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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寶玉與玫瑰花蕾第六回

2023-02-10 07:14徐皓峰
上海文學 2023年1期
關鍵詞:黛玉寶玉

徐皓峰

又見香菱——劉別謙式觸動

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后,向王夫人作交待。王夫人在妹妹薛姨媽處串門,見老姐妹聊興正濃,周瑞家的不敢破了主子談興,轉去薛寶釵屋里。

跟王熙鳳一樣,薛寶釵也稱周瑞家的為“姐姐”,對下人不以下人作稱呼,是我們的傳統(tǒng)。民國時期,主人管下人叫“某叔”“某姨”,借自己孩子的口來稱呼。對下人吆五喝六地耍威風,會被看成是暴發(fā)戶,剛有錢,還不會當人上人。

周瑞家的稱呼薛寶釵為“姑娘”,襲人、晴雯等丫鬟也被稱為姑娘,兩人在稱呼上,平等相待,沒有主仆區(qū)別。

薛寶釵著舊衣服,不化妝,簡單束發(fā)。沒有富人樣,才是富人。她拿周瑞家的當客人,陪著閑聊天,說起自己吃的藥。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的花蕊,配以雨露霜雪——不是“洗白”么,曹雪芹又不實寫,打起了比喻。

薛寶釵的病,是娘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比喻祖上起家時的罪孽。寶釵的病,永不好,說明洗不白。

所謂“富不過三代”,敗家子是富貴家的配置,如定時炸彈。另一種配置,是生出高逸之士,童年就作遁世之想,成年出家,不留子嗣。沒了繼承人,財也就散了。寶釵的哥哥薛蟠是第一種,她是第二種。

藥叫“冷香丸”,香要點火燃燒,怎會是冷的?墓室里的香,不用點火,香料和密封空氣發(fā)生作用,日久出味。

冷香,是死氣。暗喻薛家富貴必在這一代完結。

曹雪芹不說破,留個謎面,讓讀者奇怪著,轉到下一事。薛姨媽拿出十二朵宮花,讓周瑞家的送人。

《最后一班地鐵》開頭,借著男主貝爾納去劇院應聘,一路交待了劇院中所有人物。送宮花,也是此法,以一人串起多人。

第一位是甄士隱丟失的女兒英蓮,人販子改名為香菱,由薛潘強奪,帶來京城,成了薛姨媽身邊丫鬟。周瑞家的聽到的傳聞,是出人間慘劇——香菱盼著平安嫁出,不料愛人馮公子被打死,她被迫給仇人家當丫鬟。

第四回的她是個苦孩子,第七回的她愛玩愛笑,看不出一點苦難痕跡。讀者會奇怪,背著人命案,怎能如此陽光?周瑞家的連問她,幾歲投身到這里、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是哪里人?

香菱都說不記得了。

脂硯齋批為“傷痛之極,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xiāng)一段文字矣”?!涀×说谒幕乩镩T子的話,認為香菱自知命運,忍痛不說。

曹雪芹寫的是另一種情況:門子跟賈雨村講的有水分,為給自己表功,講了個通俗慘劇。真實情況或許是,她還是個傻玩傻笑的孩子,人販子要拿她賣高價,嬌生慣養(yǎng),并不曾虐待她。

馮公子是買方,她不曾為馮公子動過情、流過淚,馮公子的死,沒看見。跟進賈府后,不料薛蟠愛男色,沒受騷擾。薛蟠是為母親買的她,打死馮公子,純粹是霸道,氣憤有人跟自己爭。成了薛姨媽的貼身大丫頭,一般下人還要討好她。別人看來,她萬般可憐,她本人卻覺得萬般好。

不交待為何如此、孰真孰假,曹雪芹只要前后對比,產(chǎn)生大差異。

電影要創(chuàng)造驚愕,不是合理性。理由,可以之后再圓,形成驚愕后,觀眾上鉤,你怎么解釋都是對的,甚至只要形成驚愕,就不需要解釋理由了,觀眾會自動腦補,想出一個理由,內(nèi)心讓這事成立。

電影片長有限,按十九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寫法,以“人物”“事件”來創(chuàng)作,時間不夠。塑造人物,要寫性格的形成與轉變,描述事件,要交待前因后果、遞進關系——過程都太長。

影評可以按照“人物”“事件”來分析,創(chuàng)作時,則要另起思路,以“情景”來寫戲。情景,自相矛盾的場面。

新聞里常見,奧巴馬作為北美首位黑人總統(tǒng),訪問英國,女王特批他的直升飛機可以降落在皇宮草地上。前所未有的禮遇,成大新聞。

特朗普當總統(tǒng)后訪英。女王介紹,奧巴馬的飛機把我的草地弄壞了。面對碧綠如畫、沒有一點毀壞痕跡的草地,兩人指指點點,仿佛滿目瘡痍。震驚世界,又是新聞。

震驚之后,全世界的皇室粉們自動腦補,給女王找理由——特朗普是坐轎車進的皇宮,為何待遇降低?為免除尷尬,所以女王那么說。

驚愕之后,合理性已不重要。合理性成不了新聞,成新聞的,是現(xiàn)實里沒有、概念里的悲慘草地。

一段戲與下一段戲之間,不是遞進關系,是矛盾關系。劉別謙一九二三年去美國前,已在歐洲導了三十余部電影。作品普傳,卻少有人能學會,他還是技術獨大。對于這種學不會的技巧,同行稱為“劉別謙式觸動”,也有翻譯成“劉別謙筆觸”。

對這個著名詞匯的解釋,比較混亂,沒有定論。劉別謙開玩笑,說自己也講不清。大家一葉障目,不知道他已脫離十九世紀小說的敘事技巧,還拿舊概念,當然解釋不了。

他一九一五年當導演,蒙太奇一九○五年發(fā)明。蒙太奇一詞來自建筑學,是“組接”之意,由于各個畫面的含意、構圖不同,組接后矛盾重重,產(chǎn)生驚愕。劉別謙式觸動,是將視覺上的蒙太奇原理,用于劇作。

同行不懂,因為是專業(yè)盲點。比如在五代十國,國畫樹木已高度寫實,畫人還是簡單。用畫樹的技巧去畫人,不就行了嗎?但就是想不起來。

上世紀七十年代007系列已很會剪輯撞車動感,八十年代MTV很會剪輯舞蹈動感,但拍打架還是又慢又笨,就不知道把撞車舞蹈的剪輯法拿來一用嗎?真想不起來,以至于讓香港影人捷足先登,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看了港片,好萊塢才恍然大悟,現(xiàn)在是都會了。

劉別謙的同代人學不會他,也是此理??催^《七年之癢》,發(fā)現(xiàn)比利·懷爾德會,因為他早年是劉別謙的合作編劇,手把手教的。

劉別謙的天才,是發(fā)明了一種新的敘述方式,去掉轉變過程,將之前和之后的大反差直接拼在一起。今日,是喜劇常規(guī)技巧,一個人說他絕不會這么做,下一秒他就這么做了。

二○○五年電影《青紅》,一位長發(fā)舞王宣稱絕不會結婚,立刻轉場,鏡頭落在他的結婚照上,長發(fā)也沒了。觀眾哄堂大笑——現(xiàn)實主義電影,也在用劉別謙。

電影是談奇說怪的藝術,所以業(yè)內(nèi)總有怪象。比如,投資方認為宣發(fā)部門站在收錢的最前沿,比導演更懂電影。請宣發(fā)大腕給導演定剪版提意見,大腕擅長下馬威,沒看片,先問導演片長,直接表達遺憾:“長了,少十分鐘,能多兩個億?!?/p>

看完片后,會說:“演員選錯了?!狈治鋈绻媚衬?,又能多兩億。資方大悔,發(fā)誓以后劇本階段就請您來……因為導演們共同抵制,這一情況總算在二○一六年終止。

另一種情況,還延續(xù)。資方會跟導演說:“您就是少一個我這樣的人呀!我能讓您的電影提高一個檔次。我公司有個二十人團隊,專門為您把控劇本,什么毛病都能挑出來?!?/p>

跑江湖的,都會下馬威。團隊一上來會說:“劇本要這么寫,就沒必要拍了?!比缓蟠笳勅宋?、事件。此時,導演不要在人物、事件上辯論,他們是專業(yè)玩嘴的,肯定辯不過他們。

不要比口才,要比知識。

先介紹以“人物”“事件”構思,是十九世紀觀念,上世紀二十年代,電影劇本發(fā)展出以“情景”來構思,五十年代會的人越來越多,成國際共識,是內(nèi)行標尺。最后問:“您能解釋一下這個詞嗎?”

談話一定終止。

百試百靈。

曾用此招幫一位大導解圍,終止了討論。大導投來友誼的目光,原以為他的地位已不受此擾。

去社會闖蕩,要把“情景”二字寫了貼墻上,每日磕三個響頭,以保護自己。

劉別謙的新式劇作法,曹雪芹早知??础都t樓夢》每每吃驚,許多手法非常現(xiàn)代,像是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電影導演穿越到清朝。會是誰呢?

劉別謙改變了大眾的觀影方式,而他的影片涉世淺。曹雪芹改了小說技法,而涉世深……會不會是邁克爾·西米諾?

我們這代人是通過錄像帶接觸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電影,欣賞《教父》《出租汽車司機》,最愛《獵鹿人》,因為感同身受,完全符合我們年少時受的教育——反映工人階級的喜怒哀樂,對帝國主義本質(zhì)保持清醒的認識。

片中,譴責戰(zhàn)爭的男主為排遣憂郁,隨俗上山獵鹿,舉槍瞬間,悟到戰(zhàn)爭就在自己身上。許多生活小事都是在模擬戰(zhàn)爭,做練習。人類以任意理由,都可以發(fā)動戰(zhàn)爭。因為,人類一直在準備這事。

他失去了獵鹿興致,放下槍。從對惡政的批判,轉為警覺人性。社會與人,兩者講全了。影片結尾,被戰(zhàn)爭傷害的發(fā)小們重聚,唱起小學時代的歌,選擇繼續(xù)相信一個失信的國度。一代人沒了理想和前途,除了信下去,還能怎樣?

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以徹底絕望,作出對社會制度的徹底批判。

一切杰作,都會淪為三流商業(yè)片的一招。二○○六年的歐洲電影《女王》,拼湊故事拼不出來,于是剽竊《獵鹿人》這場戲,還變了意思——女王舉槍打鹿。瞄準,讓她第一次長久地凝視一個生命,被生命之美震撼,放下槍。

她想起死去的兒媳,發(fā)現(xiàn)兒媳作為生命,也是美的。于是放下和兒媳的舊日芥蒂,去祭奠她,贏得民眾贊許。

影片結尾,女王獨白:“現(xiàn)在,人們想要魅力、眼淚、大張旗鼓,盡管我從小就被培養(yǎng)將情緒放在心里,但世界已經(jīng)改變了,而我要適應這種變化。”

非常勵志。

像剛上中學的女生,在新環(huán)境里的自我調(diào)整。或是一個疲憊的零售推銷員心態(tài),顧不上思索社會的合理性,以“熱愛生命,生命總有奇跡”的信條,給自己鼓勁,敲響新一扇門。

這就是奧斯卡六項提名的影片。造假世界,推崇偽善。

也便理解了,導完《獵鹿人》之后,邁克爾·西米諾作品再不涉世?;蛟S,留在好萊塢的他是行尸走肉,他的真我穿越到十七世紀。

二十一世紀的比弗利山上,只留下一伙內(nèi)衣外穿的超能英雄。

又見黛玉——京城豪邁女,日后的升級版熙鳳

串出的第二撥人,是賈母的三個親孫女,兩位在下棋,一位在和尼姑玩。長年供養(yǎng)寺廟,是貴族家特征。貴族家借著僧道,有許多操作。

比如,嫡長子讓位給弟弟或侄子,不掌權了,借皈依佛道的名義,稱為“歸隱”,名義上好聽。不去深山老林,還在家里待著。

再如,唐宋元明清的皇室里,皇太后、皇帝的堂兄弟、伯伯舅舅等人,不出面管事了,都自稱歸隱。借著拜佛訪道,歸隱的皇室人物與次一等的貴族家取得聯(lián)絡。寺與觀,是這些幕后操盤手們的幕布。

家風如此,下代孩子自小接觸佛道,最終出高人逸士,真出家歸隱,斷絕了這家。四女中的惜春,是這類孩子。

串出的第三撥,是王熙鳳一屋人。又是劉別謙式觸動,不管前因后果,找最大反差寫,王熙鳳再出現(xiàn),是在白天行房事。

震驚讀者一下,就夠了,千萬別解釋前因后果。如果交待賈璉怎么回來的、熙鳳怎么不辦公了,就是邏輯題,不是文學了。

串出的第四撥,是女兒女婿。女兒來找周瑞家的,因為女婿跟人打架,犯了官司。之后交待,女婿是之前跟賈雨村暢聊賈府的冷子興。

對曹雪芹做法,也能理解。第二回里冷子興戲份太重了,不再交待一下他,會顯得突兀。需要抹一筆,把他抹沒了。

岳母是王夫人陪房,冷子興所以能聊寶玉——這么寫合理,也無趣。他該是個外人,外人天花亂墜地講賈府,多了民間的層次,賈府內(nèi)部人說,就不稀奇了。

電視劇調(diào)整次要人物的親疏關系,要在大綱階段,導演讓編劇給“稀釋一下”,是把關系拉遠。比如,女婿不是冷子興,被打的人才是冷子興。

周瑞家的受王夫人之命,賣賈府淘汰的古董,之前都是女婿找古董商冷子興辦理,倆人一直處得好,但好事不長久,這次在錢上,兩人鬧掰了。

最終是,仗著賈府勢力,女婿打人沒獲罪,冷子興在京城再做不了古董生意,黯然出京。走為上計,把他寫走了,就不再是個敘述累贅,讀者心里放下了他。

串出的最后一人,是林黛玉。黛玉在寶玉屋里,周瑞家的送花,她問:“是單送我一人呢,還是其他姑娘都有?”周瑞家的把她往好處想,以為是擔心其他姑娘沒有,自己獨享,不好拿,于是答:“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

意思是,請放心。

黛玉套出送來的宮花是最后兩支,冷笑:“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反應是“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以為你謙虛,沒想到是給我下套。原想小女孩能有什么心計,不料會挑禮(指出禮節(jié)錯了),給我擺主人架子。

周瑞家的送宮花,為圖省事,順道一路送來,黛玉處是最后一站。沒想厚待誰、薄待誰,但黛玉的話,沒法反駁,確實是最后兩支,經(jīng)過那么多人,像是挑剩下的。

之前的人,沒都挑,給了就接著——這話,周瑞家的說不出口。主人挑禮,哪怕挑錯了,下人也不能當面反駁。實在覺得冤,事后通過別人遞話,再作解釋。

周瑞家的一路被小姐太太們平等相待,到黛玉這兒給點破“你還是個下人”?!都t樓夢》廣傳后,由于脂硯齋誤導,“黛玉自憐、善妒、小心眼”成了大眾共識,此處容易這么理解。

住在一處的女孩里,只有她一人不是貴族,所以總覺自己受輕視——第三回,她剛進賈府時,有此心態(tài)。但現(xiàn)今得賈母寵,地位穩(wěn)固,要耍威風了。

威風,必須耍。

因為王夫人的下人們,給她下過套。第三回,剛進賈府,去賈政夫婦住所拜見。賈政不在,下人們故意將她往賈政座位上引,里面應有這位周瑞家的。那時賈府情節(jié)剛開篇,不能交待太多人物,讀者腦子會亂,對周瑞家的,來不及點名。

見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測試,請她坐賈政座位。幸好黛玉懂,沒上當。否則第二天就是“低身份女孩,沒家教”,連累父親林如海也成笑話。

過去大半年,看熟了賈府人情,黛玉心中有數(shù),終于反擊。點破周瑞家的“你還是個下人”,因為她們一伙人曾不拿她當主子。

前文,周瑞家的向劉姥姥介紹王熙鳳,說是賈府里唱白臉的,對下人嚴厲。現(xiàn)今被黛玉教訓,估計心里想的是“得,又是一位”。

黛玉第三回露面,到七回才又現(xiàn)。一別數(shù)回,怯懦自泣的小女孩,變得硬氣,令讀者倍感痛快。沒有轉變過程,不講原因,直接對比,又是“劉別謙式觸動”。

脂硯齋連批為“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顯得他為黛玉著急,“這算干嗎?怎么這么想呀?”

胸中有丘壑——脂硯齋把這詞打散了,顯得黛玉小心眼。這詞原意是有謀略,國畫界常用,形容作畫之前,畫家已有完整構思。拿原意來形容黛玉,是對的。黛玉這句冷笑,由來以久,早準備要教訓一下周瑞家的。

東方世界,這點不好,愛在禮節(jié)下套,貶損他人。

我們是經(jīng)過了革命,終于不受此苦。沒革命的國度,還如此。文豪三島由紀夫的爺爺是農(nóng)民,讀書改變命運,先考學再當官,娶了位武家(軍閥)庶出的小姐。此女在親王家長大,學了貴族禮節(jié)。

了解貴族,讓三島由紀夫以貴族自詡,面對日本最大面粉商之女,無比自信。不知他說了什么,令女孩父母回復“高攀不起”,終止了相親。

此女最終嫁入皇室。貴族小姐嫁入皇室,佩戴菊花徽章,歸入皇室;她戴“野菊”徽章,表明是永遠的外人?;槎Y上,她戴的手套短了,沒遮住肘。被批失禮,父母要上門道歉。一副手套,便可以將人羞死——

冷汗,慶幸黛玉胸中有丘壑。

王熙鳳權力在手,不擔心被挑禮,有時比下人還粗魯,簡直是底層流氓氣,反而在貴婦群中討喜,能辦成事,交到朋友。

皇帝也有下人習氣。一九四六到四八年的“東京審判”,溥儀去作證。紀錄片里,他滿嘴話絆兒——“這個、那個”的水詞。普通讀書人家的孩子,要從小訓練一句是一句地說整話。意思沒想好,也不能拿“這個、那個”插空,來拖時間。

可以啰嗦,不能有話絆兒,是基本教養(yǎng)。

皇帝落下一口下人腔,因為自小接觸最多的是下人。一九八七年電影《末代皇后》,皇帝跟侄子們一桌吃飯,像個趕馬車的師傅招呼伙計般,吆喝“吃,吃!”皇后回想出嫁時龐大的迎親隊伍,喜不自禁,大叫:“嘿!來啦!”

皇帝皇后都太沒樣兒!陳家林導演該考證過吧。

黛玉跟王熙鳳底色一樣,都是從小當男孩養(yǎng)的。林如海無子,以黛玉為子。王熙鳳在男孩堆里長大,能打架,被稱為“哥”。你看她倆清秀,其實比你爺們,都天生會管人,不怕玩粗魯。

粗魯有妙用,打破人心壁壘。

明朝人馮夢龍編著的《智囊全集》,寫孔子玩粗魯??鬃拥鸟R跑了,踐踏莊稼,被農(nóng)民扣住,要天價賠償??鬃記]錢,讓子貢談判,子貢是外交天才,應對公卿沒問題,卻招農(nóng)民討厭,給趕回來。

孔子改了思路,派隨行老仆去談。老仆說:“你這人不好!你的田這么大,莊稼長得這么棒,你讓馬怎么辦?不吃你的,它還是馬嗎?”逗笑農(nóng)民,一分錢沒要,還了馬。

王熙鳳去寧國府玩,進門不客氣,說“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之后,“放你娘的屁”“抽你一頓好嘴巴”的詞隨口來,逗樂一屋人,越罵越親熱。

參照王熙鳳上門寧國府,第八回寫黛玉上門寶釵房?;啬渴恰侗韧`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后半句有問題,寫成黛玉嫉妒寶釵。不知哪個書商寫的,誤導大眾,“小心眼、善妒”的標簽,就此貼上了她。

肯定不是曹雪芹寫的,《紅樓夢》幾個版本的回目有差異,程乙本便沒這半句。不管回目,看正文,今天黛玉心里沒寶玉,跑這一趟,是專程要跟寶釵搞好關系。跟王熙鳳一樣,黛玉以玩粗魯打破人心壁壘。

當然,不像王熙鳳那么粗魯,這種程度的,叫“豪邁”。在老北京,形容一位女生豪邁,是好詞,真幫忙、真交朋友。形容男生,是壞詞,只有一個解釋——沒家教。

北京有“小姑子文化”,家里遇上事,女孩搶在男孩前出頭,叉腰罵街,出口傷人。男孩代表父親,是一家臉面,不能動粗。小姑子,指未出嫁的姑娘,自小護家,所以“京女豪邁”,是好詞。

黛玉進屋,見寶玉先到,于是拿寶玉開玩笑:“噯喲,我來得不巧!”又說,“早知他來了,我就不來了?!痹僬f,“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他來了,明我再來,如此間錯開,豈不天天有人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

追補一句,“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讓寶釵接話。

黛玉進門的第一句話,寶釵知道是逗趣,笑臉迎合,一直在搭話,到這句,聽懵了,搞不清是冒犯自己,還是仍舊逗趣。

黛玉是個老北京的豪邁大妞,寶釵真接不住。黛玉生在蘇州、長在揚州,這股勁哪兒來的?因為媽媽賈敏是北京人。

黛玉最后的話,是要抖個響包袱,逗寶釵大笑。北京人以冒犯你的方式來討好你——寶釵父母都是南京人,哪兒懂這個?

見寶釵搭不上話,寶玉打圓場,問是不是下雪了,讓下人給自己取斗篷。小小尷尬,困不住京城大妞,黛玉抓住他這話:“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調(diào)侃寶玉,還是為了逗寶釵。

京城的笑料,地域性太強。寶玉笑了,寶釵不懂。

薛姨媽招呼吃飯,黛玉席間試了兩次逗趣,寶釵還是沒笑。陪寶玉一起來的,有寶玉奶媽李嬤嬤,攔著不讓寶玉喝酒,黛玉忘了寶釵,當家作主的勁上來,訓了她一通??蠢顙邒呔綐?,寶釵終于笑了,理解了黛玉的豪邁。

人心壁壘打破,寶釵擰黛玉臉蛋,說你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親熱成這樣,黛玉目的達到。

之后,像個帶兒子來串門的媽,她帶寶玉走了。跟薛姨媽告辭的話,老練如大人。臨出門,寶玉發(fā)脾氣,嫌棄戴斗笠的丫鬟手笨,黛玉訓寶玉:“羅嗦什么,過來,我瞧瞧罷?!避f上炕沿,居高臨下,一下給戴上了。

戴斗笠,影視多拍成情侶分寸,眉目傳情。原文沒情,黛玉一副大人管小孩的樣子。

黛玉愛充大、利索,具王熙鳳雛形。區(qū)別是黛玉讀書,王熙鳳少文。女人玩粗魯,年輕時可以,上了年紀,就不合適了。還是得讀書,黛玉長大,會是升級版熙鳳。

這回批語,脂硯齋一再提醒讀者黛玉又小心眼了,痛惜她不該這樣,有失風度。第六回,可知他對北京話不熟,這一回可知他跟寶釵一樣,是南京人。

——或許有點武斷。沒事,掌握的信息越來越多。

終會查出他是誰。

玉金銘文——《情僧錄》開始

寶玉去看寶釵,事起于黛玉。黛玉因送宮花,訓周瑞家的,寶玉支開話題,問周瑞家的從哪兒來,周瑞家的說從薛家來,薛寶釵病了。寶玉安排丫鬟代自己去探望,假說自己也病了,所以今天不去。

看到這,發(fā)現(xiàn)寶玉不是瘋孩子,是個人情機靈鬼。不讓黛玉訓下去,訓一句夠了;不去看寶釵,是見黛玉今天起了脾氣,要守著黛玉。

假癡不癲,是貴族家孩子的特征??此票蝗苏急阋?,其實那事對他不重要,或者在釣魚,讓他人暴露真相,引導其走上不歸路。

《左傳》首篇,便是個假癡不癲的事件。鄭莊公縱容弟弟,要城給城、要兵給兵,弟弟勢力擴充,終于造反。鄭莊公打贏,弟弟逃亡國外。揭開底牌,鄭莊公從小嫉妒這個獨得母愛的弟弟,滿足他一切不合理要求,是為最終剝奪他的一切。

這種腦回路,不是教的。賈政教八九歲寶玉玩謀略,怎么教?多尷尬。就是遺傳,孩子腦對大人腦的翻模復制,天生會。

黛玉和寶玉長大,都將是厲害人物。寶玉尤其,大概率又是個鄭莊公?!啊都t樓夢》是作者自傳”的說法,令人欣慰,寶玉沒留在高層做奸雄,下茶館當了評書藝人。

探視寶釵,寶釵要看他出生口銜的玉。此時,曹雪芹打斷故事,現(xiàn)身講話,說下面展示玉的型制圖,故意放大,以便讀者看清楚玉上刻的字。原本尺寸,太費眼力。別誹謗我啊,認為嬰兒嘴里怎能放得下這么大東西。

脂硯齋品出了妙味,批為“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戲于筆墨之中”,總結“做人要老誠,作文要狡猾”。

嗯——該沒這么高深。茶館說書,講得群情激動,藝人自己也激昂,就得脫離故事,跟聽眾互動一下,耍耍貧嘴,讓大家都放松下來。曹雪芹職業(yè)特征明顯。

玉上銘文為“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寶釵也有個金鎖,銘文為“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兩者,對聯(lián)一般。

寶釵也是降生在貴族家、終結此家的高潔之士,惜春還懵懂,寶釵已有自知之明。寶釵對花、首飾、服裝無感,對于金鎖以及金鎖銘文,不作神奇之相,說銘文不過是普通吉祥話,金鎖沉甸甸戴著很是無趣。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容易理解成是形容愛情,但“仙壽恒昌、芳齡永繼”明確是講長生。所以不是愛情,是長生口訣?!都t樓夢》共五個書名,其中一個叫《情僧錄》,楔子部分介紹,是空空道人看完《紅樓夢》底稿,悟出禪法,出家為僧,表明《紅樓夢》里含著一部證道小說。

證道小說是明清的流行文學樣式,故事里鑲嵌道法、禪理。明朝代表是《西游記》、清朝代表是《綠野仙蹤》,如以掌小說(超級短篇)標準衡量,禪師傳記合集的《指月錄》(篡改史料、有演義成分),也可算是。

民國沒有發(fā)展出這一類型電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港臺武俠電影大師胡金銓晚期代表作《山中傳奇》《空山靈雨》,已脫離武俠片形態(tài),是特征明顯的證道電影。

兩部均在韓國古寺取景拍攝,或許對韓國影人有啟發(fā),韓國電影里一九八一年《曼陀羅》、一九八九年《達摩向東方》、二○○三年《春夏秋冬又一春》都是證道電影。

玉金銘文,是《情僧錄》開始,講道家口訣。

道家的書夠坦誠,前言直接宣告不講真話,用的是隱語。不多的幾部宣稱講真話的,同時也宣稱放入了大量假話,以搞亂讀者,達到真?zhèn)文娴男Ч碛沙渥?,說印書后,人人可看,歹人懂了,會禍害人間。而文字障礙,困得住歹人,困不住君子,君子看一萬遍后,會心有靈犀,擇出真話。

喔,一萬遍,不知君子會不會氣餒……

《紅樓夢》是本活書,里面許多話,當代還在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受武打片《少林寺》影響,男孩們要習武。公園里多了辦武術班的拳師,多是無業(yè)者,或是剛釋放的勞改犯,比如日后得大名的萬籟聲和王培生。

這批拳師,尊傳統(tǒng)教法,先讓望樹尖,沒有任何要求。說看一周樹尖后,再自己去郊外望山尖,一個月后再教拳。最多看兩天,學生會抗議,說您是明碼標價,我們是按時付款,大家別玩虛的。拳師于是跳過這關,開始教拳。

如果跟隨拳師日久,信服了,翻過頭來問望樹尖、山尖的道理。拳師不解釋,給個口訣。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男孩們已不再習武,迷上霹靂舞和搖滾,逢《紅樓夢》電視劇首播,驚覺拳師給的口訣是玉佩金鎖的銘文。

拳師不像是能讀《紅樓夢》的人,也不像在糊弄小孩。難道是古已有之,曹雪芹用,他也用?

試著以現(xiàn)代詞匯解釋。

莫忘莫失:

我們的頭腦,是從生命里脫離出來的東西,已對生命無感。頭腦越走越遠,便丟掉了生命。如想長壽,最笨的方法,是在身體上找一個點來關注,讓頭腦重新熟悉生命。常用的,是兩腿根間的陰蹺、胸腹間的華蓋、兩眼間的山根。

關注身上一點,如果引起神經(jīng)叢敏感,頭腦反而會更活躍。于是,還有將關注點放在身外的方式,凝視樹尖或山尖,一味看風景,沒的思考,生命便顯現(xiàn)了。

沒條件外出,只能待家里,那就看一個古印度字或干脆是一張白紙,一樣起接引作用。今日在東亞各國寺院旅游,還能見到“在大殿里望白紙”的景觀。

生命把頭腦收了的情況,有過一次后,別忘了,之后不用再搞關注身上一點、體外一點的操作了,可以直接關注生命。一關注,就是了,一步到位。生命,關注它,它就變長了——為仙壽恒昌。

一九九七年港片名作《南海十三郎》,寫粵劇頂級編劇南海十三郎發(fā)瘋,流浪街頭,日久后,成民間傳奇。人們不愿說他瘋,說他比世人更清醒。他是乞丐的一身臟,卻始終帶著一張白紙,在無人角落,展開貼墻上,長時間望。

別人問他看什么,回答是“雪山白鳳凰”。妙語,雪山是白的,白鳳凰也是白色,白加白,空無所有。

據(jù)此細節(jié)判斷,他沒瘋,在修行,練《紅樓夢》上“莫忘莫失”的功夫。在“體外一點”階段時,被人看到,露了形跡。

阿彌陀佛,希望真如此。

不離不棄:

生命和頭腦的關系,猶如你和你的夢。生活里的你是老板,夢里可能是乞丐,你把自己想象成別人,受盡千般苦,其實沒有苦,是你在玩,玩得不亦樂乎。

但不管夢成什么樣,你還躺在床上,一直都在。你的頭腦屏蔽了生命,死亡來臨,頭腦終止后,生命重現(xiàn),你投胎再生了。

生命一直在,死亡是頭腦的騙局。明白此理,就不必經(jīng)歷死亡,才能終止頭腦,可以隨時開機,進入生命——為芳齡永續(xù)。

以上理論,是從明末清初人士朱元育的著作里擇出來的。說他是《紅樓夢》作者,不知起于何時,不是考據(jù),是猜字。

賈政兒女三人,長子賈珠、二女元春、三子寶玉,“珠元玉”的諧音恰好是“朱元育”。元春沒按家譜取名,寶玉全書不見正名,正是要湊出這個諧音啊……張伯駒朋友圈也是此思路,認為《紅樓夢》作者是吳梅村。

由第一回“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加上此處脂硯齋眉批爆料的,曹雪芹有個弟弟叫“棠村”。三個人名各取一字,湊出“吳梅村”。

大家的猜謎能力很強,但可能找到的不是謎面。

謎面的標準,舉個例子。

朱元育的道門地位,因注解《參同契》?!秴⑼酢肥恰叭f遍將可睹”,讀一萬遍后,靈感到來,能擇出真話。看他注解,據(jù)說七八遍可擇出。難度縮小了一千多倍,難怪后人要拜他。

《參同契》號稱“世上第一本丹經(jīng)”,首創(chuàng)的文類。無署名,作者魏伯陽是猜字得出。從書中辭句“委時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與鬼為鄰”,猜出“魏”字;由“化形而仙,淪寂無聲。百世一下,遨游人間”,猜出“伯”字;由“敷陳羽翮,東西南傾。湯遭厄際,水旱隔并”,猜出“陽”字。

簡化字猜不出,得以繁體字拆解。

明末傳教士利瑪竇向教廷匯報華人,是“玩字的人種”。這一特質(zhì),我父親這代拋棄,到我這代,對于猜字,已徹底不懂。

奴大欺主與《資治通鑒》

第六回,以客人寫賈府。第七第八回,以下人寫賈府。

王熙鳳去寧國府,是帶寶玉去的,秦可卿弟弟秦鐘正好在,由他陪寶玉。玩到晚上,秦鐘要先回家,寧國府總管安排焦大送。焦大是老一代用人,戰(zhàn)場上救過寧國公的命,自詡是功臣,該給供養(yǎng)著,還拿他當用人使喚,就怒了,停不住地罵,直罵到主子家亂倫,公公睡兒媳、弟弟睡嫂子。

是真是假,到底有沒有亂倫?

脂硯齋以一句俗話躲了,批為“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唉,您倒是說呀!

寧國府的下人無序,不是壞了焦大一人,從總管就已敗壞。女主尤氏了解焦大心態(tài),之前已囑咐別讓他干活,總管是故意惹事,當著客人,給主子難堪。

賈蓉去管焦大,焦大威脅要殺他,說出了今日還在用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名言。碰上這場面,王熙鳳第一次露了要管寧國府的心,說沒有王法了。

什么王法?

子女欺父母、奴才欺主子,為忤逆罪。子女殺父母、奴婢殺主人,要凌遲處死。一個地方出了忤逆事件,連帶整個地方的人蒙羞,被批為民風不正。

民國廢除了忤逆罪。但遺風所及,沒了刑罰,還有行政手段。蔣介石年少時,家鄉(xiāng)小城,發(fā)生兒子打母親的事,上級官員把小城的城垛削平,以毀形象,來羞辱整城人。蔣介石外出,不敢說自己是哪兒人。

罵亂倫的話,由于距離遠,王熙鳳和賈蓉裝沒聽見。大清律例,奴婢誣告主人,為忤逆罪,情節(jié)嚴重,可判絞刑。亂倫,夠重了。倆人默契,開一線人情,沒較真。

忤逆罪消失了一百一十年,當今人沒概念,看這段描寫,往往誤會成倆人不言語,是做賊心虛,證明確實偷情。

此處關鍵,脂硯齋又躲了,沒批。

能把人急死。

第七回,寫黛玉訓人、王熙鳳做客寧國府,結尾寫下人焦大罵主;第八回,寫寶玉看寶釵、黛玉逗寶釵,結尾寫下人李嬤嬤逞強做主;第九回,寫寶玉和秦鐘上學,結尾寫仆人打主子。

第七回、八回、九回都在結尾講下人,所謂“金針暗度”法——縫紉技巧是,從布面穿下一針,再從布底穿上一針,線一明一暗地走,便縫上了。寫黛玉、熙鳳、寶玉的明線外,還縫出一條下人群體的暗線。

脂硯齋理解的“金針暗渡”是“避免重復交待”,剛寫過的事件,一人向另一人復述前,就停筆不表了。這是最簡單的省略技巧,似乎配不上“金針暗度”的詞,這詞本意是“巧計”??催^《指月錄》,會熟悉“不將金針度與人”一詞,是說自藏妙法,不指點他人。

第七回,薛姨媽說的送宮花次序,是最后四朵送王熙鳳,周瑞家的順路先送熙鳳再送黛玉,以自己方便改了主人指示;焦大是自認為有功,未被厚待,簡直要成仇人。

第八回,薛姨媽留宴寶玉,隨寶玉來的下人李嬤嬤,攔著不讓寶玉喝酒。脂硯齋認為管教得對,批為“觀此則知大家風范”。

哪有大家風范?

李嬤嬤是借機撒潑,埋怨上次寶玉因喝酒,自己挨批評。在外人面前,冒犯賈母,說賈母不靠譜,高興了就讓寶玉喝,不高興就斥責下人不攔著。不給薛姨媽面子,說寶玉在賈母、王夫人面前喝一壇也沒關系,自己無責,在薛姨媽這兒喝了,自己要挨批。用的都是狠詞,赤裸裸自私,對寶玉哪有呵護之心?

薛姨媽不好發(fā)作,笑稱她為“老貨”,讓她也去吃飯,別管了。賈府里,主子對下人以親戚相稱,十分客氣,這是第一次在日常生活里出現(xiàn)對下人的不敬語。

喝了三杯,李嬤嬤又來耍威風,說今天賈政在家,要寶玉小心點。又使喚黛玉,讓黛玉攔酒。黛玉火了,訓了她一頓。訓周瑞家的僅一句,此時大塊口才,見了黛玉的英氣。

英氣沒用。

李嬤嬤借換衣服,回家了。隨行而來幾位成年女下人里,她地位最高,她走了,其她幾位也都不打招呼地回家了??蓱z,寶玉黛玉回去時,沒大人陪著,身邊是三四位年幼丫鬟。

寶玉是賈母的掌中寶,千般受寵,連他身邊的人都沒職守,可見賈府病態(tài),是要亡的?;厝ズ螅犝f李嬤嬤來過,隨意拿走零食、茶葉,丫鬟們不敢不給,因為李嬤嬤曾是寶玉奶媽,自以為是主子,丫鬟們也按主子稱呼她為“奶奶”。

奶奶,是貴婦之意。

丫鬟稱呼的一句“李奶奶”,令寶玉終于爆發(fā),摔了茶杯,說李嬤嬤“逞得比祖宗還大了”。點出了這條串通多回的暗線,是“奴大欺主”的主題。

百思不得其解,李嬤嬤粗鄙無禮,她的“大家風范”,脂硯齋是怎么看出來的?無正解,只能往歪處想,難道對《紅樓夢》,他并沒細看,從書商處接了個評點的活兒,為趕工,跳躍著看,就容易讀處,匆忙下筆?;顑河凶謹?shù)規(guī)定,所以廢話居多。

此處的廢話,漏了馬腳。

讀脂硯齋批語,時常感到惡心,稱王熙鳳為“阿鳳”,稱寶玉為“石兄”,稱黛玉為“顰兒、黛卿”——好惡心?!扒洹弊秩绱擞?,不是春秋時代稱家臣的“公卿”,是“卿卿我我”之卿,二人有男女之實,才能用的詞。

第九回又將襲人稱為“襲卿”。唉,對《紅樓夢》,您從未細讀,黛玉、襲人肯定看不上您,請不要裝親近。

以此推測,脂硯齋該不是清朝人吧?帝制時代,在稱謂上,不會如此放肆。民國開始,才亂了稱謂。如是民國人,倒可原諒。

他們就是亂用的,翻譯西方小說,將“親愛的”作為情人昵稱。本是遺產(chǎn)繼承的詞匯,“親”指兒女,“愛”是無血統(tǒng)關系的繼承者。

第九回,寫寶玉上學,襲人幫他收拾,人顯得悶悶的。寶玉詢問,襲人講出一番話,她對寶玉,是母親對孩子心態(tài),孩子有了新生活,脫離了自己,當媽媽的有些惆悵。

一九九四年劇集《北京人在紐約》熱播,男主姜文先進的表演理念,贏得大眾,啟發(fā)同行。在電視訪談里,姜文說男主跟女性有妻子、情人、女兒三對關系,按人之常情地演,沒意思,超出常情才是藝術。他將夫妻關系演成像爸爸對女兒,將情人關系演成像兒子對媽,將父女關系演得像情人。

曹雪芹早了二百年,寫襲人寶玉已是此理。

出門上學,寶玉要稟告父親。賈政正接待一眾客人,聽到上學,不喜反怒,說出一番狠話:“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

瞧不起你,稱為“臟了我這地方”——這句話現(xiàn)今還在用,二○○八年陳凱歌導演電影《梅蘭芳》中,京戲頭牌燕十三跟設賭局的混混決裂,說的是這話。二○一六年戴思杰導演電影《夜孔雀》中,黎明趕劉亦菲走,也是這話。

之前,曹雪芹下了個蔫包袱,第二回冷子興說寶玉頑劣不讀書,第三回黛玉初次見寶玉,發(fā)現(xiàn)他愛讀書。前后信息矛盾,留下懸念。

此處揭底,寶玉惡名,是他爹賈政宣傳。為了皇權獨大,貴族不能長久,三四代得退出權力中心,寶玉的使命是帶領家族走好下坡路。小孩四歲看老,該是四五歲時,賈政看出寶玉天賦。你家該走下坡路了,家里卻出了人才,將遭皇室猜忌。

賈政于是給兒子造謠,說成瘋癡。今日客人多,當眾斥罵寶玉頑劣,又是一波宣傳。其中“依我的話,你玩你的去,是正理”一句,是真心話,嫌寶玉玩得不夠。

譏諷過寶玉,賈政沖寶玉男仆大發(fā)雷霆,也是表演,向眾人強調(diào)寶玉已被下人帶壞,不可救藥。不料出了意外,男仆被嚇得胡亂回答,鬧出笑話,賈政被逗笑。假怒,才會被逗笑。

之前幾回書里,沒正面寫寶玉如何讀書的,旁敲側擊,安排了數(shù)人向寶玉求字,寶玉喝醉后,回房先問早晨寫的字,自我欣賞。不要小看書法一事,清朝傳統(tǒng)是“字如其人”,展示字,等于展示自己的DNA,皇帝、大臣四處留碑留匾,以端莊大方的字,安定民心。

清朝風氣延續(xù)到民國,遜位清帝時不時在報紙上秀一下書法,向大眾刷存在感,向英王喬治五世求助,寄去的第一份禮物是御筆書法,意思是“我把自己亮出來了,請鑒定”。太難為英王了,他哪兒懂這個?

民國第二屆總統(tǒng)徐世昌辭職后,自評四年從政收獲,是書法進步,對書圣王羲之的領悟更深。字品等于人品,表示自己政績不差,于國有功。

書法史上的大腕,像鄧石如這樣的草根罕見,大多是政治明星。民國書法,能叫出高價的,是前清戊戌變法主腦康有為、封疆大吏鄭孝胥、兩江學閥李瑞清。

曹雪芹反復強調(diào)寶玉書法好,是點出他是政治人才。

賈氏學堂距榮國府一里,是公益制度,為照顧家境不佳的同族子弟。寶玉這個級別的貴公子,會請住家單教的私課老師,不用上學堂。秦可卿的弟弟秦鐘是外人,沒資格進賈府學堂。

寶玉的私課老師請假回家了,為跟秦鐘交好,寶玉請賈母特批,一塊去學堂。學堂里,還有好幾位破例上學的外姓孩子,其中一名叫金榮的孩子欺負秦鐘,寶玉的奴才一擁而上,打了金榮,讓他向秦鐘磕頭道歉。

一路寫奴大欺主,這里到了頂,寶玉奴才自稱“大爺”,叫金榮為“姓金的,你什么東西?”稱謂上,主仆顛倒。

寫到一個極點,就可以不用寫了,暫時懸掛,轉而寫別的。

金榮能上學,因為姑媽金氏嫁給了跟寶玉一輩的賈璜,她聽到金榮挨打,是因為秦鐘,便要去找秦鐘姐姐秦可卿評理。理由如下:

1.秦鐘不是賈家子弟,金榮也不是,兩人平等;

2.不能因為秦鐘背后有寶玉撐腰,我們不敢惹寶玉,就讓自家孩子白受欺負;

3.就算是寶玉,也得講理。

不再寫奴才,卻在解釋奴大欺主。以講理對抗勢利,是我們的傳統(tǒng)。人人平等,是講理的前提,一講理,就沒有君臣、主仆、親疏、貴賤、貧富了。這種文化基因,其實不容許有奴才,奴才也不自認為奴。

除了文化,還有財務保障。晚清普遍習俗,主人要向多年奴才贈送土地,扶持其經(jīng)濟獨立。賈府奴才的囂張,因為自家有地產(chǎn)、房產(chǎn)、商鋪,管家賴大、周瑞、李嬤嬤都如此。奴大欺主的本意,不是無禮,是奴才在財力上勝過了主人家。

清朝結束后,許多主人為抹去自家歷史,需要改換姓氏,找他人不便,依附奴才,姓了奴才的姓。認祖歸宗,是要花錢的,奴才收主人的改姓錢,不會打折,往往勒索,說給少了您沒面子。

研究日本電影史,會遇上一個著名詞匯“下克上”,下級控制上級,改變歷史走向。東方世界,豈止昭和年間的日本,咱們整個春秋戰(zhàn)國時代,都是下克上。周朝的王,領地最小,不如任何一個諸侯。

如何號令天下呢?靠不上軍事,要靠講理。講理,是只論對錯,不論強弱。

《戰(zhàn)國策》第一篇,便說周王不講理了,用計謀解決問題,風氣一開,天下大亂。此書初讀新鮮,覺得口才好玩,越讀越氣憤,全社會都成了騙子。直到最后一章,終于出了個講理的人,秦王命令大將白起去攻打趙國,白起沒玩口才騙過去,直接說“不行,你錯了”,陳述理由。

秦王以君權命令、以官場運作制約、以死相逼,白起始終不服軟,一直講理,最終秦王收兵。壯哉,白起大將!讓讀這本書的人出口惡氣,覺得人間還有希望。

金氏的丈夫賈璜血統(tǒng)上離得遠,資產(chǎn)少,夫妻倆仰仗王熙鳳、王夫人,平日得些好處。王熙鳳、王夫人根本不會因為她,跟秦可卿翻臉。

錢財、靠山都沒有,卻敢去寧國府叫板,哪兒來的底氣?

《資治通鑒》給的。

編著者司馬光在民間的地位,略次于岳飛。岳飛在南宋晚期,民間供奉其畫像,配上帝王服裝。司馬光還是官員樣,但活著的時候,民間已開始供奉其畫像。

他近似薩特,出身資產(chǎn)階級,卻為平民提供反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司馬光出身高官家族,行政措施上維護本階層,但他卻給平民子弟輸出爭權的思想武器。行為和言論,完全分裂,是兩個人。

北宋的科舉考試制度,選拔平民子弟進入官場,留在民間的大批落選者,稱為“士紳”,因為讀書,在官方和民間都享受特別待遇,對官府有發(fā)言權,對平民有號召力。

他們畢竟財弱、武力弱、背景弱,三弱分子要辦事,得靠講理。司馬光繼承了白起將軍的“認死理”,常有短文、名言流出,不需要辛苦講學,士紳階層聰明,他起個頭,大家一看都學會了,演繹開來,種種實踐,而榮譽歸了他。

《資治通鑒》成書前,講理之風已廣播,《資治通鑒》成書后,主要是士紳階層看。此書精華,是“臣光曰”的評論,講理的榜樣。民間議事,第一輪一定是認死理,將各種客觀因素鏟除,來論對錯。往往解決不了問題,于是第二輪添上客觀因素,雙方妥協(xié),事情得以解決。

身為華人,不認字,沒讀過《資治通鑒》,也水深火熱,熟悉這套運作。劃分利益,不能按利益談,要按理來談。談判時,有人抗議,說“咱們也不能太勢利了”,就是罵了現(xiàn)場所有人。

理,是“人人平等、人人有份”的單一標準。猶如真空實驗室內(nèi),一根羽毛和一個鉛球可以同時落地,兩者平等,跟體積、質(zhì)量無關。

但出了實驗室,鉛球零點一秒落地,羽毛十幾秒了還飄呢。于是討論,按理兩者應該同時落地,現(xiàn)在鉛球超了這么多,好意思嗎?咱們做測試的人得公平,就寫成鉛球三秒落地、羽毛五秒落地吧,大差不差!

——這就是“臣光曰”。對帝王沒用,對民間有大用。財、軍、法在上層手里,下層靠不上那些,只能靠講理,來找平衡。

允許平民空口講理,是北宋發(fā)明,成為維護穩(wěn)定的基本國策。不允許講理,將迫使下層在財、軍、法上較量,那就會武裝暴動,下層重建財、軍、法了。

司馬光的政治遺產(chǎn),在我小時候還享用。遇上街頭打架,老人敢去拉架,打架者就停手了,說“您老給評評理。他該不該打”。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向商業(yè)社會轉型?!坝嬛\”二字突然成了好詞,我這代人跟風,不研究就落后了。當時有這樣的說法——某人在看《資治通鑒》,那書是陰謀大全,肯定學壞了。

是不看書人的想象吧?看不壞,還能把人看傻了,講理的民風不再了,學《資治通鑒》,是一點用不上,還會抱怨司馬光胡說八道。

金氏理直氣壯去寧國府問責,由秦可卿的婆婆尤氏接待。尤氏說秦可卿重病,金氏的理就講不出口了,聊兩句家常,回去了。

理和現(xiàn)實勾兌,往往是此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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