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維
老皮打來電話,問我星期六的同學聚會去不去。他說,他不打算參加了,并明確表示了不參加的理由。
老皮,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同一個班?;謴透呖嫉牡诙?,我倆又一起考進了同一所師范學院,他是中文系,我學的是數(shù)學。畢業(yè)后,我一直在學校當教師,直到去年退休。老皮則不同,他對教書不感興趣,熱衷于做官,1987 年,在縣城一所中學教語文的老皮,終于抓住了一個機會,從此踏上了仕途。幾個月前,老皮剛從副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
老皮不打算參加同學聚會的理由有兩點。其一,他反對,甚至可以說十分討厭AA制。他覺得老同學聚在一起,進門先掏一百塊錢,再坐到飯桌上吃飯,太不真實,挺虛。其二,世事滄桑,許多記憶早已物是人非,沒多大意思了,在說到這點時,老皮還特別提到了老巴和小白鞋。
這兩個人都是老皮和我中學時代的同學。老巴這人腦子笨,念書不成,他原本跟我們不是一個班,因初三那年留了級,等來年上高中時就與我們分在了同一個班。讀到高二時,可能是覺得實在吃力,老巴就退學了。前幾年同學聚會,還見到了老巴,他已滿頭白發(fā),又黑又瘦。吃飯時,坐在老皮旁邊,一句話沒有,只是時不時地給老皮的盤子里加一塊排骨或牛蹄筋兒。我辦退休手續(xù)那會兒,聽老皮說,老巴人沒了,是肺上出了毛病。
小白鞋是個女同學,叫肖霞。人長得好看,又會打扮。她在我們面前,總是緊繃著小臉兒翹著下巴。記得放學的時候,總是有高年級的男生在校門口等她。肖霞,似乎對這種待遇很是享受,一到快放學的時候,她的心就慌了,她的眼睛總往窗外瞟,而且是提前把書包歸置好,等放學鈴聲一響,不等老師走出教室,她已經(jīng)先從后門出去,像一只歡快的小鳥飛向校門口。
老皮和老巴上學時關系不錯,這些年兩個人好像一直有聯(lián)系。老巴死前,在區(qū)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老皮還委托他老婆小寇拿著東西去探望。老巴的死,我想老皮心里一定有些難受。但我不確切知道,老皮為什么在電話里還提到肖霞。仔細想想,也許是和幾年前的那次同學聚會有關。
幾年前,我們搞了一次同學聚會,那是自從離開中學校門后,同學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幾十年過去,同學們像失散多年的親人,相互傾訴著重逢的喜悅,有些女同學還笑著笑著就流了淚。肖霞,還是那么會打扮,她穿一件白底粉花的襯衫,搭配一條黑色的長裙,腳上是一雙高跟的白色皮鞋,鞋面上有墨綠色的絲帶和金屬編織成的圖案。從上到下,看上去簡潔而隨意,但站在女同學中間,依然是很顯眼。我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的肖霞,下巴不再往上翹了,她始終保持著微笑。有誰從門口進來,她微笑;有誰喊著名字跟她招手,她微笑;有誰走過去擁抱她,她微笑。
飯桌上,老皮悄悄跟我說,小白鞋,還是那德行。到這會兒都三個多小時了,你發(fā)現(xiàn)沒,她沒說一句話。老皮這么一說,我恍惚也覺得肖霞好像是沒說過話。這時,旁邊坐著的和肖霞一個村子的李娟插話說,你們甭瞎嘀咕了,她兩個耳朵實聾,什么都聽不見。是遺傳,她哥、她姐也這樣。也是在那次聚會上,知道肖霞的丈夫,就是當年在校門口等她的高年級男生中的一個,姓景。據(jù)說,姓景的那小子九十年代就成了老板。當了老板后,整日喝酒,打牌,混女人。
星期五晚上,老皮又來電話。他說這幾天又認真琢磨了一下,還是想去參加同學聚會,讓我周六開車去接他。老皮不會開車,退休前他前后換了三四個單位,出去開會辦事,一直坐公車。十幾年前,機關里取消公車,老皮只好自己買了一輛二手車,用車時,就事先通知原來給他做司機的濤子拉他去。其實,老皮有駕駛證,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他沒摸過車。
老皮的司機濤子,我也熟悉,是和我在一起教過書的一個同事的孩子。老皮從下邊鎮(zhèn)里調(diào)到土地局后,讓我?guī)退锷粋€司機,我就把濤子推薦給老皮。濤子這孩子知道感恩,每年春節(jié)都來給我拜年,拜年的時候,總是不忘了說他喜歡跟在老皮身邊,感謝我給他找了這份差事。濤子說,皮局這人挺逗的,我問他老皮怎么個逗法。濤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一次拉著皮局下鄉(xiāng),他發(fā)現(xiàn)地里邊有人在蓋房,就讓我停車。然后,打電話,叫當?shù)劓?zhèn)里的人過來。來了兩個年輕人不認識皮局,問我們是哪兒的,皮局說,是土地巡查的。其中一個瘦高個馬上露出笑臉兒,他說,哦,是劉大腦袋的手下。皮局一聽,臉上掛不住了,先紅后白,扔下一句,等劉大腦袋吧。上車讓我往回開,路上,一句話沒有,不斷地出粗氣。到局里,皮局把劉大腦袋叫到他辦公室,發(fā)了一頓火,弄得劉大腦袋暈頭轉向。逗不逗?我問劉大腦袋是誰,濤子說,是局里管日常巡查的一位老科長,比皮局歲數(shù)還大。
濤子說時嘴里很流暢,臉上帶著愜意,并且,還恰到好處地留意了兩眼我的反應。顯然,他是把老皮的這件事當成段子講給我聽。
周六上午九點,我去接老皮,去一個叫人民公社大食堂的飯店。這個飯店離我們念書時那所中學很近,班上的同學,絕大部分現(xiàn)在還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到這個飯店來很方便。老皮上車后,屁股沒坐穩(wěn),急忙掏出一百塊錢,一邊往我褲兜里塞,一邊解釋說,你替我交上,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從我們現(xiàn)在的地方到聚會地點,大概有四十分鐘的車程,時間充裕,車子開得很慢。我們倆在車里邊欣賞一路的景色,邊聊即將見面的同學和難忘的中學時光。我問老皮,肖霞的綽號,好像是你給起的。老皮很坦誠,是。你忘了,夏天她老穿著一雙白涼鞋,特扎眼。那會兒,我正看一本小說,里面有一個女的,叫小白鞋。老皮說的那本小說,應該是《漁島怒潮》,我看過電影。在電影里,小白鞋是個反面角色。于是,我有意無意地跟老皮開玩笑說,你覺得是不是這么回事,一般男的給女的起外號,要么是吃醋,要么是受過傷害,你屬于哪一種。老皮沒有馬上作答,等車子開到下一個紅燈,停下。老皮才說,小白鞋那會兒眼里沒咱們。老皮的腔調(diào)里,有一種忿忿的不平。我從車后視鏡看到,坐在后排的老皮,右手摸了兩下鼻子,臉有些難看。
這次同學聚會,讓我怎么也沒有料到,又有兩個同學走了,一個叫王秋菊,一個是小志。兩個人都剛六十出頭。對于王秋菊,我一時沒想出是誰,直到有人爆料說她上課愛趴在桌子上睡覺,老師喊她起來讀課文,她睡眼惺忪,張口就說,我說夢話了?弄得滿堂哄笑。我這才隱約回憶出,初中時好像是有這么個同學,人蔫蔫的。但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十分清晰地想出她長什么樣子。小志沒了,讓在座的所有人唏噓不已。上次聚會,還見到了小志,當時看不出,也沒聽他說有什么病。在那次聚會上,小志一如既往地謙遜,端著酒杯,繞著桌子,嘴里不停地:哥,喝酒;姐,喝酒。小志不是本鄉(xiāng)人,是隨父母從城里下放來的插隊戶。記得初二下學期,小志才插班進來。小志又矮又胖,一對小眼睛,兩只招風耳。小志坐在第一排,聽課時,喜歡挺胸背手。老師說,你不能老背著手,得寫筆記,他才怯怯地把手收回來。小志嘴很甜,在班里不管歲數(shù)大小,男的一律叫哥,女的自然是姐。所以,別看小志長得有些搞笑,在班里人緣一直不錯。喝酒的時候,有人提議,第一杯酒,干脆別喝了,倒在地上,給天堂的小志和王秋菊。喝第二杯酒時,又有人建議說,老皮,皮局長,你應該代表同學去問候一下小志的家屬。老皮沒理解其中的含義,眼睛充滿疑惑地打量提建議的人。這時,體育委員大寶子對老皮說,你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小志的老婆是葛小翠。聽到葛小翠三個字,老皮先是驚愕,繼而,臉瞬間紅了。為了掩飾情緒的變化,老皮站起來,端起酒杯說,來,我敬一杯。言罷,沒等桌上的人呼應,他已一仰脖兒,暢飲而盡。也許因為動作猛或手臂有些發(fā)抖,酒杯在觸及嘴唇的一剎那,差不多有一半的酒灑落在他的下巴頦子和那隆起的肚子上。
老皮當年追葛小翠的事,同學中留意的人可能都有所察覺,盡管老皮從來沒有承認。那天聚會結束后,在回去的路上,老皮似醉非醉地癱在座椅上,閉著眼。下車的時候,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翠……小翠怎么嫁給了小志?其實,在從大寶子嘴里知道葛小翠是小志老婆的時候,我也感到驚訝,我甚至覺得,給小志當老婆的這個葛小翠,一定不是和老皮在禮堂演節(jié)目的那個葛小翠。
葛小翠比我們低兩屆,老皮認識她,也純是偶然。我們中學對面有一個崇文五七干校,每年元旦前,干校和學校都要搞一次聯(lián)歡。在中學時,老皮很活躍,擅長寫作文,還是文藝骨干。高一那年元旦前,老皮為聯(lián)歡會創(chuàng)作了一個情景劇,送給審查節(jié)目的副校長看,副校長十分贊賞。老皮編的情景劇叫“上學路上”,劇情很簡單:清晨,朝霞滿天。一個背糞筐的老爺爺和一個背著書包糞筐的小姑娘在路上相遇了,兩人為到底是誰先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幾灘馬糞起了爭執(zhí)。在得知老爺爺原來是五七干部為試驗田撿糞,而小姑娘是給學校學農(nóng)田撿糞后,一老一小由開始互不相讓,到最后互相謙讓。全劇共有三個角色,一個老爺爺,一個小姑娘,還有一個旁白兼彈唱京東大鼓的。老皮自薦飾演老爺爺,唱京東大鼓的是教音樂的周老師。演小姑娘的,按老皮腳本的要求,需要在低年級挑選一個合適的。據(jù)說,飾演小姑娘的人選在排練階段換了五六個,原因是臺詞里,有三處小姑娘要喊老皮“老爺爺”,被換掉的那幾個喊“老爺爺”時,不是張不開口,就是聲音怯怯的,不夠脆生。直到換到葛小翠。
我第一次見到葛小翠,是在我們高一(2)班教室門口,那是課間,葛小翠來找老皮,好像是說周老師讓她通知老皮放學后排練的事。葛小翠個頭比同年齡段的女孩子要略高一些,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很靦腆,跟老皮對話時,臉一直紅彤彤的。
老皮的情景劇,演出效果非常好。扮上相兒的老皮和葛小翠從幕后一露頭,五七干校大禮堂掌聲潮涌。尤其是葛小翠,頭上扎著兩個朝天撅,一看就是個小丫頭,她喊老皮“老爺爺”的聲音清脆甜潤,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還在耳根那兒縈繞。周老師在尾聲的四句京東大鼓:“朝霞出來紅滿天,長輩話兒記心間,從小立下革命志,接班路上永向前”,更是把臺上臺下的氣氛推向了高潮。老皮和葛小翠在周老師的伴唱下,走到臺口,向臺下謝幕,兩個人眼里都泛著淚光。
老皮和葛小翠,一時成了校園里的名人。也是從那時起,下午放學后,我發(fā)現(xiàn)老皮經(jīng)常去學校的圖書借閱室,而且是越來越頻繁。到高二下學期,放學后,老皮幾乎天天往借閱室跑。我覺得老皮愛看文學方面的書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他是以借書和還書為幌子,真實的動機是去看葛小翠。學校側門旁邊有一排房,兩間是物理實驗室,兩間是圖書借閱室。借閱室開放時間是每天下午放學后,管理員都是學生,葛小翠就是其中一個。
我是偶然知道這個情況的,有一天下午放學后,我去物理實驗室參加課外小組活動,無意中,從圖書借閱室敞開的門中,瞥見了里面的人,有一個好像是葛小翠。我好奇地走進去,果然是她。舞臺上的兩個“朝天撅”已經(jīng)挪到了腦后,變成了一根核桃般粗細的辮子,有一尺多長??赡苁俏堇镉行灍幔鹦〈浼t潤的臉蛋上浸了一層細細的汗?jié)n,有幾根劉海貼伏在亮晶晶的額頭上,使得她那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更加生動。她大概是洞察到我的目光不是在注視書架上的書,便很敏捷地把那根辮子勾到胸前,似乎有意遮擋一下那已經(jīng)明顯看出有些隆起的胸部。
那個年代,農(nóng)村孩子上學晚,一般到八九歲才入小學。加上經(jīng)常干活,普遍發(fā)育得比較早。在我今天看來,那時的葛小翠,已經(jīng)是一個水靈靈的姑娘了。
老皮想讓我陪他去看看葛小翠。他跟我透露這個想法時,先是做了一番鋪墊,后是兜兜轉轉,聽了一陣子,我才在他吞吞吐吐的話語中,聽明白了這個意思。我跟他說,這大把歲數(shù)了,還得找個當燈泡的。老皮說別誤會,小志不在了,一個人去怕小翠尷尬。再說,你得開車拉著我。我說不好老皮是怕葛小翠尷尬,還是他自己不太好意思。老皮這人做事,事先總考慮得挺周到。這讓我想起在師院讀書時一件有意思的事,臨近畢業(yè)時,在學生第二食堂,老皮端著飯湊到我跟前兒,神秘兮兮地說讓我?guī)退k一件事。老皮要辦的事很簡單:他暗暗喜歡他們班里一個女生,他感覺那個女生似乎對他也不討厭。有一個星期日,那個女生還邀請老皮到北展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問題的關鍵是,老皮不太確定對方有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于是,寫封信想摸一下底,托我送給那個女生。老皮說,那個女生家住在山區(qū),平日回不了家。每周的周六晚上,她準去院圖書館,坐在二層閱覽室倒數(shù)第二排的位子上,去看《大眾電影》。我開始有些猶豫,但看到老皮渴望的眼神,我答應幫他做這件事。
星期六晚上,我去了院圖書館,發(fā)現(xiàn)在老皮描述的位置上,確實坐著一個女生。我當時沒太看清楚她的臉,她兩只手端著的那本《大眾電影》,正好擋住了我一部分的視線。那本《大眾電影》的封面,是一個穿紅底白花夾襖的小媳婦,正歪著頭,對著鏡子用木梳子梳理捋到胸前的一團秀發(fā)。我認出是電影《牧馬人》的劇照,半個月前,學院操場上放過這部影片。我放輕腳步,繞到看《大眾電影》女生的側面,輕聲說,打擾了,有人托我給你一封信。盡管聲音很小,女生還是怔了一下,扭過身,用懵懵的神色打量我,繼而又疑惑地點了兩下頭……信送出去一周后,我問老皮有沒有回音,老皮緊張地搖搖頭。大概又過了一個來月,有畢業(yè)生開始陸續(xù)離校,我在去教室的甬路上碰上老皮,再問他的時候,老皮卻說,這樣好,這樣挺好。老皮一臉輕松釋然,好像他原本就期盼有這樣一個結果。
離開院校的前兩天,在院主樓前的廣場上,我意外遇見了那個女生,她當時正在和幾個人照相。在目光相碰的瞬間,她竟認出了我,快步走過來,和我打招呼。她沒有了在閱覽室時的那種慌亂,落落大方,像個熟人似的,問我干什么去,什么時間離校。我忽然想起老皮,我問,那封信……她愣了一下,隨即略顯歉意,哧哧地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放外衣口袋里了,到宿舍一摸,沒了。我忘了口袋是破的。這時,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的走過來,冷冷地瞧我兩眼說,對不起,我們要去花壇那邊兒照合影。女生跟著那個男的走出幾米后,又回過頭,沖我喊一句,謝謝你。和那個女生的這次偶遇,至今也沒跟老皮說,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合適。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我開車拉著老皮去看葛小翠,路上,老皮又鄭重地問起那個話題,你說,小翠怎么就嫁給了小志?看來,老皮已經(jīng)被這個問題深深地困惑住了。說實話,知道小志的老婆是葛小翠時,我腦子里也有過同樣的閃念,只限于閃念。不像老皮,老皮說這句話的聲音里,總感覺有一種特別的情緒和味道。我再次問老皮,你是不是跟葛小翠談過戀愛?老皮連連說沒有,沒有的事。說話時,他右手又去摸兩下他的鼻子。他鼻子上面其實什么都沒有。
老皮的否定,讓我不得不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一些懷疑。在老皮和女人的關系上,不單是我,認識他的人,也常常看走了眼。老皮成家很晚,他結婚時,我女兒已經(jīng)小學三年級了。按說,老皮,一米七八的個頭,白皮凈面,高鼻梁大眼睛。加上高學歷,公職身份,找個對象應該不是難事。事實上,老皮和他老婆小寇結婚前,也先后處過七八個女朋友,時間長短不一,有兩個老皮還讓我陪著一塊兒吃過飯。其中,有一個教美術的,人長得漂亮,身條也好,當著我的面兒,還往老皮嘴里喂東西,儼然一對老夫老妻。但不知何故,也是無果而終。
在一位村民的指引下,很容易就找到了葛小翠的家。家里沒人,大紅的鐵門上掛著鎖。村民是個熱心腸兒,在確定了我們的身份后,打算帶我們?nèi)ゴ謇镄陆ǖ男蓍e廣場,說葛小翠可能在那兒跳舞。那個跳舞的休閑廣場,應該離葛小翠家不遠,在往那里去的時候,已聽見了鑼鼓的聲音。
很快,我們看見了跳舞的隊伍和圍觀的人群。村民讓我們在一處健身器材旁邊等著,他去叫葛小翠。一會兒,村民和一個身著粉衫、下身是綠褲子的人向我們走來,兩人邊走邊說。
盡管有一定思想準備,可當葛小翠站在我們面前時,我還是有點兒恍惚,好像是剛從一個夢里邊醒來,我對葛小翠的印象還停留在四十多年前。一時,很難將眼前這個可以稱為是老婦女的人,同記憶中的葛小翠劃上等號。老皮,可能也有同感,他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很圓,半張著嘴,一直屏著呼吸。葛小翠更是慌亂,來回倒手,似乎不知道究竟哪只手攥著那把跳舞時用的折扇更合適。噢……,是你呀!葛小翠響亮地喊出老皮的名字,臉上顯出驚喜。她打量了一下我,報以點頭微笑。老皮說,我們要去辦件事,順路過來看看你。葛小翠臉上的驚喜消失了一大半兒,噢……她應和了一聲。我沒想到老皮會這么說,見葛小翠情緒低沉下來,我趕緊替老皮打圓場,是這樣,我們本還打算去原來的中學轉一圈兒,但主要是來看你。聽我這么解釋,老皮補充道,是這么安排的。葛小翠說,那就到我家里喝口水吧。
在去葛小翠家的路上,她大概是想起了我們剛才說的話,她說,你們是得到過去念書的那地方看看,變化可大了,我是最后一批高中,后來,連初中都撤了。北京開奧運會那年,房子全拆了,蓋了樓房,當幼兒園,我孫女在那兒上大班呢……這時的葛小翠,人完全平靜下來了。
葛小翠打開了大紅鐵門上掛著的門鎖,小院別致的景象吸引了我們。走進門樓,迎面是一個中式的影壁墻,前面擺放一個青石雕的缸,里面的睡蓮已經(jīng)開花。繞過影壁,是一個仿古木搭建的過廊,有五米來寬,一直延伸到正房的堂屋前邊。過廊的上面鋪滿了層層疊疊的藤蔓,紫丁花已經(jīng)開過,凌霄花開得正繁,還有一兩種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也在花期。整個小院彌漫著一種幽香。過廊中間位置有一個石桌,上面還有花生、瓜子一類的東西,顯然是經(jīng)常有人坐在這里休閑。老皮跟葛小翠說,這兒不錯,就坐這吧。葛小翠想了想說也行,我去沏茶。在葛小翠去屋里時,我和老皮商量,一會兒,誰也不能提小志。
一支煙的工夫,葛小翠端著茶和杯子出來了。她已經(jīng)把剛才跳舞時穿的衣服脫掉,換了一件紫色的旗袍。旗袍很合體,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依然勻稱的體型。她的頭發(fā)散落著,從右側肩滑落下來,披到胸前,好像比她上中學時的那根辮子,又長了一大截兒。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很白凈,幾乎沒有皺紋,那雙會忽閃的眼睛仍然神采靈動,只是眉目有點兒刻意,很可能是剛剛修飾過。總的感覺,葛小翠比她實際年齡要顯得年輕一些。我不知道老皮是否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jié),老皮從進院門,似乎就心神不定,他看葛小翠的眼神是游離的,好像有意在躲閃。
葛小翠給我們倒茶,等三個人圍著石桌坐下來,準備聊點什么的時候,才忽然發(fā)現(xiàn)誰也沒有話題。沉默片刻,老皮找話說,這個小院布置得很有趣。沒想到這句純是為化解尷尬的話,卻讓葛小翠打開了話匣子,她說這都是小志的主意,她開始不同意這么弄,現(xiàn)在村子里有幾家也把院子搞成這樣。前幾天去跳廣場舞,碰上村主任,還問愿意不愿意把院子騰出來,出租給搞民宿的公司,她回絕了主任,不想搬到兒子那里去住,她想一個人守著這個小院。葛小翠滔滔不絕,完全陶醉在她自己的一種境界里。
臨近中午,葛小翠要留下我們吃飯,說她兒子昨天剛從房山小清河撈回來幾條魚,我們覺得不好麻煩她,只得婉言謝絕。起身要告辭時,葛小翠忽然想起什么,讓老皮等等。很快,她從屋里提著一個箱子出來了,從她走路的姿態(tài)看,那箱子應該有一定的重量,她用力把箱子放在石桌上。箱子大概有些年頭了,樹皮顏色的皮革上有零散的破損,四個角打著金屬箍。葛小翠將箱子打開,里面全是嶄新的書,這些書封面色彩斑斕,每本書的邊角都格外平整,很顯然是還沒有翻看過。擺在上面一層的幾本書有《金光大道》《大刀記》《沸騰的群山》《新來的小石柱》和《桐柏英雄》等。望著這一箱子書,老皮和我面面相覷。這時,葛小翠將右手放在頂層的書面上輕輕劃了幾下,然后抬起頭,對老皮說,這里邊的書,你大多都沒讀完,有幾本,根本沒翻。她又沖我笑笑,好像是說給我聽,那會兒,他從我手里借出去的書,我都做了記號。說著話,葛小翠已咯咯地笑出了聲。
葛小翠送我們出來,我故意緊走幾步,坐到駕駛座位上等老皮。老皮提著那個箱子,葛小翠跟在后邊,在老皮往后備箱放箱子時,我清楚地聽到葛小翠聲音顫顫地說,你考走后,我以為你很快會回來借書。
到二月八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八,我在崖洲灣施頓旅館已經(jīng)住了三個月零六天。這個旅館很便宜,離海灘也近。去年十月下旬,北京下了一場大雪,聽新聞里說,北京地區(qū)這個時候下雪,還要追溯到十年前了,雪停之后,氣溫驟降,我只好比原計劃提前二十天到這個地方來過冬。這幾年,我的哮喘越來越厲害,受不了北方冬季的寒冷干燥。
這期間,老皮和我通了一次電話,他詢問我是不是跟往年回京的時間一樣。他說,很想去同澤居坐坐。同澤居是離老皮住的那個小區(qū)不到一站地的一個酒館。老皮不止一次表示,他喜歡那里的格調(diào)。老皮和我經(jīng)常去那里小酌幾杯。有時,我會帶上老伴,老皮也會叫來小寇。小寇現(xiàn)在是區(qū)醫(yī)院住院部的護士長,她嫁給老皮,我還是媒人,確切地說,我只能算是“媒人”。當初,小寇在下邊一個鎮(zhèn)衛(wèi)生院上班,那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常去衛(wèi)生院開藥,跟在藥房拿藥的小寇慢慢熟了,知道她還沒處對象,就想到了還單身的老皮,老皮那會兒剛調(diào)到那個鎮(zhèn)當副鎮(zhèn)長。據(jù)說,小寇對這樁婚姻一直有些猶豫,一是老皮比她大七歲,二是說不清楚老皮哪兒有那么點勁兒,總是讓她感到別扭。兩個人拍拖了兩三年,一直沒結婚。后來,鎮(zhèn)長車禍死了,老皮請我喝酒,酒桌上讓我接替媒人的角色。老皮的意思是,小寇是個大姑娘,他自己又當干部,中間沒個人,說話做事不大方便。我認識小寇時,她已調(diào)到縣醫(yī)院當護士,也就是現(xiàn)在的區(qū)醫(yī)院。
我對在崖洲灣的時間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在二月八日上午,我接到了小寇的電話,小寇說老皮跟她提出了離婚。我感到很突然,問是怎么回事,小寇支支吾吾,最后還是說出了緣由。兩年前,老皮做了一個疝氣手術,給他做手術的大夫說很成功,但老皮很快覺察手術還是出了些問題,他那方面有了障礙,那小東西最初是消極怠工,后來干脆是蔫頭耷腦,任憑老皮百般努力,仍是一副衰相兒。老皮考慮小寇剛五十歲出頭,不想毀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小寇懷疑這是老皮的借口,她說她對那方面的興趣很是一般。反倒是老皮,他不但始終當回事兒,而且行動上很有規(guī)律,可令她費解的是,老皮從來不主動,倘若那天,她一時疏忽,沒在習慣的時間到老皮房間來,第二天醒來,老皮往往會找茬兒撒氣。
老皮的離婚理由似乎有些勉強,畢竟他和小寇都到了這把年紀。至于小寇披露的老皮在私生活上的講究,特別是在自己老婆面前表現(xiàn)出的那種被動,更顯得奇葩。小寇沒有流露出在離婚問題上的態(tài)度。她只是抱怨,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老皮這個人。她說,說別的,你可能不信,就說你們那個同學老巴。每年秋后,都帶著花生、白薯來看老皮。早些年興冬儲大白菜,那會兒,老巴還沒置三蹦子,是用自行車馱著白菜,還得幫忙搬到樓上去。你知道,在三牌巷住時,我們家是六樓。老巴死前,在醫(yī)院躺了一個來月,我說老皮,你得去瞧瞧老巴。老皮說,由你代表就行了。我說你不露面不合適。你猜老皮怎么說,他說他去了更不合適,你聽聽,這是什么邏輯?不就是幫人家寫兩篇破作文嗎!
我還曾一度納悶,愚笨憨實、中途就退學的老巴,怎么會和做官的老皮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小寇這么一說,我腦子里忽然冒出一件事,中學時,我們班后面的墻上有一個“作文天地”,語文老師會把一些寫得好的作文掛在上面,讓同學們欣賞學習。印象中有一期,老巴寫的一篇作文竟然也出現(xiàn)在上面。
我得回北京了。濤子發(fā)來一條短信:皮局病重,來日不多。濤子這電報體的短信,我一連端詳了幾遍,一個字一個字的審視,我怕我突然眼花,或腦子一時短路而誤讀。在反復確認我沒有把這八個字讀錯后,我的頭轟的一下,喉嚨發(fā)緊,感到呼吸不暢。我?guī)缀醢c在座位上,待緩緩平復后,我給小寇打電話,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
這才幾個月的時間,我不知道老皮那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去年夏天一塊兒去看葛小翠。那天,從葛小翠家出來時接近中午十二點了,我們在路邊一個小館吃午飯。老皮說想喝酒,他要了一瓶白酒,很快就喝大了,是我扶他上的車。上車后,他執(zhí)拗地讓我把后備箱里那個手提箱,搬到后排的座位上。一路上,老皮身子半仰著,頭歪在座位的靠背上,閉著眼打起了呼嚕。我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手一直按在手提箱上,似乎怕中途車子有顛簸時,箱子會滑落下來。
下了飛機,我直奔醫(yī)院。在護士站找到老皮的房間號,床位上沒人,旁邊床上躺著的一個患者告訴我,老皮剛被推走,好像去拍什么片子,我只好坐下來等。無意中,我瞥見老皮床頭放著一本書,書的一角兒被枕頭壓著。有閑心讀書,想來老皮無大礙。我好奇地拿起書,是一本長篇小說《邊疆風雪》,隨手一翻,扉頁上跳出一行鋼筆字:1982年7月1日購于新華書店。字跡一筆一劃,很是工整,只是那個“購”字,可能是書寫時,用力頓了一下,天藍色的墨水浸洇了右半邊,但不影響辨認。手里掂量著這本書,我覺得事情很有趣:依尋常邏輯,如果不是有什么閱讀方面的目的性,一個人不大會在重癥的病房里讀四十年前買的一本小說,這讓我自然地聯(lián)想起曾經(jīng)放在我車的后排座位上,老皮用手一直按著的那個箱子,這本《邊疆風雪》會不會是整箱子書中的其中一本。若果真如此,按購書時間推斷,葛小翠買這本書時,應該在讀高一。當時,能買到這類書籍的地方,全縣只有縣城電影院東側的國營新華書店。那會兒,鄉(xiāng)村和縣城之間還沒有通公共汽車,而且基本上是土路和石碴路。葛小翠從家或我們原來的那所中學去趟縣城,七拐八拐,大約有五十公里,一來回兒大概要騎五個小時左右的自行車。那時的葛小翠,也就十七八歲。
老皮被兩個護士推回來了,如果不是看見濤子跟在后面,很難相信躺在眼前的就是老皮。他很消瘦,人似乎縮小了一圈兒。面色焦黃,像一張蠟紙。下巴上滋滿了灰白的胡茬子,頭發(fā)應該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剪了,長而凌亂。他看我的眼神,最初是呆滯的,當確認是我后,眼睛里開始有些光彩。他的聲音虛弱沙?。耗惚韧暝缁貋戆雮€月。我點點頭,感覺嘴突然變得很笨拙,思想也凝滯了,只是茫然地緊緊攥住老皮的手。老皮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微笑著說,寇大夫和她們主任說東西取出來了,沒事了。老皮邊說邊撩開病號服,他的腹部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老皮說的寇大夫是他老婆。他一直這樣稱呼小寇。
護士又來了,提醒我結束探視,我只得退出病房。在樓道里,碰上了小寇,她遠遠跑過來,六神無主一般撲到我身上,嚶嚶地啜泣,我感覺她整個軀體都在瑟瑟地抽搐。我只得安慰她,聽老皮說,手術做得挺好。聞聽此言,小寇竟哇地一下哭出聲,但很快就靜下來,她大概是覺得在這個地方肆意哭嚎,不合時宜,也有失體面。她抬起頭,淚花閃閃說道:瞞著他呢,切開后,又縫上了。說著話,小寇眼里的淚花就流成了串兒。
老皮得的是肝癌。
走出醫(yī)院,我心里很難受。腦子也是一團糟,有許多胡亂的想法,但又都不能自圓其說。我在想,老皮怎么會生出這個?。讉€月前,還好端端的老皮,他怎么愣把自己變成了我剛才見過的那副模樣。要說絕非偶然,又似乎不能排除和我的一些臆斷純屬巧合。這個時候,我不知道該為老皮做點什么。原本,我還曾暗自打算,等哪天和老皮再到同澤居喝酒,我要跟他探討一下那個一直困惑著他的話題。
我也是偶然聽說的,不一定完全屬實:當年,小志跟隨父母下放到村里。開始,被安排在知青點兒,后來村里又單獨給找了一個住處,新住處跟葛小翠家在一條胡同。小志為了和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經(jīng)常主動到葛小翠家?guī)椭鲐i圈(起豬糞)和墊圈(往圈坑里放灶灰草屑)。有一次干完活,葛小翠過來,在她遞毛巾的時候,汗水順著臉、脖子往下流的小志,突然抱住了她,緊緊摟住腰說,給我當老婆。那年,葛小翠二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