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我總在想,在人的所有感官中,只有耳朵是最不甘寂寞的。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停止手的動作,將感知力降到最低,只有耳朵時刻大張著,捕捉來自各個角落的聲響。這也許是原始的基因所致,讓我們的耳朵隨時保持對這個世界的警覺。
但耳朵也不能總是繃著緊張的弦,許多情況下人還需弄出些歡愉的聲響,取悅耳朵,特別是極盡巧思,讓那些原本毫無生命感知的東西,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妙音,仿佛有了靈魂一般,按照人的想法或婉轉(zhuǎn)悲戚或激越奔放。被輕重擊打出快慢節(jié)奏的是鐘磬鼙鼓,被撫拉彈撥奏出曼妙樂音的是絲竹琴瑟,各種樂器的出現(xiàn),為我們不甘寂寞的耳朵提供了各具特色的享宴。面對紛繁的樂音,能讓日漸疲憊麻木的耳朵遽然聳立的并不多見,猶如長空鷹擊一聲響遏行云的咯血長唳,能讓心頭一凜,總是出人意表。
第一次聽到馬頭琴的琴聲,就有這種感覺。當徐徐的運弓在兩根弦上摩擦出低沉而略顯嘶啞的共鳴,心頭便一顫。我知道聲音是有重量的,特別是琴音。中國的民間樂器,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的樂器,不管是膜鳴樂器,還是拉弦樂器,抑或是吹管樂器,與西方的樂器相較,都顯得簡單質(zhì)樸得多,獨具原始的意味。西方的銅管樂器顯然是工業(yè)革命的產(chǎn)物,不管是質(zhì)地還是造型,都出落得那么華貴優(yōu)雅。但是,這并不能決定出自這些金光閃閃的漂亮樂器的樂音就一定是有重量的。比如馬頭琴簡單的兩根琴弦,被馬尾的長弓那么均勻地拖曳過,那只持弓的手也許剛剛放下套馬桿,它黝黑粗糙甚至縱橫著龜裂的紋理,而被這樣一雙手駕馭的樂器,一定有著和它的演奏者相匹配的本色質(zhì)感,猶如一位沉默寡言的木訥漢子,只要他發(fā)聲,一定是有分量的。
曾經(jīng)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位馬頭琴演奏大師,被一群人弄到伊犁一片草原上拍一部馬頭琴樂曲的MV。
遠山含黛,草原無垠,野花散亂,微風徐徐,一切都是最理想的構成,大師沉醉在這再合適不過的氛圍里,欲罷不能。導演揮手示意大師可以開始演奏了。大師向后甩了一下飄逸的長發(fā),吸進一口長氣,隨著呼出的氣息,運弓推出來一聲低沉而平實的長音,他的肩頭聳起,準備發(fā)力時,導演卻忙叫停。大師及眾人都一臉愕然,不解地看向?qū)а?。導演喚過制片和置景,他覺得缺少了非常重要的道具,空曠的草原,怎么能缺少馬呢?馬是草原的靈魂,沒有馬群占領,草地充其量就是草地,只有馬兒馳過,將草地無限地延伸,草地才能被稱為草原。導演希望在大師演奏馬頭琴時,有一群奔馳而過的馬做背景,那樣的效果定然非同尋常。
不一會兒,制片就將馬群搞定。大師因為馬群的加入而愈加忘情,舒緩的樂調(diào)被馬蹄的鏗鏘激發(fā),節(jié)奏逐漸加快,旋即便出現(xiàn)疾風暴雨般的急奏,馬蹄轟響,琴聲昂揚,鬣鬃飛揚,琴聲裂帛,那聲情并茂的場景讓所有人都血脈僨張。然而就在這時,一匹看上去并不十分高大的白馬,擅自脫離了馬群的隊伍,從奔跑的裹挾中旁逸斜出——它粗壯的腿放慢了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到大師的身旁站定,低垂下頭,靜靜地聆聽大師制造出的長調(diào)般的綿綿樂音。
導演為這意外出現(xiàn)的一幕欣喜不已,這為大師的演奏加分的戲份,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是琴聲感動了上天,才有如此的造化。
事后,人們對大師贊譽有加,稱大師的琴聲出神入化,竟然勾走了一匹馬的魂。只有提供馬匹的牧民說出了另一種原委:他的馬是一群伊犁馬,個個高大帥氣,只有這匹腿短脖子粗的白馬是蒙古馬,蒙古馬自小聽著馬頭琴聲長大,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被馬頭琴聲擊中,循著琴聲也許能找到往昔熟稔的一切也未可知,因此,它表現(xiàn)出能夠聽懂馬頭琴聲的樣子,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從這個故事里我認定馬頭琴是一件有魔性的樂器。
很快我的這個判斷就得到了印證。
5月,我去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參加文學采風,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馬頭琴大師蘇和,據(jù)說還是博州唯一的馬頭琴非遺傳承人。
在我的印象里,馬頭琴的演奏者通常都是一身蒙古袍子,湖藍色或者土黃色,一律鑲著顏色頗有反差的邊,再配一雙锃亮的黑皮靴,顯得從容而精神,妥妥的民族風。而眼前的蘇和,發(fā)型是當下非常流行的板寸,這讓已經(jīng)退休兩年的他看上去像是五十出頭,一身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的灰藍色便裝,足下是一般小干部經(jīng)常會穿的系帶的黑皮鞋,既不生動,也沒啥個性。
和一位演奏家聊天,尤其是聊他的專業(yè),如果他的手中沒有樂器,身邊也沒有譜架、樂譜之類的東西陪襯,多少就會有點尷尬。就如同和一位畫家聊畫畫的事兒,如果不是在畫室,他的手中沒有畫筆,身邊沒有畫架、畫布、石膏像這類的東西,甚至沒有油彩和松節(jié)油的氣味,畫家好像不能馬上進入到你設定的談話情境里,你在談畫,眼前卻沒有畫面,對一位畫家而言,沒有畫面感是一種痛苦,他只好用手比畫,用一些特定的手勢試圖讓對方明白。蘇和也是用大量手勢跟我交談,并不是他的普通話不好,他普通話說得異常流利——他的手勢更多的是傳達一種對馬頭琴的描述??梢栽囅?,對一件樂器,對這個樂器發(fā)出的聲響以及它的特質(zhì),僅用自己的語言而不摻雜著手勢進行描述,誰能夠達到明了而精準?
我在問蘇和,馬頭琴是一種什么樣的聲音?它和其他樂器,比如外形和聲音與之接近的胡琴,有何不同?對于我的問題,蘇和沒有馬上作答,也許之前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抑或是沒想到有人會這么問他。他只用了一個手勢,先是大張雙手,然后左手像是握著把位,右手持弓狀——這是虛擬的演奏姿勢,我卻仿佛聽到了舒緩而沉郁的樂聲,他似乎在說,就是這種聲音。那一刻,我的確完全明白了他所要表達的意思。
在我看來,馬頭琴與胡琴特別是二胡的聲音的最大差別,一個是歡聲,一個是悲聲。誕生于草原的馬頭琴,本身就是蒙古族性情物化的一種表現(xiàn),是草原文化的必然產(chǎn)物。它的遼闊、豪邁、健勁是建立在歷經(jīng)磨難而戰(zhàn)勝苦難的基礎上,是百轉(zhuǎn)千回之后的豁然,是九死一生的欣然,因此它雖有微苦的哼鳴,徹骨的撕裂,但琴聲的主流卻是急速奔瀉,慷慨而激憤,摧枯拉朽且縱橫捭闔。其實,稱它為馬頭琴,不應該只取它柱頭上有馬的造型,也應該從琴聲上聯(lián)想到駿馬給我們的聽覺和視覺這兩方面帶來的場域拓展。
而二胡則是另一種心境的外露,是農(nóng)耕文化自給自足、囿于自虐的象征。太多的苦難悲傷憂愁,長期浸泡著少見陽光的心,那顆心滿是酸酸澀澀凄凄苦苦,不能自拔,亦不見奮起。中國園林式的靜幽哀婉倒是隨處可見,但凡發(fā)聲便全是哭聲,就算二胡在拉一首歡快的曲子,照樣是含著淚的歡快,嗚嗚咽咽,其聲不絕。《二泉映月》之所以能夠成為二胡曲的經(jīng)典之作,不僅僅是其中塑造了瞎子阿炳這么一個典型人物,而是集中了人世間所有的悲苦,悲是泉,苦是月,汩汩清泉,皓皓冷月,二者互為映照,焉能不是哭訴?
蘇和出生于博州溫泉縣一個牧民家庭,自小就顯露出了藝術的天分,托布秀爾在他手中玩出了花,在縣烏蘭牧騎宣傳隊,便是一枝獨秀。一次在牧區(qū)演出,晚上在一個老牧民家借宿,大家煮肉喝酒,彈琴歌唱,好不快活。蘇和自然借酒表演了一把他的托布秀爾絕活,眾人齊聲喝彩,蘇和正在得意,就聽得蒙古包的角落那個燈光幾乎照不到的地方,一聲低沉而悠遠的琴聲漂浮而來,整個蒙古包頓時也明亮起來。蘇和看到一個老人幾乎是閉著眼在拉馬頭琴,帶著強烈草原氣息的樂音,讓輕快歡愉的場面慢慢悲壯肅穆起來,蘇和不禁淚流滿面。那是蘇和第一次被馬頭琴聲震撼。
馬頭琴在新疆蒙古族聚居區(qū)似乎并不流行,倒是托布秀爾這種彈撥樂器隨處可見,在內(nèi)蒙古和蒙古國有馬頭琴豐厚的土壤。而蘇和卻像著了魔似的迷上了馬頭琴,1976年,他進入到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藝術系馬頭琴專業(yè)進修學習,師從國際馬頭琴大師齊·寶力高。
兩年的學習完全打開了蘇和音樂的世界,讓他明白了不管何種樂器,都是靈魂的載體,讓它們發(fā)出動人心弦的聲音,靠的不僅僅是技巧,還需要用心用情。
學成歸來的蘇和成了州歌舞團的馬頭琴演奏員,同時他也像一粒馬頭琴的火種,開始了在新疆的傳播。1997年在全疆農(nóng)牧區(qū)第二屆藝術節(jié)上,他獨奏的馬頭琴曲《萬馬奔騰》一舉拔得頭籌,令世人側目。時隔4年的2001年,這個曲目由內(nèi)蒙古青聯(lián)和中國馬頭琴學會組織1000人齊奏,創(chuàng)下了吉尼斯世界紀錄。7年之后的2008年,他作為指導老師兼演奏員之一,攜《萬馬奔騰》參加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文藝晚會演出,馬頭琴奏出的萬馬奔騰排山倒海的恢宏氣勢,令全世界傾倒。
蘇和的人生高光時刻,是2010年6月應邀參加2010年第十屆維也納世界合唱音樂節(jié)的演出,由他指導兼演奏的《蒼狼記》榮膺最佳導師獎和最佳表現(xiàn)獎,《萬馬奔騰》則榮膺最佳表現(xiàn)獎金獎。當馬頭琴低沉遼遠的琴聲在金色的大廳回旋的時候,蘇和仿佛回到了久違的溫泉草原,策馬奔馳在故鄉(xiāng)的懷抱。
蘇和還醉心于馬頭琴的推廣普及。退休后的他,帶了十幾個小徒弟,每周有固定的幾天他親自教琴。他說,一天不摸琴,心里就像深秋的草原空落落的。數(shù)十年來,他培養(yǎng)的馬頭琴手達千人之多,遍布新疆大地。同時他始終保有旺盛的創(chuàng)作激情,由他創(chuàng)作、改編、獨奏、伴奏的馬頭琴曲目達200余首,真正可稱得上馬頭琴的傳承人。
蘇和對我說,一次去偏遠的牧區(qū)演出,演員比觀眾多,當他的馬頭琴拉響的時候,周圍的牛、馬和羊都聚攏過來聽他的演奏。這和我聽說的關于馬頭琴的故事是多么地接近,由此我更堅信了馬頭琴是有魔性的這一判斷。
蘇和給我看了一張他存在手機里的照片,那是一張大概30年前的舊照,照片里的蘇和果然如我想象的那樣,著一身深藍的蒙古袍,袍子鑲著赭黃色的邊,足下是一雙黑亮的馬靴,他正在演奏馬頭琴,兩眼略微瞇縫,似在思忖又似在沉醉,那一頭茂密的長發(fā),向后披拂著,如下山的泉水突遇到了巖石的阻礙,驟然就激蕩起了一片肆意的浪花。那是打破靜態(tài)一瞬間的定格,從他頭發(fā)飛揚的態(tài)勢,我分明聽到低沉而悠長的琴聲,哦,魔性的琴聲。
如果說聲音也是一種物質(zhì),那么根據(jù)物質(zhì)不滅定律,一個聲音出現(xiàn)是不會消失的,就像火光,穿透黑夜,直射遠方,只不過是逐漸減弱,最后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了。但看不見不等于它完全消失,相信它會沿著既定的軌跡延伸下去,直至無窮。因此,馬頭琴低沉而遼遠的樂音只要出現(xiàn),它就會無限地向遠方擴展,仿佛聲音的漣漪。耳朵捕捉不到了并不能說明它不復存在了,問題是,它沒有消失,最后去了哪里?
九月重慶,比我預想的要涼爽一些,但比我所在的城市又燠熱不少。
機艙門打開,便有一股熱乎乎的潮氣蜂擁而入,讓我這個早已習慣了西北干燥空氣的鼻腔頓時有了一種阻塞感。我努力擴張開胸腔,深深吸進這略顯黏稠的空氣,隱約中竟有一絲絲類似煙草植物的澀苦,隱晦而直接,這氣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不知什么原因,靈光一閃我忽然就想起了他,沒錯,他的身上就有這么股氣息,幾十年了,我竟然一下子就記了起來。
從那一刻,我就開始不斷想他了。在來重慶之前,因為知道他生活在這座城市,也因為事情與石油相關,也曾動了一下要聯(lián)系他的念頭——但那是在辦完正事還有時間的前提下??墒蔷驮谙嘛w機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有了一種想立刻見到他的沖動,如果要把這沖動歸結為因為一絲氣息引發(fā)的顯然有些言過其實,我知道,他從來就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淡出,隨著時間的流淌,那些往事如流水下的石塊,被打磨得愈發(fā)光亮。
他叫陳放??赡苁墙夥拍悄瓿錾?,這個名字當然最具時代特征了。
陳放是重慶人,但我們常把操著那種綿軟與硬朗相兼、尖利與流暢相融方言的人統(tǒng)統(tǒng)叫四川人,況且那時重慶還沒有從四川分離出去。
重慶人陳放是1977年從四川石油管理局抽調(diào)到新疆去開發(fā)新油田的。
四川是中國天然氣工業(yè)的搖籃,早在1924年著名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就對鄂西長江三峽一帶進行過石油地質(zhì)考察,1936年9月,民國政府行政院資源委員會設立了四川油礦探勘處,1937年在石油溝構造首鉆巴1井,自1937年開鉆巴1井到四川解放前夕,四川油礦探勘處先后在4個構造上鉆井6口,進尺5598米,探明天然氣儲量385億立方米;新中國成立后,在1958年和1960年,舉全國之力,開展了4次大規(guī)模的“川中石油大會戰(zhàn)”,來自玉門、青海、大慶、克拉瑪依等地的石油隊伍參加會戰(zhàn),人數(shù)多達1.5萬多人,川中大會戰(zhàn)取得了經(jīng)驗、提高了素質(zhì)、鍛煉了隊伍,能打硬仗的川軍一時聲名鵲起。
1977年,在昆侖山前葉城凹陷發(fā)現(xiàn)柯克亞高產(chǎn)凝析油氣田,一個新的大油氣田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南緣即將誕生。石油大會戰(zhàn)勢在必行,在全國多支石油會戰(zhàn)隊伍中,怎能少了最能吃苦、最能打硬仗的川軍?
陳放就是這川軍出川中的一分子。
陳放如果不開口說話,你絕對不會把他當作四川人,一個地域總會把它的一些特征通過生活在這里的人的面貌、氣質(zhì)傳達出去,比如南方人秀頎,北方人粗猛,但這種特點并沒有像南船北馬那樣明確,一眼就能識別,那是需要閱人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方能判讀出來的。
陳放是機修廠的鉗工,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身板魁岸、頭大臉闊、濃眉豹眼。剛來新疆時所有人都住帳篷,冬天帳篷里要生爐子取暖,在重慶長大的陳放和妻子不怎么會擺弄,帳篷不知怎么就著火了。為了撲滅大火,保住自己的家,陳放的臉和手均被燒傷,黑黑的臉上有那么幾塊粉不粉白不白的地方,這些反而讓他更有幾分男人的硬度。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傷疤代表著經(jīng)歷。
陳放一張口便是甕聲甕氣的,震得人耳根子發(fā)麻。他的四川話(后來才知道是重慶話)直來直去,節(jié)奏鮮明、鏗鏘有力,與我們先前耳熟的川音大有出入。
和陳放相識,是因為他成了我的學生。陳放他們這批四川石油局來的工人,大多數(shù)是初中畢業(yè)十幾歲時就參加了工作,說是初中畢業(yè),頂多只有小學的水平,因為要求學歷達標,就讓他們重新補習初中文化,拿一個補發(fā)的文憑。我那時在南疆石油技校任教,也就二十剛出頭,而這些來補習的學生的年齡卻大我許多,有的都可以做我長輩。
新學生來自南疆石油指揮部的各個單位,照例得點名認識一下,在點到陳放時,課堂里呼啦戳起一截黑鐵塔——個子那么高,偏偏還坐在前排,他一站起來,后面的學生就全被遮蔽了。他的自我介紹干脆短促,硬邦邦的重慶話顯得很有氣勢,還夾帶著煙草植物的澀苦氣息,晦暗而直接。他說了些什么我已不記得,當時只覺得教室回聲很大,耳根子發(fā)麻,我只記住了他說完話,很白的牙在黑臉盤上極其醒目地閃爍了一下,然后兩手緊貼著褲縫,規(guī)規(guī)矩矩又坐下。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他。
讓所有人都記住他,是一次在閱讀課文時,他竟然抽起煙來。開始只是隱約有點煙的刺鼻味兒,放眼一看,陳放支著大腦袋的手掌間居然夾著一支藍煙裊裊的香煙,而他卻煞有介事嘀嘀咕咕地低聲讀著課文。我有些憤怒了,原本就討厭煙味兒,更討厭有人在我的課堂上公然抽煙,這不僅是破壞了課堂紀律,也是對我的極大挑釁和蔑視。我厲聲喊了他的名字,質(zhì)問他想干什么。陳放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趕緊把香煙扔在腳下踩滅,滿臉窘相。他沒想到我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也不知道這個后果會很嚴重,他只是一個勁地解釋,好像是說讀課文讀了進去,忘了這是在教室里,不知不覺就把煙點著了。他的這番話引起其他同學的一陣哄笑,而所有人就此都知道了他。
讓我沒想到的是,下課后回到辦公室,剛歇一口氣,就聽到有人怯怯敲門的聲音。我說“請進”,就見一個大腦袋探了進來,一嘴白牙粲然沖著我。陳放?我有些詫異。陳放是專門給我道歉的,他的手背在身后,極恭敬的模樣。我也有些抱歉剛才在課堂上大發(fā)脾氣,告訴他這次算了,只要下次不再犯就行。陳放聽到我的話,眉眼頓時松弛下來,忽然從身背后拿出一瓶汽水,鄭重地對我說:“老師,不生氣好嗎?我請你喝軟料?!蔽乙徽?,“軟料”顯然他把“飲”讀成了“軟”,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也絕不是在開玩笑,辦公室里其他老師到底沒憋住,突然就哄堂大笑起來。這倒讓陳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傻傻地跟著一屋子人笑。
這撥回爐學生畢業(yè)后,陳放倒成了我的朋友。陳放說,那時我太嚴肅了,他們都好怕我!怕我?他這么一個黑大漢居然會怕我?我有些不大相信。陳放說:“我最怕你喊我起來回答問題,讀課文,每一次你的眼睛看到我們這邊,我的腿都在投”。他的重慶話把“抖”說成了“投”。
不過我的四川話,大部分都是從他那里學來的。陳放的酒量大,喝起酒來豪氣干云的,按四川話說很耿直,從來不會兜圈圈,說一聲“喝起”,不管大杯小杯立馬見底。沾了酒以后的陳放愈發(fā)豪邁,粗嗓門大喉嚨更是無人能敵。
在游戲中學語言是最快的一種方式,我學著用四川話跟他們劃拳,四川話果然進步神速,沒多久,我的四川話就幾近能以假亂真了。而語言的接近,也讓我們之間更加親近。
文化水平有限的陳放,居然會下幾手圍棋,這讓我對他另眼相看。彼時我也是剛學圍棋不久,水平有限,陳放就趁機好好蹂躪我。別看他五大三粗的樣子,下起棋來還頗有心計,不過大都是一些騙招,一看就知道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是重慶棋攤上的野路子。如果他挖的坑讓我落入圈套了,便會齜出一口白牙,幸災樂禍地說:“你又要遭嘍!”其快樂溢于言表,像一個大孩子??墒牵谖易x了幾本圍棋書的半年之后,陳放就漸漸不是我的對手了,每一次落敗,他都會極其懊惱地撓他粗短黑發(fā)直立的大腦袋,慨嘆:“吃不上螞蚱嘍!”
陳放有一輛嘉陵摩托車,是與日本合資生產(chǎn)的那種比較嬌小的車型,陳放一米八幾的大個子騎跨在上面,顯得頭重腳輕有些滑稽,感覺是在欺負這輛摩托。對此我曾戲言于他,稱他有“暴力傾向”,他卻不以為然,指著摩托商標認真說:“看到?jīng)]得?這是我們重慶出的嘉陵牌,嘉陵江曉得噻,我們重慶的江?!?/p>
真看不出來,他的思鄉(xiāng)之情竟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了。當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思念累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對出自那里的一切產(chǎn)生強烈的移情,猶如漂泊海外多年的人,會把對故土的思戀寄托在一段樂曲或某個物件上,每每觸及,便忍不住淚水滂沱。
陳放三十幾歲上帶著妻兒從山青水綠的嘉陵江畔來到了黃沙漫卷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這種巨大差異不僅僅表現(xiàn)在地域及風土人情上,更表現(xiàn)在隱秘的內(nèi)心掙扎上。都說故土難離,其實不是你離棄了故土,而是故土代表的那一群體對你的離棄,對作為群居動物的人來說,最可怕的不是遠方,而是遠方帶來的孤獨感。新疆的生活雖然大塊肉大碗酒的,頗與陳放的性情相適,但那種對遠方曾經(jīng)生養(yǎng)過他的山水的思念,是他后半生最大的遺憾。
陳放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1992年我從南疆石油技校調(diào)往《新疆日報》工作,告別眾人,車就要開了,陳放騎著他那輛小摩托車風馳電掣般趕來,把一個大玻璃瓶子塞在我手中。他說:“沒得啥子送你,我自己整的泡菜,路上吃……”我的眼圈頓時就有些潮了,再看陳放,他已是眼淚“吧嗒吧嗒”地大顆往下落。
之后,天各一方,由于各自生活內(nèi)容的殊異聯(lián)系也就漸漸少了,若遇到昔日的熟人,也絕不放棄打聽他的境況。再后來聽說他的孩子去了上海念書,而他也在1999年退休和妻子回到魂牽夢縈的重慶。從那之后,我也與陳放徹底斷了聯(lián)系。
此次重慶之行,第一個就想到了他。人有時是很奇怪的,不管你去往再遙遠再陌生的地方,只要那里有你相識的甚至是與你有瓜葛的某個人,那個鐵板一塊冰冷的地方便有了一絲縫隙,從那個縫隙進入,便會發(fā)現(xiàn)和找到屬于自己的溫暖,那里慢慢也會成為一個親切的地方。其實是找到了內(nèi)心的一個倚靠,一個潛意識中的擔保者,是陌生環(huán)境下可以回旋的余地。當年僅憑本村人的一個名字就找到新疆,在新疆闖蕩并創(chuàng)業(yè)立足,打下一片天的人屢見不鮮。
我倒不想在重慶再有什么圖謀,只是想見一下陳放,為了逝去的歲月,為了回望來路撿拾幾枚熟稔的腳印。
沒有聯(lián)系方式不要緊,只要想見,總能有辦法。給我在南疆塔西南油田的學生打個電話,他是搞人事工作的,請他設法聯(lián)系陳放原先工作單位的人事部門,估計打聽陳放的聯(lián)系方式也不是什么難事。果然第二天我的學生就把陳放的相關聯(lián)系信息用短信發(fā)在了我的手機上。
給陳放打電話,我竟莫名地有些緊張,不知是因為馬上就要聽到他震得耳根子發(fā)麻的聲音,還是幾十年后彼此的再一次續(xù)緣帶來的興奮。然而,電話始終打不通,打他夫人的電話(是個新疆手機號),接電話的竟然是個操維吾爾語的男人,顯然號碼是有問題的。遂想到陳放當年一起從重慶到新疆工作的幾個同事,說不定他們可以提供陳放的線索。
再聯(lián)系,果然就有了消息,電話那一頭是陳放一個張姓的朋友。當聽聞我要找陳放,他沉默了一下,聲音平靜地說:“陳放2013年就去世了,死了好多年?!蔽翌D時就懵了,腦袋一片空白,后來不知道怎么結束通話的。
后來得知陳放退休回重慶后,忽然的無所事事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沒有了鉆機的轟鳴,沒有了工友們的喧鬧,沒有了大塊的肉、大碗的酒,加上高度商業(yè)化的大都市和原先他離開時的重慶已完全不同,這是一個熟悉而陌生、親密而隔膜的地方,湮沒在動人的鄉(xiāng)音里,他卻有種局外人的感覺。多少個夜晚,他竟無端地懷想起昆侖山下的那個石油基地,那些在風沙中搖曳的白楊樹,那些他曾喂養(yǎng)的在藍天優(yōu)美旋翔的鴿子,都成了他一遍遍重溫的往事。他開始獨自一人喝悶酒,而且越喝越多,就像一個人在流沙中深陷,愈是掙扎愈是難以自救。
據(jù)說他買了一輛和在新疆時差不多的小摩托車,經(jīng)常去小時候常常光顧的嘉陵江邊釣魚,喝酒釣魚基本上占用了他部分時間。后來的某一天被查出肝上有了問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戒酒已來不及(他也不想戒),任其發(fā)展吧,沒過多久,陳放那打雷般的嗓門便沒有聲息了。
陳放的張姓朋友告訴我,某年,他從新疆回重慶探親。陳放聽說后,要他回絕所有去機場接機的親朋,陳放說他要親往駕車去接,他想陳放這幾年過得可能不錯,想接就滿足他的愿望。不料出了候機廳,到處卻不見陳放,茫然四顧間,卻見陳放駕著他的小摩托車從一排汽車后面溜了過來,人還在十幾米開外,大嗓門就吼上了,惹得眾人都往這邊望。陳放的張姓朋友大窘,恨不能鉆到地縫中去,而他也平生第一次享受了這種規(guī)格的接機。
我來這座城市找他,他卻去了天國。
清晨,在經(jīng)歷了高高低低的起伏之后,我來到了嘉陵江畔。一江大水默默地流淌,江面平坦,仿若一條巨大的傳送帶向遠方輸送著什么,而橫過江面的霧嵐,讓江對岸模糊了不少。在水一方,朦朧中似有一條壯漢,拋出一根細絲,然后蹲在江邊,看一管紅白相間的魚漂于水浪間上下顛簸,永不沉沒。
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而這些貌似奇奇怪怪的事,稍加深究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上天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造物的玄機也一直存在,只不過愚鈍的我們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而已。
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和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
之前看過一個報道,國外一名叫布蘭萊的攝影師,在整理照片時,偶然發(fā)現(xiàn)兩張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但卻不是一個人。這觸發(fā)了他的靈感,決定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尋找樣貌相像的人進行拍照記錄,為了這個大膽的創(chuàng)意,他前后花費了12年的時間,足跡遍布世界各地,終于拍到了幾百對樣貌相像的人。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相互不認識,生活在不同的國家或地區(qū),不同的種族,不同的膚色,甚至不同的性別,唯一相同的就是五官酷似。他把12年的創(chuàng)作整理成了一個影展,獲得了巨大成功。觀眾在驚嘆造物主的偉大、生命之神奇的同時,也不免聯(lián)想到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肯定存在著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也許會有年齡的差異,如果是比自己年輕的,見到他之后,仿佛看到了幾年甚至幾十年前的自己,而如果比自己年長,那就好比提前知道了未來自己會成為什么樣子。如果見到了與自己相像的異性,不知是暗自慶幸現(xiàn)在的性別,還是抱恨倒錯了男女?
世界真奇妙,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中能夠遇見另一個自己,那感覺的確奇妙,他們互為鏡像,彼此熟悉又陌生,不同生活境遇下的另一個自己,自己想打探自己,自己為自己著迷。
一個著名的漫畫家為我畫過一幅漫像,是一個頭像,額際空空,長發(fā)披拂,髭須森然,目光凌厲,見到的人無不稱贊“神形兼具”,我就用來做我的微信頭像??墒怯幸惶?,朋友告訴我,他認識的另一個朋友,微信也是用的這個頭像。我心想這是什么情況?后來有人告訴朋友的朋友,畫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另一個與之相似度非常高的人,是一位作家。朋友的朋友不相信,求證于漫畫家,得到證實模特不是他后,他就開始萌生見一下有著相同皮囊的人。
其實我何嘗不想見一下另一個我?這是共同的心理,基于自愛,沒有誰會對世界上另一個自己不感興趣?在朋友的安排下,我們最終得以相見,當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卻不似左手握右手的感覺,都感到了來自對方不同的力道。我們打量著站在對面的自己,分辨查對著相似的程度:臉的輪廓、眉骨的高差、長發(fā)的造型、嘴角的弧度、隆鼻的線條、身形的胖瘦、舉止的節(jié)奏等等,相似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有人發(fā)現(xiàn)最大的差異是目光不太一樣,一個目光柔和,一個目光凌厲。
目光柔和的另一個我姓鄭,也是一位畫家,他在調(diào)侃評斷別人的繪畫時,就仿若是我在天馬行空高蹈而論,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感覺怪怪的,一向被認為是性情中人的我,卻在另一個性情中人的身上喚醒了自我。
我總在想,上天造物實在是妙不可言。人的一張臉,劃分了眼、耳、鼻、嘴、眉的區(qū)域,五官的不同排列組合,竟然生成了世界上樣貌各異、千姿百態(tài)的數(shù)十億人來,這是怎樣的一種巧思啊!也許用來創(chuàng)作的元素來自不同的區(qū)域,那些區(qū)域中的生存環(huán)境、地理物候、人文社會等的特質(zhì),就必然導致某一點的差異,而這些微小的差異,就決定了某一個區(qū)域人的容貌的大致特征,你就會看到亞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的明顯區(qū)別,而同是亞洲人,中國人與印度人、馬來西亞人又有著巨大的差異。如此細分,就算是中國人,不同地方人的樣貌也不盡相同。
說到底,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你的樣貌是天注定的,所以那些隆鼻、染發(fā)甚至換皮膚顏色的人工美容,在我看來實在是蠢不可及的。上天造人自有他的安排,公平公正是最起碼的,沒有誰的長相更高貴、更優(yōu)越,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大費周章去改變上天的安排呢?一切都是人自己想出來的,原本出于本能的原始審美,是那樣的自然和美妙,之后不斷加入了所謂文化、社會、歷史、經(jīng)濟等因素,人的審美變得勢利起來,那些世界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地區(qū)的人,他們的樣貌居然也高貴起來,成了其他地區(qū)的人們爭相效仿的對象。
一個群體對某一樣貌的接納和認同,有著自身的標準,就如同非洲草原的獅群,能在它們的領地生存的,必定是長成一個模樣的獅子,即使你有尖牙利爪,有飄逸的鬃毛和遒勁的長尾,但沒有長成獅子就不會被這個群體所接納。在世界日趨大同的當下,這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正漸漸淡化,護照的作用正取代和消滅一切血親劃定的人與人之間的藩籬。
而血親更容易判定我們是同一類人。
某一天的一個聚會上,見到老鄭和他的兒子。小鄭長得高挑細長,白凈而緊致,一看就是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暗想,既然老鄭的樣子與我如此相像,按遺傳的理論推論下去,我兒子的樣貌也理應和他的兒子有幾分接近。但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一點相似之處,這讓我多少有點兒失望。小鄭看我的眼神有點復雜,而我看他的目光則充滿慈愛。老鄭對小鄭調(diào)侃說:“快來拜見你失散多年的大伯?!蹦且豢涛液孟裾娴母惺艿搅搜H的溫暖。
在同一空間里,這世上的另一個我肯定不止一個,而如果平行空間存在的話,那么相同的我又何止一二,按照五官的不同組合畢竟有限,如果人是無限的,那么重復就在所難免。
這只是樣貌的重復,我還遇到了與我同名同姓的人,他們是否也算是另一個我?
我有個學寫作的學生小段,某次遇到一個牙醫(yī),他看到牙醫(yī)的名字就笑了,告知牙醫(yī)她的一個寫作老師也叫黃毅,名和字分毫不差。牙醫(yī)黃毅就來了興致,希望能認識一下。小段電話將此事告知我,征詢我的意見,起初我只是當作一則故事聽聽,沒太當回事,沒答應也沒說不行,就敷衍過去了。不久,有個未曾謀面的朋友在百度上查找我的相關信息,居然查到了一串與我名字完全相同的人,他們中有的是律師,有的是老板,有的是公務員,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我的天,這世上怎么會有那么多名字與我相同的人?如果他們中的誰萬一成了了不起的人物,似乎我還可以跟著光耀一下。假如某個得道成仙,我也可沾點仙氣。有人給孩子起名字專門找名門望族中佼佼者的名字來用,反正也沒有誰注冊商標,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僅是現(xiàn)代,其實古亦有之,大有攀龍附鳳之嫌。因此封建帝王才會弄出避諱一說,凡帝王用過的名號,天下所有人不能再用,那些普通的漢字一經(jīng)他們使用,便格外神圣了,不小心錯用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通行的漢字就幾千個,用于名字的還要通俗易懂,誰家的娘親老子學問再大,正常情況下給孩子取出的名字也不外乎那些,難免會有雷同的。為了突顯自己的特立獨行,給孩子弄一個基本無人認識的名字,累人也累了自家孩子,最終尷尬一生。吾父雖系軍政大學畢業(yè),那個年代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給我起下的名字跟那些個又紅又專緊跟時代的名字相比已經(jīng)有內(nèi)涵許多。一個“毅”字,寄托了父親想讓我成為一個剛毅、堅強、意志品行高尚的人,小時候為我的名字,還暗自得意過,誰承想用了幾十年的名字突然遇上了那么多撞車,這不能不讓我心生疑竇:原來在某一階段對待同一件事,人的差異并非云泥。
相較于小段的熱情,我的遲鈍就顯得有些冷漠,但我確實不是那種倨傲之人。我答應小段,可以安排我和另一個黃毅見一見。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另一個黃毅又帶了一個黃毅來,一間小小的包房里,居然坐著三個叫黃毅的人。另一個黃毅原是一名軍醫(yī),部隊下來后就自己開了家牙科醫(yī)院,而他帶來的黃毅,也是一位牙科醫(yī)生,是市牙科醫(yī)院的主任。三個黃毅在一起,很容易鬧出亂子,我的夫人叫我的名字,三個人居然同時都有應答。想要有所區(qū)分也好辦,那就論年齡吧,我虛長幾歲成了黃老大,牙科主任排行第二,自然是黃老二,而另一個黃毅無奈成了黃老三。大家舉杯共慶,那情形頗似梁山好漢聚義時的氣干云霄,只是無端的,我多了兩個與我同名同姓的兄弟。
黃老三是個性情中人,且善飲,多交際,朋友自然很多,天時地利人和差不多占全了,牙科醫(yī)院風生水起,挖來了幾個業(yè)務骨干做合伙人,他不用親自上操作臺了,跑跑關系,疏通渠道,樂得逍遙。
我拍了張“黃毅口腔”的招牌發(fā)在朋友圈里,紅底白字的大招牌格外醒目,還配了一段文字:“干了一輩子碼字的活兒,沒想到臨到老了,還要轉(zhuǎn)行,唉,生活不易??!”我是想借黃老三的牙科醫(yī)院逗個悶子,調(diào)侃一下自己,孰料朋友圈里炸了群,大部分人看出來是玩笑,也就順著繼續(xù)調(diào)侃,有的留言,祝開業(yè)大吉!有的說這是朝陽產(chǎn)業(yè),很賺錢,換一顆牙可以頂一個中篇小說的稿費。有的擔心我會不會拔錯牙,有的提醒行醫(yī)要證照齊全,有個詩人朋友則說,專治佶屈聱牙、青面獠牙。而大多玩笑者卻是要求打折的,我一律回復沒問題!甚至有的直接就提免單,好像我真是黃毅口腔的老板,那氣勢、那豪氣,杠杠的。最令我感動的是有的朋友真看不出我在調(diào)侃自己。他們對我的棄文從商大為不解也大為不屑,有的差點聲淚俱下斥責我墮落,說“你不是生活所迫想掙快錢了吧?晚節(jié)不保??!”有的不勝惋惜:“現(xiàn)如今的世道,讓你這樣才華橫溢的詩人、作家,硬生生為五斗米折腰,也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蔽也唤此嘉业男惺伦鋈耸欠裉^緊繃,太過嚴肅,沒有一點兒幽默詼諧的范兒嗎……誰說過,幽默代表著智慧。
遠不止這些,這條微信繼續(xù)發(fā)酵,很快就有朋友從不同的地方發(fā)來了圖文,有“黃毅拌面館”,有“黃毅推拿”“黃毅皮鞋店”“黃毅不孕不育??崎T診”,克拉瑪依的同學發(fā)來了“黃毅金絲玉會館”的圖片,更有四川的朋友發(fā)來“黃毅燒酒”的。無奈我通通回復:這是黃毅商業(yè)托拉斯的分號,黃毅的產(chǎn)業(yè)遍布中國。唉,我這悶子逗得,最后把自己逗到里面去了。
我的一顆門牙搖搖欲墜,黃老三說趕緊過來拔了,換種植牙。所謂種植牙,就是在牙床上鉆個洞,把作為牙根的螺絲擰上去,然后再套上義齒。切開牙床、深入骨髓、嵌入鋼鐵,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疼痛?黃老三告訴我一點兒都不痛,我心里暗忖:痛不痛只有親歷者才有資格說,你雖然是牙醫(yī),但關于是否疼痛只是從患者那里聽來的,對此我表示懷疑。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慮,黃老三告訴我,他的這口牙目前全是臨時的替代品,等牙床完全長好了,就全部換種植牙。
我見過狠的,但沒見對自己這么狠的人,黃老三原本有一口還算不錯的牙齒,只是個別幾個隔三岔五出點兒狀況,他就覺著身為牙醫(yī)自己卻不是一口完美的牙齒,簡直就是丟人,是牙醫(yī)的恥辱,索性把一口牙統(tǒng)統(tǒng)干掉,不論好壞,一顆不留!他對他的母親說:“我把您給我的牙全還給您,現(xiàn)在全是我自己的了?!?/p>
黃老三憧憬著滿口的32顆牙齒全部換成種植牙后,對付那些牛排烤肉什么的,簡直就不在話下。堅硬結實的牙齒榨出肉塊紋理中濃郁的肉汁,個中滋味,沒有健全的牙齒如何能體會?他多次強調(diào),他做得一手好菜,特別是香辣蟹堪稱一絕,他想象著香辣蟹在他的口中“咔嚓”一聲被切斷,然后咔嚓咔嚓被粉碎得壯懷激烈。
半年之后,黃老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新理的板寸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剛入伍的新兵,精神而干練,他一張嘴說話,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一口齊整白亮的牙齒,而那種白亮似乎并不扎眼,但又不是亞光,完全就是十八歲少年的牙齒擁有的朗健之色。
這個黃毅,讓我第一次認真去想,這個世界上無數(shù)的另一個我,誰都擁有各自不一樣的人生,盡管他們的名字完全相同。
我想起黃老三之前說的,真實的疼痛,永遠沒有想象中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