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婷貽
“幾乎每個古巴人都至少有一個親戚或朋友死于新冠,我媽媽那邊的親戚就有幾個?!眮碜怨吣堑墓S爾對《財經》記者回憶起新冠病毒德爾塔毒株給古巴帶來的沖擊。
2020年3月11日,三個意大利人把新冠病毒帶到古巴后,這個長期面臨禁運的加勒比海島國面臨著一場與病毒搏斗的生死戰(zhàn)。
不同于亞洲國家,古巴網絡并不發(fā)達,在國家封控期間居民無法進行網購或叫外賣,學生們靠著電視頻道不同的播出時段學習,但是這些靜默手段無法以讓病毒停止傳播,古巴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自此和病毒展開時間競賽。
這個被列為美洲地區(qū)“最老的國家”——60歲以上老齡人口占比超過20%——受惠于前領導人卡斯特羅于1984年起建立的公共衛(wèi)生制度,最終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完成了自己疫苗的研發(fā)和制造,接下來又迅速地在兩個月完成了90%以上人口的接種,古巴因此成為最快擺脫新冠疫情困擾的國家之一。
研究古巴社會如何對抗疫情的加拿大皇后大學跨文化研究教授霍塞克(Jennifer Hosek)對《財經》記者指出,如果疫苗研發(fā)沒成功,“無法想象古巴大量的老齡人口會怎么樣”。
考慮到全球社會未來可能面臨的挑戰(zhàn),2022年6月美國非營利機構“對古巴醫(yī)學教育合作”組織美國、加勒比海和非洲科學家前往古巴調研,試圖了解古巴究竟是如何在困難的社會和經濟環(huán)境下研發(fā)、測試和制造出五種安全且具有較高防護作用的新冠病毒疫苗,又是如何及時完成對超過90%人口的疫苗接種。
該調研小組10月發(fā)表的報告指出,到2022年中為止,全球疫苗完成接種率只達60%,但是古巴每天新增的感染人數已經降低到20人,新增死亡病例為零,古巴疫苗覆蓋不僅廣,而且完成的比大部分國家早,這個對抗新冠疫情的成果“展示的是發(fā)展中國家緊急需要的產品研發(fā)和公共衛(wèi)生執(zhí)行力”。
研究小組還呼吁國際社會進一步和古巴生物醫(yī)藥界的合作,一起對抗嚴峻的全球威脅,同時建議將古巴研發(fā)的索貝拉娜疫苗(Soberana)加強針列為全球加強針。
霍塞克分析指出,“古巴群眾對國家衛(wèi)生和醫(yī)療系統(tǒng)的信任、完善的家庭醫(yī)生組織網絡、古巴自制疫苗的良好記錄,加上政府以信息透明的態(tài)度,提供大量關于病毒、疫苗和健康防護的知識”,這些都是古巴能在有限的資源下戰(zhàn)勝新冠病毒的主要原因。
作為一個島國,古巴總人口約為1120萬,在2020年先通過關閉邊境控制了新冠病毒的流入,限制了感染人數,為醫(yī)療和公共衛(wèi)生團隊爭取時間。
但是如何測試病人是否感染了新冠病毒對古巴而言就是重大挑戰(zhàn)。參與確保設備供給的古巴腦神經科學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索薩(Mitchell Valdes Sosa) 指出,核酸檢測非常昂貴,所以第一步需要克服的問題就是如何在本土制造核酸檢測工具來降低成本。
在克服了本土核酸檢驗的困難后,古巴科學家接著分析英國、美國和中國所遭遇的疫情挑戰(zhàn),并發(fā)現各國當時都面臨呼吸機短缺的問題,“在疫情高峰,沒有呼吸機可能造成大量死亡”,因此古巴衛(wèi)生部門一方面發(fā)起眾籌,避開美國禁運的限制購買機器零件,同時試圖制造兩種氧氣機,一種是供重癥患者使用的侵入式供氧機,一種是供一般癥狀患者使用的口罩式吸氧機;所幸第一波疫情并未如預想中那般嚴重,這為他們爭取了更多研發(fā)時間。
索薩總結稱,疫情開始暴發(fā)的時候,應該“考慮為最糟的情況做準備”,“我們認為,如果政府過于樂觀,只為最好情況做準備,那將可能是巨大災難”。
曾經歷過多種傳染病侵襲的古巴非常清楚,能夠徹底對抗病毒的只有疫苗,但是考慮到美國制裁古巴的政治因素,古巴并沒有像拉丁美洲其他國家一樣加入世界衛(wèi)生組織主導的COVAX計劃。其中另一個更大的現實原因是,在該計劃下,只有中低收入國家具備免費取得疫苗的資格,被列為中高收入國家的古巴面臨著經濟危機,無法籌措足以支付購買疫苗的經費。
不僅如此,古巴科學家在疫情初期就預見,高收入國家在疫苗研發(fā)完成后,可能利用大量金錢囤積疫苗。2020年5月臨危受命的芬利國家疫苗研究所所長班克莫(Vicente Vérez Bencomo)介紹,“我們當時就看到,就算世界上其他地方完成疫苗研發(fā),我們這種國家也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拿到?!?/p>
霍塞克也對《財經》記者指出,古巴如果像非洲國家等待國際組織捐贈疫苗,古巴只能排在等候名單的尾部。
為了新冠疫苗,班克莫的研究所暫停了很多其他疫苗的研究,例如已經進入臨床試驗的肺炎球菌多糖疫苗以及相當創(chuàng)新的百日咳疫苗。他解釋稱,“我們是非常窮的國家,但是我可以保證,我們沒有從原本用來購買食物或藥品的錢中拿出一分錢來;每個參與研究的部門都從別的研究計劃中找出可以使用的資源投入到新冠疫苗研究。我們需要發(fā)揮創(chuàng)意,我們的科學家習慣于用很少的資源做很多事?!?/p>
目前古巴使用中的疫苗包括,阿布達拉(Abdala)和索貝拉娜(Soberana)。
哈瓦那基因工程和生物技術中心(CIGB)比芬利研究所早一個月研發(fā)出阿布達拉疫苗,該疫苗后被批準緊急使用。該中心的生物醫(yī)學研究主任朱利安(Gerardo Guillén)對《財經》記者解釋,基于多年累積的經驗和生產制造能力,他們一開始就選擇了組合蛋白技術。研究初期嘗試了16種不同排列組合,通過哺乳細胞、酵母、宿主細菌來制造次單位抗原,且同時研究不同的基因建構(genetic constructions)和幾種不同的抗原,有些不太成功,有些還在試驗,但最后參考乙肝疫苗的阿布達拉最為成功,最后被優(yōu)先發(fā)展成為疫苗。
不同于其他國家,美國的禁運規(guī)定是古巴研究人員在研發(fā)過程中必須時刻考慮到的因素。2020年疫情期間遇上時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對古巴政策變得更加強硬,導致生物醫(yī)藥資源獲取更為困難,有些和古巴合作60多年的企業(yè),在特朗普擔任總統(tǒng)時突然感到害怕,告訴古巴方面需要終止合作,否則擔心會失去和北美洲的貿易。
2022年7月15日,古巴國家生物制劑中心內的新冠疫苗生產線。在醫(yī)療資源上多年來被迫自立自強,古巴在病毒威脅下,反而從容使用大部分國家都缺乏的疫苗生產設施。圖/法新
芬利研究所的部分科學家在研發(fā)過程中需要到其他國家去借用外國同事的設備,在購買材料和設備時需要不斷改變中間商,“因為一旦美國政府發(fā)現,訂單就會馬上被取消”。盡管如此,芬利研究所在研發(fā)過程中還是獲得了意大利、法國、加拿大科學家的協助。班克莫形容整個研發(fā)過程“非常難,但是我們古巴人已經習慣排除萬難”。
朱利安指出,2020年大約有400名專家參與了古巴疫苗的研發(fā),“整整兩年,沒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因為時間壓力,每一步都是挑戰(zhàn),從建構動物試驗模型、組織臨床試驗、讓4.8萬名志愿者在18個不同診所完成接種,再跟著評估大量的數據,最后發(fā)表分析文章。
2021年朱利安的團隊發(fā)表臨床試驗結果,三劑阿布達拉疫苗對于防重癥和死亡的保護效力達92%,古巴衛(wèi)生部門在2021年7月9日授權緊急使用阿布達拉疫苗。芬利研究所同樣以組合蛋白技術研發(fā)的索貝拉娜01、02在8月也獲得批準,有效防護率也達90%。
疫苗的名稱反映出古巴人尋求自立自強的決心。阿布達拉來自古巴民族英雄馬蒂創(chuàng)作的戲劇,劇中保衛(wèi)國家的年輕英雄就叫做阿布達拉,而索貝拉娜的意思就是“主權”。
據芬利研究所的班克莫介紹,在臨床試驗的時候,大家太喜歡“索貝拉娜”這名字,后來也改不了?!斑@為古巴人帶來驕傲,所以在命名時也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叫索貝拉娜;民眾真的非常相信我們做的事,我們總是有比實際需要多出3倍的人,排隊來參加我們的臨床試驗。”
在醫(yī)療資源上多年來被迫自立自強,古巴在病毒威脅下,反而從容使用大部分國家都缺乏的疫苗生產設施?!拔覀兿氇氉钥孔约旱牧α繛樽约喝w國民提供防護,不依賴任何其他人的決定;結果證明我們是對的。我們看到的是富裕國家囤積了大量的疫苗。”班克莫稱。
隨著奧密克戎毒株席卷全球,朱利安指出,他們在2022年也更新了阿布達拉疫苗,目前正加強生產制造。在完成新冠疫苗研發(fā)后,他們正重新聚焦于業(yè)已進行多年的登革熱疫苗、寨卡疫苗、治療型癌癥疫苗、慢性乙肝疫苗和混合疫苗的研究。
在疫情初期通過城市靜默來降低感染率的古巴,首先啟動的是家庭醫(yī)生系統(tǒng)對一般居民的感染排查,派出了執(zhí)業(yè)醫(yī)生和臨時抽派的醫(yī)學院學生,挨家挨戶以每天100戶的速度排查感冒和呼吸道癥狀的患者。
1984年由卡斯特羅推動的家庭醫(yī)生制度,經過多年推動,目前全國9.7萬個醫(yī)生有4.8萬名屬于家庭醫(yī)生,其中2.6萬名進駐在社區(qū)里。其他配置還包括8.4萬名護士、150家醫(yī)院、449個診所、55個老人之家和295個成人照護中心。
家庭醫(yī)生克莉莫爾(Leticia Goslin Collymore)介紹,她負責820名居民從出生以后的各種病痛,系統(tǒng)將居民按照年齡和風險區(qū)分成健康、部分風險、基礎病和殘疾四級。在疫情期間,她每天拜訪所負責的居民,同時宣傳衛(wèi)生習慣,如解釋為什么需要佩戴口罩、如何洗手等。她認為,“古巴的家庭醫(yī)生在對抗疫情期間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
哈維爾以他個人經驗對《財經》指出,“2020年當歐洲人還在以個人自由挑戰(zhàn)強制佩戴口罩政策,針對防疫措施爭論不休時,古巴人基于多年配合政府衛(wèi)生政策的習慣,非常一致地配合了,這是古巴防疫中和歐美國家最大的不同之處?!?/p>
古巴在2020年11月開放邊境,允許居住在海外尤其是邁阿密的古巴人入境拜訪親戚讓疫情急速升溫?;羧酥赋?,很多應該在家隔離的訪客,打破了規(guī)則和家人舉行派對,2021年1月感染人數超過2020年全年的確診病例,到2021年3月,每日新增感染人數超過1000,接著在2021年8月達到高峰。
但是,也就在2021年7月和8月疫苗研發(fā)相繼完成,開始大規(guī)模對群眾進行接種,古巴社會把接種速度當作是和病毒傳播的競賽。加拿大疫苗專家拉費里埃(Craig Laferrière)指出,組合蛋白疫苗不像輝瑞和莫德納疫苗需要極低溫度的冷鏈配送,可以輕易地配送到偏僻的區(qū)域;另外,古巴疫苗帶來的副作用也低于牛津大學的AZ疫苗,第三階段試驗的疫苗接種者只有不到1%出現發(fā)燒癥狀。古巴自行研發(fā)的疫苗一直維持良好記錄,卡斯特羅政府上臺后不僅消滅了瘧疾,古巴科學家研發(fā)的腦膜炎疫苗也曾經成功控制了腦膜炎的蔓延。
霍塞克指出,因為有著良好的記錄,其他國家部分群眾對疫苗的懷疑態(tài)度并沒有出現在古巴,幸運的是“古巴人和他們在美國的親戚所使用的社交媒體上沒有那些關于疫苗不良影響的謠言”,類似的現象在美國、德國都造成了嚴重的公共衛(wèi)生問題。
另外,家庭醫(yī)生制度讓古巴全國可以迅速完成疫苗接種,因為居民對家庭醫(yī)生的信任,對疫苗的任何質疑都能進行理性的溝通,當家庭醫(yī)生負責的居民不愿意接種疫苗時,居民可以在醫(yī)生解釋、說服無效后簽署一個排除醫(yī)生責任的承諾書,個人權利也獲得尊重。
古巴腦神經科學中心的索薩指出,古巴政府在對抗疫情的過程之中非常仔細地咨詢專家的意見,“最后終究是人類對抗病毒,是一個生物問題,是科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