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麥淇琳
外婆的小院里有一株矮松,雖高不盈兩米,但樹干粗而直。一年冬末,外婆請來工人修理院里的水池。天氣冷,工人在矮松旁架了個爐子,一陣大風(fēng)吹來,竟將松枝燒了起來,工人手忙腳亂地滅了火,矮松的樹身卻已經(jīng)環(huán)繞著一圈圈疤痕。
外婆依然對它悉心照料,到了第二年夏天,疤松又長出了密密的新枝。我站在疤松面前,覺得如果一棵松的心里藏著一個盛大的春天,又怎么會輕易朽掉呢?
認識那個折紙的少年還是上次回鄉(xiāng)時,午間閑極無聊,便沿著堤岸逛到了他的折紙屋去。休息時間沒有什么客人,他獨自坐在那兒折一只長著翅膀的“青蛙”。我在他的折紙屋里購買了一套四十八色的彩紙,與他聊了起來。
少年說,他相信折紙的過程能帶給人精神和意志,所以他為每一款折紙都設(shè)計一個故事,就像他給那只紙青蛙設(shè)計了這樣一個故事:它原本是一只井底之蛙,但它奮力躍出深井,長出了翅膀,然后翱翔藍天。
后來我得知少年的媽媽去世早,他爸爸做生意賠了錢,連房子都賣了,前幾年他爸還中了風(fēng),坐了很久的輪椅。在那樣的環(huán)境長大,他最早學(xué)會的就是頑強地活著。
我不由得想到《小窗幽記》中的一句:“鄙吝一消,白云亦可贈客 ;渣滓盡化,明月自來照人?!彼話亝s狹窄的心胸,白云也可以作為禮物贈送給客人;消除掉雜念和欲望,明月自然會來照亮人。
傍晚時分,我經(jīng)過一座古老的石拱橋旁,落日的余暉浸透它的身體,使它散發(fā)出一種類似包漿的柔和光澤。雖然它看上去粗糙蒼老,卻依然有著水潤的生機和活力。
于是覺得,每一個優(yōu)雅的靈魂里,內(nèi)心一定停駐了很多很多光。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十歲時哮喘,身體不好,從沒有像樣的工作,花了二十年寫一本書,卻賣不出去,自己墊錢出版,可幾乎沒有人讀,但他最后也是和莎士比亞一樣偉大的作家。不管怎么樣,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回首審視從前所有痛苦的時光,覺得痛苦的日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因為那些日子塑造了他,讓他眼目澄明、心靈朗闊。
黃永玉先生一生命運多舛,歷經(jīng)磨難,但他從不畏縮,從不氣餒。他很欣賞兩句詩:“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秉S永玉心中的太陽,不僅僅有寫作和畫畫,他還在以各種各樣、在外人看來互不兼容的方式感受人生、創(chuàng)造人生,步履不停。
我想起元代散曲家張養(yǎng)浩的詩句:“折腰慚,迎塵拜。槐根夢覺,苦盡甘來?;ㄒ蚕矚g,山也相愛,萬古東籬天留在,做高人輪到吾儕。山妻稚子,團欒笑語,其樂無涯?!?/p>
張養(yǎng)浩辭官歸隱之后,寫了不少散曲,其中有一首:“俺住云水屋三間,風(fēng)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游觀,壺中天地寬?!?/p>
看盡了人間浮華,張養(yǎng)浩決意把人生交付山水自然,“守著這良田數(shù)頃,看一會雨種煙耕”“有花有酒有行窩”,在云山之中、溪水之旁,筑上幾間茅屋,更何況還有翠竹千竿。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里,詩人仿佛置身于仙家所居的昆侖山頂,俯瞰紅塵中的紛紛世情、冗冗俗態(tài),想到此處,他不由慶幸自己跳出了風(fēng)波險惡的宦海,贏得了身心的安寧,連花與山都為之動情。
“花也喜歡,山也相愛”,就這樣入了我的心。輕輕一念,便覺得,在人生明明滅滅的灰燼之中,也會有種子在發(fā)芽;在冰冷的小雪節(jié)氣里,也總能看見一絲生機和希望。
人生詩意的活法,于喧囂中不生煩擾,如此一路行去,你的內(nèi)在優(yōu)美了,人生猶是“花也喜歡,山也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