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雅冰
鄉(xiāng)村的初冬很安靜,雞群在墻角覓食,田園犬蹲在門角,懶洋洋地閉眼享受著難得的陽光;幾個農人在菜園里打理著蘿卜、青菜;房前屋后的橘子紅得逼人的眼……
周末的鄉(xiāng)村走訪比平時多了一份從容。與迎面的每一位老鄉(xiāng)親切地打招呼,向自己負責幫扶的家庭宣傳政策,了解其生活狀況以及所需。從村頭走到村尾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老高,霧也不知躲到了何處。眼前一切都變得明媚起來,一片麥田滑入眼眸。
兩山之間,一條小河慢悠悠地從人家門前、田間穿過。地里,一株株麥苗不知什么時候從土里探出頭來,嫩嫩的,綠綠的,頂著露珠,還帶著點初出土的鵝黃。就那一片,不,應該是一片緊接一片的麥田,裸裎在冬陽下,麥苗倔強卻毫不張揚地努力揚起腦袋,如還沒有長開的黃毛丫頭,稀稀疏疏的葉片遮不住大地的黃,只是那黃中最好的點綴。于是,天地之間那一行行、一排排黃綠相間的韻腳,就成為初冬最動人的情詩。
作為啃著連麩麥饃長大的我,一直執(zhí)著地認為:麥子是大地最大的浪漫。
新石器遺址首次發(fā)現(xiàn)的碳化小麥種子,無聲地宣告著這種看似弱小卻從黃河流域一直蔓延到長江流域的植物,超出了文字記載的歷史,在季節(jié)輪回中豐盈著南北餐桌,所有的贊美詩,在它們無聲的吟哦中都顯得蒼白。我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渠道進入華夏的,也不知道它在發(fā)展到今天的過程中,我們的祖先是如何把野性十足的它逐漸馴服的,讓小小的麥粒,變成人間煙火,一步步成為餐桌上的首席。但我知道,在與大自然斗智斗勇、相互交融的過程中,麥子已經成為流淌在農人血液里的一部分,與腳下的土地怎么也分不開了。
前段時間打動無數人的電影《隱入塵煙》里,麥子成為影片中非常重要的布景。兩個幾乎被生活遺忘的苦命人相互偎依、彼此取暖,在黃土地上辛勤耕耘,種下小麥,給麥苗除草、施肥。土地沒有辜負他們,麥子沒有辜負他們。夕陽下,沉甸甸的麥桿壓彎了驢車。在麥種發(fā)芽變成麥苗,麥苗一天天長高抽穗,被收割又變回麥粒的煙火生活過程中,馬有鐵沒有給妻子曹貴英說過一句情話,也沒有送過一朵花。然而,勞動間隙他用麥粒在曹貴英手上印下的那一朵麥花,不知道撩亂了多少人的心。反正那一刻,我覺得滿眼的麥粒都是跳動的字符,正在黃土上書寫一行行纏綿悱惻的情詩。電影的最后,馬有鐵在自己手背也印上一朵和妻子一樣的小麥花,復歸塵土。幾粒麥子印下的花,絲毫不比“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遜色,那悲壯的浪漫,沒有親近過黃土地的人也許很難讀懂。
對麥子的浪漫,饅頭知道、面包知道、面條知道、土地知道,躬耕的農人更知道。
“老師,你又下來走訪哦?!币晃焕相l(xiāng)從麥地里抬起頭來,笑盈盈地給我打招呼,順手把扯下來的一棵草“啪”地一聲扔在田埂上。
“就是,大爺,您兒子不是一直催您去城里住嗎?家里啥都不缺,您怎么還這么辛苦地種地呢?”
“自己種出來的糧食吃起來才香呢,我家兒子、媳婦、孫子都喜歡吃我給他們帶去的面粉,一輩子在農村呆慣了,不想挪窩了……”
“啪——”又一棵草連根帶土被扔到田埂上,大爺彎下腰去,繼續(xù)勞作。我分明看見一株行走的麥子,繼續(xù)在大地上寫著浪漫的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