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裟袍

2023-01-10 20:43:57傅菲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2年12期

傅菲

壓在箱底的是一件灰藍棉質的裟袍,斜襟、寬袍邊、肥袖、長直腰身,看得出,穿這件裟袍的人,器宇軒昂如崖石之松。我抖了抖裟袍,提起來,有一股腐濕的味道。我從沒見過這件裟袍,棉紗洗得有些薄,紗紋有些皺,布色漸漸褪去了深藍。我問堂姑:這件裟袍,我曬一曬吧?

還是我自己來曬吧。堂姑說。她從竹圈椅起身,接過裟袍,平平整整地卷起來,掖在左腋下,拖著腳上二樓。她每上一級臺階,右手摁住右膝蓋,歇氣,再抬腳。她已耄耋之年,身子縮得像一節(jié)筍干,但她耳聰目明,自己洗衣燒飯。用她大兒子發(fā)亮的話說,命硬的人像洋姜,旱也長,澇也長,肥地肥長,瘦地瘦長,稈被霜打死了,莖塊在地下還旺長。

大姑,衣服曬屋檐晾衣桿吧,省得爬樓。我說。

在房間曬,陽光也亮,起大風了,不會落在地上。堂姑說。她扶著欄桿,掖了掖裟袍,回頭看我,又說,每一年都要曬兩次,不曬的話,早就被蛀爛了。

我也跟著上樓,扶著堂姑肩膀。一根細長的竹竿,穿過裟袍兩袖,橫在窗戶上。堂姑拍了拍裟袍灰塵,拉直袍角,說,以后我不在了,你記得把裟袍蓋在我身上,我要帶走。

你這么硬朗,等著做百歲壽。我說。

哪有那個福命。手腳動不了的時候,活著就是受罪。堂姑說。

我沒見過大姑丈穿裟袍。這件是誰穿的?我問。

穿這件裟袍的人,走了53年了。堂姑說。

是你很重要的人,你一直記掛著。我說。

談不上記掛了,人都走了,還有什么值得記掛的。有的人如灰塵,風一吹便沒了;有的人如石頭,壓在心尖上,挪不了。堂姑說。堂姑捋了捋鬢角,在房間的矮椅子上坐。這是一個空房間,只擺一把矮椅子,一個立腳茶幾。這是她一個人常坐的房間。她望著裟袍,裟袍被風吹得輕輕擺動。裟袍遮了半邊窗戶,透出稀稀薄薄的陽光,也蒙著稀稀薄薄的陰影。她的嘴唇微微翕動,頭發(fā)綰成一個圓髻,亮出寬闊的額頭。她的臉黃蠟蠟的,有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壑紋。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裟袍。裟袍,在堂姑眼里,如同舊年身影,恍惚間,佇立在堂姑窗前。身影時而虛化,時而彌彰。人有時候也會這樣:物體在眼里會消失,視野之內空空茫茫,只有一種混混沌沌的灰白色。也許,堂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眼里空空,沒有裟袍,沒有窗戶,沒有油青的田野。

堂姑一個人生活,有三十余年了。堂姑丈過世時,我還在縣城讀書。他是一個箍桶匠,矮矮瘦瘦,戴一副老花眼鏡,腰上扎一條藍布圍裙,挑一木箱刨鑿鉆等器具,上門干活。他常年戴斗笠,即使坐在屋里箍桶,斗笠也戴得嚴實,露出尖長的下巴和虛白的胡須。村人不分老少,稱他笠叔。他溫和,寡淡。他顯然不是穿裟袍的人。

過了幾天,我在院子里劈木柴。我父親抱木柴,碼在墻垛上。父親穿一件灰麻色秋裝,衣角都磨爛了。他喜歡穿這件秋裝,不分季節(jié),只要干活了,就穿上它,哼著誰也聽不懂的小曲。那時候,我父親小腦還沒萎縮,還沒開始靠在墻根下曬太陽。他的記憶有著完整細密的圖譜。他還取笑那些比他年齡略長或略小的街坊:人一旦靠墻根曬太陽了,和等死差不多。他去山上砍一捆捆苦竹,他挖田種棉花種蠶豆,他拉板車去八里外的街上賣廢品。他算著自己一年花費多少錢,喝下多少酒。木柴片疊在他彎起的手臂上,疊到肩膀一樣高。我問我父親,堂姑藏了一件裟袍,你見過那個穿裟袍的人嗎?

裟袍是一種很特別的袍服,單色,無花紋,棉質更綿柔,針腳更細密,既有袈裟的氣度,又有袍服的雅致。我父親在墻垛下,回神了半分鐘,問我,你在哪里看到裟袍?

大姑叫我曬衣服,我翻開她衣箱,看到了。我說。

一言難盡。我父親說。

他叫李世勛,是個獨角戲演員,在村頭街口或祠堂社廟表演。他剃個大平頭,肩上掛一個鼓鼓的褡褳,嘴唇厚,少語,顯得木訥,右耳有一條深深的刀疤。他來到村里,誰也不認識他。他在社廟打起銅鑼,當當當,亮開嗓,戲開演了,笑了就給兩個賞錢,不給賞錢就多給兩個笑臉啊。

三五個人站在戲臺下,抬著頭,望著他起哄,一個人怎么做戲呀,沒個小花旦出場,戲看不下去。

大哥說得好呀,戲是演的,男演女旦,女演小生,是男是女分不清。我演獨角戲,大哥笑夠了,賞碗飯錢。他抱拳說。他繼續(xù)打銅鑼。戲臺上掛著八個紅撲撲的大燈籠。一上了臺,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口若懸河,眼如星辰,清雅韻致。臺下又來了三五人。他說,戲天天看,戲天天演,戲有開場也有收場,該開場就得開場,該收場就得收場。戲不等人,我唱個《滿江紅》候客:

怒發(fā)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亮嗓子,社廟門口烏桕樹驚飛出一雙山斑鳩,呼嚕嚕,不見影蹤。曲調有裂帛之聲,如馬在雪地奔跑。

除了臘月正月,村里無人來做戲。村里無人看過獨角戲,他們以前看的是班社戲,不是《西廂記》《紅樓夢》《還魂記》,就是《薛仁貴征東》《桃園三結義》《林沖雪夜上梁山》,演員十余個,器樂手五六人,社廟鬧哄哄的,一聽鑼鼓就知道有班社來演戲了。獨角戲只有一個演員,也無器樂,全憑一張嘴巴、一副亮嗓子和眼神、表情、動作等肢體語言。獨角戲演員開了嗓子,臺下被擠得水泄不通。演員戴一頂寶藍色圓帽,穿一件深藍裟袍,登臺表演,惟妙惟肖,舉手投足令人捧腹。

演員自編自演,劇情都是鄭坊、姜村一帶流傳頗廣的生活故事。演員手舞足蹈,表演夸張荒誕,卻真實可信?;荻饕踩タ磻颉;荻饕娏四羌钏{裟袍,便眼熱熱的了。他就是那個在望江亭避雨的后生。但惠恩并沒往前面人群擠,她站在桂花樹下,看著臺上表演。燈籠撲騰騰的光,照得戲臺亮堂堂的。

半個月前,即清明后的第三天,下了半個下午的暴雨。響雷炸得嚇人,轟隆隆,轟隆隆,天裂開,雨被暴風鼓出了雨球。田野是彌眼的白。白雨茫茫。楓楊林被雨罩著,河被雨罩著。渡口的望江亭有兩個人在躲雨。一個是穿深藍裟袍的后生,臉膛黝黑,濃眉大眼,高大英俊,背著一個藍布圓口方袋;另一個是穿對襟圓領藏青短褂的大姑娘,長尖臉,柳刀眉,唇薄鼻挺,頭上戴著一頂圓笠,手上握著一把割草刀。刀柄長刀身短,刀口內凹,刀頭帶彎鉤。姑娘坐在橫長凳上,看著黑背白口的刀,指尖彈著鋒口。雨呼啦啦地瀉,河面蕩起厚厚密密的雨珠。后生望著河面,也望著河面上橫斜的暴雨。雨被暴風卷起來,雨團滾在河面,嘩啦嘩啦地吼。河在動蕩。河邊的田野在動蕩,青草被雨柱壓在水底。田尚未翻耕,泛起一層爛草葉,也漂起黃黃白白、紅紅紫紫的野花。

雨不停。響雷接連從高空打滾下來,在某一個瞬間,砰砰砰震裂。天抹了鍋灰似的,忽顯(方言,即閃電)突然閃現的光,白燦燦,照出了遠天的云層。云層厚厚,如黑夜中的冰川。后生自言自語,雨落得什么時候停呢?姑娘抬頭睨了他一眼。但她看清了他的臉。其實,他走進望江亭,她就看清了。他的腳步輕快有力,他的腰板直挺。她便低下了頭,看著割草刀。

望江亭是一座歇腳亭,河之南、河之北的人在此歇腳、躲雨、避風、等人。亭有四角,兩面石墻架八根橫梁,“八”字形斜瓦頂,過廊直通,兩條原木橫長凳靠墻,可以坐二十余人。姑娘問后生,你是外地人?

后生在姑娘對面的橫長凳坐了下來,說,也不算外地人,是接引祗園的。

姑娘望著他,笑了一下。后生又說:接引祗園在懷玉山北麓,我從小在祗園長大。姑娘又笑了,笑出兩個梨渦,說,祗園是什么?

哦,祗園是寺廟的意思。后生也笑了。

你怎么會在寺廟長大呢?姑娘問。

家中赤貧,我三歲被抱去接引祗園。我?guī)煾祿狃B(yǎng)我長大的。后生說。

姑娘摸著手中的割草刀。后生望著亭外的白雨。白雨自南向北橫蕩。靈山漸漸露出了青黛的面容,雨霧低垂,雨燕忽而高、忽而低地翻飛。雨聲輕慢了下來,亭檐的雨滴綿長。呱呱呱,楓楊林有了響亮的白鷺啼鳴。川巒油綠。一頭小鹿站在岸邊,抖了抖身上的水,想過河。河水暴漲,水成了黃水漿,浪頭拋起。

雨停了,空氣中還有濕濕的珠沫。后生站了起來,朝姑娘笑了一下,往亭外的荒路走?;穆窂澾^田疇,深入幽深斜長的峽谷,翻越一道巖石山梁,穿過一坡密林,沿河而上,便到了靈山下的望仙村。姑娘也站了起來,摘下頭上圓笠,遞給后生,說,你走遠路,戴上一頂斗笠吧。

你留個名字,我記下一笠之恩。后生說。

你叫我惠恩吧。姑娘說。

戲散了場,惠恩隨著人群散了。天黑咕隆咚,她舉著松燈,拐入一條小巷。

第二日晚上,后生在社廟又演了一出《白馬》。這是一個講方志敏智勇雙全的故事:1933年秋,方志敏騎白馬去磨盤山(靈山南麓),親會詐降白軍(國民黨部隊),識破詭計,突圍而出,合圍白軍。

后生演英武的方志敏,又演愚蠢的軍官??纯鸵姟败姽佟薄叭场敝嚷浠亩?,好不快活,擊掌稱好。后生在社廟演了六個晚上,看客一天比一天多,附近村子的民眾也趕來看戲。第七天晚上,臺上正在演《邵式平活捉偽縣長》,臺下突然響起槍聲。砰、砰、砰!槍直射臺上的“邵式平”??纯腿缡荏@的群鴉,尖叫了起來,有人開槍殺人了。社廟是一個獨院,修了高高的圍墻,只有一個圓門。圓門像個瓶口,看客被堵塞在瓶口,推搡著驚叫著?!吧凼狡健币粋€后滾,不見了。

守住大門口,抓住李世勛,不要讓赤色分子跑了。突然舉起了火把的人,厲聲說。

砰、砰、砰!又響起了一陣槍聲。圓門被看客擠得水泄不通。有孩子和婦人在哭天喊地。有人在嘀咕,抓一個演戲的,太沒名堂了。另一個人接話,怕一個演戲的,這玩意氣數盡了。

門口守著兩個人,先放女客和小孩出社廟?;荻鞯男奶岬搅松ぷ友?。她的松燈被人撞落了,松火四濺。她出了圓門,驚魂未定地回到家。雖是農歷三月,春寒尚未散盡,因為受驚,她渾身燥熱。她提起木桶,去水井打水洗臉。與其說是水井,倒不如說是一個方形水池。水從后山引來,灌人石砌的水池,水池呈“品”字形,養(yǎng)著幾條小鯽魚。水聲咕嘟嘟?;荻髯谑噬?,怔怔地看著水池。

翌日早晨,街鄰在議論那個叫李世勛的獨角戲演員。來抓他的人,是駐守在鄉(xiāng)公所的白軍便衣。李世勛犯了什么事,誰也不知道。他說話是開化口音,顯然是個外地人?;荻鲬移鸬男模淞讼聛?。她從街鄰口中得知,便衣沒抓到人,倒是把看守社廟的姜家啞巴毒打了一頓。啞巴私自讓李世勛借用戲臺演戲。

下了一陣細雨,惠恩操起剪刀,去剪番薯藤。番薯該栽種了?;荻魈糁せト菈]栽番薯。三角塢距村有一里地,灌木茂盛,塢背有石灰石懸崖,高三十余米,石崖長著兩棵矮松,但樹冠如蓋。塢中旱地,約有三畝多,是惠恩家的自耕地,栽番薯種黃豆。番薯沒栽上一壟,惠恩聽到有人喚她,惠恩姑娘,惠恩姑娘。她看了看,沒看到人,繼續(xù)栽番薯苗。有人又喚她,聲音很輕。她走到石崖下,看見一個左腿血糊糊的人躺在石洞。石洞很淺,洞門很大,一棵婆娑的油茶樹遮了半邊洞門。

血糊糊的人就是李世勛。戲臺后墻,他提前挖了門洞,他掀開茅草蓋,跑了出來。他的左腿被槍所傷,藏身在石洞。李世勛臉色蒼白,癱軟在石塊上。他的嘴唇起了一層皺皮?;荻髡f,我去打水來。她摘了兩片野芋葉,平壓在笠底,去澗里取水。

惠恩對李世勛說,我去帶飯來,你這個槍傷不及時醫(yī)治,腿會廢了。

我休息一下,晚上就走,我不能連累老鄉(xiāng)。李世勛說。

你就是走不了,才歇在這里。你這個樣子,跑不了路?;荻髡f。

惠恩回到村里,才得知白軍在搜村,挨家挨戶搜。村保紹仁說,赤色分子吃了槍,跑不遠,肯定被人窩藏了。

李世勛是個外地人,沒在村里走動,不在村里吃飯,不在村里過夜,無人認識。誰會在意一個陌生人?惠恩煮了一大碗菜飯,裝在竹筒罐,壓在扁簍底,塞滿番薯藤,去三角塢。惠恩對李世勛說,你這個槍傷,不是子彈傷,是硝傷,中藥可以敷好,但會有疤痕。

姑娘也懂槍傷呢?李世勛說。

我家世代獵人,我爸是個獵手。我自小就懂?;荻髡f。

惠恩扶著李世勛去澗邊,洗傷口。巴掌大的傷口裹著黑紫色的血。他的褲腿和裟袍下擺,全是血。她從扁簍拿出她爸的衣服,說,你把衣服換下來,我洗一洗,曬在樹杈上,別人發(fā)現不了。李世勛看著她,也不知說什么好?;荻鞅称鸨夂t,握著一把割草刀,對李世勛說,我去八腳塢采藥去,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回來。

八角塢是澗水的源頭,翻過石崖,過一道山梁,便到了。獵人也是藥人。獵人會自采草藥,治蛇傷、治硝傷、治刀傷、治獸牙傷?;荻鞑闪私痣u藤、七葉一枝花、大活血、三百草、何首烏、半邊蓮,搗爛,敷在傷口上。一日換藥一次,換了七次藥,傷口痊愈了。

1947年是丁亥年,閏二月,兩頭春。俚語說,閏二月,多世亂不安生。年長苦也長。

洲村在對岸。天嗚嗚嗚,下了碎雪。

雪一直下到夜邊,烏沉沉,白茫茫?;荻骷以洪T的紅燈籠焰紅紅地亮了起來。屋檐下六個紅燈籠,像六條翻游的紅鯉魚。惠恩家隱在河灘楓槐林后面,是一棟三家屋(南方小土屋的一種)。院門推開,是一個有水井的大院子,院子右面有一扇側門。側門狹窄,在夜邊打開,供人出入。兩個護院睡在側門上的閣樓。閣樓沒有樓梯,外墻有一個內寬外窄的眼口,可以看見外面的動靜,也可以架土銃。樓板開了一個正方形的窖口,賊人人院,護院從窖口跳下來,斧頭直劈賊人。

渡口茫茫。三條木船系在石柱上,落滿了雪。夜鷹在楓槐上叫得催人攝魄,咕啊咕啊,一聲比一聲尖利。水聲轟轟轟,像一群奔馬,從河灣里奔突而出。馬蹄高高揚起,踏落下來,濺起水花。河水從緩緩的河床沖瀉下來,撞擊在石礅上,劇烈的水聲有一種撕裂感,讓人的五臟六腑顛蕩起來。石礅是長條方塊的石灰石,有四十一個,鋪成了一座石橋,從埠頭鋪到了對岸的楓槐林。中間的石埠空了一個,搭上厚厚松木板,方便臨時通船。

十二級麻石臺階從河灘往下伸,沒入饒北河。兩棵樟樹斜著河面生長,冠蓋如瓦屋,蓋住了臺階。樟樹下有兩根穿孔石柱,作系船之用。這是渡口。外出讀書的人,藥商,鹽商,布商,糧商,販夫走卒,沿河而下,都從這里下信州(信州現稱上饒)。渡口人來人往,南渡北歸。也有人死在渡口,哪兒也去不了。渡口有了茶寮飯鋪,供往來的人歇腳。有人在這里玩雜耍賣武藝,混一碗飯吃。也有人賣卷煙絲賣茶葉。茶寮有了說書人,熱一壺茶,說三國,說楊六郎,說孫中山。

惠恩門口的兩只紅燈籠,被風搖得厲害?;荻鳛槔系鶞亓怂疲^元宵。惠恩說,爹,渡口上多掛兩個燈籠,戌時到了,河邊放荷燈的人多呢。

“早準備好了,放了荷燈,一年吉慶。”惠恩的老爹說,“你今年放荷燈,許一個愿。今天許下的愿,會成真。”他渳了一口酒,瞄了一眼女兒,說,“你越發(fā)像你媽了。你媽十八歲,和我成了親。要是你媽還健在,也不要你這么辛苦了,做糙手糙腳的事?!?/p>

“我要守著爹?!?/p>

“女人客,女人客,哪有女人守著爹的?!被荻鞯睦系f,“放荷燈的時候,記得把你媽紙像一起放下去。紙像會帶著你媽回家?!?/p>

篤,篤,篤!說話間,有人敲門。惠恩的老爹起身開門,見一個滿身裹雪的人,圍一條白棉圍巾,拎一個藤條箱,站在門口?;荻鞯Σ坏乩砣说氖郑D頭對惠恩說,上一碗溫酒,上一碗溫酒。

來人二十三四歲,清瘦但結實,眉宇方正,是李世勛。他說,叔,我借個火把過渡。

“喝個酒,暖暖身?!被荻鲾[上了碗筷。

“天光(方言,清早),惠恩還說你去了高南峰。真是白天念人晚上現身。喝碗酒暖下身,你餓壞了吧?!?/p>

“臨時決定不去高南峰,去小玉山?,F在才回來?!崩钍绖渍驹诿╅芟拢迥_上的雪。他說,大雪,沒船,我要去一趟洲村。

惠恩扎了火把,遞給李世勛,說,石埠滑腳,看著過石埠。

惠恩把兩個燈籠掛在渡口上,看著李世勛過石埠,問,洲村正在被白軍(當地人稱國民黨兵為白軍)攤丁(抓壯?。?,你保護好自己。

火把噗嗤嗤地燒,紅紅的,照見白白的河面。雪團在河面上一浪一浪地漂。河水咕咕咕叫。李世勛撩著火把,說:“我沒事。風里來雨里去,是我的生活?!?/p>

雪鋪了原野,風狗尾巴一樣,掃來掃去。山噪鹛烏黑黑、賊溜溜,一群群在樹梢間飛來飛去,噓嘁嘁、噓嘁嘁。云在天空聳起,如一座座黑魃魃的山巒。白鸛在河里、地頭覓食,甩動著扁嘴,啄起肥肥的翹白魚。天太冷,雪不融化。

第二天,李世勛也沒過河回來?;荻髟谠诩议T口坐了大半天。在葛源、高南峰、姜村、鄭家坊、臨江湖、小玉山這一帶,已活動一年多了。恩惠家是他落腳的一個站點。他或來演出,或來收皮貨。他收到的皮貨存放在惠恩家,再坐船沿河而下,販運到信州,交付給皮貨商行。

懷玉山山脈自東向西,高臥云端,如大海掠飛的鯨鯊。懷玉山山脈的兩條支脈——靈山山脈和大茅山山脈,在上饒最北部交錯盤桓,如兩條纏在一起的蟒蛇。高山綿綿,密布森林,蒼蒼莽莽,虎豹、熊、山貓、水獺、水貂、麝獐麂、狐貍、鬣狗土狼,常有出沒。山區(qū)人家自制土銃,冬雪來臨,他們便上山打獵。

高山有大峽谷,每條峽谷有二三十個村莊,村莊里都有好皮貨。騎毛驢在峽谷走一天,可以收兩個村子的皮貨。山中有土匪窩,一窩土匪十幾個人,搶過路客,搶商販,但不搶皮貨商和藥材商,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因為土匪也上山打獵,也賣毛皮藥材。土匪也下山搶糧食,搶鹽巴、布匹。土匪騎著快馬,呼溜溜從峽谷里的某一個高山坳跑下來,抽著馬鞭,到了村子,砰砰砰,開一陣朝天槍,闖入宅院,劫走財物。土匪下山前,有謀劃,劫哪個村,劫哪戶人家,下山直奔村子。

土匪大多是無生路的人,也大多是山區(qū)人,因此并不作大惡。殺人劫色,毀屋滅家,此類大惡之事,斷斷不會干。收皮貨、收藥材的人,也都和土匪熟,沒地方歇腳了,在土匪窩歇夜。有的土匪窩墾出山地,種出糧食,筑了屋舍,成了高山村子,也不再搶劫。李世勛對每一個土匪窩都熟。他好義熱心,喝大碗酒,愛練拳腳,善言善辯。

正月,渡口人跡寥寥。茶寮和飯鋪也沒什么人。往來信州的船只,一天也沒兩條。恩惠的老爹在渡口生活了近三十余年,四十出頭,闊臉,身材高大,早年打獵,有江湖氣。

惠恩的老爹十幾歲便開始打獵。有一年大雪,他去劉家塢打獵,傍晚他到大銀杏樹下一間三家屋借宿。雪抖篩一樣抖下來。雪片飛旋。高高的山梁,白出厚厚的灰色。劉家塢是個大山區(qū),鮮有水田,生活貧苦。惠恩的老爹認識了東家的女兒有美。有美黑而敦實,眼睛烏溜溜的。有美成了惠恩的娘?;荻魇龤q那年,有美死于肺病。

渡口白天人來人往,到了傍晚,便剩下水聲了。河邊的山并不高,但延綿。山如推起來的浪頭,一浪撲一浪。山以南北走向,在大地上形成縱深。河向南奔流,水聲滔滔。水卷著卷著,安靜下來,舒緩蜿蜒——平坦的鄭坊盆地,鍋蓋一樣蓋在上饒北部。

第三天,李世勛還沒坐渡船回來。惠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無論在哪個村子,李世勛不會待兩天以上,除非發(fā)生了意外的事。可能李世勛翻過靈山,直接去葛源了?;荻鬟@樣想。

開春了,惠恩曬了棉花,紡紗絲。絲一條條,白白細細,捋起來曬。白天種菜燒飯,晚上織布。她有一手織布的好手藝。棉花是她種出來的,紗絲是她紡出來的。布是她的另一種皮膚。布泡了靛藍的染料,翻曬。

她一針一線地縫制了一件裟袍。裟袍折疊在木箱底,用樟木塊壓著。

到了秋分時節(jié),李世勛又來到了渡口,在惠恩家落腳。麻袋里的皮貨壓在毛驢身上,沉甸甸的?;荻鲗钍绖渍f,半年多了,你去了哪兒?也不捎個口信來?;荻鞯难劬α舨蛔⌒氖?。她看著他。李世勛說,不捎信,是對你好,對你老爹好,對大家好。

鬼話。哪有這樣的鬼話?;荻髡f。

第二天,李世勛送皮貨去信州了。河在盆地彎來彎去,彎到楓槐林,不見了。

臨行前,惠恩從木箱底拿出裟袍,叫李世勛換上,說,你穿穿看,穿上裟袍了,才像個收皮貨的。李世勛穿了裟袍,踱了幾步方腳,說,裟袍上身,我儒雅起來,這個樣子,才是祗園長大的樣子。李世勛褪下裟袍,折疊起來,放在藤條箱里,提在手上,說,這么好的裟袍,我得留在好日子穿,穿起來貴氣。

信州回來,李世勛在惠恩家落腳了兩天?;荻鲉?,你不像個收皮貨的,也不像個唱獨角戲的,你來來去去,有些神秘。

李世勛說,你看出什么了?我與別人不一樣嗎?

惠恩說,當然了。你不去人多的地方,你行蹤不定,我不知道你干了別的什么事,可能是大事,瞞著我,瞞著我老爹,也瞞著別人。

李世勛說,還有呢?

惠恩說,你知道我心思,卻不和我談兒女私情。

李世勛說,時間沒到。我還沒到成家的時候。我想成家,想有自己的家。你這么好的姑娘,我不想你被我害了。

惠恩說,哪有這么奇怪的想法。我等你,等你到想成家的時候。

李世勛說,應該很快了。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做的事很重要。我做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做的事,非常危險。

惠恩低低地說,男人當然要干重要的事。我要是男人,我也跟你一起去干。

李世勛說,愿天下的人都有一個安定的家,家家戶戶過上自己富足的生活。

惠恩說,那怎么可能呢?人活著,都有自己的難處。有難處,就有苦處。你說的很快了,大概還需要多少年呢?

李世勛說,不出意外,三年之內,我就會有新的生活。

惠恩說,我會一直等。

等惠恩知道李世勛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天,她再也沒辦法見到他。

1949年5月1日,我公(方言,公即爺爺)早早起床,蒸了一腰籃雞蛋,一腰籃饅頭,領著他13歲的兒子,站在村街上,迎接解放軍的到來。村街站滿了人,男男女女,人頭攢動。他們提著雞蛋、饅頭、包子、水果,身上披著大紅的布,站在街邊。村頭,樂隊在打鑼敲鼓、吹著長號,紅旗飄揚。27日下午,村里接到地下黨員的通知,解放軍已經到了德興,從分水關翻山過來,應該在下午2點到達村里。這是楓林村建村以來,最大的喜事。解放軍從德興過來,經過鄭家坊,去解放上饒市。

白軍的大部隊在一個月前,已往南潰逃,只留下小股部隊隱匿在野嶺、鎮(zhèn)郊和小村,垂死掙扎。見了解放軍,嚇得魂飛魄散,無人敢放一槍一彈,逃得像野雞。有的白軍干脆舉槍投降。解放軍順利通過分水關,入了姜村,沿山邊走,進了楓林村。我公在幾十年后,仍記憶猶新,對我說,進村的解放軍有一個團的建制,不吃老百姓的一個蛋,不吃老百姓的一個饅頭,和我們每一個人握手。每每說起這個事,我公都會慨嘆,說,這樣的部隊,敵人是會聞風喪膽的,我們刨了家都會擁護。

在部隊解放鄭家坊的這一天,李世勛被潰逃的白軍打死。李世勛生前三年,就開始做策反和開展地下黨員的工作。解放軍過了分水關,駐扎在鄭家坊的白軍(一個連的建制)開始逃跑。李世勛帶著地下黨員去追擊,在三寶地的峽口,發(fā)生近距離槍戰(zhàn)。他中槍身亡。這個時候,惠恩還站在村街,提著烤雞,迎接解放軍。

李世勛身亡,惠恩連最后一面也沒見到。那件裟袍便一直壓在她的木箱底。

1949年5月3日,解放軍不費一槍一彈,解放了上饒市。我堂姑哭了一天一夜。用我父親的話說,哭死了過去。

過了好幾年,我堂姑也沒嫁人。一個抗美援朝退伍回來的村人,對我堂姑很是愛慕,每天給她家挑水,挑了一年多,才娶了我堂姑。堂姑做事麻利,有主見,堂姑父在家很是勤儉溫良。堂姑丈箍桶,滴水不漏,久用不壞。在我年少的時候,他經常對我說,你以后跟我學箍桶,這門手藝好,不用曬太陽。

桶是家家戶戶要用的。作為家用器物,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他過世得比較早。他腰部受過槍傷,過了壯年,槍傷部位會隱隱作痛。他久坐不了。堂姑丈過世時,他的兩個兒子還在浙江打工。堂姑坐在堂姑丈身邊哭了好一會兒,來我家報喪。我父親從田里趕回來,給亡故之人安排后事。兩個兒子搭了夜車,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兩個兒子跪在父親木棺前,哭得很愧疚。發(fā)亮淚雨婆娑地說,你沒過上好日子,連一天的清福也沒享到,就這樣走了,我安不下心??!

堂姑的兩個兒子,生活過得很一般,但對堂姑很是孝順。很多年前,我父親說過一件事,我聽了無比難受。上世紀80年代初,大隊組織勞力去鐵釘山伐木,一個勞力一天口糧是1斤米,定額,超出部分,秋后分糧時扣下來。發(fā)亮舍不得吃口糧,白天伐木晚上抓樹蛙和山鼠。發(fā)亮吃了整半個月樹蛙和山鼠。他把省下的米,托人帶回家。鐵釘山是什么地方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滿山的大木頭,砍下了,還要扛到林場。伐木是耗體力的重活,我父親實在看不下去了,說,發(fā)亮啊,不吃米不行,顧家是好事,但人耗不住,我們兩個人搭伙吃,你抓樹蛙、山鼠,我出米。

我也很喜歡去堂姑家坐坐。她不善言語,是個寬厚的人。每次去,她都會對我說,生活比我們想象中更艱難,你要節(jié)省,別大手大腳地花錢。年輕時,我不怎么信她這句話,覺得那是上一代的艱難經歷?,F在,我信了。沒有什么比生活更艱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艱難。艱難是不可隔代比的。我就過著無比節(jié)儉的生活。堂姑見我過得很節(jié)儉,又說,日子難過天天過,過過,也就過下去了。

父親說,堂姑年輕時,是方圓十里的大美人。我說,現在,堂姑還是個大美人。安詳的美人。雖然衣著很樸素。對她年輕時俊俏的樣子,我可以想象出來。但我并不知道她有過那么一段痛楚的過往。不是因為這件裟袍,我也不會得知這些過往。人為將來而活,但有時也活在過去之中。

人老,腿先老。堂姑腿腳有些不便,上樓下樓尤其艱難。傍晚,我去給堂姑收衣服。我上了陽臺,沒見到衣服。堂姑說,太陽下山之前就要收衣服,哪有太陽下山了再收衣服的。我說,收衣服也有規(guī)矩?

當然有規(guī)矩,凡事都有規(guī)矩。堂姑說。

那你說說收衣服的規(guī)矩。我說。

太陽下山后,鬼就出來,會穿走曬在外面的衣服、鞋子。衣服鞋子都是要在太陽下山前收進來。堂姑說。

我笑了起來,說,這是迷信,哪來的鬼。太陽下山了,蜘蛛蚊蠅出來,爬在衣服上,感染皮膚。這是科學。

就你講科學,科學證明世上沒鬼?堂姑說。

我又笑了。我的知識結構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和堂姑說起了這件裟袍。堂姑抖抖索索地打開木箱,翻出一件大紅的老式舊棉襖,說,做姑娘的時候,我是想嫁給李世勛的,可姻緣有定數。

那個叫李世勛的人,安葬在哪兒,堂姑也不知道。她也從不去打聽。他埋在她心里。心是最溫暖的地方,也是最深的地方。秘不示人。心是最遠的地方,也是最近的地方。

原載《黃河》2022年第5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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