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殊途

2023-01-08 08:20隆林剛
大理文化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雅潔長亭桃子

●隆林剛

一、第3天

澄凈透明,縷縷熱氣,仿佛有著千言萬語,卻又最終沉默成一個半睡半醒的夢境——陸知庸凝視這一池溫泉,像凝視著另一個世界。

不是怕跳下去,1米6的水深,陸知庸1米75的身高,沒有什么可怕的。他就只是想這樣站一會,披著美月的浴巾靜靜地站一會。這個位置,美月也站過,第三和第四根柱子的中間。不會錯的,他熟悉那些照片。白色柱子框出來的空間,像一個畫框,人往中間一站,就入畫了。照片是從泳池對面拍過去的,整個泳池都收了進去,水面泛出湖水一樣的光澤,讓一片藍成了她燦爛笑容的底色。美月披著浴巾,雙手將浴巾撐開。那是一塊百花爭艷的浴巾,于是,她就有了一對彩色的翅膀。是因為要飛進那片藍,她才那么高興嗎?他放大照片,一次次撫摸她的笑容。手機屏幕溫熱,的確是一個笑容該有的溫度。從拍照時間推算,這應(yīng)該是他們旅居第二年的時候拍的。每次游泳都是美月一個人去,也從來沒有聽她說起有認識的泳友。是誰,能讓她遞出手機拍下一張照片?他仔細觀察過水面,浮著一葉影子,應(yīng)該是攝影者投下的,剪影一樣,一半浮在水面,一半藏在水里,單薄而又詭秘。

四年前,他們旅居到此,別人叫他們“新大理人”。果然一切都是新的,新到一片空白,新到?jīng)]有一個朋友。三年后,他們已經(jīng)熟悉了這里,可“新大理人”的標簽還貼在他們身上。連同從未改變過的還有他交友的狀態(tài)——依然是一個都沒有。這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他不是美月那樣懷揣好奇心的人。相反,他喜歡“新大理人”這個標簽,新,是陌生,是沒有過去,一片空白的人是不會因為別人而惶恐的。

突然,陸知庸感覺到有人看他,百花爭艷的浴巾披在一個中年男人身上,的確有些喜劇效果。要是換個位置,他也會送上自己好奇的目光。但這個男人有些奇怪,別人的眼光停一下就走了,他的卻來了去,去了來。有一瞬間,他感覺這個人都要上前和自己打招呼了。

陸知庸走到泳池盡頭,脫下浴巾,戴上泳帽泳鏡。這套游泳裝備,他在家中試過,鏡前一站,迎面就是一股專業(yè)的氣息。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專業(yè)裝備帶來的附加值。它們是在實體店買的,最初售貨員給他推薦的都是高性價比的產(chǎn)品。也是,一個游泳初學者,差不多就得了。但他偏不,硬要售貨員給他拿最好的。談性價比的前提是商品還有以后——以后的時間,以后的體驗,可如果沒有以后呢?如果此生只此一套,此套只此一次呢?售貨員還會不會微笑著提醒他:“大哥,性價比高??!”

被淹沒的一瞬,水聲迎面撲來,歡快得像一群頑皮的孩子。陸知庸睜開眼,真的是一個新世界,像一個巨大的溫暖的懷抱。他吐著氣泡,氣泡也是新世界的一部分。他試圖站起,然而,腳卻是輕的,使不上勁,著不了地。手也慌起來,想找到一個支點,可是,沒有支點。溫柔的池水一下變得兇狠狂躁,殺氣騰騰。他本能地開始掙扎,嗆了兩口水后,他反而安靜了下來。放松,他告訴自己,沉下去就好了,這個新世界她曾來過,現(xiàn)在,他也來了。

睜開眼時,陸知庸看到幾張臉在俯視他。沒事了,沒事了。他們說著,聲音里帶著歡喜。他意識到剛才的慌亂中發(fā)生了什么,有人救了他?,F(xiàn)在,他安全了,躺在泳池邊上,像一條死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結(jié)局,尬尷得像一個笑話了。他被扶起來坐到凳子上,年輕的救生員為他披上那塊百花爭艷的浴巾后,說:“叔叔,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開???你可不能這樣禍害我們啊?!彼麅?nèi)疚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什么想不開的,生活好好的,我什么都想得開。我只是高估自己了,以為跳一下沒問題的?!本壬鷨T遞給他一只救生圈,再次告訴他,珍愛生命,安全第一。他點頭保證,像一個知錯能改的小孩子。救生員對這個結(jié)果顯然很滿意,露出微笑,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指了指旁邊的一個人說:“叔,剛才就是這位叔第一個跳下去救你的。”順著救生員的手指,他望向那個好人——居然就是剛才看他的那個男人。這一次,他帶著感謝救命之恩的眼光再次看向他——身材勻稱,有精氣神,毫無油膩之感,算得上是中年大叔里的一股清流。他向那位好人點頭致謝,那位好人微笑著給予回應(yīng)。

游泳館又恢復到最初的樣子,只是那個好人還坐在他的旁邊,像等著要發(fā)生點什么?!澳阏J識張美月嗎?”那個好人說?!皬埫涝拢俊标懼馆p聲地重復著這三個字,仿佛嚴寒之中突然嗅到春天的氣息,既驚喜又無措。有多久沒有完整地說出這三個字了,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他就從來沒有叫過她張美月,都是美月。美月,是昵稱,是人間四月天。從來就沒有冷冷的張美月。

“你認識她?”他邊反問著,邊在記憶里打撈關(guān)于這個人的影像。沒有,茫然的記憶里,除了美月的那張照片,那一葉浮在水面上的影子,再沒有關(guān)于游泳館的任何蛛絲馬跡了。好人指了指他身上的浴巾說:“她也有這樣一條浴巾?!标懼瓜乱庾R地摸了摸浴巾,一下子明白好人為什么不停地看他了。百花爭艷,紅紅綠綠,放在公共場所招搖得像一陣聒噪。他不明白,美月當初為什么要買這樣一條浴巾。要知道,向來文靜素雅、謙虛低調(diào)的她,公共場所大一點聲音說話都會臉紅。只能理解為是她的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管它的,反正這里又沒有人認識我??涩F(xiàn)在,分明有人依著這條浴巾,來尋她了。

見他面露疑惑,好人說:“你別誤會,我們只是泳友。”哦,果然是個路人甲,他們只是因游泳有過交集而已。才這樣一想,陸知庸又有些鄙視自己。懷疑什么不好呢,非要懷疑那個。于是,他笑著說:“張美月是我愛人?!焙萌嗣ι斐鍪趾退帐郑骸熬醚鼍醚觯瑥埫涝陆?jīng)常提起你,說你非常喜歡看書,完全可以稱得上讀書破萬卷了?!彼f:“破什么卷,就打發(fā)下時間。”于是,他們就聊了幾句。興趣愛好啊,美月去了哪里啊。也就敷衍的幾句,好人卻熱情地要加陸知庸的微信?!拔洪L亭”,陸知庸念了一遍他驗證的名字,又念了一遍他的微信昵稱——任我行。就各自走開了,但陸知庸已經(jīng)感覺到魏長亭眼里還藏著期待。

游完泳,陸知庸和魏長亭告別,再次感受到魏長亭眼里的那些期待讓目光都變得焦灼起來。他隱約猜到那是什么。果然,他才轉(zhuǎn)身,就被魏長亭叫?。骸皩α?,那個張美月什么時候回來?”見他愣了一下,魏長亭說:“我們下個月有一個業(yè)余游泳比賽,想邀請她參加。”陸知庸“哦”一聲,剛才他問美月去哪里時,就已經(jīng)告訴他回北京了,以為這個答案就是句號了,可沒有想到,問題的后面還跟著問題。陸知庸想了想說:“她怎么跟你說的?”魏長亭說:“她只是回去看看老閨蜜。”不是什么老閨蜜,而是她和你的告別。陸知庸看向魏長亭期待的眼神——很顯然,魏長亭從來就沒有美月的電話和微信——突然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于是,他張了張嘴,然后,他就聽見自己說:“她不會回來了?!?/p>

二、62天前

是陸知庸和陸凱把美月送回去的,落葉歸根,只是來的時候,美月坐在自己旁邊,回的時候,美月在兒子的背包里。那個小小的盒子是美月人生的最后一站。到站了,無論如何都是好的,只是丟下了他,還在旅途,不知道終點在何方。

他和陸凱一路無話,仿佛共同的失去——他失去妻子,陸凱失去母親,也讓他們失去了說話的信心。有一次,陸凱輕輕叫了一聲,蘋果。他應(yīng)聲而去,先是看見陸凱手上削好的蘋果,然后,就和陸凱的眼神撞在一起。陸凱的眼里藏著一種渴望,仿佛在等著他的召喚。然而,他的目光像被燙著一樣,馬上又跳開了,慌著接過了蘋果,然后慌著說了一句謝謝。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心慌,因為明明就在剛才,他差點忘記,他和陸凱原是父子。

陸知庸品咂著蘋果的滋味,酸酸甜甜,是陸凱小時候最喜歡的味道。那些年,為了制造和尋找這個味道,他的生活多了很多內(nèi)容,跟著菜譜學做菜,穿街過巷買美食。每多一項內(nèi)容,人生就多一度熱愛。一年冬天,聽說某個胡同的冰糖葫蘆是一絕,陸知庸下班后騎著自行車就向著12公里外進發(fā)。寒風凜冽,他是人群里熱氣騰騰的追風少年,是自行車流中逆流而上的魚。有一下,他和一輛公共汽車較勁,他屁股離開座椅,把重心輪流放在兩只腿上。踏板飛轉(zhuǎn),他聽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近乎瘋狂。當超過公共汽車的瞬間,他雙手放開龍頭,振臂歡呼。返程時,已是萬家燈火,想到燈火之中有一盞也在召喚著自己時,他心里依然充滿力量。當看著陸凱高舉冰糖葫蘆像舉著一個火炬時,他的一路風塵和疲憊都煙消云散了。這就是陸凱,曾讓他重返十八歲,也賜他萬念俱焚。

陸知庸知道,有些甜蜜已化作回憶,他和陸凱之間只剩下一個蘋果和一聲謝謝了。熟悉的陌生人,點到為止的客氣。父子一場,他不知道這是誰的錯。陸知庸偶爾會向著背包投去一眼,那是美月在世時他經(jīng)常投向她的一眼,只要一眼,哪怕她低著頭或是看著別處,也會立即心有所感給他回應(yīng)。可現(xiàn)在,小盒子隔絕了一切,無論他的目光停留多久,都不會再有心有靈犀了。人生果然就是一場場告別,告別冰糖葫蘆,告別心有靈犀……一一落幕,一一被時間和距離打敗。

陸知庸打了一下盹,朦朧中,他看見美月,余暉的金黃中,她是廚房忙碌的一道剪影。他輕輕過去說:“要不要我?guī)兔Γ俊闭f著他就伸手去拿鍋鏟——他的手真的伸出去了,然后,他就醒了,看著空中自己伸出的一只手,突兀怪誕。見陸凱茫然地望著他,他忙把手放到頭上,撓起了癢癢。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掩飾。沒有了美月,他內(nèi)心的惶恐不安誰又會在乎呢?他再次閉上眼,當意識到與美月在夢中再次相遇已成奢侈時,兩行淚靜靜地滑過臉龐。

25樓,有陸知庸和美月的家。在城市森林里,25樓算不上參天大樹,但足夠給陸知庸一個不錯的視野。天朗氣清時,他會站在窗前,看那些水泥森林在光影中的變化。十天半月陸凱會給他一個電話。每次電話的內(nèi)容不過是復讀功能的開啟:還好吧?好的。有什么需要的?沒有什么需要的。那有事打電話?。啃?。只有冰冷的提問和回答,沒有父親和兒子。他知道,陸凱未必是在努力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但陸凱一定是在盡一個兒子的孝心。孝心,這份所有父母企盼的禮物,陸凱也一定知道要定期奉獻給父母。但陸知庸需要的不是這個。

和陸凱的最后一次交鋒,就在這間屋子里。陸知庸最后指著陸凱說:“你,從今以后不準踏進這個家半步。”沒有叫“兒子”,“你”取代了“兒子”,也取代了“父子”。陸知庸的憤怒像一顆炸彈,轟的一聲,電視屏幕就模糊了,古裝片里那些打打殺殺的聲音淡化成畫外音。然后,陸知庸聽見了美月的哭聲。陸凱石化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們中間,仿佛置身江湖,橫刀立馬,武功蓋世,卻無可奈何地看著恨一點一點奪走了他至親至愛的人。

后來,這個家就真的只是陸知庸和美月的了。陸凱的房間還在,東西一樣不少,卻回響著空空蕩蕩的風。現(xiàn)在,少了一個人,這個家就只是他一個人的了。一個人也是一個世界——所有的房間,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快樂和悲傷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一個人的??梢钥磿⒖措娨?、刷手機,想做飯就做,不想做就點個外賣。他是這個世界的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只是,孤獨還潛伏在胸口,一不小心它就會鉆出來,讓陸知庸變得和這屋子一樣空空蕩蕩。

雙人沙發(fā)上,陸知庸只固定坐一邊,另一邊是美月的——那是她的位置。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拿出兩雙筷子兩個碗,放下它們的時候,才若有所悟,索性隨它們,仿佛只要它們靜靜等待一會,就會等來一個拿起它們的人。

每天起床,陸知庸就會打開電視。電視放什么不重要,他只是需要那些聲音。那些聲音的溫暖,能夠讓一個空蕩蕩的家立馬熱鬧起來。一天,他心神不寧,在家里坐立不安,當他意識到是陸凱已經(jīng)一個月都沒有給他打電話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他站在窗前,任繁華都市的燈火在臉上閃爍。沒有開燈,他深陷黑暗,可是就是這些眼前的燈火也是他抓不住的。他知道,是自己逼走了陸凱,但這沒有什么錯。這些年輕人,永遠體會不了父母的苦衷。他們的心中只有他們自己。凱,他在心里一遍一便地呼喊兒子的名字,你一定會回來的,對不對?

三、第1天

從決定再回大理時,陸知庸就開始擔心那些多肉。沒有了美月的照顧,四個月的自由生活對于它們來說無疑就是一場災(zāi)難。他想象著迎接他的是一片枯黃一片狼藉的畫面。帶著美月的骨灰離開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多肉的命運。倒是陸凱在它們面前流露出歡喜,當時,陸知庸就站在屋里,看著陸凱將那些多肉一盆一盆地看過去。他并非覺得陸凱有多喜歡這些多肉,不過是用這種方式避免和父親的尷尬相處。直到離開的時候,陸凱選了一盆裝進袋子,他也只是認為這是陸凱對母親的紀念。說到底,植物就只是植物而已,還能怎樣?

然而現(xiàn)在,當陸知庸還沒有走進院子,這些多肉已用勃勃的生機向他證明著生命的奇跡,證明著美月愛它們的值得。沒有人疼沒有關(guān)系,沒人愛也沒有關(guān)系,沒有水沒有肥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這天地還在,生命就該執(zhí)著,盡管苔花如米小,也要學牡丹開呢。最后幾步,陸知庸是奔跑著跑進小院的,他被那些多肉綻放出的五彩繽紛的光彩深深吸引。出錦!他激動地念著這個從美月那里聽到的詞。多肉變成了一匹錦緞,是養(yǎng)多肉的最高境界。美月養(yǎng)多肉最大的困惑,就是不出錦。原來,太多的關(guān)心只會把多肉養(yǎng)徒,養(yǎng)多肉的最好方式是放手?,F(xiàn)在,這些多肉因為主人的放手,抵達了出錦的最高境界。陸知庸長久地注視著它們,一一把它們拿起端詳,熱淚滑落,他知道是因為他在凝視美月曾經(jīng)凝視過的地方,是因為他看到了美月心心念念想看的風景。

三年前,還沒有疫情。蒼山洱海,歲月一片靜好。他們興致勃勃地看著這個小院,仿佛每一個角落都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開出花來。一旁的房東心不在焉地說:“你們租不租都沒有關(guān)系,反正明天就不是這個價格了?!蹦菚r,光是“大理”兩個字,就能讓一間房子熠熠生輝,如果再和海景沾邊,那再高的價格都阻擋不住渴望開窗就能看見風景的人們。他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簽下五年的合同。五年,用來治愈一場悲傷,陸知庸覺得應(yīng)該夠了。

美月去世后,小院子還有一年半的租期,他本來已找到房東想談?wù)勍俗饨鸹蛘咿D(zhuǎn)租的要求??稍掝}才剛繞到關(guān)鍵點,就被房東堵回去了。疫情時代,都難,更何況還是這樣的一個二手房東,難到屁股都被海風吹了。房東一臉委屈,帶他去看那些空著的民宿,每一間都是一個黑洞啊。仿佛只要他不提退租,就會給這個二手房東留下一條活路?,F(xiàn)在他明白了,這條路也是美月留給他的。

小院子三室一廳,陸知庸最愛客廳和小院子。那是寧靜的所在,無論是在客廳里看電視玩手機,還是在院子里喝茶看天空的云,都是靜的享受。藍天是白云的舞臺,白云的盛大表演,一場接著一場。美月總是在小院里彎著腰,把那些小小的多肉,種進小小的盆里。美月說,她的理想,就是要把所有的品種都種上一盆。他說:“要我?guī)兔??”美月說:“不用,和它們打交道我很快樂?!蹦敲?,我快樂嗎?他問自己。曾有那么一瞬,他也真的感受到了快樂。在這里,畢竟沒有人再議論他們,他們像風一樣自由。但當午夜驚醒,那些幽怨再次潛伏回陸知庸的胸口時,他又感覺所有快樂不過幻象。直到有一天,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院子里已經(jīng)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多肉,他才好奇地問美月:“多肉有多少品種?”美月說:“大概一萬多吧。”他默默地計算,要多少年的時間可以種完。美月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說:“永遠不可能種完的,一是養(yǎng)不好會死,二是新品種層出不窮?!标懼共粫浢涝抡f永遠時的陶醉,仿佛肩上扛著一個永遠也完成不了的任務(wù),是人生多么重大的幸福。

美月在每一個花盆里都放了標簽。熊童子、特玉蓮、桃蛋等等,如果重復,第二盆就會標注成熊童子2,第三盆就是熊童子3。陸知庸輕輕念出標簽上它們的名字,并在本子上一一為它們編號??偣彩?25,他拿出美月的手機,又對照了里面的照片。沒錯,就是425。這是美月留在照片上的數(shù)字,是她多肉的里程碑。接下去的426、427、428……將由他一一接手。

黃昏時分,陸知庸又站在了“聽風小院”里。聽風,是美月給小院取的名字。上關(guān)花,下關(guān)風,蒼山雪,洱海月——這大理四景,風最讓美月歡喜。溫柔纏綿的春風也好,凜冽如刀的冬風也罷,都干凈透明。起風了,下關(guān)風帶著洱海的氣息迎面而來。陸知庸閉上眼,化身為蒼洱之間的一棵小草,感受著這夏天涼爽的風如何吹拂過肌膚,如何讓人想起春天。

四、55天前

陸知庸很少出門,如果出門就一定要戴上帽子、口罩。疫情時代,到處都是裝在套子里的人。

陸知庸買菜回來,有個女人似乎認出了他,先是盯著看,繼而試探性地打招呼:“陸老師?”見他愣了下又往前走,便不屈不饒地跟上去,后來,索性拉住他的胳膊:“陸知庸,你就是陸知庸!”女人不容置疑的聲音,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來應(yīng)付她?!昂窝艥??”他故作驚嘆,“你穿得這么漂亮,我差點沒認出來?!币娔钕虢K于有了回應(yīng),何雅潔高興了:“就你這氣質(zhì),丟人海里我都可以立馬把你揪出來。”他擠出笑容,全然忘記隔著口罩,笑不笑都一樣。何雅潔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薄拔遥瑒偦貋淼??!薄澳愕氖挛衣犝f了,”何雅潔突然換了腔調(diào),深情而哀婉,“你一個人,還好吧?”他點頭說好。何雅潔說:“你又逞強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死愛面子活受罪?!焙窝艥嵰婚_口就沒完沒了。他的耳畔仿佛來了一窩蜜蜂。他點了幾次頭,就告辭準備走人,臨了,又交代何雅潔:“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回來了。”何雅潔說:“行,不過,你得答應(yīng)來金城廣場看我跳舞。”他想也沒想就說:“行。”

何雅潔是陸知庸的同事,教音樂的,和音樂一樣追求奔放自由,個性張揚。喜歡打扮,升旗儀式教師隊伍里,最奪人眼球的那個,一定就是她。小學音樂課形同虛設(shè),經(jīng)常被語文數(shù)學霸占,她樂得清閑。離異,圍城里走了一遭,更瀟灑更通透,只愛自己所愛,再不為不值得的事浪費時間。懂得保養(yǎng),五十多了,還經(jīng)常被人猜成三十八歲,一旦被人猜年輕了,就笑得花枝亂顫。人生信條是,你若盛開,蝴蝶自來。其實,蝴蝶來不來都沒有關(guān)系,她自己就是一只花蝴蝶。KTV唱歌,她是包房里的花蝴蝶,打羽毛球,她是球場上的花蝴蝶,最近迷上廣場舞,她又成了廣場上的花蝴蝶。

陸知庸當然不會去金城廣場,他只是怕何雅潔這個大廣播把他回來的消息告訴給別人。他早已厭倦那些人的聲音和他們輪番上演的劇目。表面飽含關(guān)懷,實則不痛不癢,消費他的苦痛。

陸知庸幾乎每天都去看美月。為了不遇到熟人,他天不亮就出發(fā),帶上一天的吃食和她喜歡的甜品,龜苓膏布丁奶酪蛋糕什么的。得病以后,為了不影響藥效,她把甜品戒了?,F(xiàn)在好了,不用再顧忌什么了。他站在晨風里和她說話,站累了,就原地坐下,坐累了,就原地躺下。他還記得她年輕時捧到甜品的樣子,就像捧到了歡喜。守墓人照例過來和他喝一杯,他傳煙給守墓人,倆人就在風中低著頭把煙點上。守墓人說:“你這樣不行啊,三天兩頭往這里跑,這里是死人的世界?!币娝麤]有說話,守墓人接著說:“活人有活人的世界,你可以重新找個老伴啊?!标懼股钌畹赝鲁鲆豢跓煟骸澳阋粋€人守墓孤獨嗎?”守墓人說:“不孤獨,我認識這里的很多人?!标懼褂檬种噶酥笣M園的陵墓:“你說他們?”守墓人說:“是的,有好多人也像你一樣,遇到事情就經(jīng)常往這里跑,他們會把逝者的故事告訴我。有了這些故事,我就等于認識了他們和死者。”陸知庸說:“你會和他們說話嗎?”守墓人說:“會啊,他們會用風聲回應(yīng)你的?!?/p>

走時,守墓人會送他一程,借著酒勁,守墓人會唱上一首家鄉(xiāng)的山歌。他聽不懂那些調(diào)調(diào),只感覺黃昏中多了一種東西在心中涌動,溫熱而澎湃。于是,他也學著守墓人的調(diào)子大聲唱了起來。

送走了陸知庸,守墓人最后一次巡山,會再次凝視美月的墓碑。墓碑上,幾行字就濃縮了美月的一生。守墓人微微一笑,就算是和她相識了。

五、第5天

聽見陸知庸的聲音,小桃子于茫然之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循著聲音望向他,目光網(wǎng)一樣散開,似乎要在茫然之中再打撈一點確認。小桃子,他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大概就是小桃子千盼萬盼的確認。只見,小桃子雀躍而起,朝著他奔跑而來。

小桃子是美月在大理養(yǎng)的一只雪納瑞。彌留之際,她讓他把它送人。把最愛的寵物送人,實屬無奈:

一是,美月不喜歡別人看到她被疾病折磨得憔悴的樣子。她認為疾病是生命的背陰面。這世間已經(jīng)有太多的風雨,向別人展示向陽的一面就夠了,不要再用背陰一面去增加這世間的哀嘆。病重期間,病友前來探視,她不好拒絕,硬是掙扎著從床上起來,把自己捯飭好,端坐在沙發(fā)上。和病友一番談笑風生下來,驚訝得病友連呼生命的奇跡??刹皇?,光是“白血病”這三個字,就是很多人的當頭棒喝,暈頭轉(zhuǎn)向的,熬不了幾年就撒手人寰。而美月,則一馬當先,戰(zhàn)士一樣,在這條路上鏖戰(zhàn)了整整十年,早已化為病友群的一輪太陽,為眾多病友送去溫暖??刹∮褌儾⒉恢溃@一輪太陽也正在被黑暗吞沒,他們看到的每一點光都是她拿命來做耗材的。他們之所以有一種太陽永遠能量滿滿的錯覺,只不過是因為太陽從不曾將軟弱示人。當然,示狗也是不允許的。小桃子似乎也感受到美月生命的快速枯萎,依偎在她的旁邊,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而這,就更堅定了美月送走它的決心。

二是,陸知庸不喜歡狗。要不是因為美月的病,家里是不會多出這么個小桃子的。小桃子似乎也明白了陸知庸對它的冷漠是堅硬的,所以,從不靠近他。

而現(xiàn)在,小桃子已經(jīng)跳進了他的懷里,歡喜著在他身上嗅來嗅去了,仿佛兩個月的時間,已讓它放下了所有的防備。收養(yǎng)它的人是一個愛狗人士,院子里已經(jīng)大大小小養(yǎng)了三四條狗。當時,美月看中的正是這點,有愛,有伙伴,應(yīng)該是小桃子最好的歸宿了。是他把小桃子送過去的,走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院子,柵欄下,是小桃子戀戀不舍的眼光。他走回去和它告別,那是他第一次懷著柔情撫摸它。

現(xiàn)在,小桃子的歡喜傳染了他,他輕輕地撫摸著它。當那種毛茸茸的感覺抵達心里時,他體會到了美月所說的那種暖意。是春風抵達,是鳥語花香。

在“聽風小院”里,陸知庸像美月一樣呼喚小桃子,那溫情的聲音,像在呼喚一個孩子回家。還像美月一樣和它說話——因為沒有回應(yīng),一開始感覺怪怪的,需要自問自答自導自演將對話推進下去。后來,就順暢自然有樂趣了,因為其實并非沒有回應(yīng),你只要好好看著小桃子的眼睛和表情就夠了,它們會給你所有的回應(yīng)。

每天吃飯前,小桃子都會跑到門口張望,然后趴下。若他不叫它,它一趴就是大半天。他知道小桃子在等什么。那個聲音再不會響起了,它變成了歲月風塵中的思念。是不是思念都會讓人惆悵,讓人錯以為還可以等來?

黃昏時分,他和小桃子在環(huán)海西路上散步。晚霞、蒼山、洱海、海風,賦予了環(huán)海西路夢一樣的顏色。游客們渴望用這樣的顏色裝飾自己的眼睛。以前,他也曾跟著美月去散步,但他不喜歡那些過來撫摸小桃子的人們,他們像一只只攔路虎,阻擋了他們散步的節(jié)奏,更糟糕的是,美月還會拿出極大的耐心和他們各種聊,把散步弄成了蝸牛爬。后來,散步就兵分兩路了,美月和小桃子一路,他一個人一路?,F(xiàn)在,輪到他扮演美月的角色了,去招架各種問候和問題。

幾乎沒有人問起美月和小桃子這段時間的消失。他們只是表現(xiàn)出又見到小桃子的驚喜。好幾次,陸知庸都想拉住一個認出小桃子的人問,你還記不記得小桃子的主人,那個瘦瘦的女人?

這樣,一場散步,想要散得足夠透,就要走到人散場,走到環(huán)海西路只剩下風,只剩下一人一狗。當夜幕籠罩大地,陸知庸和小桃子坐在洱海邊,聽濤聲陣陣,會有一種錯覺,覺得這不是湖,就是海。不然,它為什么會和這無邊的夜一樣深沉,為什么會和無盡的風一樣憂傷?

六、53天前

敲門聲響起時,陸知庸愣了一下,誰會敲響這扇空寂的門?他腦海里馬上浮起一個人影,貓眼里一看,果然是她,何雅潔。

之前,微信和電話就已輪番轟炸過,陸知庸極盡敷衍本想讓何雅潔識趣,沒想到卻惹怒了她:“大騙子,你就是個大騙子。”聲音冒著火舌,隔著手機都能讓人中彈。說到底,還是自己輕易給了人家一個承諾,于是一個心虛,陸知庸就說:“不是我不來,只是,我又回大理了?!薄罢娴??”“真的!”他長舒一口氣,總算是應(yīng)付過去,心里暗下決心,下一次,打死都不能接她的電話。

持續(xù)的敲門聲如兵臨城下,他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敢動,仿佛一動,門就會被一頭怪獸撞破。終于悄無聲息了,他仰靠沙發(fā),還沒有長舒完一口氣,身旁的手機卻歡快地響起來。他一眼瞟去,屏幕上赫然的何雅潔3個字驚得他張大了嘴,他抓起手機,還來不及調(diào)成靜音,敲門聲連同何雅潔的聲音就再響起來了:“陸知庸,還以為你只是個騙子,沒有想到你還是個演員啊,奧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兩分鐘以后,演員陸知庸端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一只白色小貓。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道具,陸知庸才面露難色,就被何雅潔一個眼神給喝住了:“怕什么怕,它又不是老虎?!彼缓枚妒侄赌_地接了過來,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這只叫卡卡的小貓,門才一開,就連同它的主人何雅潔一起奔涌進了他的生活。

何雅潔這里瞇眼撇眉,那里揮手搖頭,舉手投足間對一個喪偶男人的生活充滿了無限的悲憫:“離開了女人這潭水,你們男人就是死魚一條?!彼麩o法給出回應(yīng),喪偶的確讓他感到不適,但遠沒有到死魚的程度。一條人間的死魚,不就是行尸走肉嗎,夸張了。連同夸張的還有何雅潔的表演,拎著帶來的食材走進廚房,化身為戰(zhàn)士,一番戰(zhàn)斗下來,熬出三菜一湯來,說要給他改善改善伙食。他幾乎是被迫坐上餐桌的,然后被迫去品嘗何雅潔粗鄙的廚藝,接著被迫聽她講訴一個獨居男人的諸多艱難:柔弱書生,走下講臺,一無是處,兒子又不在身邊,每一天都是煎熬。所有的曲折都為最后的深情伏筆:“老陸,你這家得需要一潭水啊,不然,你這條死魚就得變咸魚了?!闭f完就拿眼神看他,那眼神伸出千萬只手在拉扯他,他頭皮一麻,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想過何雅潔坦蕩,但沒有想到,她可以坦蕩到如此簡單明了地攤開一張底牌。底牌,可是藏著人的尊嚴啊,還是人到退休,手上已經(jīng)沒有時間用來矜持了。但人家做的飯菜還在嘴里,寵物卡卡還可愛地圍繞在身邊,再不是滋味,也要識得好歹。只能裝憨了,低下頭只管往嘴里扒飯。見他吃得香,何雅潔說:“晚上想吃什么?我給你做。”這下不能再裝憨了,他忙說:“晚上,我還要去走親戚?!焙窝艥嵳f:“那你吃完來金城廣場???”他起先搖了下頭,被何雅潔一瞪眼,又忙著點了下頭,一搖一點之間慌了神,就差點噎著。

何雅潔走后的家,被午后的陽光一照,煥發(fā)出久違的光彩。這是一個女人,不,是水帶來的,寧靜而美好。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歲月靜好?難道就是一個家需要一個女人的理由?可以和愛情無關(guān),不過是老年人的抱團取暖?

陸知庸去照了鏡子,鏡框框住皺紋白發(fā),也框住愁緒和憂傷。它們什么時候潛伏進來的?是在陸凱離開的時候,還是在美月離開的時候?總之,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了。是忘記照鏡子,還是不想照鏡子?他靜靜地看著鏡中一個正深陷泥淖的熟悉的陌生人。也許,只是自己覺得自己不是一條死魚,在別人看來,自己何止是死魚一條,簡直已經(jīng)咸到面目可憎了。

陸知庸走進夜晚,如水的夜氣漫過他的腳步,把它引向漫無目的的虛無。在這個繁華都市里,從來就沒有什么親戚可走,根連著根的就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墒乾F(xiàn)在,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這一城的燈火。他并非覺得孤獨不可忍受,只是覺得自己等不到這黑夜散場了?,F(xiàn)在的每一天都是借來的,他已經(jīng)盼望著去見美月了。陸凱,他抬頭望向夜空,在心中呼喚兒子的名字。他多希望只要自己一轉(zhuǎn)身,就會因為知道有一盞燈在等著自己回家而心安啊。突然,手機響了,是何雅潔打來的。廣場上,跳躍的音符里,她的舞姿還在等著他。陸知庸想也沒有想,就把電話掛了。

七、第8天

陸知庸又站在泳池邊,這個美月曾站過的地方。如果不是魏長亭邀約,這個地方他不會再來第二次。

魏長亭說:“因為游泳,我認識了張美月。又因為游泳,我認識了你。你說,游泳是不是我們的緣?”話語熱情而真誠,竟讓陸知庸一時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就等于故地重游了,想起上一次的荒唐落水,陸知庸用眼睛搜尋了一遍游泳館,卻不見那個年輕的救生員。他跳進水里,這一次,在濺起的水花中,他沒有沉下去,而是借助著救生圈浮了起來。水進了眼睛,酸澀,卻是一種振奮人心的感覺。游了兩圈游不動了,他就把眼睛閉上,任水的絮語在他耳畔回響。

而跳進水里的魏長亭簡直就是一條魚,仿佛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永遠不上岸。水真是個好東西,陸知庸想,只要跳進去,就能被喚醒或被擁抱。當然,前提是你得懂它。懂它,它就能讓你重返年輕。此刻的魏長亭就是年輕的。也許,美月就是因為喜歡這種重返年輕的感覺才留戀泳池的吧。陸知庸從不曾擁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從不游泳,最多泡泡溫泉,走進去,就坐下的那種。他不會變成一條游來游去的魚,永遠都不會。比起美月,他沒有那么多的好奇心。美月喜歡游泳,他不喜歡。美月喜歡旅行,他不喜歡。美月喜歡交友,他不喜歡。美月喜歡飲食清淡,他無辣不歡。美月喜歡熱鬧,他則喜歡安靜。幾乎在美月所有的選項里,他能給出的回復如果不是不喜歡,那也一定是一個對立面。兩個人好像兩個世界,完全不搭。然而,就是這樣的兩個世界,最后卻匹配了他們的大半個人生。所以,說到底,美月是包容和知足的,她總能從破隙中看到光。

游完泳,魏長亭帶他去“海東茄子”吃燒烤。大火爐里的火焰熱烈奔放,半米長的大竹簽上穿著的一條半斤重的三線肉正滋滋冒著熱油,黃澄澄的梅子酒酸爽后勁大——白族燒烤要的就是這一丟丟生猛和無盡的酣暢淋漓。倆人海闊天空地聊,轉(zhuǎn)眼酒過三巡,魏長亭突然換了一種語氣說:“你知不知道,這頓飯,是我欠著張美月的?”說完長飲一口,放下酒杯時,感覺那些黃澄澄的酒才倒進他的嘴里,就又流進了他的眼里。

原來魏長亭早年喪偶,獨自帶著女兒過活。雖然生活擔子重,但因為長得帥氣,性格開朗,不乏女性明里暗里向他表示好感。其中有個叫張茵的,他很喜歡。她腳勤手快,每次來家里又是洗衣又是做飯,儼然一個女主人的架勢。只是女兒不買賬,張茵辛辛苦苦弄出來的一桌飯菜,她吃一口吐一口,說這種味道只配喂狗,氣得張茵直流眼淚。魏長亭沒有辦法,那邊才送走張茵,這邊踏進家門,只見女兒早已經(jīng)吃光了餐盤,若無其事地坐在電視前。魏長亭就此把再婚的念頭藏了起來,想等女兒長大些再說。他怕因此耽誤了張茵,讓張茵重新找一個,誰知張茵一跺腳,對天起了誓:“你等女兒一年,我便等你一年,你等女兒十年,我便等你十年,你若等女兒一輩子,我便等你一輩子?!蔽洪L亭只當張茵一時沖動,畢竟張茵未婚,愛情的世界里還住著王子和公主。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明白,光憑感覺指引的愛情是算不了數(shù)的。他魏長亭這棵老樹,也許根本不會在她的期待里開出春天的花。

按部就班的日子,一天很長,好不容易才能熬到天黑,一年卻又似乎很短,轉(zhuǎn)眼新年鐘聲又敲響,魏長亭心里咯噔一聲,不是歡喜,是對張茵的虧欠。無論是和張茵偷偷見面,還是和女兒小心翼翼地相處,人生的兩種身份——丈夫和父親,都讓他慌張和不安。一轉(zhuǎn)眼,十五年的時光從指縫溜走,女兒不僅大學畢業(yè)工作了,還戀愛了。戀愛好啊,知道愛情的滋味,知道愛情于人生的意義,也就該理解父親的苦衷了。是時候該攤牌了,原以為一切水到渠成:為了女兒,魏長亭已交付出了最燦爛的年華。那天,他邀約著張茵,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只等著女兒和他的男朋友回家。心心念念一家人的團圓即將美夢成真,魏長亭有種苦盡甘來的喜悅:張茵一輩子未婚,青春之花躲在暗處,靜靜地為他開,靜靜地為他謝,沒名沒分的,就盼著有一天被愛光明正大地照亮。好了,今晚總算是能給張茵一個交代了。魏長亭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個夜晚,會是他人生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起初,一切都還是歡喜的樣子,餐桌上說說笑笑,其樂融融,都有些像一家人了。魏長亭眼瞅著時機到了,便開口說:“我們都很清楚,這個家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和張茵阿姨分不開的。”話說到這里,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女兒臉上掠過了幾絲陰沉,要是注意到,或許他就不會把話題繼續(xù)下去。比起傷害女兒來說,他更寧愿選擇傷害張茵。畢竟,已經(jīng)虧欠了那么多年,好像還可以依著慣性繼續(xù)虧欠下去??墒?,當時他還以為自己開了個好頭,想趁勢追擊呢。“她任勞任怨,不圖回報,這么多年,我們欠她的太多太多……”眼見著就要說到關(guān)鍵的意思,沒有想到,女兒拍案而起,手指著魏長亭說:“不圖回報?魏長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當年干的好事。”女兒眼里燃起的火把她變得陌生而又殘忍:“如果當年不是你們這對狗男女,我媽就不會吃那么多安眠藥,是你們……”在女兒的指證下,那個雨天從記憶的深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來。那天,從旅館出來后,他和張茵點頭告別。這是最后的告別,沒有煽情,沒有眼淚,只有天地間停也停不下來的雨在為這該死的遇見做注腳。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倆人都答應(yīng)放手,知道只要馬上轉(zhuǎn)身,他們就將回到各自的軌道上,所有迎面的風雨,都將被彩虹代替。魏長亭做夢都不會想到,不遠處的角落里,會躲著妻子的眼睛,而在妻子身后的不遠處,八歲的女兒又用眼睛把這一幕偷偷錄下?!熬褪悄銈?,害死了我媽!魏長亭,我告訴你,你休想和這個臭女人結(jié)婚。休想!我要讓你們和我一樣痛苦!”每一個字近乎咆哮,每一個字近乎都是魏長亭耳畔的一次爆炸。失聰瞬間來襲,死一樣的寂靜里,世界像沉進了海底,所有的東西都虛化成了背景,只剩下女兒一臉的淚水,那么多的淚水啊,像極了那天的那場雨。

“你根本想不到,年輕時候犯下的錯,會在你老了的時候變成一把刀子。更悲催的是,提著這把刀子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的至親?!蔽洪L亭長嘆一聲又苦笑一聲,舉起酒杯敬陸知庸,“當”的一聲,就濺出一眼淚花,再舉杯一飲時,那些淚花就嘩啦啦落了下來。

被女兒怒斥的魏長亭悲痛欲絕,原來年少風流,是要用一輩子來還的。魏長亭一恨自己,就有些沉悶,就覺得這日子成了煎熬。最愛的游泳也很少去了,偶爾一去,也是下水五分鐘,岸上坐半天,是個沒有靈魂的空皮囊,直到遇到泳友張美月。怎么形容張美月呢?遇見了她,你才知道中年人該活成什么樣。有著雨打不濕的微笑,有著風不散的豁達,就好像她經(jīng)歷了足夠的江湖,歸來仍是那個對世界滿懷期待的少年。而那時的魏長亭則還是悲戚的祥林嫂,不厭其煩地在張美月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撕開傷口——也并非要博取同情,只是覺得找到了一個可靠的樹洞——張美月旅居客的身份,隨時可以貢獻出的極大的耐心,可以無害地裝下他所有的悲傷。

魏長亭記得張美月說過的好多話,比如,不要坐著發(fā)呆啊,跳進去,跳進去就好了。比如,我的路只是我想走。比如,你要原諒從前的自己。再比如,人生沒有完美,只有完整。魏長亭也知道這些不過雞湯幾碗,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想抓住雞湯冒出的那絲絲香氣。所以,魏長亭又喜歡來游泳了,跳進水里的他又是歡喜的了。張美月像極了一棵大樹,庇護了魏長亭。只是魏長亭從來不知道,這棵看上去頂天立地的大樹其實早已被疾病蛀空,只要一陣風來,隨時可能倒下。

是的,魏長亭從來沒有聽張美月提起那三個字——白血病,更不知道她已經(jīng)和白血病斗爭了十年。在魏長亭所有的記憶里,張美月從來都是一輪明月,灑下讓人愉悅的清輝,從來沒有被傷痛的烏云困擾過。就連告別都是讓人愉悅的,她說:“京城的老閨蜜在召喚我呢,她們說我走了,春天的花都謝了。所以,我這個花仙子要帶著春天的花香回去了。”魏長亭只當這是一次尋常的告別,張美月要么會重回泳池,要么永遠不會回來——旅居客都是這樣的,大理只會是她們?nèi)松飞系囊徽尽K麤]有想過還會藏著其它的真相。那天,和陸知庸分手后,魏長亭一個人坐在泳游館門口,呆呆看著天邊,直到把天邊看出一片晚霞。

魏長亭終于明白,那些雞湯不是張美月隨隨便便端出來讓人聞聞香味的,它們每一碗都經(jīng)歷了她的疼痛。是的,不要坐著發(fā)呆啊,跳進去,跳進去就好了。是的,我的路只是我想走。是的,你要原諒從前的自己。是的,人生沒有完美,只有完整。當魏長亭把張美月說過的話,加上“是的”再重復一遍時,他終于觸摸到了雞湯的靈魂。魏長亭終于不再焦慮如何面對女兒的為難了,女兒還需要時間成長。把女兒的問題留給女兒,他要面對的只是他和張茵的問題。最重要的是,魏長亭還擁抱了年輕時候的自己——那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對他說,沒有關(guān)系,一切都過去了。

故事說完的時候,一爐炭火也近尾聲。魏長亭紅著眼睛說:“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對張美月說一聲謝謝,這是我欠著她的?!闭f罷,起身,將手中一杯酒輕輕灑在地上:“謝謝你,張美月?!标懼箾]有說話,只是抬眼望向夜空。那里一定是下關(guān)風最留戀的地方,干干凈凈,還透出縷縷神秘的光芒。

八、3個月前

凌晨三點,陸知庸起床,輕輕走到美月床邊,查看她的病情。昨天,又去醫(yī)院了,一看是老病號,醫(yī)生都沒有多問,就把準備的血包送了過來。美月的情況越來越糟,要靠著頻繁地輸血才能維持生命。每一天都是借來的,每一天的這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所以,昏暗的夜色中,陸知庸就希望此刻對妻子的這一眼能凝固成永遠。

病情剛惡化時,陸知庸就說帶美月回家了。畢竟,他們只是旅居。旅居,固然飽含著熱情和希望,但在病情面前,這些價值沒有任何意義,落葉就要歸根。美月說:“如果回去,你和兒子會不會好一點?”他點點頭說:“我都聽你的。”美月伸出手,那軟弱的手輕輕停在他的臉上,他用手按住它,聽見她說:“你說,我們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他說:“什么事?”美月說:“我們都忘記了,其實兒子已經(jīng)長大?!比缓螅吐犚娏俗约旱目蘼?,輕微顫栗,像要躲起來卻又躲不住。最后,美月說:“就讓我留在大理吧。”

北京很大,旅居過大理,北京的大又會被放大,大到讓人害怕。那千千萬萬的人在它懷里不過就是世間千千萬萬的螞蟻,要鋪天蓋地的沙塵暴才能將其淹沒。陸知庸和美月都厭惡沙塵暴,但也習以為常,好像它就是生活中合情合理的一部分。然而,沙塵暴最后還是成為他們離開的借口,為他們旅居大理賦予了詩和遠方的浪漫。是的,陸知庸找不到比離開更好的方式來面對陸凱。如果注定束手無策,如果注定悲哀,那么離開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陸知庸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那一天一定不是一個好日子,那么大的沙塵暴,肆虐張揚。細小的沙子穿透房間,在每一個角落明目張膽地示威。美月嘴里哼著小調(diào),第二次在擦桌子。每次都是這樣,只要陸凱回家吃飯,她都會提前變成一只歡快的小鳥。陸凱工作以后,回家就成了他的一道難題,好不容易說要回來了,臨了,又有各種不回來的理由。那種由歡喜到失落的心情,讓他們像極了公益廣告里的老奶奶:她辛辛苦苦地做好了一桌飯菜,等到的卻是兒女兒孫們一個個不回家的理由,最后只好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一桌冰冷的飯菜和一個冰冷的電視屏幕,感嘆道,忙,都忙!

那天,美月的歡欣也鼓舞了陸知庸,他要親自下廚做一道陸凱最愛的油淋雞。雞已煮好切開,正準備燒油的時候,陸知庸的手機響了。他不會忘記那個本地座機號碼,一個尋常的號碼,一開口就是訓練有素的職業(yè)化腔調(diào)——平靜得近乎冷漠——“你好,這里是疾病預(yù)防控制中心,請問是不是陸凱的家長?”

你好?——悲劇都是這樣開場的嗎?你是不是陸凱的家長?如果我是,是不是就可以替陸凱扛下這一切?HIV,三個英文字母組成的三道閃電交替在陸知庸的腦海里閃耀。這不是遠在天邊的一件事嗎,怎么就從天而降和自己有關(guān)了?他拿出手機,開始百度這三個字母:

艾滋病,又稱為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是由于機體感染人類免疫缺陷病毒,亦稱艾滋病病毒,而引發(fā)的全身性疾病。艾滋病病毒感染可導致人體不同程度的免疫功能缺陷,未經(jīng)治療的感染者在疾病晚期易于并發(fā)各種嚴重感染和惡性腫瘤,最終導致死亡。

陸凱回來了,像往常一樣,言行舉止中都透著歡喜。他沒有感覺到家里的某個地方已藏著雷霆,隨時會閃出來,制造一場風暴。本來,陸知庸答應(yīng)美月的,說吃完飯再和陸凱談這個問題??墒?,倆人坐在沙發(fā)上,還沒說幾句話,陸知庸就把問題給拋出來了。百度上的那些解釋,每一個字都觸目驚心,他一秒鐘都不想再等了。他多想聽到陸凱對他說,爸,搞錯了,那不是我。可是,那三個字母只是化作陸凱眼里最初的驚愕,一轉(zhuǎn)眼,它們就暗淡成了沮喪。沮喪蔓延開來,最后成了陸凱一臉的悲痛欲絕。陸凱弄不明白,為什么這么一個絕對隱私的東西,會繞過他直接通知家長?對于這個結(jié)局,他是有一些預(yù)感的,也想過要怎樣去面對這一切:守著這些秘密,孤獨終老??扇缃瘢嫦嗑瓦@樣猝不及防地被揭開了。當所有的防備都被突破,反而讓陸凱放下了膽小和害怕,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于是,光又重新聚集到陸凱的眼睛里,他抬起頭告訴父母,他是“同志”……

陸知庸孤身走進廚房,重新續(xù)上做油淋雞的步驟時,已是夜深人靜,他點火支鍋燒油,動作緩慢呆滯,像機器人,有油星濺到了手上,他也毫無反應(yīng)。戰(zhàn)斗早已結(jié)束,客廳里摔壞的保溫杯,還有那些回響在耳畔的尖銳的聲音就是戰(zhàn)場的全部。如今,客廳已恢復原樣,而那些聲音又潛進陸知庸腦?;厥帲屢磺谢叵肫饋?,仿佛一夢。陸知庸和美月都想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會是陸凱?為什么?而陸凱覺得已經(jīng)回答了所有的問題,不愿意再多說一句話,便選擇用沉默來面對所有的問號。沉默,顯然不是陸知庸想要的答案。于是,客廳就成了陸知庸一個人的戰(zhàn)場,在憤怒里,好像一切問題都有了答案:為什么經(jīng)常不回家,為什么不找女朋友。陸知庸自說自話排演劇目。一個痛徹心扉的編劇,多希望陸凱能跳起來制止他:“爸,這個答案不對,這不是真相?!?/p>

陸凱沒有吃飯就走了,他前腳走,美月后腳就追了出去。陸知庸大聲地說:“不要追,我沒有這個兒子?!闭f完氣得喘氣,像剛剛跑完了一千米。過了一會,美月回來了,嘆口氣,坐在他的身邊。倆人暫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先任由心中的悲傷潮水一樣地涌動開去。陸知庸掏出手機開始今天的第二次百度——同志。同志,他曾經(jīng)也被這樣稱呼過啊??蔀槭裁?,現(xiàn)在的“同志”還有更為廣闊的意義?

油淋雞做好了,陸知庸才將它端上桌,誘人的香味就開始流淌。它本應(yīng)該屬于陸凱的,屬于這個家難得的團聚時光。在香味的熏陶中,小時候的陸凱重現(xiàn)眼前,一家人的笑聲仿佛可以天荒地老。

沉睡中的美月似乎感覺到了陸知庸的注視,她睜開了眼。然后,笑容爬上她蒼白的臉:“知庸,我想去看日出?!?/p>

陸知庸還記得他和美月第一次看洱海日出的情景,那水和天空,在光的魔力下,幻化出一個奇妙世界。他們像年輕人一樣揮手歡呼,風帶上他們的聲音沖上云霄。而如今,他攙扶著她,一個悲傷,另一個憔悴。日出時分,奇妙世界依然一片奇妙,只是,再沒有第一次的心動了。風又來了,沒有什么聲音可以帶走,就生氣地呼嘯著跑遠了。

看日出似乎耗盡了美月所有的力氣,才回住處,她就倒下了。本可以再堅持下去的,只要撥打一個120,就會有救護車趕來把她送進醫(yī)院,就會有醫(yī)生為她送上血漿。血漿會維系她的生命,雖然不會更好,但至少可以活著。活著,多好啊??墒?,美月制止了陸知庸的拯救行動。她已經(jīng)厭倦反反復復的輸血了,她累了,不想再折騰了。

美月似風中蠟燭,之所以還擎著微弱的火焰,只為等著見陸凱最后一面。陸凱終于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來了,一進門就大聲喊著,媽,媽。美月睜開眼睛,用愛憐的目光最后一次撫摸這個波折的孩子。她嘴角帶著笑,好像不僅等來了人,還等來了一個節(jié)日。然后,美月又把眼光投向陸知庸,她動了動嘴唇,陸知庸忙湊上耳朵,微弱的氣息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幾個音節(jié)飄進他的耳朵,他來不及分辨,還想要抓住點什么,那氣息就突然被殘忍地剪斷了……

打電話給殯儀館、火化、買回北京的機票,所有的事情,父子倆人沒有多余的交流,一系列的操作都像流程,機械而冰冷?;乇本┑那耙煌恚憚P說:“你要不要去海邊走走?”陸知庸愣了一下:“我們倆?”陸凱點點頭。那件事以后,他們之間的稱謂沒有父子,只有“你”和“我們”了。

在大理,沒有比環(huán)海路更美的路了。它像是一個巨大的容器,裝下千千萬萬人和千千萬萬的心情。倆人一路無話,直到陸凱問:“明明是湖,為什么叫海?”陸知庸說:“在大理人心里,它就是海的樣子?!标憚P說:“大理人多浪漫啊,管它是不是海,只活一個我高興?!标懼裹c點頭說:“是啊,人活一輩子,到最后才知道,一個高興才是人生難得?!?/p>

九、第30天

午夜大雨,驚醒陸知庸,于昏暗中望向身旁的枕頭,空空蕩蕩,只有雨聲回響。就在剛才的夢里,美月還在廚房做菜,菜源源不斷地端上桌,很快就把桌子擺滿了,她卻還不肯停下來,她說她要出遠門了,很遠的地方,今天就要把會做的菜全部做給你們吃一遍。想到夢里美月都在告別,恐怕從此倆人夢里都不得相見,陸知庸不禁悲從中來,無心睡眠。才起床,小桃子就過來了。他抱起小桃子站在窗前。雨很大,沒頭沒腦地往地上沖,但他知道,這大理夏天的雨,無論再怎么大,等到天亮,就會雨過天晴。

藍天和草地、遮陽傘和天幕、文創(chuàng)和音樂、奶茶和咖啡、素食和燒烤,這些元素隨便往洱海邊的某個空地一丟,就是詩和遠方。洱海邊這樣大大小小的集市有很多,今天陸知庸要趕的是“芳草地集市”。這個名字陸知庸聽美月說過,她每次歸來都興致勃勃地向他描繪市集上的熱鬧和小攤販的熱情。他知道美月勾勒這一副詩意畫卷的用意,也用好奇發(fā)問和微笑點頭給予回應(yīng)。只是,下一次趕集時間到了,美月滿懷期待地問:“那一起去?”等來的,依然是他的搖搖頭。

某種期待,在陸凱走出家門那天就已經(jīng)丟了。最初的時候,陸凱還給他打過電話,電話才響起,他就掛斷了。同時掛斷的還有他和生活的某種鏈接,就不愛出門了,怕遇到熟人,怕才聊幾句,人家就會問到兒子,看穿他的心事。就不愛說話了,怕一開口,藏著的秘密就會讓他忍不住悲傷。就喜歡上沉默了,捧一本書,呆呆地坐著,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進去。特別是每當收到親朋好友的孩子結(jié)婚的請柬,每當聽到誰誰誰又當了爺爺時,這種沉默就變得更深,深得都有些讓人恐怖了。

是美月提議旅居大理的,這個美麗的地方,他們曾經(jīng)來過,當時就覺得要是能在這里生活就好了。好了,現(xiàn)在是時候了。把距離拉開,應(yīng)該有助于大家把一些混沌看開。當他們和房東簽下五年的租期時,美月心里還美美地想,也許要不了那么多的時間。

陸知庸騎著車上了環(huán)海路,車籃里的小桃子脖子上扎著一個蝴蝶結(jié)——這是它在那張照片里的造型。蝴蝶結(jié)放在抽屜里,陸知庸重新拿起它的時候,想象過美月最后一次放下它的心情。那個時候,小桃子已經(jīng)送人,似乎所有一切都要畫上句號。也許,關(guān)上抽屜的那一刻,她曾回頭注視過他。

一開始,陸知庸蹬得很慢,風慢,陽光慢,洱海的波浪也是慢的。后來,當這蒼山和洱海的囈語揉成陸知庸內(nèi)心的點點柔情時,他便蹬得越來越快。風也快起來了,陽光也快起來,洱海的波浪也快起來了,都大片大片地掠過。陸知庸張開了雙臂,飛起來的瞬間,一個中年人重返少年。

走向“芳草地集市”時,小桃子激動起來,拽著牽繩往前沖。陸知庸知道,小桃子一定是要將他帶去照片里的那個地方。果然,陸知庸很快就聽見有人喊小桃子的名字,順著聲音望去,他先看見一位老奶奶,然后就看見攤位的名字——外婆蛋撻。陸知庸和老奶奶打招呼:“奶奶,你好。”奶奶笑著回應(yīng)說:“你好。”小桃子早就歡到了奶奶的腳下,奶奶彎腰撫摸小桃子說:“小桃子,好久不見,你到哪里去了?”起身后,又問陸知庸:“你就是美月的愛人吧?”陸知庸說是。奶奶說:“美月呢?她怎么沒有來?”陸知庸說:“她有事情回北京了?!蹦棠陶f:“那等她回來了,你們可要一起來啊?!标懼拐f:“好,我們一起來。”奶奶說:“美月最喜歡來幫我賣蛋撻了,她是個特別開朗的人,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只要往我這里一站,蛋撻一會就賣完了?!标懼拐f:“那肯定是你的蛋撻好吃?!蹦棠棠闷鹨粋€蛋撻遞給陸知庸:“來,嘗嘗我自創(chuàng)的新口味,乳扇蛋撻。”乳扇是大理當?shù)氐囊坏烂朗?,類似于奶酪。乳扇和蛋撻碰撞,是乳香和餅香的融合,是香甜和香脆的碰撞。陸知庸才咬了一口,就夸贊說:“太好吃了?!蹦棠绦χf:“好吃你就多吃點?!闭f完,也給小桃子遞了一個:“小桃子,你也來嘗嘗?!?/p>

有人來買蛋撻了,無論買一個還是買一盒,奶奶都會多給人家一個。多給的這個,馬上就變成了顧客臉上的笑容。趁奶奶賣蛋撻的間隙,陸知庸觀察起小攤子。那張照片是美月的自拍,位置應(yīng)該在攤位靠右的地方——剛好可以把“外婆蛋撻”的招牌拍進去。她和奶奶比著剪刀手,擁著小桃子,那喜悅勁,肯定是已經(jīng)把蛋撻賣完了。

蛋撻很快賣完了,奶奶說:“你和美月一樣,總能給我?guī)砗眠\?!庇谑?,陸知庸幫著奶奶收攤。告別的時候,奶奶讓陸知庸等等。她打開食品箱,拿出兩個蛋撻遞給陸知庸。陸知庸奇怪地說:“不是已經(jīng)賣完了嗎?”奶奶說:“是專門留下來獎勵你和小桃子的。”陸知庸接過蛋撻,目送推著小車的奶奶一搖一搖地走遠,蒼洱大地,隨處一框都是一幅畫。所以,走遠的奶奶沒有走去別處,而是走進了畫里。

回家時,剛好遇到房東,陸知庸就給他一個蛋撻。房東才湊到鼻子聞了一下就說:“外婆蛋撻?”陸知庸說:“你怎么知道?”房東說:“乳扇味嘛,這個可是老奶奶的獨創(chuàng)?!标懼拐f:“是,她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奶奶?!狈繓|說:“只可惜,好人沒好報。”房東見陸知庸一臉驚愕,嘆了口氣說:“她老伴喜歡去洱海里游泳,要知道,洱海邊長大的男人,水性好得就像在風中跑步。可誰曾想呢,有一天下去了就再也沒有上來了。有人說是被水草纏住了,有人說是被水鬼拖下去了。之后,她就一個人帶著兒子過,風里來雨里去,好不容易才把兒子拉扯大。她兒子也挺能干的,先是跟著村里的師傅學會了做蛋糕,后來又跑去上海升華手藝,學成后回來開蛋糕店,生意好得不得了。最厲害的時候,大理、下關(guān)都有他好幾家店。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他還是個孝子,結(jié)婚前對奶奶好,結(jié)了婚,有了兒子,一家三口對奶奶更好。村民都說,奶奶是苦盡甘來啊??烧l知,有一天他們一家三口開車回村看望奶奶竟出了車禍,一家三口當場死亡。有人說,奶奶兒子的蛋糕店里,最好賣的就是蛋撻。她的手藝應(yīng)該就是兒子那里學來的……”

回到屋里,陸知庸拿出剩下的一個蛋撻,喚來小桃子,掰碎了一點一點喂它。在小桃子狼吞虎咽的吃相中,陸知庸仿佛看見了在專注地做蛋撻的奶奶。因為她兒子最擅長做蛋撻,兒媳和孫子最愛吃蛋撻,所以,奶奶做蛋撻賣蛋撻,就等于還和兒子一家人在一起。

在一起,他默默念著。在一起,一定是這世界上最美的心愿。

十、第41天

陸知庸收拾行囊,準備新的出發(fā)。出發(fā)前,他又看了看那些照片,只剩最后一站了。

那些藏在美月手機里的照片,是陸知庸在何雅潔登門拜訪那天發(fā)現(xiàn)的。在拒接了何雅潔的電話后,他穿過熱鬧的街市,回到空蕩蕩的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屋子在經(jīng)歷了何雅潔的聒噪后,重新返場的空蕩蕩更加空蕩蕩。他從來都不喜歡何雅潔近乎赤裸裸的表達,但此刻,他卻因為這種表達越發(fā)地思念起美月來。是的,如果她在,家就會有溫度,不會空成一個殼。

他拿出美月的手機——美月去世后,手機就被他當做遺物收起來了——點開相冊,想借著相片回望一下歲月,可手機相冊里空無一物。不可能啊,這個手機美月用了兩年之久,里面一定是存了照片的,難道是被她刪了?陸知庸又點開美月的微信,看她的“我的朋友圈”,他清楚地記得里面有美月旅居時的好多分享,可是里面除了一組上了鎖的照片,依然一片空白。他知道“鎖”的意思,代表了私密,不向朋友圈展示,僅供自己查看。

照片總共七張,前五張分別是,在游泳館、在旅居的小院子、她和她的多肉、她和小桃子、她和外婆蛋撻。第六張是她和陸凱,他們坐在餐桌前,桌上擺滿了美食。陸知庸知道,那是陸凱的家,餐廳墻上的掛畫,還是他買給陸凱的。第七張什么也沒有,仔細一看的確是一張空白照,白茫茫的一小片,極其突兀地跟在六張照片后面。為什么要留著這一片白?是美月的疏忽還是故意?

那一夜,陸知庸一遍一遍劃過那七張照片。美月不會平白無故留下這一組照片,她之所以給它們上了一把鎖,一定是期待著有人來把它打開。七張照片里有五張都是在旅居地拍的,它們是美月走過的路。這些路有的陸知庸熟悉,比如多肉和小桃子,有的陸知庸完全陌生,比如游泳館和芳草集市,美月多次向他描述過它們的精彩。他知道她的意思,旅居一場,你應(yīng)該賦予旅居新的意義??墒?,她應(yīng)該知道,他還停留在那些悲傷里出不來。就一夜未眠,當破曉來臨,站在陽臺上的陸知庸被第一縷陽光照見,他終于明白,手機里的空空如也,正是妻子對這塵世最后的回望——除了記憶,你什么都不能帶走。而那鎖在“我的朋友圈”的七張照片,則是妻子對他留下的全部話語:從抵達旅居地的第一天起,陸知庸就比她更像一個病人。他是要用病來逃避那些親朋好友,用病來麻木自己,用病來折磨陸凱,用病讓陸凱內(nèi)疚啊。大理,依然是鎖住他的監(jiān)獄。

六張照片都是美月走過的路,前五張關(guān)于旅居地的是歷程,第六張兒子的家是終點站。最后那一張空白照,應(yīng)該就是美月的希望。當她耗盡所有時間,當她的所有努力都無用后,她只能畫下空白,許下心愿,鎖上一把鎖。

她一定相信,死,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

美月臨終前支離破碎的謎語,終于在此刻拼接成了謎底:回去,好好走一遍。

陸知庸站在“聽風小院”,最后一次閉眼聽風,風穿越過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故事,現(xiàn)在又穿越過他,開始新的出發(fā)。小桃子似乎也知道即將要開始新的旅程,所以,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它已經(jīng)迫不及待向前跑了。這一次,他要帶著小桃子上路,他想,陸凱一定會非常喜歡它。

猜你喜歡
雅潔長亭桃子
喂,送我禮物好不好
望月
桃子
桃子
木槿花西月錦繡
A brief talk abou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al elements within modern graphic design
《長亭送別》的心理描寫
長亭外,十里酒香
等我回來再騙你
送你一箱桃子
武隆县| 靖远县| 太仆寺旗| 广东省| 桦南县| 泾源县| 噶尔县| 高淳县| 怀化市| 扎囊县| 友谊县| 南开区| 周口市| 南岸区| 犍为县| 凤冈县| 边坝县| 东城区| 客服| 富川| 金华市| 洪洞县| 时尚| 普安县| 万盛区| 阜南县| 镶黄旗| 水富县| 长丰县| 杂多县| 临海市| 尼木县| 巴彦县| 宁明县| 威信县| 玉屏| 柯坪县| 黔南| 通河县| 海盐县| 扬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