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燕
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個詩人,但并不一定是會寫詩的人,那個叫“月白”的少年郎就是這樣。我認識月白純屬巧合,這個男孩從喚作“落月凹”的小山村里走出來,憂郁中帶些老成,靦腆又給人一種疏離感。
落月凹,月亮落下去的地方該是如何輕盈縹緲又晶亮動人啊。生長在江海平原的我,見過月輝中的一切影影綽綽、溫柔寧靜,河流草木和人影都清晰可見,沒有群山中那種近乎古老的神秘感。難道生在這樣神秘的村中,村里人都有著純粹得近乎透明的詩意嗎?月白,我兀自在心里默默念叨著,月白月白,這樣皎潔清朗的名字,太過出塵。
第一次見月白,他還是個黑瘦的十八九歲的少年,有著年輕人對南方城市莫名的向往、推倒重來的勇氣和熱情。彼時,我正厭倦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枯燥重復(fù)、了無生趣的工作。每天一抬頭,就是隔壁村的小姨、鄰鎮(zhèn)的表姑,蹭一些診療服務(wù)的同時,便盯著我這個遠親家的小女孩有什么八卦動向。每每晚間下班,醫(yī)院宿舍區(qū)里幾個打著毛線、嘮著家長里短的護士阿姨,也同樣飄來一些耐人尋味的目光。
回宿舍和一櫥書相伴,成了我剛畢業(yè)那幾年唯一的樂趣,直到一位院領(lǐng)導(dǎo)在我提出外出進修學(xué)習(xí)的時候說:“你就是讀到博士研究生,在我這里也還是個發(fā)藥的?!比煌浟宋襾砩习嗟牡谝惶?,領(lǐng)導(dǎo)曾高興地說好不容易招到一個正經(jīng)藥學(xué)專業(yè)的畢業(yè)生。我終于開始著手準備,逃離這個安逸得可以過一輩子的地方。
蘇城乍暖還寒的二月天,江南特有的潮濕陰冷讓月白看起來太過單薄。在一個招聘會上,我碰掉了他手里的個人簡歷,撿起時看到了太過簡單的學(xué)歷工作描述和清秀的字跡。秦月白,一個同樣讓人過目不忘的名字。招聘會結(jié)束,等車回暫住的賓館,我們竟是同一個目的地,我去竹輝路的友誼賓館,他去賓館旁邊巷子里的出租屋,我便邀了他同行。
和想象中西北山村里剛出來闖世界的孩子一樣,月白低學(xué)歷,干過許多苦力的零工,憨厚中又透出一股不屈服于命運的堅韌。只是在交談之間,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只是求職于一家電子廠流水線的大男孩談吐不俗、見聞廣博,甚至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睿智和看淡一切的從容。
追隨時代的腳步,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默默無言,又沒有年輕人的浮躁和對命運的抱怨,白天上班,晚間讀書,那種交談的舒適感讓人如沐春風(fēng)。怎么說呢,就是近乎詩意的表達,敬畏生命,熱愛生活,瑣碎間的小美好,比我這個大了幾歲的人要淡定得多。
命運也許沒有厚待每一個人,多舛或是平庸,底色都是真實的人世。一面之緣的月白在時光的洪流中被淹沒,逐漸模糊不清,卻又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小區(qū)門口賣水果的山東小伙兒、理發(fā)店的蘇北小哥、一直來給父親買藥的河南姑娘、醫(yī)院里收發(fā)快件的陜西孩子,同樣平凡無奇的人生,又都真實鮮活。似乎隔著萬重山水,毫不相干,又每天與我們擦肩而過,組成生活之鏈上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扣。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如此,不經(jīng)意間的相逢仿佛認識了許久,最后引為知己也不足為奇。月白的電話大約在五年之后打來,在蘇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也不適應(yīng)南方飲食的甜膩和潮濕的空氣,他就去了北京。我不禁好奇,在北京做什么呢?“外賣騎手。”月白的笑聲清亮。去闖蕩的少年,聲音里似乎也攜了大都市車水馬龍的熙攘,輕快明亮,語速也快了許多。辛苦繁雜卻也薪資豐厚,的確,很適合。
我也在蘇城的一家民營三甲醫(yī)院穩(wěn)定下來,夜班白班,兩點一線,生活和工作一樣沒有波瀾。那個像風(fēng)一樣馳騁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月白帶來各種鮮活的故事,曲調(diào)不一,又都蒸騰著凡塵煙火。和月白說話,我總覺得我是在夜色漸攏的暮年(實際我只大他三歲),而他正迎晨風(fēng)才開始跑。
我不喜交際,好宅家,他亦喜歡一個人獨處。不一樣的是,月白每年都會給自己放一兩周的假,去不同的城市,看人,看風(fēng)景,看當(dāng)?shù)厝说纳詈脱谠诮窒锎迓淅锏墓适?。許多時候我煩躁,會問,月白你在干什么呢?看云啊,一朵流蘇鑲邊的云。我笑,一定有另一個月白躲在身體里,是個詩人。是的,有時月白會分享一首好聽的歌曲,有時是他看到一朵從橋上石縫里開出的花,月光下樹葉的影子也會在照片里流動出奇妙的光華,甚至一池碧藍的春水都漾著不可思議的幻境氣韻。月白總能在忙碌的空隙捕捉到城市另類的美,而我從來看不到這些美。
幸而常有聯(lián)系,我也慢慢學(xué)著去聽黃梅天的雨聲,從中聽出浸潤的蔥蘢綠意;也看蕭瑟秋風(fēng)中的銀杏葉,金云般層疊漫布的葉子,給城市著上了油畫般的色彩;隆冬的一樹蠟梅;倒春寒的日子關(guān)注著南窗邊那棵玉蘭,鼓鼓的花苞到底會在哪一天清晨忽然綻開呢?
房子終于不再是一個小區(qū)哪一層的哪一室,而是有著我喜歡的云南茉莉花茶,幾只樸拙的粗陶瓶子也都插著四季的花枝,大理石的窗臺上鋪著旅游帶回來的織毯,我常坐在那里看書。家,自我的庇護所和純粹自由思緒亂飛的地方,我由衷地開始標(biāo)識,逐漸喜歡。
我漸漸熟知蘇城哪一個園林在哪一個季節(jié)有什么景,哪一處湖堤最適合看夕陽,哪一個巷子里有幾人抱不過來的古樹和世代相傳的美食手藝,哪一家店鋪賣著古早的銀飾,哪一個古舊的茶樓附近有最正宗的評彈或昆曲。城市,終有了些許歸屬感和實實在在的觸覺感知。我不再是一個麻木的異鄉(xiāng)人,對周遭的一切亦不再熟視無睹、漠不關(guān)心。
經(jīng)年的相識中,月白教會了我體驗這些常常被忽略或漠視的生活。而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變化時,我已不再青春。我重新審視自己,漠然地放任自己的靈魂麻木,銹跡斑斑的內(nèi)心世界一片荒蕪,這才驚覺我竟虛度了許多年的光陰。而依然普通平凡的月白,他的理想竟是攢夠了錢回村子里放牛養(yǎng)羊,讀書喝茶,聽雨看云!
是了,落月凹,這樣的村子,人口不多,與外界接觸甚少,有著古樸的生活方式和天然的山村野趣。我在月白近乎囈語的電話里第一次聽了他的家事:兄弟四人,山村的家庭供不起這么多孩子讀書,大哥和最小的月白讀過初中之后,就和父親一起承擔(dān)起家庭的重擔(dān),供老二、老三讀大學(xué)。老二、老三最后走出村子在城市里安了家,月白這才算完成了家庭的使命。
月白什么都干過,去深山里砍柴燒炭,去石場砸石頭,甚至有過一個自家的小鐵礦,后來又隨著同齡人外出務(wù)工的潮流進城里的電子廠打工,也從山西到上海押運過長途貨物,做過修橋鋪路的建筑工人,也販賣過水果蔬菜,后來去北京跑外賣。繁重的體力勞動讓人疲憊不堪,奇怪的是他卻不覺得苦。
一想到落月凹那寂靜迷蒙的月色和青紫色的晨霧,山上的野桃和山杏的花枝火一般惹眼,甚至想起姥姥把山里的野花、野樹帶回家栽種在院子……往事如煙堆疊,杳渺不清,人到中年,又恍然如昨,歷歷在目。蹚過城市的滾滾煙塵,月白有他的落月凹可以回歸。而我,也有我的村莊,炊煙升起的平原上,露水晶瑩,濕漉漉的草木開始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