眸,故作生氣地吐出兩個字:“浪費!”
有心者不用教,無心者教不會。我知道自身本是個不夠浪漫的人,但和棠野的相遇,卻讓我甘心成為主動學(xué)習(xí)怎么愛人的前者。
今天是3 月1 日,得知那次體檢的最終結(jié)果的前夕,我向朋友借了越野,帶著棠野來到隔壁市的有名景點進行了一次短距離的自駕游。
沉迷古裝劇是棠野近期的“業(yè)余愛好”,而女生一向都喜歡將自身情景代入。原先我們已經(jīng)達成一致想法,將出游日定在下月月初。可現(xiàn)如今,我不清楚自己的狀況還夠不夠資格如期赴約,因此我選擇把這一天提前,還特地交待她要穿上前陣子買下的漢服。
她當然不清楚我自私的用意,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問我:“最近天氣多雨,不應(yīng)該等雨停了才是出游的好天氣嗎?”
“我們總在等好天氣,那什么時候能讓好天氣等我們一次?”我故作玩笑地說著,遞給她一把油紙傘,再從后備箱將稍后用于野餐的行李一件件拿出。
“是啊,確實很不公平。”棠野俏皮地擠眉弄眼,然后撐起傘在細雨里輕輕轉(zhuǎn)了一圈,裙擺以及她的青絲都在瞬間微微揚起,是恰好的弧度。
光顧著看她興奮奔向古橋的背影,我心底生出幾分惆悵,一時晃了神,忽略了突然壓下來的后備箱。
只見垂放的手背被壓出一道淺淺的紅痕,接著越來越明顯的紅色在往外滲。而通過這些天對血友病的了解,我已經(jīng)清楚出血對于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不由得心中一緊。
這些日子我已經(jīng)格外小心,沒想到還是避免不了受傷。
眼見棠野已經(jīng)跑遠,我才朝她喊了一句:“小野!這里不讓停車!我去找位置!”
棠野,請你原諒我,還是不負責(zé)任地選擇了隱瞞。
打開導(dǎo)航,我找到就近的醫(yī)院便踩下油門。醫(yī)生一邊慶幸我來得及時,一邊掀開我的上衣和褲腿尋找有無其他傷口。
身體上多處的淤青被發(fā)現(xiàn),醫(yī)生搖了搖頭,無奈地指責(zé)我:“從你身上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算是重型,得抓緊入院系統(tǒng)治療呀?!?/p>
我聽話地點頭,以示自己明白。等到醫(yī)生走后,我急忙掏出口袋里間歇振動的手機,撥回了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
果不其然,我毫無預(yù)兆的失聯(lián)惹得棠野急到大哭:“王八蛋陸練生!你人呢!”
看了一眼手表,我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一個多小時。飛速運轉(zhuǎn)大腦,那段時間被迫撒謊成性的我很快找到了新的理由:“把車停好之后,我本來想買一份路邊的關(guān)東煮給你做驚喜的,可是人好多。小野,對不起……”
“別排了,我不想吃,你快回來?!?/p>
她的哭腔讓我的心臟狠狠揪起一塊。不顧醫(yī)生的阻攔,我裹緊大衣后快步離開了醫(yī)院,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出現(xiàn)在了棠野面前。
她蹲在原地泣不成聲,見我來了,又撲上來狠狠地抱住我,環(huán)住我的雙臂無意間碰到了其中我腫起的肌膚,疼得我呲了一聲。
情緒安撫好后,棠野把鼻涕眼淚統(tǒng)統(tǒng)往我的大衣上擦,我下意識地想要拍拍她的腦袋。
思及手腕上剛處理好的傷口,我只得作罷,把手又往袖口里藏了藏。
看棠野傷心得雙眼發(fā)腫,我心疼地用另一只手緊緊牽住她:“對不起,讓你這么不開心。吃過飯我們就回去,下次心情好了再出來,好不好?”
棠野輕輕點了點頭,再次回應(yīng)了我一個擁抱。
剎那,天與地萬籟俱寂,仿佛只剩下我一人聽見她在我耳邊低語:“陸練生,你給我的驚喜已經(jīng)夠多了。所以接下來,我希望你只要做到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好?!?/p>
然而最后的診斷結(jié)果不出所料。在獨處的深夜,我開始糾結(jié)于該用什么方式把這場無奈又突然的分離如數(shù)告訴棠野。
畢竟,讓她接受完殘忍的事實之后,再陪同我承擔(dān)治療期間更大的痛苦、以及高昂的治療費用,我實在于心不忍。
可日復(fù)一日的失眠、以及愈發(fā)糟糕的身體狀況致使我的神經(jīng)細胞對生活舉了白旗。在同事的陪同下,我雖然猶豫,但還是住進了充滿藥水味的病房。
棠野對這一切都不知情。每天,她還是和往常一樣給我吐槽生活中的糗事,下班了會打電話來約我吃飯、逛街、看電影??晌医y(tǒng)統(tǒng)以年關(guān)需要加班為由,放了她所有的鴿子。
原本我以為我可以將所有遮掩得天衣無縫,但事實證明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女人的第六感。令我意料之外的情況很快發(fā)生——棠野會我入院一周后,直接跑到我的單位去找我。
雖然在此之前,我早就吩咐過認識我的同事幫忙圓謊,但棠野找來的那天恰逢上級查班,主管直接和棠野說明了我有意遮蓋的真相:“小陸他辭職已經(jīng)好幾天了,聽說還生病住了院,你不知道嗎?”
隨后棠野便致電來控訴我對她的不坦誠,一頓數(shù)落完后,她終于平復(fù)怒意,要我交出醫(yī)院的地址:“陸練生,我要帶上你最愛的雛菊去看你,這次換作我好好照顧你。”
想到即將面對的治療是漫長且難熬的,我理所當然地不想在自身痛苦的基礎(chǔ)上,去徒增棠野的擔(dān)憂,尤其是在她即將應(yīng)對單位年中考核的重要階段。
所以,我刻意提高了音量,隨意的干笑聲里雖然藏了幾分猶豫,但依舊裝作很有活力的樣子笑話棠野一時短路的腦袋:“笨蛋,這個季節(jié)哪里來的雛菊?”
“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在哪家醫(yī)院?”
哪怕是字里行間的語氣,還是眉眼里一憂一笑的閃躲,我一向皆逃不過她的捕捉。
“我真沒什么大事。小野,現(xiàn)在是病患午休時間,我問題不大所以住的不是單人間,你來看我不合適?!蔽揖幊兜?。
或許是不忍讓棠野將我此刻的慘狀盡收眼底,抑或是擔(dān)憂她知曉真相后會催化這場感情的分離。在上百遍的糾結(jié)中,我無奈地認為謊言算是當時的“最優(yōu)應(yīng)對方案”。
顯然,棠野的念頭沒那么輕易被三言兩語打消:“我不管,我就是要見你?!?/p>
我只好又用其他借口將她哄?。骸岸易o士早上跟我說,明天我就能出院了。明天的午飯時間,我們在你喜歡的法式餐廳碰面,可以嗎?”
棠野還是猶豫,但好在最后妥協(xié):“那我還要你帶上一份街角的糖炒栗子?!?/p>
棠野口中的那家藏身于街角的網(wǎng)紅小吃店常年生意火爆,稍晚一步便可能售空。我知道她在給我臺階下的同時,還把給我的“懲罰”一并告知。
“好,我答應(yīng)你?!?/p>
掛斷電話后,我下床徑直走到陽臺,看著淡藍色的天空,開始構(gòu)思明天和棠野的“散場席”要怎么開頭。縱使我思緒混亂,又滿腔不舍,命運還是不能讓一切重新回到時隔六年再遇棠野的那一天。
那場臨時組織的同學(xué)聚會成了我和她錯誤的開端,我永遠忘不了初見時她沉默地坐在最角落的樣子,她也無從得知這場機緣巧合的再遇讓我是多么慶幸。
“我是當年五班的陸練生,我知道,你叫棠野?!?/p>
我拿起一瓶橙汁,給棠野倒了一杯,主動做著自我介紹,面前的女生卻對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向她湊近:“你不覺得,這里全都是一群斷了聯(lián)系那么久的人,今天突然要在同一桌虛情假意地噓寒問暖,這很社會性死亡嗎?”
我被棠野無厘頭的問題逗笑,心里想著她的可愛還是不減當年。
在接受身份從普通人轉(zhuǎn)為病人之后,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我和棠野的這場相遇注定沒有結(jié)果,那又是否還有意義或者必要。
而對于這個問題,我覺得現(xiàn)在的我是時候做出所理解的回答——
棠野遇見陸練生,或許真沒必要,但卻有意義。
如若要我給這份意義做一份解釋,我會笑言——說不定我的出現(xiàn),能讓棠野弄明白愛的定義,然后好好和命中注定的角色挽手走完人生剩下的時光。
次日,我比以往醒得都早。在求得醫(yī)生批準之后,我很快抵達了小吃店坐落的那條美食街。
找到目標店鋪,我排上一如既往地長龍隊伍,心底泛起的傷感在猛然間越來越濃稠。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暗示,那天我自從踏出醫(yī)院大門,右眼皮就瘋狂跳個不停。
老人常言,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一向科學(xué)主義的我對此從來不信,可那天不知為何,不僅我的眼皮狂跳,還有一陣接著一陣莫名的不安感在我的心臟降臨。
買好大份的糖炒栗子后,我沒有過多停留,直接過了斑馬線小跑奔向那輛打著“空車”牌子的出租。但很意外,突然間竄出來一輛疾馳的摩托不顧眼前的紅燈,與出租撞了個正巧。
我很幸運躲過了眼前猝不及防的車禍,卻沒注意到突然飛出來的好幾片玻璃碎片已經(jīng)深深扎進了右手臂的皮膚。
異樣的粘膩感使我摸了摸衣袖,看見手上帶著腥味的紅色液體,我簡直如臨大敵。
大量的滲血如若得不到及時處理,對于血友癥患者而言幾乎是致命的。
我不由得被沖上后腦的恐懼感打亂了此刻脆弱的理智,一時間忘記了醫(yī)生口中多次強調(diào)過不允許劇烈運動的囑咐。來不及等到撥打120 的熱心路人叫來的救護車,強烈的自救意識已經(jīng)在慌忙地催促我的大腦,帶著失控的情緒只身往醫(yī)院的方向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遠,直到血液順著手臂流至手背,直到我意識模糊地出現(xiàn)在某個陌生面孔的眼前,我才停止奔跑,一瞬間重重倒地。
“喂?喂!你怎么了?”我感受到有路人搖了搖我的身體,“你先忍著點,我?guī)湍憬芯茸o車。”
上下眼皮變得愈發(fā)沉重了,它們正在不停地掐架。而我只感覺腦袋一陣接著一陣地眩暈,周遭還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使勁把我拖進沉睡的漩渦。
此刻的我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力氣掙扎,因此不得不繳械投降。
借著最后的清醒,我用盡僅剩的力氣,把懷中受到保護,所以安然無恙的糖炒栗子塞給面前人,虛弱道:“幫、幫我……把它……給棠野?!?/p>
合眼的一瞬,我隱約感受到有滾燙的眼淚從我眼角滑落。
小野,這一輩子是我欠你,如果還有……
算了,沒有如果。
別回頭看,忘記我后,你要變得勇敢。
我是韓嘉,那個即將陪棠野白頭偕老的對象。認識棠野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欠債似的雨降傾盆。
忘記帶傘的我無措地在公交站徘徊不定。正值下班高峰期,路過的出租上統(tǒng)統(tǒng)載滿乘客。我看了一眼時間,這煩人的雨已經(jīng)下了將近半個小時,而最近的奶茶店距離公交站目測約有兩百米。
不用想,我要是現(xiàn)在直接沖過去肯定被淋成落湯雞。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視線里突然多了一個留著齊肩發(fā)的女人,她五官清秀,聲音很是好聽:“一起去對面的奶茶店坐坐嗎?”
說完,她向我晃了晃手中的帶著雛菊圖案的雨傘。
別無選擇的我,自然很樂意地答應(yīng)了她的邀請。點完單,女人快我一步先自我介紹:“我叫棠野?!?/p>
“韓嘉,嘉賓的嘉。”我也露出禮貌的微笑。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往往來得奇妙,而又難以解釋。后來外出工作,我不止一次與棠野再遇。我也終于得知,原來她最初在雨中的主動,是因為錯把我的背影當成了一個被她藏在內(nèi)心深處好多年的人。
但頻繁的接觸還是讓我按捺不住狂熱的心動,大膽選擇了與棠野吐露我的心聲。她沉默片刻后,終于答應(yīng)我會認真考慮。
良久的等待過后,收到的回復(fù)卻令我十分意外:“韓嘉,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我并不知道,在那個叫陸練生的男人離開的這五年里,彼時步入三十歲剩齡的棠野早已獨身一人在這條名叫生活的遠途上,奔得難以喘氣。
先前她已經(jīng)傷心得筋疲力盡,因而也再沒心思和新的角色重新從相識、相知、最后相愛再到步入教堂。
換種角度出發(fā)。有時候,直接從結(jié)果開始也未免不是一個新的選擇。
但當時一無所知的我只是天真地以為棠野還沒睡醒。可自那天之后和棠野下一次見面,我無意間瞥見了她一直帶在包里的戶口本。
見棠野如此態(tài)度堅定,我便打消了顧慮,鬼使神差地與她一起勇敢了一次。
和棠野鄭重商量一番過后,我們一起去了民政局。
很快時間便把我們送往了三個月后的婚期。為了緩解緊張,我在酒店大廳與到場的賓客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彼時,棠野的死黨找到了我,問我新娘化妝間怎么走。
“我有東西要交給棠野?!辈坏任议_口,她就主動和我打了招呼。
“讓我去吧?!蔽倚Φ?,接過了對方手中的信。
那天現(xiàn)場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以至于在我擠入婚禮大堂走向化妝間的時候,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我的右肩。手里拿著的信件不小心滑落在地上,就連信紙也探出了半頁,我撿起時無意間掃視了裸露在外的那些文字。
棠野,請你原諒我不經(jīng)同意,擅自在你之前閱讀了它。
如果沒有看過那段陸練生的訣別,我想我不會這么快堅定那份要以加倍的真心去對待棠野的決心,也恍然明白了她為什么將我們之間的戀愛順序直接跳到了終點。
除此之外,在我內(nèi)心深處還有對棠野泛濫成災(zāi)的心疼。
于是,在婚禮進行到一半,我偷偷溜出門外,接過了外賣小哥手里捧著的雛菊。
而在這束雛菊的最中心,插著一朵向日葵與之格格不入。
我當著所有來賓的面單膝跪地,把遲到的求婚補給了棠野。當然,對戒已經(jīng)帶上,我的手里有且僅有那捧臨時在鮮花速遞平臺上訂購的花。
四目相對間,我對棠野認真且鄭重地承諾,一生將與她坦誠相待。末了,才表達了我唯一想對她訴說的深意:“雛菊圍繞在我最喜歡的向日葵身邊,告訴我它不準我欺負你。那么請問棠野女士,你愿意慢慢分一些心思給這朵全心向著你綻放的向日葵嗎?”
她沒有猶豫:“我愿意。”
我是棠野。
韓嘉向我求婚的那束雛菊,最終被我放到了陸練生的墓前。當然,對此韓嘉不但是知情者,還主動要求做了陪我前行的那個人。
“陸練生,我是棠野。我來看你了,睡著的你暫且醒一醒?!?/p>
“現(xiàn)在來看你,終于多了陪我的人,雖然知道你可能不太愿意,但我覺得你們還是可以認識一下?!?/p>
我望著墓碑上陸練生定格的笑臉,將身后的韓嘉帶到前面,臉上的笑意里藏著遲來的釋然,“他叫韓嘉。你不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孤單了?!?/p>
語畢,我從包里掏出一個紙包,小心地放上前去。
“陸練生,這份糖炒栗子還給你,還是熱的。”
人們常說,時間是個包治百病的庸醫(yī),我曾不以為然。
直到如今,我終于也在別離的五年之后,找到了那個能夠代替陸練生的名字,才后知后覺,也真正地恍然大悟。
彼時,我握緊了韓嘉寬大的手掌,像握住窗縫里透出來的一抹光亮。剎那,所有過去的心結(jié)在這一刻隨風(fēng)了卻,我開始期待有他的未來。
最后,只聽我聲比風(fēng)輕:“現(xiàn)在,該去看那片朝我盛放的向日葵了?!?/p>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內(nèi)心的悸動會為韓嘉而生、為韓嘉而燦。
即將長相廝守的一生很長,不妨大方地再給我們多一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