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又見桐花開
昨天夜里,我又夢見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桐樹開花了,紫紅色的、擠擠挨挨的、喇叭狀的、碩大如酒盅的桐樹花,在微風(fēng)中交頭接耳,窸窸窣窣,引得野蜂在花堆間“嗡嗡”地唱著蜂們獨(dú)有的歌兒。還有一種體型嬌小,頭頂和背部深紅色,尖喙彎曲,叫聲如玉珠落盤般動聽的鳥兒,圍著一樹的花,激動得不肯離去。它這朵花兒上落落,那朵花兒上站站,“嘚兒”的一聲,明明是飛去了的,可眨眼間它又飛回來了。面對一世界的桐花,顯得格外鎮(zhèn)靜的還是村民,或許是見怪不怪的緣故,他們僅追逐著生活的腳步似乎連停下步子,仰臉看一眼桐花的時間都沒有。幸好還有那些追逐著桐花訊息的孩子們,他們仰著天真的小臉,看著高入云天的彤霞般的桐花兒,鼻翼一張一翕地嗅著空氣中的花香,似乎全世界的鮮花都在那一刻綻放了。他們激動地歡呼雀躍,到處傳遞著這樣的消息,見人就喊:“桐花開啦!桐花開啦!”
這些孩子們中,其中有一個就是我。大人畢竟是大人,他們什么沒見過?桐花開了有什么稀奇?難道比桃花兒、石榴花兒還要好看?你們這些小屁孩兒,真是沒見識??墒?,我們還是大驚小怪地滿村滿街地亂跑,看見有桐花從高空落下來了,都爭先恐后地去搶,那陣勢跟過年搶啞炮一般。
桐花開過幾天后,開始紛紛凋落。桐花凋落氣勢很大,因?yàn)橥洳还馍砀吖陂?,還因?yàn)槟菚r候家鄉(xiāng)人最喜歡種植桐樹,看重的是它成材快,經(jīng)濟(jì)價值高,但凡是片空地,又長不了別的東西,人們就栽了桐樹。桐樹也不負(fù)眾望,三兩年的工夫,就可以在炎熱的夏天,為人們撐起一片濃濃的陰涼,如果行人在行走過程中,突遇陣雨,桐樹也是一把巨大的雨傘,為行人遮蔽雨水的襲擊。正是由于桐樹的這個特點(diǎn),那時我的家鄉(xiāng),簡直可以說就是桐樹的伊甸園,村里村外是桐樹,房前屋后是桐樹,溝里溝外是桐樹,田間地頭是桐樹,公路兩旁還是桐樹。不知是誰,還創(chuàng)作出了一首《桐樹歌》。歌里這樣唱道:
桐樹是咱們的天,
桐樹是咱們的地,
桐樹是咱們的爹和娘,
桐樹是咱們快樂的根兒。
這首《桐樹歌》成了孩子們的專利,整天被我們這些孩子大聲地高唱著。唱得大人們從我們身邊走過,都會皺著眉頭,用指頭塞著耳朵。我們才不管這些,照樣嗷嗷地唱。
所以,桐樹花凋落了,我們能不激動嗎?我們唱著這首《桐樹歌》,滿村子亂跑。我們把桐樹花的萼撿起來,用針線串起來,串成長長一串,掛在脖子上,我們瞬間一個個就成了力大無窮的魯智深;一個凋落的花兒還沒掉到地面,我們就一擁而上,看誰對著花的喇叭口,把花兒踩響了,踩著的桐樹花如同點(diǎn)響一個麥芒炮,足以令孩子們歡呼一氣的了。但踩響桐花是個技術(shù)活兒,下腳要有分寸,踩多了,花兒踩得稀爛,還不響;踩淺了,堵在花兒肚里的空氣憋不住,自然也沒有爆響效果。
記憶里,有一年的桐花凋落,讓我印象極其深刻。一縷淡淡的憂傷,伴隨著飄落的桐花,陪伴我走過了年年歲歲……那年我上二年級。似乎是個星期一,我在靠著窗戶的一張小床上睡著。睡到下半夜,天空飄起了小雨,東南風(fēng)吹著,細(xì)細(xì)的雨腳不時斜過窗子,被風(fēng)裹挾著灑在我臉上。還在夢里的時候,我就聽到外面?zhèn)鱽硗┗ā班坂坂钡膲嬄渎?。我似睡非睡,不時聞到一股濃郁得有點(diǎn)刺鼻的香味兒。
突然,屋后外面的公路上,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急促的腳步聲,雜亂的腳步弄醒了鄉(xiāng)村沉寂的清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的腳步,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慈绱嘶艁y,我那懵懵懂懂的小腦袋里,還無法設(shè)想那些腳步究竟意味著什么,在郁悶的花香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會兒,再次進(jìn)入夢鄉(xiāng)。天是什么時候亮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蒙蒙的細(xì)雨弄濕了我的頭發(fā),我覺得神清氣爽,扒著窗戶看院子里楝樹上的一群鳥,它們在歡唱,唱著一支清晨的歌兒。我看不清它們,樹葉稠密,何況它們還一邊唱著,還一邊從此樹杈跳到彼樹杈。
就在這時,母親從外面進(jìn)屋了,母親在準(zhǔn)備早飯。母親用刀削著紅薯皮,不住地唉聲嘆氣:“那么年輕的一個人,說沒了就沒了,唉!”我問母親說的是誰,母親告訴了我。
原來是我女同桌的母親得了急病,天亮前剛死的。我這才隱隱記起半夜里的那陣腳步聲,原來那是人們用小床抬著病人,往公社衛(wèi)生院緊急送醫(yī)時留下的。女同學(xué)家在鄰村,距我們村不到二里地。自從我倆坐一個課桌后,她的口袋里經(jīng)常裝滿了好吃的東西,今天是噴香的炒花生,明天是脆甜的荸薺。有一次,她還給我一只紅皮雞蛋。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月里,能夠一次吃上一只雞蛋,對于我來說,是多么的難得??!給我雞蛋的時候,她悄悄告訴我說,她舅舅的孩子辦滿月酒,紅皮雞蛋是她母親帶給她的,她舍不得吃,偷偷給我送來了。
早飯后,我去上學(xué)。一路上都是在夜里被雨淋濕,然后被風(fēng)吹落的桐樹花兒,它們?nèi)绱顺砻?,幾乎鋪滿了地面,讓我無法下腳。我很著急,心里想著那位女同桌的事情,掛記著她是不是哭著去上學(xué),或許鞋臉兒上還被大人縫上了一塊白孝布也不一定,就不顧那些紛亂躺在地上的紫色落花兒,朝著學(xué)校奔去。等我氣喘吁吁地來到教室,大部分的同學(xué)都來了,只有她,我的女同桌,不見人影。
女同桌不僅那天沒來,一直到后來,她都沒再到學(xué)校來……
下雪了
冬天的魅力在于有了雪。
想想看,當(dāng)你早上起床后,來到窗前,一把拉開密閉的窗簾,外面早就被你看厭了的一切,忽然一夜之間,以全新的、干凈的、神話般的面貌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你的心情會是怎么樣的?
肯定會怦然一動,神情會抑制不住地興奮和激動。你還會第一時間想大聲地對家人說:
“下雪了,快起來看雪!”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季節(jié)一進(jìn)入冬天后,就猴急猴急地盼望著下雪的急切模樣。
那會兒,我就像一只小狗,新奇的心理促使我翕動著鼻翼,捕捉著空氣中的氣息,哪怕天空飄下最最細(xì)微的一粒雪花,也會被我捕捉到。我有這種自信,因?yàn)橐粋€孩子,細(xì)嫩的皮膚,靈敏的感覺,加上強(qiáng)烈的祈望,還有什么東西不會被他捕捉到?
可是,地處淮河以北,季節(jié)性很強(qiáng)的家鄉(xiāng),并不是雨雪很豐沛的地域。很多時候,一望無際的麥田里,呈現(xiàn)出一派渴望般的焦黃。如果上天來場大雪,那張巨大的地毯般的平原上,立馬會是另一番景象,仿佛人們馬上可以套上狗拉雪橇,外出去狩獵了——當(dāng)然,那只是我幼稚的想法,除了野兔、狐貍和黃鼠狼,家鄉(xiāng)的田野里,沒有更多的野物生存,更沒有專業(yè)的獵戶與狩獵工具——但,誰又能否認(rèn),冬天的一場大雪,帶給人們的遐想與希望呢。
當(dāng)然,一場大雪,的確會給我們這些頑童帶來無雪天所不具有的歡樂。
因?yàn)榧依锖⒆佣?,我小時候就睡在西間屋窗戶下的一張小木床上。我們家鄉(xiāng)沒有冬天封堵窗戶的習(xí)慣,我睡在小木床上,只要沒有進(jìn)入夢鄉(xiāng),窗外的夜色就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繁星點(diǎn)點(diǎn)的高空,星星們在親熱地交談;鐮刀般彎彎的月亮,瞪著眼睛,凝視著一個地方,仿佛在想什么心事兒;月圓的時候,窗外一世界的銀灰,那些樹呀,墻呀,臥倒在地上睡覺的山羊呀,甚至就連雞窩里的公雞叫聲,都有了夢幻般的色彩。當(dāng)然,也有黑月頭加陰天的時候,這時候,窗外的世界比屋內(nèi)還黑,不時有一縷縷的冷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讓我連忙掖了掖被角。誰家的狗不安地叫幾聲,使得夜色有了幾絲神秘色彩。夜宿在樹杈上、紅薯秧子里的雀兒們,好像被夜的黑嚇到了,不安地“啁啾”幾聲,更加襯托了夜的深遠(yuǎn)。這樣的夜里,我往往會做夢,夢的內(nèi)容也大都跟下雪有關(guān)。
很多的時候,我一從睡夢里醒來,來不及往窗外看一眼,就問正在堂屋與廚房來回忙活的母親:娘,下雪了沒有哇?
母親會無奈地嘆著氣說:這孩子,盼下雪盼魔怔了吧。
只要天上不飄下雪花,我似乎就背負(fù)了一個使命,在內(nèi)心一遍遍地向上天祈禱著:快來一場雪吧,再不下雪,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回,是有一年的冬天,學(xué)校已經(jīng)放了寒假,年的腳步也在一步步走近。由于一冬無雪,整個冬天人們都顯得落寞無聊。這天,我在院子里不停地仰望著高空,像個預(yù)感到什么異樣的動物一樣不安。自從進(jìn)入冬季以來,那是個陰得最沉的天,天空呈鉛灰色,一股一股的涼風(fēng)拂過我的臉頰。忽然,我感覺到臉上被什么輕輕觸動了一下,盡管極其細(xì)微,還是被我捕捉到了。那種感覺很奇怪,有點(diǎn)沁涼,像觸到了細(xì)細(xì)的冰尖兒;有點(diǎn)兒快樂的疼,像被繡花針稍稍戳了一下;有點(diǎn)癢,像某根汗毛被誰輕輕撥動了一下;像一片云,指甲蓋兒那么大一片云,掠著我的眼睛倏忽而過。
就在我環(huán)顧左右去尋找的時候,一下,一下,又一下……這回我終于捕捉到了,這些來自高空的精靈們,原來是一顆顆細(xì)小得幾乎用肉眼看不清的雪粒兒!
呀,終于下雪了!
我歡快地在村子里奔跑起來,邊跑邊喊:下雪了下雪了——下雪了!
相邀天國
一九八九年初夏的一天,家人正在為早上剛剛?cè)ナ赖臓敔斕幚砩坪?。父親強(qiáng)忍住悲痛,走出院子,越過一條公路,找來一個本家的侄子,吩咐他趕緊到幾公里外的我姥娘家報(bào)喪。沒想到的是堂哥很快就回來了?;氐轿壹业奶酶缭谙蛭腋赣H敘述報(bào)喪的過程時,顯得閃爍其詞,吞吞吐吐。
我父親急了,說你這孩子,叫你辦這么點(diǎn)小事兒,你都辦不好。結(jié)果到底怎么樣,你倒是給個明白話呀!
一跺腳一咬牙,我堂哥這才說了實(shí)話。原來,是我大舅一再囑咐堂哥,千萬別把這里的事情說給我們家。堂哥是想幫著大舅隱瞞下去的,但因?yàn)樘酶缦胍[瞞的事情太重大了,并且也沒有隱瞞的過硬理由,堂哥不得不如實(shí)說了。
原來,堂哥還沒走進(jìn)我姥娘家的院子,就看見大門口烏泱烏泱地蹲著一大片身穿重孝的人,“嗡嗡嚶嚶”地在那里哀哭。堂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斷定我姥娘家里也老了人。堂哥害怕造次,就多了個心眼兒,找到一個看熱鬧的小孩兒,安排他把我大舅找來,就說有要事相商。不一會兒,我大舅來了,大舅是認(rèn)識我那堂哥的。他見堂哥一派報(bào)喪人的打扮,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舅說:這邊正準(zhǔn)備著人去大姐家報(bào)喪呢,想不到大爺也仙逝了。大舅對堂哥說,事情既然趕到一塊了,就先各自辦各家的喪事吧。等過了最繁忙的這一陣兒,他再到我家為我爺爺燒紙。在我堂哥臨別的時候,大舅一再安排堂哥,此時千萬不能讓我母親知道了,因?yàn)槟赣H常年多病,身體不好,萬一因?yàn)楸瘋^度,加重了病情,就是雪上加霜了。
父親一聽有道理,特意安排堂哥,事情到了他們這里就行了,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尤其是我母親。堂哥連忙保證說,放心吧,這話到他這里,就等于鎖進(jìn)保險(xiǎn)箱了……
半個月后,大哥把這一噩耗,寫信告訴正在昆侖山下的一個縣里工作的我??赐晷牛乙粫r難以控制自己激動的心情,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到縣城郊外的一片樹林里,蹲在地上,無聲地嗚咽了好久。
我的爺爺和姥爺,兩位走過清末、民國,見證新中國新社會新生活的古稀老人,雙雙駕鶴西去,讓我沒有了再睹二位老人一面的機(jī)會了。
而且,他們似乎約定好似的,選擇在了同一天,這樣,在去往天國的路上,就有人陪同,不再寂寞,并且這個陪伴他們的人稱得上是知己,他們在世的時候,就經(jīng)常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嘮不完的家常,現(xiàn)在又一起揮揮手,跟人間道別。
小時候,姥爺只要到我家走親戚,爺爺就非常高興。平時不吸煙的爺爺,在陪同姥爺?shù)臅r候,也要點(diǎn)上一支,有一下沒一下地嘬一口;平時不喝酒的爺爺,為了要姥爺喝酒,自己也不得不非常響亮地滋溜著酒盅內(nèi)淺淺的酒水。那會兒我家有一片桃樹林,幾分地見方,夏天到了,樹林是最好的避暑去處。只要姥爺一到,娘把我家那張小圓桌搬到樹林子里,再擺上兩把藤椅,上面擱了暖壺和茶碗,爺爺和姥爺就天南地北地開始侃大山了。有時候到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還沒盡興,母親就干脆把飯菜端到小圓桌上,老人們一邊吃著,一邊繼續(xù)著自己的話題。
因?yàn)樾?,因?yàn)槭青l(xiāng)下,還因?yàn)樘鞜?,我總是光著腚,在兩個老人的周圍跑來跑去,不是捉住了一只“花大姐(瓢蟲)”,就是逮著了一只長著長長辮子的“老水牛(天牛)”,還咋咋呼呼地跑到倆人面前顯擺,這樣就打斷了他們的話題。每當(dāng)這時,姥爺就彎下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地夾住我的肚皮,上下旋轉(zhuǎn)著一甩,肚皮就會發(fā)出“啪”的一個響聲。爺爺和姥爺笑了,我也笑了,一時間,那片小小的桃樹林里,充滿了老少兩代人的歡樂笑聲。
那會兒我雖然不懂事兒,但小孩兒的記憶是驚人的。爺爺和姥爺最喜歡說的事兒,大都是他們一同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跟整個社會不同的是,他們不叫蔣介石和國民黨是匪幫,也不把蔣介石叫蔣光頭,而是一口一個“老蔣”“老蔣”地叫。有一回我娘給他倆送水,聽到他們的講話后,小聲地叫他們低聲些,小心別人聽了去。有一天,他們談起了淮海戰(zhàn)役,繪聲繪色地描述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云際會,國共兩黨廝殺時的震天喊聲,和遮云蔽日的血腥風(fēng)雨。我后來才知道,原來爺爺竟是那場戰(zhàn)役的親歷者和見證者。爺爺跟著別的支前民工,用家里的那輛木牛推車,推著兩百多斤的糧食,跨越幾百里的路程,一直送到徐州前線。后來我上了學(xué),學(xué)校在清明節(jié)那天,組織數(shù)百名的師生,來到村西的一座無名墓地,給犧牲的無名烈士默哀、掃墓、祭奠。令我后悔的是,因?yàn)槲倚?,沒有詢問爺爺,那三位埋在一起的烈士,是不是他親自將烈士從戰(zhàn)場上推回來的。如果真的那樣,我就更加為我爺爺感到自豪了!可惜的是,爺爺跟姥爺一起,攜手離開了這個世界,隨同他們一起去的,還有許多不為我知的秘密,其中就包括那座無名烈士墓。
接到大哥信的當(dāng)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眼前盡是爺爺和姥爺?shù)囊羧菪γ?。同時,我還想起了我家的那輛木牛推車。在我入伍臨走的那天,還看見它還在我家西間屋的后墻上靠著呢,幾年后我回家探親,竟再也沒有看見它的身影,如今我終于明白,什么物件兒都有屬于自己的命定,誰都不愿意存在于一個尷尬無用的環(huán)境里,作為那個漸去漸遠(yuǎn)時期的產(chǎn)物,它已經(jīng)隱入時光隧道,追尋屬于自己的那個時代去了。
兩個古稀老人,兩個一同走過兩個舊時代的老人,兩個結(jié)為兒女姻親的親家,選擇在同一天,攜手離開了人世。這不免令人浮想聯(lián)翩:或許在他們還健在的某年某月某日,他們在一起拉呱的時候就商量好了的。其中一個說,親家,人雖然早晚都有死的一天,但你可不能死在我前頭,要送我一程后你再死。另一個說,要死咱倆一塊兒死,誰都不許先死,也不許后死。倆人一起上路,走在黃泉路上也有個說話的陪著,還不寂寞。
好!就這樣說定了?。【瓦@樣,兩人達(dá)成了共識、作為老人的孫子和外孫,我從不認(rèn)為那僅是一種巧合。相反,我更認(rèn)為那是契合,他們早就說好了的一個君子協(xié)定,而且兩位老人忠實(shí)地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愿我的爺爺和姥爺,在去往天國的路上,一路走好!
櫻花
昨天家里來一客人,一口道出那棵花團(tuán)錦簇的樹是櫻花樹。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我一直想種棵櫻花樹,好幾年前在東海邊曾種下一棵,也不知是不是櫻花,兩年后去看已經(jīng)干枯了。家中院內(nèi)這棵當(dāng)初種時,賣樹人言之鑿鑿,說是櫻桃樹。大概他認(rèn)為我是為吃櫻桃而買樹的罷,就善意地扯了個謊。想不到竟隨了我初衷。人世間有些事兒,真的蠻有意思的,似乎說是緣分更貼切。
幾年前的春天,我回故鄉(xiāng)拾掇院子,想在院子里種幾種花樹。二哥說,光武鎮(zhèn)上有花木市場,花樹果樹應(yīng)有盡有,我?guī)闳ベI吧。
光武鎮(zhèn)距我家十二華里,二哥開著他家的三輪電車,我坐在二哥旁邊的位置上,二人風(fēng)馳電掣地向鎮(zhèn)上奔去。
鎮(zhèn)子位于皖西北豫皖兩省交界處,是一個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皖北重鎮(zhèn),自古以來就是來往通行的驛站,尤以棉花、布匹、藥材等特產(chǎn),成為商業(yè)繁榮的中原腹地集散市場,如今又以塑料、中草藥加工而聞名天下。遠(yuǎn)在東漢以前,光武還叫趙路口,因漢中興帝漢光武劉秀曾與新朝皇帝王莽長期征戰(zhàn)于此,加之后來因冊封的漢室苗裔建光武廟而從此得名,是全國僅有的一個用皇帝謚號命名的城鎮(zhèn)。
光武鎮(zhèn)具有豐厚的文化底蘊(yùn)。西漢末東漢初那場歷史大征戰(zhàn),給光武鎮(zhèn)留下了豐富的歷史典故與民間傳說。后人為追憶漢光武帝劉秀而建此廟,光武鎮(zhèn)因此而得名。隨著時光的流逝,如今廟宇內(nèi)外大樹參天,綠野蔥蘢,古廟掩映在濃郁的綠色之中。可惜的是,因?yàn)槲夜ぷ魃钤诖笪鞅保m然故鄉(xiāng)就在光武附近,竟也有緣無分,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是來去匆匆,臨近如此有名的勝景,卻連一次都沒去過。
故鄉(xiāng)人杰地靈,即便從我們村到光武鎮(zhèn),不過短短的六公里路程,中間還經(jīng)過一處叫“余堌堆”的地方。從小就聽大人講,那里埋葬著周朝時期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女主角褒姒,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查過典籍,史書上說幽王被趕下臺后,褒姒下落無考,不知所終,或許她逃到了此地也未可知。只是褒姒姓姒,而這座古墓卻叫“余堌堆”,不知何故。百姓去世后的埋葬地叫墳?zāi)梗扇思野κ钦l?。恐芡醯膶欏?,大貴人,當(dāng)年那座墓葬非常高大,即使是如今來看,經(jīng)過千年的風(fēng)吹雨淋,依然遠(yuǎn)遠(yuǎn)高于尋常百姓的家墳。小時候,我同村的一個伙伴,去余谷堆附近的親戚家小住,回來后還向我顯擺他去爬谷堆時撿到的皮錢(古銅錢)呢!
你知道谷堆有多高嗎?
他扭臉看了一圈,最后指著村西那座破磚窯說:兩個,不,好幾個窯也比不上!
過了余谷堆,再過一條小河,還有那條依河而建的省際公路,就是光武鎮(zhèn)了。二哥輕車熟路,駕駛著電動三輪車,徑直來到了樹木市場。我挑了一棵桃樹,一棵梅花樹,又挑了一棵樹形美觀的小樹問賣主,這是棵什么樹?他告訴我:櫻桃樹!我心里當(dāng)即想起了那句“櫻桃好吃樹難栽”的歌詞,就果斷地買下來,拉回家,栽到了堂屋門口的西邊。去年栽下的,今年竟開滿了花,我當(dāng)然很開心,見了客人就炫耀,說等幾個月結(jié)了櫻桃,歡迎大家品嘗。不料遇上個懂樹的,一眼就看出是櫻花樹。得知這個結(jié)果,我一點(diǎn)都沒為吃不上櫻桃而沮喪,反而高興得一連幾天都曲不離口,還在圍著滿樹櫻花轉(zhuǎn)悠時,不停地說:唔,真好!嗯,是櫻花,好啊,好!
后來,我科普了一下相關(guān)知識,得知院子里的櫻花樹,學(xué)名叫普賢象櫻,薔薇科李屬,花開時外側(cè)的花瓣邊緣淡紅色,中部近白色,兩枚雌蕊彎成象牙狀突出來,因像普照賢菩薩乘坐的大象而得名。
冥冥中我覺得,自己跟這棵普賢象櫻樹有緣,或許,它是我前世的親人也說不定呢!
責(zé)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