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
討論朱熹(1130—1200)的書學之道,很容易僅把他壓縮進書法家的身份里。有學者把陸游、范成大、朱熹、張孝祥四人列為南宋書法“中興四大家”[1]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91頁。。然而朱熹與孫過庭、趙孟頫、董其昌等人不同,他們基本上是書法家,對書法的見解主要基于一種書法家的身份和視角,而朱熹不僅是書法家,更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思想家。若將他的書法與他的思想割裂開來,就不能真正理解他的書學之道。本文試圖從朱熹思想的整體性入手,即將他的思想論說、歷史際遇和個人行為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在此基礎上來討論其理學思想與書學之道的關系。
朱熹學問廣博,一生著述豐厚,涉及???、訓詁、歷史、文學、詩歌、天文、地理、物理、化學、氣象、農業(yè)、歷法、樂律、風水、中醫(yī)以及書畫等多個領域,而他對這些領域的研究又統(tǒng)一于他的理學思想。他綜合北宋五子,即邵雍(1011—1077)、周敦頤(1017—1073)、張載(1020—1077)、程顥(1032—1085)和程頤(1033—1107)的思想,集大成而加以發(fā)展,確立朱子理學,繼絕學、開愚蒙。余英時談到朱熹時曾說:“他之所以能從容發(fā)明義理、注釋經典、興建書院,或由于得奉祠祿,或由于出任郡守,無一不是憑借著士大夫的身份。以精神造詣與學術成就而言,他自然遠遠超過了一般的士大夫?!盵1][美]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4—5頁。陳來在其重要論著《朱子哲學研究》中對朱熹有精準的評價:“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沒有哪一個其他哲學家能在研究著述的廣泛性上望其項背,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哲學的貢獻是十分巨大的。”[2]陳來:《朱子哲學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3頁。
關于朱熹的書法藝術及其書學思想已有學者或從書風、或從書論的角度進行了充分的論述和研究[3]如王德榮:《由江西上饒現存〈紫陽遺墨〉論朱熹書學觀》,《藝術百家》2017年第5期;連長生:《朱熹的書法義理觀與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芻議》,《宜春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支榮慧:《朱熹的書法藝術》,《東方收藏》2018年第5期;于晶:《朱熹書學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8年;張雷、傅如明:《朱熹書法批評理論鉤沉——以〈晦庵論書〉為例》,《中國書法》2017年第11期,等等。。這樣的討論和研究試圖在書法史的脈絡之中錨定朱熹書學的美學價值與史學意義,卻一定程度地忽視了朱熹理學思想背景的整體性,因而無法真正觸達朱熹書學的道論、義理,自然失之于對朱熹書學本質的理解和闡釋。
本文探討朱熹的書學之道,目的恰恰在于闡述書法的學習方法不應只局限于技法學習或書學研究,而應當將“學書”視為君子日常行事中的一件,是在整體性的世界中實現自身、實現修心的途徑之一,也就是“必有事焉”[4]朱熹《書字銘》中曰:“握管濡毫,伸紙行墨,一在其中,點點畫畫。放意則荒,取妍則惑,必有事焉,神明厥德。”朱熹著,陳俊民校訂:《朱子文集》卷第八十五,臺灣德富文教基金會2000年版,第8冊,第4198頁。?!氨赜惺卵伞钡哪康闹赶颉凹x”,“集義”以生“浩然之氣”。筆者認為,“集義”正是理解朱熹書學藝術、書學思想的關鍵和中樞。“集義”作為一種方法,是從朱熹的思想論說、歷史際遇和個人行為所映照的形而上的理學思想中總結出來的,是具體可行的、形而下的,也因此可以成為指導“學書”的重要方法[5]朱熹的“集義”是基于理學思想的修為方法與實踐,與佛教、道家、心學的修為方式不同。籠統(tǒng)地說,佛家從心上修:或強調靜坐漸悟,或強調棒喝頓悟;道家從身上修:或求長生,或要成仙,都是遠離塵世,個體修行悟道;心學也是強調“明心”,“心即理,心外無物”,主張離事自悟。而朱熹的理學思想強調從事上修,要去行善事,但又非刻意去行善事,“勿正、勿忘、勿助長”。參見朱熹撰,劉永翔、朱幼文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二,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1冊,第1396頁。。要更好地理解作為方法的“集義”,我們有必要從朱熹理學思想中的幾個重要命題入手,條分縷析。
“集義”說,或“集義”一詞最早出自孟子,他說“浩然之氣”是“集義所生”[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33頁。。張載在《橫渠易說》中論及集義是動靜不失時宜的舉措,僅有靜是養(yǎng)不了氣的,但并沒有展開論述。朱熹于紹興二十六年(1156)九月同安主簿任滿,在泉州半年等候派遣的時候,讀《孟子》時悟到養(yǎng)氣在于集義。
什么是“集義”呢,朱熹言:“集,猶聚也。‘處物為義’,須是事事要合義。且如初一件合義了,第二、第三件都要合義,此謂之‘集義’?!庇盅?:“義者,宜也。凡日用所為所行,一合于宜,今日合宜,明日合宜,集得宜多,自覺胸中慊足,無不滿之意?!盵7]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五十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冊,第1259—1260頁。凡是日用所為所行,件件事要合宜,合宜就心安,心無愧怍,則氣通暢。時時用心觀照自己,事事要合道理,才有些不合道理,就趕緊調整過來。如此集義久了,浩然之氣自然生起,這個氣不是空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強大的能量場。
在孟子的道德哲學中,“集義”重在對個人主體存在的完善,朱熹恰恰將這種個體性拓展為普遍性,即“將人性‘理化’為普遍而超越的規(guī)定性,并將道德規(guī)范‘理化’為形而上的普遍原則”[1]郭美華:《道德存在的普遍性維度及其界限—朱熹對孟子道德哲學的“轉戾”與 “曲通”》,《哲學動態(tài)》2019年第6期。。因此,要理解朱熹的“集義”觀,離不開朱熹理學的理氣二分架構:人之性為天理,為形而上的“道”;人之生則為氣化,是形而下的“用”。
理解朱熹的“集義”方法,要辨析的第一個重要的命題就是“天理流行”。所謂“天理流行”:“天理”是相對于“人欲”而言的,“流行”指氣的運動。“天理流行”是轉人心為道心,也就是朱熹所謂“做到私欲凈盡”,克除我執(zhí),建立大我。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在于修養(yǎng)“中和之性”,這也是儒家修身的指導思想——在日用中下功夫,能下學而上達。這種功夫不是表面形式上的練,所以不少人認為儒家沒有功夫,其實儒家的誠敬、忠信、孝悌等都是日常的修行和功夫。朱熹講解《中庸》時說,人安安靜靜的狀態(tài)是“中”,而如果人為外物所誘惑就做不到“中”,那樣他與外界互相作用時就有阻礙,就不通達了[2]朱熹撰,徐德明、王鐵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3冊,第3265頁。。內心用“敬”,喜怒哀樂未發(fā)而無所偏倚,就能達到“中”。以“義”對外,喜怒哀樂已發(fā)而各得其正,就達到了“和”,這樣便是“中和之性”。
與此同時,“中和之性”要通過“中和之氣”來體現?!叭酥詾槿?,其理則天地之理,其氣則天地之氣。理無跡,不可見,故于氣觀之。要識仁之意思,是一個渾然溫和之氣,其氣則天地陽春之氣,其理則天地生物之心?!薄叭省笔翘斓貜V大,生物流行,暢通無阻,生生不已,“人受天地之氣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則生矣”[3]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六,第1冊,第111頁;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五,第1冊,第85頁。。人心沒有私欲阻隔后,便可以見仁,然后“人與己一,物與己一”,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天理流行,人心轉為道心。此“心”便是“生”,有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以這樣的狀態(tài)來著述和講學,自然能開一方風氣,書法也自然有中和之氣,富有生意。
由此可見,要達到“天理流行”,就要求仁,“所謂求仁者,不放此心”[4]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六,第1冊,第113頁。,時時刻刻把放出去的心收回來,不為私欲所勝,不隨物流去。這就要求人首先要從意識(人心)上修煉,要做到心能主宰物。朱熹的門人曾經問,意識(知覺)來自人心的靈性還是氣的運動?朱熹回答,是先有意識之理,但單有理還不行,理與氣合在一起才能有意識[5]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六,第1冊,第85頁。原文如下:“問:‘知覺是心之靈固如此,抑氣之為邪?’曰:‘不專是氣,是先有知覺之理。理未知覺,氣聚成形,理與氣合,便能知覺。譬如這燭火,是因得這脂膏,便有許多光焰?!?。李約瑟(1900—1995)認為朱熹的“理”是宇宙的組織原則[6][英]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2卷,何兆武等譯,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506頁。,氣是物質或能量,物質和能量是可以相互轉換的。朱熹自己也是這么說的,他的弟子曾問:“理在氣中發(fā)見處如何?”朱熹回答:“如陰陽五行錯綜不失條緒,便是理。若氣不結聚時,理亦無所附著?!盵7]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一,第1冊,第3頁。朱熹已經認識到意識的特性與量子的特性相似,具有物質性,看不見的氣也不是虛無縹緲的,而是實實在在的能量場[8]“量子”最早是由德國物理學家馬克思·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在1900年提出的,學界認為這開啟了現代物理學的時代,而朱熹早在700多年前就提出過類似理論。。
第二個重要的理學命題是“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朱熹曾言:
蓋道之為體,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無一物之不在焉。故君子之學,既能尊德性以全其大,便須道問學以盡其小。其曰致廣大、極高明、溫故而敦厚,則皆尊德性之功也。其曰盡精微、道中庸、知新而崇禮,則皆道問學之事也。[1]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592頁。
君子的求仁就是從“尊德性”和“道問學”兩方面進行的,以此來修養(yǎng)意識。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理,不是心外另有個理、理外另有個心。
念頭不能老滯留在事功上,那樣就有害了,就把氣消耗了,便覺辛苦。事事都合義之后,氣自然生發(fā)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義,便可掩襲于外而得之也”[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33頁。,即不是只做一件事,碰巧合宜了,就可以從外面得來氣。集義是歲月之功,積漸而生浩然之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孟子言:“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32頁。朱熹解:“‘以直養(yǎng)’是‘自反而縮’,‘集義’是‘直養(yǎng)’。”[4]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五十二,第4冊,第1253頁。人的氣本與天地之正氣一樣,都是至大無可限量,至剛不可屈撓的,只是人被私欲所蒙蔽、所損耗,氣才小了,而集義可以使正氣返回人身,人的氣得以養(yǎng)且不受損害,則可以充塞天地,真正實現“其大無外,其小無內”。
關于第三個重要的命題“無極而太極”,是朱熹對周敦頤《太極圖說》首句“無極而太極”的新解,這一解釋極其超前,為時人所不解或不容,這也成為朱熹的學說在當時被認為是“偽學”的原因之一。
“無極而太極”,只是無形而有理。周子恐人于太極之外更尋太極,故以無極言之。無極是有理而無形。如性,何嘗有形?太極是五行陰陽之理皆有,不是空底物事。若是空時,如釋氏說性相似。[5]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九十四,第6冊,第2366頁。
朱熹說得很明確,太極是理事一體的實在,如果說是空的,那就成了佛家所說的性空了,而朱熹是否定這一說法的。
“無極而太極”,不是太極之外別有無極,無中自有此理。又不可將無極便做太極?!盁o極而太極”,此“而”字輕,無次序故也?!皠佣?,靜而生陰”,動即太極之動,靜即太極之靜。動而后生陽,靜而后生陰,生此陰陽之氣。
自太極至萬物化生,只是一個道理包括,非是先有此而后有彼。但統(tǒng)是一個大源,由體而達用,從微而至著耳。[6]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九十四,第6冊,第2369、2372頁。
人的意識歸屬于“無極而太極”。無極只是個理,動靜之際則為太極,太極通過氣來體現,因此意識是物質的。要把意識修煉到可以主動地被應用,可以致廣大、盡精微,可以在一念升起時只是善,養(yǎng)氣就變得至關重要,“中和之氣”充養(yǎng)起來就是“浩然之氣”。求仁因而要落實到養(yǎng)氣上,也正是為此,朱熹提出了“集義”的方法。
集義是行的功夫,在集義前須先知言?!爸浴币渤鲎悦献樱祆湔f知言就是明理,明理之后方可養(yǎng)氣?!爸?,則義精而理明,所以能養(yǎng)浩然之氣。知言正是格物、致知。茍不知言,則不能辨天下許多淫、诐、遁。將以為仁,不知其非仁;將以為義,不知其非義,則將何以集義而生此浩然之氣。”[7]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五十二,第4冊,第1261頁。不知言,無法辨仁義,也難有行的功夫。明理則須讀書問學。淳熙十三年(1186)朱熹在給潘友恭的信中說道:“學問根本在日用間持敬集義工夫,直是要得念念省察,讀書求義,乃其間之一事耳。舊來雖知此意,然于緩急先后之間,終是不覺有倒置處,誤人不少,今方自悔耳?!盵1]朱熹:《答潘恭叔》,顧宏義編《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冊,第2308頁。讀書只是其中的一件事,而學問根本還在于日常的各種持敬集義功夫,因此集義又反過來促進知言。總體而言,朱熹強調行的功夫有助于最終開啟智慧,從而達到真正的知言明理。
朱熹一生由知言到集義,又由集義到知言,認識修養(yǎng)不斷螺旋式上升。他的日常生活可分為讀書、書寫、講學、事親、交友、為官、科研等部分。一件事接著一件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沒有停止自己的理學思考與實踐,書法即是其中的一件,單獨的書法練習難以集出浩然之氣,僅是他諸多“行”的功夫之一,而他“行”的功夫體現在其他方方面面。
儒家總結出的誠敬、忠信、孝悌等不是只停留在形而上的思想層面,而是日用常行中最有效的集義功夫。朱熹于淳熙十年(1183)為漳州龍巖縣學作記[2]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764頁。,提出為學應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來修身,“求師取友、頌詩讀書”來窮理,而窮理歸根到底也要通過集義實現。朱熹集義的實踐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事親。乾道五年(1169)九月,朱熹70歲的母親去世。次年正月,他葬母親于建陽崇泰里后山天湖的寒泉塢,并建寒泉精舍,在墓旁守喪6年。在此期間,朱熹的思想有了飛躍性的進步。其一,乾道六年(1170)寫成《太極圖解說》《西銘解》,形成自己獨有的太極本體論和宇宙觀,建立起上承周、張、“二程”的道統(tǒng)學派。其二,乾道八年(1172)編定《論性答稿》,寫成《仁說》,建構了他的仁學體系,把孔子提出的“仁”加以理論化、思辨化,并將之納入自己的理學體系。其三,寒泉守喪時期也是他的《四書集注》經學體系初步形成時期。其四,完成了他的史學體系建構,乾道八年草成《通鑒綱目》。其五,淳熙二年(1175)他與呂祖謙(1137—1181)共同編訂《近思錄》,是對寒泉時期的思想與著述的總結,從道統(tǒng)中確立了橫貫理學體系的道學[3]朱漢民:《〈近思錄〉的道學體系與思想特色》,《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他正是在行孝道的集義中獲得超人的能量,建構起自己的理學、經學和史學的宏偉大廈。
(二)為官。朱熹一生有漫長的祠官履歷。祠官是宋代設立的祠祿之官,是一種沒有實際工作、領半俸的閑職。朱熹一生共當祠官12次,計21年,而任有實職的官職僅9年,且主要是地方官。他先后任同安主簿、知南康軍、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漳州知州、潭州知州、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等職務。每在地方任職時,他都十分關注民生,以民為本,為民謀利,并致力于辦學、講學,敦民風、振士氣。例如淳熙六年(1179)朱熹到任南康軍,他即想方設法減輕當地的各種苛捐雜稅。他的舉動損害了大姓豪族和貪官污吏的利益,于是針對他的誹謗四起,但他不為己申辯,只是做好再次奉祠的打算[4][日]吾妻重二:《朱子學的新研究:近世士大夫思想的展開》,傅錫洪等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99—321頁。。
(三)救災。淳熙七年(1180)七月,南康發(fā)生大旱災,上了封事之后本打算辭官的朱熹又全心投入了賑災救荒中,他正好借著災情來實施原來朝廷不許的各項減賦免稅舉措,從減賦和賑濟兩方面展開救災。他制定了詳細周密的救荒措施,之后這一套賑災救荒之法被推行到了各郡。
淳熙八年(1181)九月,朝廷改除朱熹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浙東正發(fā)生特大水災,朱熹此行主要任務是去賑荒。他到受災的各地考察,寫了無數道奏請,內容包括申請賑災款項、蠲除稅租和揭露貪官等。他多次談及疾疫時期的倫理,慶元二年(1196)還在《偶讀漫記》中說人們因為害怕傳染疾病,鄰里親戚相互都斷絕來往,對病人避之唯恐不及,這是極端違背人倫道義的[1]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一,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417頁。。他認為時疫雖然有傳染之憂,但人倫大義不可棄。朱熹的抗疫救災卓有成效,救活了大批災民。但是他懲治貪官污吏的主張得罪了利益集團,而這也成了之后反道學興起的導火索,道學因此被打成偽學。朱熹一心集義,贏得了民心,也贏得了聲譽,養(yǎng)得了浩然之氣,這種強大的影響力使得朱學在浙東迅速發(fā)展壯大。
(四)治學。朱熹晚年,由于慶元黨禁,其著作遭到毀禁,不得講學,這反而促使他進一步轉向內省,由此激發(fā)出更加不可思議的靈感。他通過對《楚辭》《參同契》及《陰符經》注釋考據,把目光轉向了對天文地理、氣象歷法等領域的研究,并在這一領域取得了驚人的研究成果。朱熹繼承沈括(1031—1095)的科學思想,格物致知,建構起天文地理、氣象歷法等領域的豐富知識,這些知識散見在他的著述、講學、書信中。有學者認為朱熹的相關研究開啟了近現代科學的大門,“從16世紀以易經象數派為代表的宋明理學進入歐洲,在萊布尼茨等人倡導下成為科學的主流,推動人類進入一個數碼時代”[2]胡陽、李長鐸:《萊布尼茨二進制與伏羲八卦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頁。。
朱熹的書學實踐有著非常具體的歷史語境,他不是把書寫或書法當作一種孤立的藝術來看,而是將其作為“集義”整體實踐的一個側面來對待。朱熹在南康軍任上寫了大量的文章、詩稿、書信和題跋,這些作品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能夠體現出他的集義思想。如其曾為劉珙(1122—1178)寫祭詩,與叔父朱栐和詩,贈詩給來訪的盛璲、于革,并曾作《臥龍庵記》;他也曾與陸九淵(1139—1193)、辛棄疾(1140—1207)、陸游(1125—1210)有書信往來,為張栻(1133—1180)曲江樓作記,為陳焞所藏的范仲淹家書寫題跋等;為江東道院和愛蓮堂所藏書畫題跋,為張伯和父子詩詞寫跋,為志南上人的《蘇庠貼》作跋。
朱熹的“集義”方法也貫穿于其學書過程中。他曾憶少時與劉珙[3]劉珙年長朱熹八歲,是朱熹少時同學,兩人從學于“武夷三先生”之一的劉子翚(1101—1147),劉珙是子翚侄,同朱熹一樣為官正直、直言敢諫。一起習字臨帖,自己臨的是曹操的字,劉珙臨的是顏真卿的字。朱熹以字畫古今優(yōu)劣自得,而劉珙對以忠臣、篡賊之別,朱熹茫然無以應[4]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二,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866頁。。顏真卿(709—784)曾寫有著名的《栗里詩》以贊美陶淵明的氣節(jié),就此朱熹“咨訪得陶公栗里故居于郡境”,認為陶淵明也是有“大節(jié)清名”之人[1]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六,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4040頁。。栗里[2]早在太平興國七年(982)朝廷割星子、建昌、都昌三縣置南康軍,廬山南半部分的栗里便屬南康軍。是陶淵明(約365—427)故里,距離當時朱熹為官的南康軍治所西北50里[3]顏真卿撰:《陶公栗里》,《顏魯公文集》卷十六,中國書店2018年版,第21頁。。淳熙八年(1181),朱熹為顏真卿的《栗里詩》作題跋。早年曾經將顏真卿的“忠臣”書法概念傳遞給朱熹的劉珙,在淳熙五年(1178)七月去世,同年八月十八日朱熹還親往弋陽迎接劉珙的靈柩。后來朱熹在南康軍任上,為劉珙寫了神道碑。朱熹在《答呂伯恭》的信中說:“陶公栗里,只在歸宗之西三四里。前日略到,令人嘆慕不能已,廬山記中載前賢題詠亦多,獨顏魯公一篇獨不干事,尤令人感慨。今謾錄呈,想已自見之也。”[4]朱熹撰,劉永翔、朱幼文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四,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1冊,第1482頁。此時的朱熹正在南康軍提倡孝道和忠義,對他來說,顏真卿的《栗里詩》有特別的意義。它使得朱熹通過栗里把東晉的陶淵明、唐代的顏真卿和南宋的劉珙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身在南康軍的朱熹在栗里建五賢祠,陶淵明的氣節(jié)和顏真卿的氣節(jié)在朱熹心中相互映照。
“中興四大家”都反對議和,主張北上收復中原。在當時朝廷偏安一隅的歷史環(huán)境下,顏真卿的為人與書法自然對四人都產生了重大影響,例如陸游早年刻于鎮(zhèn)江焦山的摩崖大字《踏雪觀銘碑》(圖1):“烽火未息,望風檣戰(zhàn)艦存煙靄間,慨然盡醉?!便懳乃鞔笞直M似顏真卿的《大唐中興頌》(圖2),表達了陸游滿腔熱血想要中興大宋的愿望?!洞筇浦信d頌》由唐代元結(719—772)撰于上元二年(761)顏真卿守母喪居湖南祁陽浯溪之時,大歷六年(771)顏真卿從江西撫州刺史卸任北歸,繞道浯溪為元結書丹,后刻于浯溪石崖。崇寧三年(1104),黃庭堅(1045—1105)觀后留題《書摩崖碑后》。黃庭堅讀出了《大唐中興頌》的諷喻之意,認為其是明頌肅宗中興,暗諷玄宗中衰,同時有指責肅宗靈武即位之意。黃庭堅進而感嘆自身所處時局岌岌可?!槌籍數?,元祐黨籍謫官,他所題正是自己飽經憂患后讀出的“微意”。乾道七年(1171)范成大出知靜江府兼廣西經略安撫使,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赴任廣西途經浯溪,來到《大唐中興頌》摩崖石刻前,在讀到旁邊黃庭堅的《書摩崖碑后》之后,亦題寫了自己不同的看法。范成大認為黃庭堅借中興頌諷喻時政,有違君臣之道。頌就應是歌功頌德,至于批評朝政則應寫在奏策里。
圖1 陸游,《踏雪觀銘碑》明拓本,180厘米×100厘米,私人收藏
圖2 元結撰、顏真卿書,《大唐中興頌》早明拓本(局部),50.5厘米×71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慶元四年(1198)朱熹在《跋程沙隨帖》中指出:
唐肅宗中興之業(yè),上比漢東京固有愧,而下方晉元帝則有余矣。故許右丞之言如此,蓋亦有激而言云者。然元次山之詞,歌功而不頌德,則豈可謂無意也哉!至山谷之詩,推見至隱以明君臣父子之訓,是乃萬世不可易之大防,與一時謀利計功之言,益不可同年而語矣。近歲復有諂子妄為刻畫,以謗傷之,其說之陋,又許公所不道,直可付一笑云。[1]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四,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960頁。
這是針對范成大而發(fā),他認為范成大是以一時功利之心,維護的是某個皇帝的權威;而元結、黃庭堅維護的則是千秋萬世不易的理,論的是千秋功罪。
朱熹與陸游大約相識于淳熙五年(1178),時陸游除福建提舉,提舉司在建寧。淳熙六年(1179),陸游改除江西提舉,與朱熹因救災賑荒事宜多有信札往返。淳熙七年(1180)三月,朱熹重建廬山白鹿洞書院,為書院向陸游求藏書。淳熙八年(1181)十二月,朱熹已從南康軍離任,陸游還寄詩朱熹盼其回來繼續(xù)賑災救民[2]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增訂本)》卷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15頁。。緊接著,朱熹往浙東救災,淳熙九年(1182)末,朱熹有書告知陸游自己已棄官南歸,淳熙十年(1183)春朱熹在武夷山修建武夷精舍,四月陸游寄來《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詩中說“天下蒼生未蘇息,憂公遂與世相忘”[3]陸游:《劍南詩稿》卷十五,錢仲聯(lián)、馬亞中主編《陸游全集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冊,第28頁。,盼望朱熹能為民復出。二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在書法上也互相影響。淳熙十二年(1185)四月朱熹在《跋周元翁帖》中寫道:“務觀別紙,筆札精妙,意寄高遠,楊公所賴以不朽,蓋有在于是者?!盵4]陸游:《與朱元晦書》,顧宏義編《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第3冊,第1861頁?!吨茉烫窞榉睿罟┧校嘘懹握堉祆漕}跋,朱熹題跋并附陸游的介紹信,借此專門評價了陸游書法,謂其精妙高遠,必將傳世,法楊也將因陸游的字而不朽。
朱熹早年并不看重蘇軾(1037—1101)的書法,后在“集義”的實踐中逐漸對蘇軾的書法有了更深的認識。浙東賑災期間,他一跋再跋在衢州得觀的蘇軾《與林子中帖》。蘇軾曾于元祐四年(1089)知杭州,上任不久杭州大旱,隨之疾疫流行,蘇軾曾為當時的賑災救荒奔走呼告,他在寫給好友林希的信里就談及此事。朱熹反復觀看,深為感嘆。他敬佩蘇軾敢于揭露時弊、為民請命的仁者之心,同時也體會到蘇字的筆力與風姿。他把《與林子中帖》刻石于紹興常平司西齋,常體其意,廣而宣之。朱熹對蘇軾書法的評價由貶轉褒,體現了他由理學思想生發(fā)出的書學思想,即注重書家法度,要求“字如其人”;同時也體現了他的“理一分殊”說。紹熙五年(1194)十一月,朱熹被逐去朝,返回建陽考亭,居于滄州精舍。慶元元年(1195),朝中以韓侂胄為首的反道學派對以朱熹為代表的道學派的打擊日益加緊,并羅列出40余名所謂“邪偽”的道學黨人。這年二月朱熹為蘇軾遺跡《剛說》題跋,他有感而發(fā):“然剛之所以近仁,為其不詘于欲,而能有以全其本心之德,不待見于活人然后可知也。”[1]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三,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928頁。他贊賞蘇軾的見解,對其“剛近仁”,卻不被人待見感同身受,也可能他想到了當年的元祐黨禁。慶元五年(1199)三月,他在《跋東坡帖》中寫道:“東坡筆力雄健,不能居人后,故其臨帖物色牝牡,不復可以形似較量。而其英風逸韻,高視古人,未知其孰為后先也。”[2]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三,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964頁。隨著朱熹對蘇軾政治沉浮的理解加深,他更加肯定蘇軾的“不求形似,而以意會”的書風,認為其超越古人,雄健俊逸。
朱熹看重的不是書法的技法,而是書寫者整體氣息的觀念。在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名家中,朱熹最推崇蔡襄(1012—1067),他認為蔡襄字如其人,“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3]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一百四十,第8冊,第3336頁。(圖3)。到紹熙元年(1190)朱熹知漳州,一路得以見到許多蔡襄真跡,這更印證了他的看法,他每每敬嘆,并頻頻為之題跋。慶元元年(1195)五月,朱熹校正郭雍(約1106—1187)的醫(yī)書并為之作《跋郭長陽醫(yī)書》,跋中記述:“予念蔡忠惠公之守長樂,疾巫覡主病、蠱毒殺人之奸,既禁絕之,而又擇民之聰明者教以醫(yī)藥,使治疾病,此仁人之心也?!盵4]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三,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930頁。由給醫(yī)書題跋而聯(lián)系到蔡襄在地方為政時破除陋俗、教民以醫(yī)之仁心,此時朱熹腦海里浮現的大概是蔡襄中正渾厚、氣質典雅的書法,認為其字與人合一。慶元二年(1196)三月,朱熹被定為偽學之魁,書遭毀禁,同年十二月被削職罷祠,但他仍不停讀書著述。慶元三年(1197)十月,汪逵(1141—1206)攜家藏諸多字畫來看望朱熹,并請為題跋,朱熹題寫的《跋蔡端明寫老杜前出塞詩》[1]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四,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954頁。就是其中之一,他引用了朱敦儒(1081—1159)為蔡襄此幅作品所題寫的評語“為勁健奇作”。朱熹同樣推崇朱敦儒的書法,認為他的字筆法高妙,能上追鐘繇,下超黃庭堅、米芾。蔡襄此作勁健飛動與前所見之作風格不同,朱熹認為是因為年歲的早晚造成功力的深淺不同,贊嘆朱敦儒“字隨年長”。
圖3 蔡襄,《行書自書詩》卷(局部),北宋,28.2厘米×221.2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慶元三年(1197)八月,朱熹在《跋十七帖》中贊嘆道:“玩其筆意,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真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盵2]朱熹撰,戴揚本、曾抗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四,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952頁。這時候朱熹的書學觀已從強調字字有法度深化到“不與法縛,不求法脫”,字的法度不是刻意去追求來的,需集義而養(yǎng)氣,氣象自然從胸中流出,便可得來書之法度。隨著朝廷對偽學的打擊不斷升級,同年十二月,朝廷詔立了59人的“偽學逆黨籍”,朱熹名列其中。但這仍不妨礙他讀書著述、交友題跋。我們今天看到的《四書或問》在朱熹生前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著作,而是分別附在四書章句之后。今本《大學或問》是他晚年不斷修改而成的,之前有過多個刊本[3]參見孫逸超:《今本〈大學或問〉考略》,《中國哲學史》2019年第5期。。慶元四年(1198),他曾寫信給弟子廖德明(子晦)說:“大學又修得一番,簡易平實,次第可以絕筆?!盵4]李默:《紫陽文公先生年譜》,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7冊,第158頁?!洞髮W》即《章句》與《或問》的合刻本,慶元四年秋刻有《大學》定本,然此本實際上仍非定本。朱熹直到離世前數日還在修訂《大學章句》,弟子蔡沈(1167—1230)在《夢奠記》中記錄:“初六日,改《大學·誠意章》,令詹淳謄寫,又改數字。又修《楚辭》一段?!盵5]束景南:《朱子大傳:“性”的救贖之路(增訂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45頁??梢姂c元六年(1200)三月初六朱熹于去世前三日,還在修改《大學》“誠意章”?!洞髮W或問·誠意章》應在慶元四年至慶元六年的時間段內一并又被做了修訂。今藏遼寧省博物館的《大學或問·誠意章》(圖4)與朱熹《七月六日帖》(致程允夫札)(圖5)合為1卷,《七月六日帖》作于慶元元年(1195),朱熹當時66歲。我們今天所見的最終定本《大學或問》[6]朱熹:《四書或問》,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530—534頁。中所印與《大學或問·誠意章》殘稿比較,內容相近,但前者較后者又有所增改,因此殘稿應該不是朱熹在慶元六年三月即臨終前所作。方愛龍認為《大學或問·誠意章》殘稿寫于慶元六年三月的說法值得商榷[7]方愛龍:《傳世朱熹〈書翰、文稿合卷〉考辨》,《書法研究》2000年第5期。,筆者認為應是寫于慶元四年至慶元六年之間。殘稿書寫風格與《七月六日帖》相近,只是更具個人風貌,真正是“不與法縛,不求法脫”,從胸襟中自然流出,逸筆草草、隨心所欲不逾矩。
圖4 朱熹,《大學或問 誠意章》殘稿,28.2厘米×113.6厘米,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5 朱熹,《七月六日帖》,33.5厘米×45.3厘米,遼寧省博物館藏
那么集義在朱熹的個人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中是如何體現的呢?集義是養(yǎng)浩然之氣,這浩然之氣與天地正氣一樣“至大無限量,志剛不可曲撓”。蘇軾的《剛說》言“剛者之必仁”,朱熹對其贊賞的書法作品,多愛做“筆力雄健”“英風逸韻”“勁健奇作”“奇?zhèn)ァ薄凹囊飧哌h”等評語,這就是浩然之氣在書法中呈現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也體現在朱熹本人的作品中,朱熹書法《易系辭》冊(圖6)是其罕見的傳世大字真跡,全冊共14開,107字,每行書2字,可謂雄健奇?zhèn)ィ旨囊飧哌h之作。全文用筆迅疾時現飛白,自有“英風逸韻”。《易系辭》出自《周易》,《周易本義》是朱熹給《周易》作的注解。朱熹大約在淳熙二年(1175),時年46歲時開始起草《周易本義》,并于淳熙四年(1177)完成初稿,此時他尚未將書稿定名為《周易本義》,而稱之為《易傳》[1]白壽彝:《〈周易本義〉考》,《白壽彝文集(第7卷)·朱熹撰述叢考 中國交通史》,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據此推測朱熹書法《易系辭》冊大致作于其46至48歲之間,年輕時即擅長榜書的他,此時所書大字更彰顯出其歷經歲月而積累的功力。
圖6 朱熹,《易系辭》冊(局部),36.5厘米×61.8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浩然之氣使意識充實起來,一面是“致廣大”,另一面就是“盡精微”,體現在書法上則是他追求筆法的精妙,《大學或問·誠意章》殘稿作于其晚年69至71歲之間,書寫草草,然用筆精致微妙,法度儼然。朱熹《二月十一日帖》(圖7)作于慶元五年(1199),即70歲時,這是他在慶元黨禁的苦悶與病痛中寫給友人劉光祖(1142—1222)的信,下筆依然是沉著典雅,不刻意追求書風,至晚年已然融唐書的雄勁與晉書的簡遠而自成一體。
圖7 朱熹,《二月十一日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集義是朱熹的方法論,貫穿于他各領域的學問中,包括書法。朱熹提倡為學要切實為己,“切己思量體察,就日用常行中著衣吃飯,事親從兄,盡是學問”[1]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第一,第1冊,第140頁。。他悟出了這種方法論所包含的妙理與實效,這是管、商之學的功利之說及老、佛之學的空高之說所無法企及的。朱熹正是由此修成了一個“通人”—打開了大腦與天地萬物“氣”的通連,真正悟得了太極陰陽之道。他將在日用常行中“集義”來的浩然之氣、書寫法度自然注入書法中,集得多了,“字隨年長”,愈老字愈醇厚、愈自在、愈典雅。書法作為日用常行,也是一種“集義”,通過動中修靜,反過來也養(yǎng)了書寫者的氣。實際上,“集義”的終極目標是“得道”,只有“集義”才能“養(yǎng)氣”,只有“養(yǎng)氣”才能“得仁”,只有“得仁”才能“得道”。用集義方法養(yǎng)浩然之氣,養(yǎng)氣使得“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的意識充實起來,意識可以運氣,心不被物轉去,而能轉物,放出去的心收回來了;求仁是“求其放心”,于是求仁而得仁。得仁而內外通達,天理流行,成為一個有超能量的“通人”,就是得道了,這對于“字與人同”的書法而言,就是氣在其中、法在其中,就是“技進乎道”,自然能辯證地做到“不與法縛,不求法脫”,而從胸襟中流出。這就是本文從朱熹的理學思想中悟出的具體可實行的、更廣泛意義的書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