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沖
黎明時分我走出隔離酒店,月亮還高掛著,天空慢慢泛出藍色的光,希望在夜和晝之間仿佛重新誕生。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頭,父親還健在,我很快可以見到他。
一進家門,我留心到餐桌上堆滿了打開的相冊,走近看,大多是父母在各地海濱、河邊、湖畔或者游泳池拍的。他們曾每天早上一起游泳,幾十年如一日。二○二○年年底我離開上海前陪他們?nèi)チ擞境?,那天母親下水沒一會兒就累了,說想先上去。父親哄著她多游一個來回,我還表揚了她,當(dāng)時我們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病魔纏身。一個月后,母親被兩個救生員從池里拽上了岸,那是她最后一次游泳……
保姆說,你爸最近一直在看相片。
我望向父母的臥室,門關(guān)著。母親離開九個月了,我仍然恍惚,好像她隨時會從里面走出來。
母親被確診為淋巴癌之前,父親已經(jīng)知道兇多吉少了。那時快過年了,我以為他是想過了年再帶她去檢查。我朋友雪萊去看他們后,給我發(fā)信說,你爸爸不舍得送你媽媽去醫(yī)院,他說他看得多了,這樣送進去就出不來了。
父親還是在年前把母親送進了醫(yī)院,我趕回上海時,他自己也因心臟病復(fù)發(fā)住進了同層的另一間病房。哥哥比我早五天到滬,他隔離完到醫(yī)院才知道那里有了新的規(guī)定,從國外回來的人要二十八天后才能進病房探訪親人。他提議讓母親坐上輪椅推到院子里見一面,但是母親那天坐不起來。第二天哥哥求了一個熟人,帶他坐貨梯上樓溜進了病房。
視頻里母親在呻吟、叫喊,她是個有忍耐精神的人,現(xiàn)在的疼痛一定是超過了她的極限。父親只能沉默、無奈地坐在一旁,愛莫能助,束手無策。
我們有一個在澳大利亞的朋友,她是我表妹的大學(xué)同學(xué),曾在平江路的家里住過一陣,我們都叫她小于。小于出國前是醫(yī)院麻醉科的醫(yī)生,她建議母親用一個叫Propofol(異丙酚)的麻醉藥,讓她減輕痛苦,得以睡眠,第二天可以有力氣進食和承擔(dān)進一步的治療。但是母親的醫(yī)生說,醫(yī)院從來沒有這樣用過麻醉藥,無法承擔(dān)這個風(fēng)險(當(dāng)年邁克爾·杰克遜就是打了過量的Propofol后死掉的)。
我給父親打電話,能聽到母親在一旁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我怕他耳背聽不清,大聲問,你能不能請醫(yī)生給媽媽打麻醉藥?他也大聲回,不行的,你們是要她安樂死嗎?說著就把電話掛了。我叫哥哥去醫(yī)院,無論如何也要說服父親。他說,我現(xiàn)在進不去啊。我說,要是我,就寧愿壓一個枕頭在媽媽頭上,我寧愿她死。說著我就忍不住哭了,這些天憋在肚子里的眼淚全涌了出來。哥哥聽我一哭,也哭了起來。我們兩個人就那么無助無望地在電話兩頭哭。
第二天我又給父親打電話,他說,你跟媽媽說說話吧。我叫了聲媽媽她就哭了,輕輕喊妹妹啊,妹妹啊,說不出別的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媽媽你受苦了,我馬上就來看你了。過一會兒,父親接過電話,用沙啞的聲音說,媽媽累了,明天再說吧。我突然心痛、內(nèi)疚,他每天陪在母親身邊,看到她受折磨也一定是心力交悴,我們憑什么在遠處責(zé)怪他。
我第一次跟哥哥去醫(yī)院看望母親,父親的助理讓我們在電梯對面一間空的緩沖病房,等待父母從他們各自的病房過來跟我們聚會。
母親被護工在輪椅上推過來,她低垂著頭,緊閉著眼睛,瘦得形同骷髏。我胸口抽緊——有些事我們永遠無法有足夠的準(zhǔn)備。她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輪椅的手把,好像在懸崖峭壁,松開了就會一落千丈。我蹲下輕輕喚媽媽媽媽,她睜開眼看見我,就委屈地叫,妹妹啊,妹妹啊。我抱住她的頭,她努力睜眼,好像有千言萬語卻沒有力氣說。我問她,媽媽要喝口水嗎?她說要。我請護工端來溫水和吸管,但是她吸了兩口就吸不動了。我和哥哥一邊一個,撫摸她緊抓著輪椅的手,她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在從醫(yī)院回家的車上,我悵然地望著窗外,梧桐樹嫩綠的新葉在陽光里像寶石那樣閃爍,一株紅色的冬梅、一棵白色的白玉蘭偶爾劃過。路人們提著袋子進出商店,握著手機、香煙坐在樹蔭下,外賣小哥們在人群縫隙中穿梭……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首歌:為什么太陽依然照耀,為什么海浪拍打巖岸,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是世界的末日?
父親趿著拖鞋的腳步聲讓我回頭,他的腳步踉蹌,眼神疲乏,比半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更老了。我叫爸爸,他應(yīng)了一聲就沒有其他話說了。我指著一張相片問,你們在哪里拍的?他認真看著我的嘴形,然后說,這是丹麥海邊的美人魚銅像。這之前我并不知道父母一起去過丹麥。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我一直都在牽掛你,你還好嗎?一個人過習(xí)慣些了嗎?我經(jīng)常夢見媽媽,你夢見過她嗎?你怎么挨過孤獨的日子?但這不是我們之間可能發(fā)生的對話。父女一輩子,我們從未用語言交流過感情。除了母親,父親不對任何人打開心扉。我只見過他一瞬間易受傷害的樣子,那是在母親化療了一個月以后。
那天母親躺在硬邦邦的CT桌上向我和哥哥大聲叫喊,我吃不消了,我真的吃不消了,你們快來救救我!醫(yī)生隨手拿了一件保護背心讓我穿上,卻沒有找到第二件可以給哥哥。我們就這樣犯規(guī)進了CT間,一面一個拉住母親的手,在她耳邊輕輕重復(fù),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父親跟醫(yī)生在隔壁的房間研究母親的CT結(jié)果。父親看過無數(shù)例類似的病人,這回輪到了他的愛人。從CT上看,母親的腫瘤沒有太大的改觀。
回病房后,我把CT結(jié)果告訴了二姨和小姨。小姨發(fā)信說:“根據(jù)你媽的情況,舒服地走比活著受煎熬好。你爸硬拉著她,太自私了,勸勸他吧?!彼ㄗh我直接問母親是否想走,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問。母親睡著后我回信給小姨,“她沒有跟我說不想活。如果媽媽給我明確指示她想走的話,我會義不容辭地去完成。她雖然呻吟叫喊,但是沒有說她想走?!毙∫陶f,“據(jù)說人到了那一步都有求生欲,那就要說服她進食。”
二姨也發(fā)信給我,“我姐這么痛苦太可憐了?!蔽一?,“父親就是無法讓她走,要不惜代價讓她活下來。他說,叫你們回來就是來跟她道個別。意思是別的不要管。”二姨說,“他說道個別也就是你母親沒救了,那讓她安靜一些把她想干的事干完,不要再活受罪,你爸也回家,合家團圓地走到終點是對她唯一的愛護。強拉著她受非凡的苦,那是殘害她,不人道啊?!?/p>
有些話太難啟齒,我怕自己說不清楚,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通過這段時間對媽媽的觀察,她只要是醒著的時候都是非常難受的。有時稍微好些,有時很難挨。今天我和哥哥在她身邊一個半小時,她坐了一會兒想躺下,躺了一會兒說還是坐起來吧,坐起來后還是不解決問題,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為了抵抗身體上承受的折磨,媽媽躺著的時候雙手總是緊攥著床邊的欄桿。我跟她說如果是痛,醫(yī)生可以給鎮(zhèn)痛的藥。她說沒有用的,我不是痛,是難過。媽媽的感覺和表達都是清晰的。護工和保姆當(dāng)著她的面議論,說她整天吵,橫不得豎不得,說她大便在身上……好像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是個白癡。媽媽自尊心很重,很驕傲,忍無可忍了才這樣的。在她這個歲數(shù),在目前皮包骨頭、生命力日益下降的情況下,這樣的煎熬是否值得?為她換來的是什么?更長久的煎熬嗎?”
我鄭重其事地把信交給父親,他讀完后什么也沒有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還給我。我不罷休,鼓起勇氣跟他說,媽媽太苦了,不要治療了。父親不看我,也不做聲。我說,我們接她回家吧,能不能找到足夠的嗎啡?我們陪著她,給她打針讓她走。父親還是不看我,停頓了片刻后他說,哪里去找那么大的劑量?今天我去陪她,讓她多吃點,她說想跟我一道回家……說到這里父親哽咽了,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涌動,但是他沒有讓它流下來。他說,你們回家吧。那一刻,父親犀牛般的盔甲破裂了,暴露了他跳動的心臟。
我每天上午去病房陪著母親煎熬,夜里神志恍惚地幻想如何去解救她。一天吃早飯的時候我跟哥哥說,我還有二十八片安眠藥,今天帶去醫(yī)院,看看有什么機會喂給媽媽。哥哥說,那怎么可以?你又不知道吃了安眠藥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情況,說不定她更難受,再說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你要坐牢的。
母親的病床靠窗,朝南,病友的床靠門,拉上了白簾子。溫暖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把我的影子投在墻上。我湊到母親耳邊問,媽媽,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嗎?媽媽,你有任何愿望我都會拼命為你實現(xiàn)的。她說,你跟我一起禱告,要記得禱告。
父母在北京。
記得大概在七八年前,母親坐在臥房的小書桌前發(fā)呆,一本打開的書上畫滿了線,她的健忘癥已經(jīng)發(fā)展到無法享受閱讀了。我走過去摸摸她的肩膀,她轉(zhuǎn)頭說,活著很沒勁,沒什么可開心的事。不記得我說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說出來。她接著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會自殺,因為我不能這樣對待你爸爸。
還有一次,我在屋里找不到她,覺得奇怪,因為母親除了跟父親去游泳一般不會出門的。一股風(fēng)吹到我的臉上,窗簾飄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陽臺的門敞開著,她靠在陽臺的欄桿上,稀疏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很亂。我走過去叫她,她的眼神從很遠的地方收回來。幾十年前剛搬進這個公寓的時候,她說喜歡這個陽臺,但是讓我們千萬不要用力靠在欄桿上,萬一是豆腐渣工程,掉下去就沒命了。我直覺到母親在思量生死,輕輕把她拉回屋里,說,我想聽你彈鋼琴。
母親自始至終沒有提出要提前結(jié)束這場磨難,那是求生的本能嗎?還是愛?
父親打開錢包,問,你需要人民幣嗎?我看到里面多了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那是他按照錢包的尺寸印出來的。這是他自己在家里打印的嗎?還是去外面專業(yè)的地方印出來的?我也有一張同樣的,那張是父親自己放大后染了色的。照片里母親大概二十出頭,我從沒見過另一個女人有如此天然和寧靜的美麗,有如此深邃和神秘的眼神。母親走后我配了鏡框,放在了換衣間的櫥柜上,每天可以看到。
有時在完全莫名的情形下——或許半夜三更驚醒過來,或許大白天在微波爐前熱午飯,或許傍晚在淋浴時哼歌——我眼前會出現(xiàn)母親骨瘦如柴的身體,被靜脈針扎得一片片青紫。我想,父親選了這張照片不是為了記住,而是為了忘掉——他想用母親最美好的樣子去沖淡她被病魔摧殘的記憶。
化療期間母親經(jīng)常拔掉點滴管,胳膊手背上的靜脈血管全都無法再用了,必須把點滴裝置埋在皮下,從頸動脈輸液。這個小手術(shù)平時只需局部麻醉,但是因為母親在清醒的情況下不會配合手術(shù),所以必須用全麻。父親擔(dān)心全麻的風(fēng)險,跟醫(yī)生說,我可以在手術(shù)室里按住她。但醫(yī)生說,你一個人不可能按住她的頭和雙肩,她掙扎時帶來的風(fēng)險會高過全麻。
我不信教,對自己和宗教都抱有同樣懷疑的態(tài)度。但是母親病重的那十個月,我每晚在黑暗中禱告,求上帝保佑她?;叵肫饋?,那些時刻我并不“虔誠”,有時會在心里大喊:你到底要她怎么樣?你為什么這樣折磨她?你為什么不阻止我爸爸?
一天,哥哥和我跟往日一樣到醫(yī)院探望父母。母親突然精神了許多,她吃了半個我們帶去的蘋果,還跟著哥哥手機里的音樂唱了《田納西華爾茲》。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堅持治療的信念和承受力終于點亮了希望的火苗——也許母親的病能得到治愈。從那天開始,她奇跡般地好轉(zhuǎn)起來。
我生日那天,正在重慶拍攝《忠犬八公》,父親打電話給我,好像完全不記得生日的事。他說,媽媽想跟你講講話,我要去樓下辦公室給病人會診。
母親問,妹妹你在哪里?我說,我在重慶拍戲,你記得重慶嗎?你記得在歌樂山的事嗎?她說,在歌樂山的時候最開心了。她無法更具體地表述,我便提醒她,記得姚牧師嗎?她說,姚牧師最好了,教我唱好多歌。我又問,圣光中學(xué)里面有教堂嗎?她愣了一會兒后說,我們只要有幾個人湊在一起就是教堂了。母親失憶以后,經(jīng)常用各種巧妙的方式來掩蓋自己頭腦的空白。我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在搪塞我,還是她在頭腦里看到了那片霧蒙蒙的竹林,聽到了回蕩在山谷的祈禱和歌聲?我不禁感動,這是一個多美好的回答。
我跟母親說了再見,還沒來得及關(guān)機就聽到她在那頭自言自語。原來她不懂怎么關(guān)父親的手機,不知道還跟我連著線。母親發(fā)出各種困惑的呻吟,好像不知道她接下來將面對什么,該干什么。然后,她開始急促地禱告。待她停下片刻,我輕輕叫了聲媽媽。她慌忙地問,妹妹?你在哪里?我說,在重慶拍戲,在跟你通電話,我們一起禱告吧。我按照她曾經(jīng)教我的禱文說:親愛的主,感謝你所給予我們的一切,求你饒恕我們的罪過,指引我們的言行,聽我們的祈禱。求你賜給我們平安、健康、力量、智慧和勇氣,與我們同在,求你保佑媽媽……母親馬上添了一句:親愛的主,我把妹妹交給你,求你保佑她家庭美滿事業(yè)成功,求你指引她,做你的好孩子,不做你不喜歡的事。那天我六十歲,卻還是個孩子——母親的,上帝的。那是我所有生日中最難忘的禮物。
從重慶回來后,我每天上午陪母親在病房里唱歌,父親也在一旁聽著,有時眼光變得遙遠。記憶里那些母親擺脫了苦難的日子,屋里總是充滿了陽光。窗戶很大,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專注的歌聲充滿了少女的渴望:小鳥在歌唱,野花在開放,陽光下面湖水已入夢鄉(xiāng),雖然春天能使憂愁的心歡暢,破碎的心靈再也見不到春光。我走山路,你走平原,我要比你先到蘇格蘭。但我和我愛人永不能再相見,在那最美麗的羅夢湖岸上……她走后我才知道那是一首蘇格蘭民謠,叫《羅夢湖》。
有一天,母親在唱《在那遙遠的地方》,唱到“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的時候,她突然說,這句倒是蠻性感的。我驚訝不已,如果沒有音樂伴隨著這詞,她絕對沒有能力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我再一次被音樂的神秘所迷惑,我猜它始于人腦最原始的中樞,是先于語言的東西?音樂通過母親腦中已經(jīng)病變的邊緣通路穿刺到她已經(jīng)萎縮了的海馬體、杏仁核,剎那間的感官記憶,像一次短路的火花,照亮她黯淡的意識,那個時刻她感受到了喜悅。
母親總是早上四點就起來去父親病房找他,搞得他不夠睡,很疲勞。我跟她說,你早上千萬不要那么早就去找爸爸,他休息不好身體會垮的。她很慚愧地答應(yīng),明天讓他睡飽,但是到第二天就忘記了,又一大早去找他。有時候,母親還會當(dāng)著醫(yī)生護士的面跟父親發(fā)脾氣。他自己也是個脾氣很大的人,但這種時候只好把她當(dāng)小孩哄,從不怪她。我想起《本杰明·巴頓》里布拉德·皮特演的角色,在生命的尾聲變成一個嬰兒,躺在戀人懷里。
母親去世那天早上,父親看到她痙攣的樣子,臉色灰白,差點摔倒在地,哥哥請駕駛員送他回家躺到床上。那一晚父親徹夜未眠,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還是去了辦公室。那之后的兩周他都失眠,但是每天堅持上班。最愛的人不在了,七十年共同的記憶、日常生活中的“日?!币捕茧S之消失。但最愛的工作還在,它像地心引力那樣將父親安全地拴在一個熟悉的地方。
早上七點三刻,父親跟我說,我上班去了。他的語氣嚴(yán)肅、平靜,眼睛里流露出活力。
他從上海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時候,被分配到了一個犯罪研究所,由蘇聯(lián)專家培訓(xùn)破案。那是安全局研究所的前身,工作性質(zhì)的政治性很強。
報到的時候,父親看到另外幾位都是政法學(xué)院畢業(yè)的人,就跟負責(zé)人說,我只會當(dāng)醫(yī)生,不合適做破案工作。負責(zé)人說,我們破案有爆炸、燃燒、痕跡方面的工作,需要懂物理化學(xué)的人才。父親說,我是醫(yī)學(xué)系的,沒有學(xué)過什么物理化學(xué),藥學(xué)系的人這方面也許更強一些。但是那個負責(zé)人還是沒有被說服,父親只好硬了頭皮說,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們在檔案里有沒有看見,我當(dāng)過反革命。負責(zé)人一個電話打到上醫(yī),結(jié)果檔案的確如此,他就讓上醫(yī)馬上換一個人來。
當(dāng)時有兩個沒人愿意去的科,一個是組織胚胎科,另一個是放射科,而最沒人想去的就是放射科,當(dāng)年只有一臺拍胸片的機器,什么其他設(shè)備都沒有。父親被退回學(xué)校后就自告奮勇去了放射科,那是一九五六年,他二十五歲,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他直接騎車去南京路為母親和自己各買了一條褲子。不知為什么,他們多次說起這件事,仿佛那是生命中十分特殊的一天。六十六年過去了,華山醫(yī)院放射科早已鳥槍換了大炮,九十一歲的父親仍然在那里為人看病。
記得一次,母親需要去華山分院的PET中心外做全身掃描,天不亮我和駕駛員就趕到病房去接父母。父親還在洗漱,他說,不用那么早就去。我說,昨天醫(yī)生關(guān)照了一定要在六點鐘前到,不然就要排長隊等很長時間,媽媽會太累。他說,不會的。到了PET中心,父親熟門熟路,跟那里的醫(yī)生們聊起中心的各種人和事,我這才想到他是中國放射學(xué)的元老之一,是國內(nèi)應(yīng)用CT、MRI、DR和DSA等先進設(shè)備和技術(shù)的開拓者。父親桃李滿天下,到PET中心就像回到老家。
母親開始第三輪化療以后,我跟父親說了我即將回美國的計劃。他知道這事遲早會發(fā)生,但還是癱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然后他說,不能多陪你媽媽幾天了?我說,我四個多月沒回家了,趁媽媽現(xiàn)在還穩(wěn)定我先回去一下。他說,現(xiàn)在從美國再回上海的話,要隔離三個禮拜了,你知道吧?我說我也聽說了。父親說,萬一她發(fā)生什么意外,你趕都趕不到。說完,他打開手提電腦閱讀起影像學(xué)的文獻,哪怕住院他都從未耽誤過對專業(yè)知識的學(xué)習(xí)和思考。我看著他的背影,感到他的孤獨和疲勞。
患心臟病的父親,照顧著患失憶和癌癥的母親。如此艱難的時候,孩子都不能在他身邊。當(dāng)年把我們送去了那么遠的地方,他有沒有后悔?幾年前有一次,好像是父親需要處理什么復(fù)雜的事務(wù),令他煩惱和疲憊。他跟駕駛員說,小孩都是白養(yǎng)的,一點用都沒有的。上海封控期間,父親的日子非常難熬,他不會用微信,更不懂怎么在網(wǎng)上搶菜。我很久都買不到回滬的機票,最后買到了又被熔斷了兩次。父親耳背,我怕電話講不清楚,就寫了微信請表弟轉(zhuǎn)告。父親看完后說,大概都是借口。
我奶奶父母的墳在老家江西南昌郊外。記得父親跟我說過,在九十年代的時候,當(dāng)?shù)卣趬灥厣厦娼ü贰8赣H接到通知后去那里遷祖墳。按當(dāng)?shù)亓?xí)俗,挖墳時請了一位風(fēng)水先生同去。挖開后,父親看到墳邊小溪的水不知在哪年哪月改了道,他祖父母的棺材已經(jīng)浸泡在地下水里。棺材被抬起后有六條魚在水里慢吞吞地游。再仔細看,父親發(fā)現(xiàn)因為它們一輩子沒有見過日光,所以眼睛是瞎的。算命先生看到這個景象,考慮了一下說,要把家里的六個小輩送到國外去。父親有些震驚,奶奶這條線下來到我這輩,一共有八個后裔,其中有六個在國外生活。也許父親埋怨的是命運,而不是我們的不孝。
航班是晚上起飛,白天我最后一次去醫(yī)院陪父母。我們跟往常一樣在病房里唱歌,然后一起吃午飯。母親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父親從他的小冰箱里拿出一塊栗子蛋糕,說,阿中啊,甜品。母親便笑瞇瞇地接過來吃。我好奇,在六十六年的婚姻里,他們有過別的渴望嗎——那些互相無法滿足的渴望?那似乎是人之常情。他們也一定有過對方無法分享的欣喜、無法分擔(dān)的痛苦,或者在孤獨難挨時的誘惑?我大概永遠都不會得到答案。
從病房回到家里,貓咪圍著我叫,我蹲下來摸它。它剛來父母家時,送貓的朋友常來問問它的情況,母親會說,這只貓聰明得不得了,都可以當(dāng)我的研究生了。或者,這只貓懂事得不得了,以后我們不行了就全靠它了。這些年來,父母看電視的時候,它總愛在父親的膝上躺著;母親彈鋼琴的時候,它總愛在琴凳的一端坐著;我每次開門,它都迎上來叫我,用臉蹭我的褲腿。貓咪被擼得舒服了,睜開眼睛深情地望著我,懶洋洋的身體呼嚕呼嚕作響。家里還剩一罐魚肉罐頭,我打開給它,它吃得很香,完后仔細地舔自己的毛,完全不知道我將不得不把它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所有的愛從一開始就在走向終將的失去,連貓也無法避免這必然的命運。
父親現(xiàn)在很少在餐桌吃飯,早飯一般在書房的電腦前邊寫書邊吃,午飯和晚飯就在電視機前邊看劇邊吃。一天,他難得跟我一起在餐桌吃飯,想到了貓咪,跟我說,貓咪現(xiàn)在可以回來了。我說,先不急,你一個人在上海,我和哥哥都很不放心,疫情期間來回飛實在太困難了,你還是來美國跟我們住一段吧。他說,我最近在研究腦部毛細血管病的預(yù)防和治療,太忙了走不開。疫情一結(jié)束我還要去老撾,國家領(lǐng)導(dǎo)交給我的任務(wù)還沒完成。
我和父親在洛杉磯。
父親內(nèi)心深處有著強烈的流浪癖,十分向往遠方和未知。七十年代,他帶了一個醫(yī)療隊去多哥工作,途中在巴黎停留了一天。那是他第一次離開中國,被世界的豐富和寬廣所震撼。也許,流浪的種子就是那時埋入了他的心田。
醫(yī)療隊宿舍里的用水質(zhì)量很差,父親就每天跟同事一起,帶著大桶去爬山,再把山里的泉水一桶桶地運回宿舍,他說那是他這輩子喝過最甘甜的水。當(dāng)?shù)匾粋€酋長的大老婆常找父親看病,酋長也就成了父親的朋友。大老婆住在泥巴和干草糊的房子里,窗簾和床單都是各國訪問者送給酋長的國旗。
多哥非常貧窮,但是在那里父親遠離了國內(nèi)的政治運動,嘗到了自由的味道。幾個月后,他就向駐多哥中國大使館申請把我們?nèi)叶颊{(diào)去多哥,理由是作為醫(yī)生他可以比官方更有效地了解當(dāng)?shù)孛袂?,促進中多友誼。我們一家差點成了多哥人,幸好大使館沒有批準(zhǔn)他的要求。
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父親每年十一月都到美國參加放射學(xué)的年會,他還常去歐洲各國考察交流,為華山醫(yī)院帶回了世界最先進的醫(yī)療技術(shù)和設(shè)備。澳門回歸后,他帶領(lǐng)華山的醫(yī)療隊,為澳門衛(wèi)生司所屬的多家醫(yī)院發(fā)展和培養(yǎng)醫(yī)療骨干。隨著母親失憶癥的加深,他就越來越走不開了。偶爾,他會帶著母親去離上海不太遠的城市參觀和講課。有幾次,趁我或者哥哥在上海的時候,他把母親交給我們照顧,然后飛去外地出差?,F(xiàn)在,父親念念不忘的是老撾。
大約在六七年前,父親告訴我,中央批示成立了中國精準(zhǔn)醫(yī)療戰(zhàn)略專家組,我的影像中心就是研究“精準(zhǔn)醫(yī)學(xué)和精準(zhǔn)影像學(xué)”的。有個老撾人來華山醫(yī)院參觀訪問,邀請我去為他們建立一個精準(zhǔn)醫(yī)療的醫(yī)院,這個老撾人以前是國家領(lǐng)導(dǎo)在高中的同學(xué),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把這個項目交給我去做。老撾天氣熱,我要去裁縫店做兩套麻布西裝。說著,他拿出一張他們在華山醫(yī)院的合影給我看,老撾人身穿米白豎領(lǐng)上衣,斜披著一條五彩繽紛的肩帶,父親身穿一件大紅色的襯衣,容光煥發(fā)。
后來疫情席卷全球,再后來母親病倒,老撾之旅就此擱淺。母親走后,父親越來越沉默不語,唯獨在提到老撾的時候,他會提起精神來說話。中老鐵路開通后,他多次在地圖上仔細安排從上海去萬象的路線,說,現(xiàn)在我可以坐火車去了,順便一路玩玩。
我說,老撾疫情一直沒有間斷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與病毒共存,你這個年紀(jì)去太危險了。他說,那個老撾人去年中風(fēng)癱瘓,最近死掉了。我說,那就不要再想去老撾的事了。他說,他死之前把建醫(yī)院的事交給了一個朋友,我們聯(lián)系過了。我答應(yīng)了為他們建醫(yī)院,以后還是要去的。
這事聽上去越來越玄了,我和哥哥都不能確信它是否存在,但我們也不能說它不是件真事。父親的確是極其優(yōu)秀的醫(yī)院創(chuàng)業(yè)和管理專家,在他當(dāng)院長的十一年中,華山醫(yī)院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并以全市最高分被評為三級甲等醫(yī)院;老撾是中國一衣帶水的鄰國,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領(lǐng)導(dǎo)派父親去那里投資建醫(yī)院也沒有不自然的地方。父親堅持說,老撾的醫(yī)院一定會建的。
我想起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奧蘭多》中的一段話,大意是:幻想對于靈魂就像大氣層對于地球。如果沒有了那層溫柔的空氣,萬物將失去生靈與色彩,大地將變成一片灰燼,滾燙的鵝卵石將灼焦我們的腳底。實話說,到那時我們就完蛋了。生命是一場夢,我們將死于夢醒。誰剝奪了我們的夢,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
也許老撾之夢對于父親就像大氣層對于生命。誰知道呢?說不定真的有一天,他會帶著我和哥哥坐上中老列車,去那里陡峭的高山、狹窄的河谷、茂密的森林中探險;真的有一天,他將完成國家領(lǐng)導(dǎo)交給他的任務(wù),為老撾建造出一個最現(xiàn)代化的醫(yī)院。
也許“我們是誰”這個問題的核心,就包含在我們所有的夢想和那些一廂情愿的神奇念頭里,畢竟我們最強烈的渴望和恐懼都源于和坐落其中。夢想比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事更真實地譜寫了我們的傳記。
父親每天下午把自己關(guān)在臥房里四五個小時,有時更長,天黑了也不出來。他在里面想什么,干什么?我無法知道,只能想象他是在與悲傷對話。悲傷說,陳星榮,你不可能像愛張安中那樣愛任何人了。父親說,是這樣的。悲傷說,也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愛你了。父親說,是不會有了。悲傷說,你再也聽不到她唱《當(dāng)我們年輕的時候》了。父親跪下來,說,我投降,你饒了我吧……
瓊·狄迪恩在女兒和丈夫相繼死去之后寫了《奇想之年》一書,她說悲傷像風(fēng)暴中的浪濤,打得你膝蓋發(fā)軟,眼睛昏黑。也許在一波巨浪平息下來的間隙,他去打印了那張母親的照片,放到錢夾里。走出臥房時,他是個剛從海嘯中幸存下來的人。
年輕人也許可以從失去中找到意義,在治愈中得到成長,他們的面前還有著很長的路和其他的愛。對于九十一歲的父親,失去相濡以沫近七十年的老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令人絕望的事。從母親確診到十個月后去世,從她去世到今天,父親到底有過多少幸福的時刻使他如此頑強地生活?當(dāng)他從折磨中得到喘息的時候嗎?好比漫長黑夜后黎明的曙光,好比嚴(yán)冬過后萬物復(fù)蘇的景象。
好比七十年前,在前景最無望的那天,他得到了母親愛的誓言。
“肅反運動”中,父親和幾個好友被打成“胡風(fēng)反革命小集團”,揪出來在全校批斗。因為共青團領(lǐng)導(dǎo)知道父母在戀愛,母親被點名在大會上揭發(fā)父親。眾目睽睽下她渾身發(fā)抖臉煞白地站起來,只說了一句話,他們都是好人。
“……那時我和陳星榮好,但關(guān)系尚未明確,想等兩年再說。我見他坐在角落里寫著什么,就走過去問他。他輕聲說:寫交代。我問:交代什么?他放下筆說:他們要我回憶出所有干過的壞事、丑事,并交代當(dāng)時的思想活動,不論事件大小,再小的也不許遺漏。我想安慰他,但所有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我們才二十出頭,正是人生最燦爛、最有朝氣的年齡,進了一流大學(xué),將來成為好醫(yī)生,治病救人,無上光榮??涩F(xiàn)在他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成了階級敵人,將受到怎樣的鎮(zhèn)壓和發(fā)配?這一生的日子將怎樣度過?那一刻我就做了決定,跟他說:不要交代了!你放心,不管他們把你打成什么,我只嫁給你!他似乎有些吃驚,接著就哭了。我們抑制不住愈來愈響的哭聲,忘記了這是在圖書館。但是周圍座位上,坐在磨砂玻璃擋板后面看書的人始終保持肅靜,默默地給了我們同情和支持?!?/p>
我很難想象父親大聲哭泣,那該是什么樣的幸福啊。也許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幸福——它的前提是足夠的痛苦。父親錢夾里的照片,就是那時的母親。
整理母親的櫥柜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文件夾,上面寫著“妹妹資料”,里面是我一九八一年申請出國的文件和信件。其中有一封父親為我寫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信,密密麻麻三頁紙,寫在華山醫(yī)院的信箋上,一共修改、抄寫了四遍。我完全忘記了這回事。我的申請遇到了阻礙,得不到批準(zhǔn)。當(dāng)時父親在紐約做訪問學(xué)者,為了我的人生能有更開闊的地平線,他特地提前回國來幫我奔走。信寫于一九八一年四月五日,我于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六日飛往紐約。那天父親說,你今天下午走吧?我睡午覺不去送你了。我說,哦,那我不吵醒你。
留學(xué)四年后回家,父親照例沒有去接我,但是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將我一把抱起來。我雙腳離地懸在他的懷抱里,片刻,感到驚喜、幸福和莫名的尷尬。那是我成年以后他唯一一次抱我。父親從沒說過,不過我知道他一定是非常想念我的。
又到了離開的日子,我和父親一起無言地吃早飯,他吃兩個雞蛋白喝一杯西瓜汁,然后吞下每天早上該吃的藥和維生素;我吃兩個蘋果喝一瓶酸奶,再把他給我的維生素吞下去。早飯后他就回到電腦前看腦部核磁共振的圖像,母親的健忘癥給他帶來很大的刺激,使他對腦部毛細血管走火入魔。我一個人呆坐在那里,不知怎樣讓他知道我很愛他。我與父親有太多沒說的話。
朋友在微信里建議,“你給他留張條子,回憶些過去難忘的細節(jié),放在他會看見的地方?!蔽一兀昂玫?,我試試?!?/p>
我沒有給他留條子——又一次屈服于慣性,還是天性?
飛機開始升高,窗外漸遠的燈火和漸厚的云層仿佛奇妙的海底世界,父親大紅色的泳帽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它在水里時而浮起時而沉沒,不管池子里人多人少,不管他游到哪個角落,我都能從眼梢看見那團紅色。不知父親有沒有留意我的藍泳帽,感覺到某種心照不宣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