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彭玉平

范仲淹最馳名的句子，應(yīng)該是他在《岳陽樓記》中所說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兩句。從這里，我們知道“國家”二字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能說出這樣話的人，一定有著極為強烈的家國情懷。

但范仲淹還有一首詞，應(yīng)該是寫于慶歷新政失敗之后，詞牌叫《剔銀燈》，下闋是：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fā)、如何回避。

這意思說，人活得再長，也很難超過一百歲，小的時候糊里糊涂，啥也不懂；老了以后心里雖然明白，但身體衰弱，也干不成什么事情了；只有中間的幾十年，頭腦清楚，精力充沛。那中間的這幾十年應(yīng)該怎么度過呢？如果只是為了名利去奔波，其實再高的位置、再多的財富，也都沒有辦法減緩衰老的步伐。

應(yīng)該度過一個怎樣的人生？范仲淹其實提出了一個十分嚴(yán)肅的問題。當(dāng)然這個時候的范仲淹至少是沉悶的，甚至帶著一定的消極情緒。消極的原因當(dāng)然與范仲淹主持慶歷新政失敗后的心理有關(guān)，但與那個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確實是同一人。

一個人的一生，當(dāng)然要積極努力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抱負(fù)，但也確實要明白一張一弛的道理。尤其是在遇到挫折時，靜下心來反思一下人生的意義，當(dāng)然是重要的，這也可以為下一步的努力積蓄智慧和力量。

我們習(xí)慣了那個一直在奔跑的范仲淹，像這樣坐下來、靜下來思考的范仲淹，我們可能會有點陌生。但如果我們多點了解他的經(jīng)歷的話，在那樣一個政治斗爭過于激烈的時代，其實也是很多人的選擇，范仲淹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天圣四年（1026）暮春，林逋正坐著小船在西湖上欣賞著岸邊的如畫美景，他此行要去寺廟會見僧人朋友。但突然看見天空中有兩只鶴在他頭上盤旋，他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精心蓄養(yǎng)的兩只鶴。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一定是家里童子打開了籠子，讓鶴飛來告訴他，家里來客人了。①

林逋趕緊調(diào)轉(zhuǎn)船頭，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位于孤山的家中。見家里坐著兩位陌生的客人，正疑惑間，其中一位客人見林逋進(jìn)來，起身拜了一拜說：在下范仲淹，特來拜訪閣下。這位是我的朋友。

林逋一聽是范仲淹，倒也并不陌生，因為去年的秋冬間，他曾收到過范仲淹寄來的詩歌，印象深刻，覺得此人不僅懂自己，而且在心性上感覺與自己也很合。他至今記得最后兩句“早晚功名外，孤云可得親”，當(dāng)時讀了，心頭一暖，感覺此人應(yīng)是自己的同路人。

因為有先讀過詩歌的好感，林逋對范仲淹格外熱情。而范仲淹對林逋的熱情當(dāng)然有受寵若驚之感，當(dāng)時的林逋可是聞名天下的人物，他的聞名不是因為他的功名地位，而是因為他有作為一個大隱士的格調(diào)和氣度。

話題當(dāng)然從林逋身上說起。范仲淹說：凡是圣明的時代都會重視隱逸的人，他們是社會的一股清流，你看宋真宗、仁宗在如此繁忙的國家公務(wù)當(dāng)中，也不忘詔賜粟帛，這說明了您的分量。說著，范仲淹打開了隨身帶著的《寄贈林逋處士》一首詩，也就是去年寄給林逋的那一首詩。開頭四句是：

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頻。

風(fēng)俗因君厚，文章至老淳。

“唐虞”是唐堯與虞舜的并稱，也就是堯與舜的時代，那是傳說中的太平盛世。范仲淹認(rèn)為當(dāng)下也堪稱是這樣的盛世，在這樣的時代，隱逸的高人是會得到國家的重視和尊重的。事實也確實如此，大中祥符五年（1112）六月，宋真宗就曾“詔賜粟帛，長吏歲時勞問”（《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八），不僅賜予了很豐厚的糧食、布料，而且也要求當(dāng)?shù)毓賳T要經(jīng)常過問您的情況。過了十多年，天圣三年（1025）五月，宋仁宗也同樣賜“粟帛”給您。

林逋一聽，會心一笑說：“我明白你詩歌中‘束帛降何頻’一句的意思了?！?/p>

范仲淹也隨之一笑說：我正是這個意思了。

范仲淹接著說：“在世俗都追名逐利的時候，您就是俗世中的一股清風(fēng)?！?/p>

范仲淹繼續(xù)說：“我讀了您以前的詩文，也讀了最近的文章，發(fā)現(xiàn)您的文章真是越來越淳厚，越來越有味道了。”

林逋這人其實不太喜歡聽當(dāng)面夸贊的話，但不知為何，今天聽范仲淹的話，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逆耳。但他也不能聽得太多，趕緊打斷了范仲淹的話說：“暮春時節(jié)，正是西湖好風(fēng)景，我們邊走邊聊吧！”

林逋帶著范仲淹和范仲淹的朋友，三個人一邊走一邊談，因為談得十分投機(jī)，幾乎沒有時間靜靜欣賞湖山美景了。一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到林逋住地。

酒足飯飽，范仲淹意猶未盡。他攤開紙，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和沈書記同訪林處士》：

山中宰相下巖扃，靜接游人笑傲行。

碧嶂淺深驕晚翠，白云舒卷戲春晴。

煙潭共愛魚方樂，樵爨誰欺雁不鳴。

莫道隱君同德少，樽前長揖圣賢清。

“巖扃”原來是指山洞的門，這里當(dāng)然是指林逋在孤山上的家。“樵爨”指打柴做飯的人。這首詩寫了什么呢？簡單來說，有三層意思：

第一，描寫了林逋在蕓蕓眾生中充滿智慧、悠然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赡芎芏嗳苏`以為隱士多是不關(guān)心時事的一群人，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這個群體不僅關(guān)注時代，而且往往有著極高明的見解?！吧街性紫唷痹瓉硎侵改铣旱奶蘸刖?，他長年隱居在茅山，朝廷屢次征召都不愿出山。但梁武帝一遇到國家大事特別是有關(guān)戰(zhàn)爭方面的事情，一定會去茅山拜訪陶弘景。平時一個月也會與陶弘景通好多次信，跟他商議朝政大事，所以這陶弘景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宰相，卻在一定程度上擔(dān)任了宰相的職能，只是正式的宰相在朝廷，民間的宰相在山里而已。②這里用“山中宰相”來比喻林逋，其實也是贊揚了林逋對于時世過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办o接游人笑傲行”就是描寫林逋行走在西湖邊時的那種不凡的氣度和格調(diào)。

第二，描寫西湖周邊的湖山美景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從容和諧的場景。先寫山色深淺，在夕陽中別具神采，一個“驕”字，你就可以想象這山色該有多么奪目。接著寫天上的白云一會兒成團(tuán)，一會兒散開，好像在戲弄著晴朗的春天。再寫水中的魚兒和山中的樵夫，都是一派自由自在的情形。

第三，表達(dá)了自己追隨林逋的心愿，是圣明的時代給隱逸君子提供了足夠的生存空間。范仲淹要與林逋“同德”，這可能很出大家意料之外。其實在拜訪林逋之前，范仲淹也在仕途上經(jīng)歷了十年多的時間了，因為基本上在地方任上，所以感受到的壓力就更大，范仲淹當(dāng)然不會像林逋那樣去當(dāng)個隱士，但超然于世，冷靜地反思這個世界，也確實是當(dāng)時范仲淹需要的。他選擇在從政十年后去拜訪林逋，就是希望能從林逋那里吸取更多的政治智慧。因為林逋“山中宰相”的美名差不多是當(dāng)時公認(rèn)的了。

這一次拜訪林逋，很快就安頓了范仲淹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比范仲淹大21 歲的林逋也把范仲淹當(dāng)成忘年交。

范仲淹在杭州停留期間，一有空就去孤山，只有面對著林逋，他的心才會格外寧靜。有一次已經(jīng)約好了朋友想再去拜訪林逋，沒想到突然風(fēng)雨交加，令范仲淹十分沮喪。事后他專門寫了一首《與人約訪林處士阻雨因寄》，開頭便是“閑約諸公扣隱扃，江天風(fēng)雨忽飄零”，可以見出范仲淹對于與林逋的每一次見面都十分珍惜。

范仲淹當(dāng)時在興化縣令任上，此行經(jīng)過杭州，還要去浙東一帶游歷，所以沒多久就只能與林逋依依惜別了。這一次，范仲淹見到神交已久的林逋，內(nèi)心的激動和滿足感是可以想象的。

如果一直歲月靜好，范仲淹也許會更頻繁地來拜訪林逋，因為他當(dāng)時在泰州，與杭州的距離并不算遠(yuǎn)。但天圣四年（1026）八月，范仲淹的母親突然去世，這對范仲淹來說，當(dāng)然是一件特別悲傷的事情。范仲淹不滿周歲，父親就去世了，后來母親嫁給一個姓朱的人，范仲淹也就跟著過去，并且改名“朱說”。宋真宗祥符八年（1015），27 歲的范仲淹考中進(jìn)士，但榜上沒有一個叫“范仲淹”的名字，只有一個叫“朱說”的人，一直到29 歲才改回范仲淹原名。隨母親到了朱家后，就跟著繼父工作的變動而四處遷徙。他知道母親一生的辛勞，38 歲的范仲淹趕緊辭官回到南京（今河南商丘），料理母親喪事。

在守喪期間，晏殊出任南京應(yīng)天府留守，因為素知范仲淹才學(xué)過人，所以請范仲淹掌管府學(xué)。這段時間，范仲淹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反思自己，也反思這個國家，因為長期以來形成的“積貧積弱”——長期累積而成的國家貧困與國力空虛的局面，已經(jīng)讓范仲淹感到了深重的危機(jī)。他從林逋那里學(xué)習(xí)到的大局觀和判斷力也增強了他上書朝廷的信心。

天圣五年（1027），范仲淹經(jīng)過數(shù)日考慮，寫了洋洋灑灑的萬言書《上執(zhí)政書》。因為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又借鑒了林逋的智慧，所以這萬言書一時成為熱議的中心。范仲淹對當(dāng)時的時弊提出了有針對性的主張，要求改革吏治，徹底整頓國家秩序，重整軍事，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jì)，表現(xiàn)出他強烈的憂患意識。他指出當(dāng)時宋朝的整體國力已經(jīng)嚴(yán)重下降，內(nèi)不足以后續(xù)發(fā)展，外不足以抗衡強敵，只有“變”，才能打通制約社會發(fā)展的障礙，從而得以國運長久。這是范仲淹變——通——久的振興國家的基本理念。他系統(tǒng)地提出了“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備戎狄，杜奸雄，明國聽”等六項改革之策。具體當(dāng)然還要細(xì)分，譬如“固邦本”下，就特別提出舉縣令、擇郡守的問題，他認(rèn)為現(xiàn)在的縣令一般都是循例去授予，那么問題也來了，年紀(jì)大的呢，就開始為子孫考慮，私心就會膨脹，往往是能撈一筆就撈一筆，反正沒幾年就退休了；年紀(jì)輕的呢，又覺得縣令、郡守的地位低，待在這個位置也覺得看不到希望，工作消極應(yīng)付。這樣的縣令和郡守怎么可能管理好一方呢？范仲淹在基層待的時間長，所以他很清楚這個國家的問題要從哪里開始解決。

當(dāng)時范仲淹由于地位尚低，只能通過上書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政治見解，當(dāng)他在慶歷三年出任參知政事主持新政的時候，所提出的一些改革方案，基本是從當(dāng)年的這封《上執(zhí)政書》中來的。蘇軾認(rèn)為范仲淹“至用為將，擢為執(zhí)政，考其平生所為，無出此書者”（蘇軾：《范仲淹全集敘》）。蘇軾因此特別佩服范仲淹，蘇軾覺得平生有一件遺憾就是沒能認(rèn)識范仲淹，他說如果我認(rèn)識范仲淹，范仲淹在文章中偶爾提到一兩次我的名字，那該是我多大的光榮。

但別人如何評價，范仲淹覺得不重要，他想聽聽林逋的意見。上次與林逋在杭州的暢談，理清了糾葛他心中很多年的問題，他對林逋的佩服因此也就與日俱增。

范仲淹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他想到了林逋，所以很快就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天圣六年（1028）秋，經(jīng)過長途跋涉，范仲淹又出現(xiàn)在了林逋面前，林逋既驚又喜，見面自然先是一番寒暄，但沒多久，范仲淹就急著從衣袋里取出他的萬言書《上執(zhí)政書》呈送給林逋。林逋此前雖然也聽說了范仲淹上書之事，對其中的一些內(nèi)容也有所耳聞，但還真沒有機(jī)會通讀。

林逋接過范仲淹送過來的文本，隨手放在一邊。對范仲淹說：“久聞您的這篇上書，我要沐浴焚香，好好看看。先喝茶?！?/p>

這一次，范仲淹在杭州又停留了好幾天。夜深人靜之時，林逋把范仲淹的上書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越來越覺得這個比自己小20 多歲的人很不平凡，不僅有眼光有思想，而且有膽量有魄力，是難得的人中之龍??！臨別之際，林逋設(shè)宴為范仲淹餞行，并親自到菜地里摘了一些新鮮蔬菜。一方面勉勵范仲淹好好干，無所畏懼；另一方面就是告誡范仲淹注意策略，保護(hù)好自己。

當(dāng)范仲淹準(zhǔn)備啟程上船時，林逋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上面是一首送給范仲淹的詩，題目叫《送范寺丞仲淹》。范仲淹天圣二年（1024）以興化縣令兼任大理寺丞，時年36 歲。大理寺是北宋管理監(jiān)獄、訴訟的機(jī)構(gòu)，大理寺丞是一種屬官，連副職也不是。詩是這樣寫的：

林中蕭寂款吾廬，亹亹猶欣接緒余。

去棹看當(dāng)辨江樹，離尊聊為摘園蔬。

馬卿才大常能賦，梅福官卑數(shù)上書。

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時條對召公車。

所謂“林中蕭寂”并不一定是門前冷落的意思。自從宋真宗賜林逋“和靖處士”一號，他早已是名聞天下，所以他孤山的駐地不乏慕名拜訪者，所以我認(rèn)為這里面的“林中蕭寂”主要還是寫秋天樹葉蕭疏的環(huán)境。

這一次，范仲淹已然是故人到訪，林逋除了感受到范仲淹對自己的極大信任，連自己對范仲淹的敬重也多了幾分。

林逋在詩中說：在這么一個冷清的季節(jié)，您的到訪也給我?guī)砹藴嘏？粗隳敲凑J(rèn)真勤勉地聽我嘮叨，也令我感動。離別的酒宴我特地采摘了一些新鮮蔬菜，如此清雅的人當(dāng)然要用清雅的菜蔬。你馬上要上船了，我會一直看著你的船消失在樹的那一邊。

你看這林逋寫詩，真的很有特點，前兩句寫范仲淹來，接著兩句寫走。這里面飽含的深情，大家應(yīng)該能體會到，尤其是“去棹看當(dāng)辨江樹”一句把林逋送行范仲淹的眼神都好像寫出來了。

最后四句才是林逋要說的重點，因為這四句都是圍繞著范仲淹的《上執(zhí)政書》來講的。林逋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關(guān)于司馬相如的，“馬卿”的“馬”是指司馬相如，“卿”是司馬相如的字叫“長卿”，詩詞的語言要精練，所以就用“馬卿”來簡稱了。司馬相如的命運因為他出色的賦而改變了。傳說有一天漢武帝在宮中讀《子虛賦》，覺得寫得真好，對旁邊的狗監(jiān)，也就是管理朝廷獵犬的官職，來自四川的楊得意說：“這賦寫得真好，只是可惜我不能與這篇賦的作者生于同時，沒辦法見見他。”楊得意一聽，樂了，說：“這是我的老鄉(xiāng)司馬相如寫的！我熟悉他呢?！睗h武帝一聽，居然司馬相如就是同時代的人，趕緊召見。司馬相如如期來到朝中，漢武帝問：“這賦是你寫的？”司馬相如回答說：“是的，慚愧慚愧。不過這《子虛賦》寫的是地方諸侯的事，您貴為天子，我得另寫一篇，才符合您的身份。等我寫完了，就呈送給您?！焙髞頋h武帝讀了司馬相如的新賦，高興得不得了。司馬相如的命運也從此有了變化。③

林逋用這個典故，當(dāng)然是相信范仲淹未來一定會因為杰出的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之意。

“梅?！钡牡涔食鲎浴稘h書·梅福傳》，說梅福這人雖然很有學(xué)問，但一直位居下僚，后來干脆棄官家居。但他并沒有因為無權(quán)無勢就不關(guān)心國家命運，而是多次上書朝廷，表達(dá)自己的政治觀點，并希望能對當(dāng)下的政治形勢逐一回答，但結(jié)果總是被拒絕。④

但林逋覺得此時不同漢時，當(dāng)年梅福的意見總也不被采納，而當(dāng)今皇帝正有勵精圖治、大展宏圖的想法，朝廷早晚會派公車，讓你在皇帝面前一一回答皇帝的問題的。

你看這林逋對范仲淹的才華是如此欽佩，對他的未來更是充滿了信心。

我們不得不佩服林逋驚人的預(yù)見性，他真是慧眼識英才。

果然在此次見面15 年后，也就是慶歷三年（1043）四月，55 歲的范仲淹進(jìn)京入樞密副使，正二品，這是范仲淹擔(dān)任的最高軍事職務(wù)。同年八月升任參知政事。十月宋仁宗授權(quán)范仲淹開始新政改革，從政治、經(jīng)濟(jì)、軍事等十個方面。但慶歷新政因為遭到守舊派的聯(lián)合反對，一年以后以失敗告終。慶歷五年（1045）正月，57 歲的范仲淹自請罷參知政事。但有個重要的事實是：后來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下的變法，其實就是大體沿著范仲淹的路子來的。

我沒辦法還原范仲淹讀到林逋這首詩后的激動狀態(tài)。但范仲淹的詩文集中有一首《寄林處士》，我讀下來，覺得這應(yīng)是回應(yīng)林逋贈詩的。詩歌只有四句：

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鐘下釣臺？

猶笑白云多事在，等閑為雨出山來。

第一句贊美林逋高潔的心不可語俗事，而是可以與明月來直接對話的，這意思是說，林逋的思想和情感遠(yuǎn)在世俗之人之上，所以他就像東漢高士嚴(yán)子陵一樣為了名利放棄自己的隱逸生活。而我就像那多事的白云，為了下點雨就輕易從山中飄了出來。大家一看這詩，就知道范仲淹應(yīng)該是對林逋“馬卿才大常能賦，梅福官卑數(shù)上書”兩句感到慚愧了。因為這是與林逋的生活狀態(tài)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入世的狀態(tài)。一個出世的林逋如此鼓勵范仲淹的入世，這可能讓范仲淹確實感到有點不安。

但不安歸不安，可以肯定的是：林逋給了范仲淹極大的動力，范仲淹此后無所畏懼地推行新政，可能沒人注意到背后有林逋這一次不遺余力的鼓勵。但對范仲淹來說，林逋的鼓勵才是不可替代的。

像范仲淹與林逋這樣的友情其實是超越個體與個體關(guān)系的，他們能夠消解掉20 多歲的年齡差異，而形成一種忘年之交，背后其實是一種厚重的家國情懷在起著作用。

我知道可能不少人就困惑了，這林逋可是個大隱士，他應(yīng)該是個與世無爭、不問國事的局外人才對，怎么在寫給范仲淹的詩歌里流露出那么濃烈的政治意識呢？既然如此，他又為什么自己不出來積極從政，而是隱居在孤山，20 年間足跡不踏入城市一步呢？

這些問題真的問得很好。其實我們了解的往往是一般意義上的隱士，而林逋恰恰是不一般的隱士。他在隱居孤山前，曾經(jīng)在江淮一代游歷了20 多年，游歷的目的正是為了尋找機(jī)會，能在那個時代有所作為，但結(jié)果讓他失望了。所以他后來有“可堪疏舊計，寧復(fù)更剛腸”（林逋：《旅館寫懷》）二句回顧自己的這一段經(jīng)歷。什么叫“舊計”？那就是曾經(jīng)的遠(yuǎn)大抱負(fù)。什么叫“剛腸”？那就是曾經(jīng)充滿銳氣的性格。但游歷了那么多年，生活還是磨去了他的抱負(fù)和性格，他是在失望之下收拾起希望，然后果斷歸隱孤山。

但林逋的歸隱注定是很另類的，他只是改變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軌跡，并無意去影響和改變其他人的生活方式，他曾自言：“逋世間事皆能之，惟不能擔(dān)糞與著棋?！保ㄉ蚶ǎ骸秹粝P談·人事二》引）能不能挑糞，會不會下棋，這都是林逋的門面語，我們不要被他誤導(dǎo)了，他要說的是我對這世間的事情真是太熟悉了，也有足夠的能力去應(yīng)對和處理，只是我現(xiàn)在放棄了而已。而對別人對朋友，尤其是對年輕的朋友，他希望能抓住機(jī)會。宋代的晁補之怎么說林逋？他說：“其推挽后來，欲其聞達(dá)，則反復(fù)致志，如恐不及?！保ā峨u肋集·跋林逋薦士書后》）他希望年輕人闖出一片天地，很怕他們輕易就放棄了理想，所以鼓勵、扶持年輕人唯恐不及。梅堯臣也是曾經(jīng)拜訪過林逋的人，他評價林逋居然是“其談道，孔孟也”（梅堯臣：《林和靖先生詩集序》），你說一個經(jīng)常與人談孔孟之道的人，當(dāng)然是很特別的隱士了。他只是自己退在一邊閑著，但他一直鼓勵別人往前沖的。

林逋當(dāng)然不是誰來拜訪，他都會投入這么深的感情。他自己說過“白眼看人亦未妨”（《湖山小隱二首》之二），不喜歡的人他照樣會翻著白眼鄙視他的，但像范仲淹這樣有朝氣有銳氣有思想有魄力的國家棟梁，他肯定是青眼有加的。范仲淹與林逋的友情不是那種持續(xù)很多年，甚至有著患難與共經(jīng)歷的。他們只是見過兩次，但因為精神上的高度共鳴，使得他們的友情能一下子就進(jìn)入很高的境界。有的人終生相伴，但誰也走不到誰的心中，其實是熟悉的陌生人。而范仲淹與林逋則是難得相聚，卻一見如故，從此便深深地扎根在對方心中。

一個是“山中宰相”的高人，一個是朝中宰相的強人，他們在互相傾慕中產(chǎn)生并激化出超越個人利害關(guān)系的友情。這樣的友情底色純正，氣象闊大，令人神往。

①沈括《夢溪筆談·人事二》記載：“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fù)入籠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yīng)門，延客坐，為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嘗以鶴飛為驗也。”

②李延壽：《南史·陶弘景傳》：“國家每有吉兇征討大事，無不前以咨詢。月中常有數(shù)信，時人謂為山中宰相?！?/p>

③《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jiān)，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显S，令尚書給筆札?！嘀熳?，天子大說?！?/p>

④《漢書梅福傳》：“梅福，字子真，九江壽春人也。少學(xué)長安，明《尚書》《谷梁春秋》，為郡文學(xué)，補南昌尉。后去官歸壽春，數(shù)因縣道上言變事，求假軺傳，詣行在所，條對急政，輒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