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報任安書》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書信之一。但司馬遷在信中只管吐露自己的心曲,好像并不在乎收信的任安是什么人,結果,也就讓任安成了一個非常有名又非常沒有存在感的人。
《史記》里,司馬遷也并沒有為任安作傳。不過,西漢后期一個叫褚少孫的人,在司馬遷和任安共同的好友田仁的傳記后面,補充了一些關于任安的信息。文字不多,也算交代了任安的一生。任安的遭遇亦令人唏噓,是漢武帝時代無數雄心燃燒、才華橫溢的底層奮斗者的一個縮影。
任安來自河南郡滎陽縣的一戶貧寒人家。滎陽多豪門,任安這樣的平民子弟要想成功,必須離開家鄉(xiāng)。和很多人一樣,他想到天下的中心長安去。但他窮,只能作為車夫來到長安。
長安城不知道聚集著多少心懷夢想、生活困窘的人們,望著未央宮巍峨的北闕,很多人都會講起這樣的故事:有人早上在那里上書,提出自己治國的主張,晚上就被皇帝接見,獲得高官厚祿。
但這樣的好運,并沒有發(fā)生在任安身上。
任安最終決定去扶風郡西部邊界的武功縣(今陜西省武功縣)。武功是個小縣,沒有豪族,又是交通要道,證明自己的機會比較多。
很快,任安在武功縣謀得了“求盜”“亭父”的職務。后來,他在崗位上勤勤懇懇,又幾次升職,甚至做到了“三百石長”。這是個縣級官員,但由于縣里人口太少,秩祿只有三百石。但不管怎么說,這也是一縣的大員,在官府里會被尊稱為“明廷”,在不那么正式的社交場合,更被呼為“百里侯”。
只可惜,大人物一個任性的舉動,足以讓任安的努力瞬間歸零。那年漢武帝出巡,任安沒有能夠做好接待工作,被免職。
為了出頭,任安還是再次去到長安。
這次,任安做了衛(wèi)青將軍的門客,結識了衛(wèi)青的舍人田仁,兩人相見恨晚。但衛(wèi)青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門下有這樣兩個人才,讓他們遭到了很多羞辱。
后來,漢武帝讓衛(wèi)青推薦幾個門客,而替皇帝選才把關的,是著名的酷吏趙禹。趙禹眼光如炬,指著田仁、任安說:“獨此兩人可耳,余無可用者。”
當時司馬遷在漢武帝身邊任郎中,任安、田仁做了郎官,也就成了司馬遷的同事,三個人就是這時結下的友誼。
據《史記》記載,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北伐匈奴取得大勝之后,漢武帝明顯偏愛霍去病而冷落了衛(wèi)青,所以很多衛(wèi)青的門客,都離開了衛(wèi)青投靠霍去病,人人加官晉爵,但是,“唯任安不肯”。
任安對衛(wèi)青很忠誠,或許衛(wèi)青其實對任安也不錯。任安就是衛(wèi)青正常舉薦給漢武帝的,沒有那些充滿戲劇性的波折。
衛(wèi)青不愿意多養(yǎng)門客,意味著長安城里以人才自居的人,很難從衛(wèi)青那里獲得多少好處,所以在他們嘴里,當然也不會有衛(wèi)青什么好話(“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編派衛(wèi)青有眼無珠,不能識人的段子,也在所難免。
沒有疑問的是,從此任安的人生,進入了快速上升的通道。
漢武帝既能讓任安的努力化為烏有,也能讓任安迅速取得他光靠個人奮斗怎么也無法抵達的成就。任安在未央宮里擔任郎官的時間并不長,很快他又被任命為太子少傅,也就是太子的老師。而太子是皇后衛(wèi)子夫所生,衛(wèi)子夫是衛(wèi)青的姐姐,換言之,如果劃政治派系,任安仍然該算是衛(wèi)青一系的人。
后來漫長的歲月里,任安曾被任命為益州刺史,漢武帝時代的刺史,是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監(jiān)察官,以六百石小官的身份,監(jiān)督二千石的地方大員,可謂位卑權重。再后來,任安又擔任了“監(jiān)北軍使者”,北軍是長安城里規(guī)模最大的一支軍隊,這個職務的意涵是,任安并不是這支勁旅的正式長官,卻擁有皇帝臨時賦予的指揮權。
任安的猶豫為自己招來了殺人之禍。(李云中 / 畫)
總而言之,任安是大人物了,看起來皇帝對任安非常重用。
但是,這時的漢武帝已步入晚年,非常恐懼死亡,為了長生不老服食實際上含有劇毒的藥物,情緒極不穩(wěn)定,越是被重用的人,也越容易遭遇皇帝的雷霆之怒。后來漢武帝自己說,“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常活之”。
所以任安一定活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中。
在信中,司馬遷用三千余言傾吐內心的痛苦和憤懣,揭露漢武帝的喜怒無常、剛愎自用,表明自己發(fā)憤著書、雪恥傳名之理想,但并沒有怎么表達對任安命運的同情。
他可能會想到嚴助、主父偃、朱買臣、張湯……這些武帝時代前期的名臣。這些人的出身比自己要好一些,能力也更加出色一些,但如果不是皇帝的特別青睞,也絕不會成為叱咤風云的人物,而他們都仿佛是夜空中的流星,最終的結局,都是被皇帝處死或逼死了。
這也會是自己的命運嗎?
終于,時間來到征和二年(前91年)。漢武帝和太子之間的矛盾爆發(fā),太子起兵造反。太子親自驅車來到北軍軍營的南門外,召見任安,以符節(jié)命令發(fā)兵。
太子想到來找任安,很自然。第一,北軍是長安城里最強大的軍隊,如果能利用,自然最理想不過;第二,任安擔任過太子少傅,兩人之間有情誼;第三,任安曾經是太子的舅舅衛(wèi)青的門客,如果不是衛(wèi)青有推薦門客做郎官的名額,任安也不會有今天。
任安下拜,接受了太子符節(jié),回到營中,然后“閉門不出”。
這時任安的心里,一定波濤洶涌。如果出兵幫助太子,成功了收益是巨大的:自己是幫助太子成為皇帝的最大功臣,何況,不用再面對喜怒無常的今上,這本身就讓人感到如釋重負。但是,太子并無多少勝算——畢竟此時漢武帝并不在長安城里,太子最多也不過是成功控制國都。
任安明白,作為御宇五十余年的老皇帝,漢武帝擁有巨大權威,仍然可以調動天下兵馬來平叛,那時兵連禍結,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浩劫。
站在皇帝一邊直接把太子拿下?從個人前程來說倒是可能好一些,但是這個行為過于忘恩負義,任安并不是沒有底線的人。
反過來,也不能幫助太子對抗皇帝。如果不是今上的寵信,自己終究不過是一個貧寒人家的子弟罷了。何況,正如好朋友司馬遷也說過的,“戴盆何以望天”,忠于皇帝,不是一個大漢臣民最重要的道德嗎?
當此情形,任安無論怎么選擇,都不可能是高尚的,而且?guī)缀蹩偸浅錆M危險的。最終,任安決定什么也不做。
這個選擇要了任安的命。后來,太子果然失敗,而任安的猶猶豫豫與不作為令漢武帝震怒。漢武帝認為他是個狡猾的“老吏”,企圖坐觀成敗,等誰取得勝利,就站在誰一邊。于是任安遭下獄,后被處以腰斬之刑。
任安的好朋友田仁,也遭受同樣的厄運。作為丞相府司直,他處在與太子敵對的地位。但太子戰(zhàn)敗,想從長安城南最東邊的覆盎門逃走,田仁打開城門,放了太子一條生路。結果,他也被腰斬。
有人認為,這時任安曾向在漢武帝身邊擔任中書令的司馬遷求救,但司馬遷回復了一封滿腔憤懣如他家鄉(xiāng)龍門的黃河激流一般氣勢磅礴的信,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報任安書》。
在信中,司馬遷用三千余言傾吐內心的痛苦和憤懣,揭露漢武帝的喜怒無常、剛愎自用,表明自己發(fā)憤著書、雪恥傳名之理想,但并沒有怎么表達對任安命運的同情。
也有學者認為,《報任安書》寫于更早之前,任安另一次差點被漢武帝處以死刑的時候。那次,司馬遷知道任安其實不會死,才會在信中大談自己的孤憤與理想。這樣理解,顯得司馬遷更通人情世故一些。但是這一次,任安死定了,司馬遷不論有沒有做出努力,都不可能改變任安的結局。
漢武帝時代的末期,就像李陵對蘇武所說的,“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這是一個群星隕落的時代,任安只不過是其中不那么引人矚目的一顆——雖然,不論能力還是道德,他都已經遠比大多數普通人優(yōu)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