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榮朝
那年冬天,我剛過完十二歲生日,夜里睡得正香,父親便把我從睡夢中喊醒。我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揉著眼睛,嘴里嘟囔著出了房門。院里的月光跟白晝一樣,我清楚地看到架子車上裝滿了綠豆芽。我明白了,父親是讓我陪他去縣城。
我家距離縣城三十多里,想想心里都發(fā)怵?!澳愀诤竺婢托小!备赣H收拾停當,不冷不熱地對我說道。我噘著嘴一聲不吭,不想去的話在嗓子眼兒里打轉轉,始終沒有蹦出來。等父親走出大門,我才悻悻地跟了出去。
冷冷的月光灑向地面,很美。要在往日,不知能跟小伙伴們瘋玩到什么時候??赡峭?,心里有些別扭,有些不開心。一切都顯得是冰涼冰涼的。除了遠處傳來狗的叫聲,熟睡的村莊,安靜得有些瘆人。我踩著腳下的月光,任由身后留下吱扭吱扭的車輪聲。
父親躬著腰,兩手扶著車把,一步一步往前挪。我跟在父親后面,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當數(shù)到兩萬多步的時候,再也不想數(shù)了,因為距離縣城遠著呢!我想象不出父親為啥要攀扯上我?難道是因為我沒好好寫作業(yè),還是前天跟小山打架?要不就是早幾天去街上收購部賣鵝皮那事懲罰我?可那不能怪我,是您從鵝的肚子下面開剝的,人家不要,誰也沒辦法。這樣胡思亂想著,就算父親上坡時累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我也不愿在后面推一把。
天色微明,月亮沒入西天邊的時候,我和父親終于到了縣城菜市場??粗粥洁降木G豆芽,忘掉了一路的不開心,指望著早點賣完,再賣個好價錢能早點回家。然而恰恰相反。干等不動秤,可來了買家,一問價,嫌貴,就到別家去了。沒辦法,父親開始降價了。開始兩毛一斤,后來一毛五,再后來一毛也沒人買了。早飯已過,看看還有一百多斤,父親只好拉上車子走街串巷。聽著父親“綠豆芽便宜了”的叫賣聲,我那顆童稚的心碎了,朦朦朧朧中好像明白點兒什么。
看看太陽偏西,父親去飯店買了四個包子,遞到我手里。這才想起我倆早飯和午飯都還沒吃。我接過包子,狼吞虎咽地填進了肚子里?!拔野涯??!背酝旰笪夷驹G地說道。父親看著我:“就是給你買的。”
車子里還有七八十斤,我能感覺到父親心里的焦急。后來只要有人到車前問,我便央求著:“阿姨,您就買點兒吧,我父親還沒吃飯呢!” “叔叔,您就多買點兒吧,俺還有幾十里路呢”……
后來遇到買家,父親便三分不值二分地給了人家,到最后論起堆兒來。太陽下山的時候總算“賣”完了。父親掏出旱煙袋,蹲在車子旁邊,摁上煙絲,吧嗒吧嗒抽起來??粗赣H眉頭上的兩道皺紋和榆樹皮似的雙手,一股說不清的滋味爬上心頭。父親吸完一鍋煙,起身去路邊的小飯館買了兩個饅頭,給我一個,自己留一個。看著父親一嘴咬去一小半,我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出了縣城,月亮從東邊爬上了樹梢。柔柔的月光,看起來真的很美。月光里仿佛有種蔗糖味兒,微風從耳邊吹過,又好像回響著細若游絲的琴音。我從父親手里接過架子車,讓父親坐上去,他居然沒有反對。拉著父親,路雖然很平,但父親身材高大,就像是拉著一座山。一會兒我身上就浸出了汗,心里卻是滿足和輕松。
不知道何時父親悄悄下了車,因為感覺上坡拉起來也不費勁。扭頭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在給我推著車哩!
披著月光進了院,進了屋。那夜我睡得很香,夢也很甜。夢到自己掙了好多錢,給父親買了好多好吃的、好穿的。夢終歸是夢,等我長大有錢的時候,父親卻離世了。留給我的,永遠是那夜皎潔的月光和對父親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