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本刊編輯部
每一座歷經(jīng)千百年的城市,都是一條生命涌動的長河,于風云變幻間,留下吉光片羽。品讀描寫古老城市的文章,就仿佛自己也穿行于一座座古城之間,漫步于一條條大街,走進一處處深宅,聆聽古老鐘聲,觸摸歷史心跳。
趵突泉
□張恨水
在濟南看完了大明湖,就是看這里天下馳名的泉水了。這里著名的共有三道泉,就是黑虎泉、珍珠泉和趵突泉。珍珠泉在省人民政府之內,這里不談。黑虎泉離朋友家不遠,轉彎就到。泉是三股,三個虎頭,由地上噴出來。泉的前面,有一濠。人家的濠都是渾水,這里卻是清水,因為這里從前是南門外,所以有這道濠?,F(xiàn)在拆了城墻,填平大馬路,所以看不出是濠。
黑虎泉看過,我們去看趵突泉。趵突泉是濟南七十二泉中第一泉,所以人都要看。出了西門,由一條人行巷中前行,還沒有到泉,就見兩旁水溝,水勢非常洶涌。后來進了泉門,一看已建筑了兩重房屋。一座大池子,水中間涌出幾粒細珠,池旁有石碑,上刻“第一泉”三個字。這里已有很多人觀看。再過去,池頭搭了一座平板石橋,隔橋觀看,只見池的中間,忽從地底下翻涌泉水出來,這泉真的有水桶那么粗,頭上盡翻白色,這就是趵突泉了。據(jù)《老殘游記》里說,共有三個。我們只看到一個。是老殘夸大哩,還是幾十年前,真有三個呢?這還得問老濟南。這里有一座茶社,我們便進去泡了一壺茶,坐下對這泉水仔細地觀看。看了許久,只覺是泉頭那樣粗大,周年不息,這真是一奇。據(jù)說,還是周年不凍,無論怎樣冷,泉水還是洶涌地流注。這一池水,自然很清,但是池塘底下,常常冒出一股清泉,比這水還清似的,慢慢涌到水面,有洄紋流起,你看得很清楚,這種泉水還很多,只看那洄紋,去了一個,又上來一個,這也不是別處泉水里所能看到的。古來人家賞玩趵突泉,總題上兩句詩?!峨S園詩話》中有句“常翻廬瀑布,長涌浙江潮”。但是夸大得可以,太不近乎寫實了??催@泉流,坐了許久。后來我想起濟南朋友常常告訴我,濟南蒲菜很不錯,就讓朋友請我上了一回館子,要的菜是黃河鯉魚、清燉蒲菜。據(jù)館子里人相告,還是大明湖的蒲菜呢。
濟南耽擱兩天,我便坐火車回北京。沿途拉雜寫成“雜志”,自愧無生花妙筆,描繪不出祖國錦繡河山。
(選自《張恨水散文》)
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只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說夸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xiàn)在所寫的,只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這些也許只是老調子,不過經(jīng)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或月夜。在朦朧里,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著的臺城。臺城外明凈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滌子的畫。豁蒙樓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后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后的園地,揀著路上臺城;沒有垛子,真像平臺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里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像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歷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象異樣裝束的隊伍,打著異樣的旗幟,拿著異樣的武器,洶洶涌涌地進來,遠遠仿佛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若要看舊書,可以上江蘇省立圖書館去。這在漢西門龍蟠里,也是一個角落里。這原是江南圖書館,以丁丙的善本書室藏書為底子;詞曲的書特別多。此外中央大學圖書館近年來也頗有不少書。中央大學是個散步的好地方。寬大,干凈,有樹木;黃昏時去兜一個或大或小的圈兒,最有意思。后面有個梅庵,是那會寫字的清道人的遺跡。這里只是隨宜的用樹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據(jù)說實在是六朝檜;檜陰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塵。
(選自《南京》)
美麗的名都
□易君左
很想到一個偉大的地方去發(fā)現(xiàn)四川。許多朋友是從成都來的,說成都太好了,完全是小“北平”?!氨逼健笔菈蛉藨褢俚模辉谥袊鞑坑幸粋€“北平”,而且這個“北平”現(xiàn)已成為抗戰(zhàn)建國一個重要的支點,安能不前去觀光?
初見成都,確實充滿了“北平”的情調、風味。下了長途汽車雇了一輛人力車,從牛市口進城去。那一帶矮小樸實的房子、灰撲撲的屋瓦、馬路兩旁的樹木、伸頭出墻探望的幾點紅梅、黑漆的門配著一對綠瓷獅子、長行列的駱駝隊、光頭紅袍的喇嘛、一襲黃袍的道士們、小型招牌的正楷字……都絕似“北平”。冷靜了的住在“北平”十五年的舊夢,又把我重新挑起來了:
那整齊而莊麗的成都城,不完全是一個“北平”的典型嗎?看了成都城,自然就聯(lián)想到“北平”,并聯(lián)想到西安。西安的城是值得稱贊的。成都的城與西安的城有歷史上的關系?!端焉裼洝份d,秦惠文王遣張儀使蜀,滅蜀置蜀郡,張儀筑城不成,忽有大龜浮于江,至東子城東南隅而斃,張儀按照大龜行進的路線筑城始成,秦始皇名其城曰成都。城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造作下倉,上皆有屋,而置樓觀榭欄,一切制度與咸陽同。后來公孫述據(jù)成都稱帝號,蜀漢劉備稱帝于此,凡四十三年而滅,晉李雄也據(jù)成都稱帝,隋末蕭銑也據(jù)成都稱梁王,唐末王建據(jù)西川稱蜀帝,傳于后主為后唐莊宗所滅,孟知祥又繼前蜀稱帝,及子孟昶為宋太祖所亡,析蜀為劍南四川節(jié)度使。明太祖封子為蜀王,今城內王城俗呼皇城,即其故址。這一塊地方,這一座城池,是擁有多年豐富而光華的歷史,他的歷史比“北平”老多了,呼為“小北平”太委屈了!
我從城外入城內,穿過了不少的街巷,使我內心驚嘆:這一個美麗的名都,不獨像“北平”,而且像“江南”。也許這是一個新發(fā)現(xiàn),是潛伏在許多人意識里而被我揭露出來的。像“北平”,像西安,是成都的“剛美”;像“江南”,像蘇杭,是成都的“柔美”。合此兩種美,才見成都之偉大!
我經(jīng)過一座兩座橋,那大橋跨著清淀的河,小橋配著淡淡的溪。那小橋使我回想到安徽的祁門——皖南的秀麗山色,那小橋使我回想到蘇州的寒山寺——帶著鐘聲的幽徑。在河邊,在溪頭,在人家院落里,在古巷斜陽里,點綴著一株兩株的垂柳。江南的春色是夠早的,而成都的一個初春,已翠遍了萬柳枝頭。紅的梅花,東一處,西一處;帶著微寒的曠野,花樹下,竹林間,閑適地坐了許多茶客,娓娓清談。江南,可愛的江南!現(xiàn)在已玷污了血腥,把所有的秀聲春情,一齊流浪到成都來了!
(選自《錦城七日記》,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
閩游滴瀝之二
□郁達夫
福建的山水,實在是美麗。北峙仙霞,西聳武夷,蜿蜒東南直下,便分成無數(shù)的山區(qū)。地氣溫暖,微雨時行,以故山間草木,一年中無枯萎的時候。最奇怪的,是梅花開日,桃李也同時怒放;相思樹、荔枝樹、榕樹、杜松之屬,到處青蔥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樣子。
閩江發(fā)源浦城縣北漁梁山下,亦稱建溪,又叫劍江,更有一個西江的別號;大抵隨地易名,到處收納清溪小水,曲折而達福州,更從南臺折而向東向南,以入于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灣處江面的寬,總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種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揚子江沒有她的綠,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靜。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國的萊茵,我想這譬喻總只有過之,絕不會得不及。
你試想想,福建既有了那么些個山,又有了這么大的一條水,盤旋環(huán)繞,終歲綠成一片,自然的風景,哪里還會得比別處更差一點兒?可惜閩南閩北,直到今日,我終還沒有去過,所以詳細的記敘,只好等諸異日;現(xiàn)在只能先從實地見過到過的地方說起,還是來記一點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罷。
以我所見到的閩中冊籍,以及近人的詩文集子看來,則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東門外一二十里地遠的鼓山。
坐汽車出東城,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鼓山腳下的白云廨(xiè)門口;過閩山第一亭,涉利見橋,拾級盤旋而上,穿過幾個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說是半山,實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lìzè)——俗稱卓頂——大約總還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過半山亭后,路也漸平,地也漸高,回眸四望,已經(jīng)看得見閩江的一線橫流、城里的人家春樹,與夫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蕩的煙嵐。路旁山下,有一座偉大的新墳,深藏在小山的懷里,是前主席楊樹壯的永眠之地;過更衣亭、放生池后,涌泉寺的頭山門牌坊,就遠遠在望了,這就是五代時閩王所創(chuàng)建的閩中第一名剎。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地叢林一樣,有頭山門、二山門、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后大殿、藏經(jīng)樓、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積廚等,但與別的大寺院不同的,卻有三個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廂房上的那一株龍爪松。據(jù)說未有寺之先,就有了這一株樹,那么這棵老樹,應該是五代以前的遺物了,這當然是只好姑妄聽之的一種神話;可是松枝盤曲,蒼翠蓋十余丈周圍,月白風清之夜,有沒有白鶴飛來,我可不能保,總之以軀干來論它的年紀,大約總有二三百歲的樣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韋馱菩薩,系蹺起了一只腳,坐在那里的。涌泉寺的第三個特異之處,真的值得一說的,卻是寺里寶藏著的一部經(jīng)文。這一部經(jīng)文,前兩年日本曾有一位專門研究佛經(jīng)的學者,來住寺影印,據(jù)說在寺里寄住工作了兩整年,方才完工,現(xiàn)在正在東京整理。聽說這一部經(jīng),是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寶藏,就是在梵文國的印度,也早已絕跡了。涌泉寺的莊嚴偉大,山中空氣的幽靜神奇,真是別一個境界、別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廣東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臺山等處所感得到的一種絕塵超世、縹緲凌云之感,在這里都感得到。名剎的成名,當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