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一日,朋友忍不住問:“思博,你想好了嗎,真要公開切胃手術?”
劉思博:“想好了,非如此不可。糖尿病的人,如果不看到我把眼珠子給當眾摳出來,誰會相信這個病能瞎眼、會死人?現(xiàn)如今,滿大街500斤的大胖子還不多見,但200多斤的,多了去了。很少有人知道‘胖’和‘糖尿病’是一對孿生兄弟,我就是已經(jīng)站到了懸崖邊——這地步,再回歸健康可就難了……”
半年前,劉思博的左眼突然拉黑,一開始,還是一條條地在眼前忽閃著道子,然后瀑布,慢慢加速,極富詩意。沒過幾個小時,“眼前黑茫茫一片”,就再也進不來半點光亮了。
怎么?失明?為什么?不應該???
醫(yī)院的大夫既痛心又憤怒,“痛心”的是這么好的一個大姑娘,樂觀、陽光,還是人見人愛的“特型演員”,怎么好生生地就沒了一只眼?“憤怒”的是糖尿病已經(jīng)上身有幾年,人家愣是不吃藥、不打針,直到“并發(fā)癥”全面出擊——惡魔摘走了她的一只眼,這還只是死亡對生命的最初宣戰(zhàn)。
2020年12月,靠近歲尾的一個飄雪的日子,劉思博又去了北京同仁醫(yī)院。醫(yī)生在她的左眼失明時就曾經(jīng)告訴她:“這只壞眼已經(jīng)沒法治了,得裝一個硅膠球,把空了的眼井給撐起來,但如果你不立即行動,壞眼會萎縮,那時整張臉都會變形,只能裝義眼,就是只能去裝一只假眼了……”
完全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加上超級樂天,劉思博說“好,我明白了”,然后大仙兒似的又去忙她的演出——沒辦法,應了一個省臺的春晚小品,戲比天大,咱哪能半途給人家撂挑子?沒事,本姑娘去去就來,最多20天,小品錄完了我就殺回北京。
然而20天下來,又晚了,“硅膠球”已經(jīng)裝不進去,劉思博的左眼塌方關閉,不得不去裝一只假眼,不裝,那里會出現(xiàn)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當然,左眼失明后,醫(yī)生還有更壞的消息:“劉思博,你的另一只眼,如果不采取措施,跟著也會,對,很快……”
“啥?再瞎嗎?”
“是……你作好了‘雙目失明’的思想準備了嗎?”
“雙目失明?”
思博開始心驚肉跳,這四個字讓她突然感到再無退路——狂躁的血壓已不受控,低壓從90猛升到170,高壓從120急躥到260(毫米汞柱),這可不行,別再來個“突發(fā)的心梗”?醫(yī)生急了,趕緊急救!
左眼失明,思博的右眼其實有一段時間也不好使,此外還有腎,大量的“蛋白尿”已經(jīng)出現(xiàn),她全身水腫,胳膊大腿一按不見“坑”,仿佛已經(jīng)“石化”。
有人給她出主意:“要不就去切胃吧?聽說切了胃就能減肥?!?/p>
是嗎?她不信。
但不信也沒有拒絕,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上網(wǎng)搜,一連數(shù)日,劉思博在北京看好了一位叫孟化的醫(yī)生,中日友好醫(yī)院糖尿病減重健康管理中心的,這個人手里有一把刀,據(jù)說能“減重又降糖,孟化幫你忙”——那太好了,就這樣吧。
思博開始后悔自己前半生放任地吃,毫無節(jié)制。三歲半,別家的小孩兒一頓能吃1個包子,她就能吃6個。對于“胖”,她無知、不設防,加上爹媽離異,爺爺奶奶特別疼愛,思博從小就是“小胖子”,慢慢長大了,自然成為一枚肥女、胖妮子,水到渠成一般。
可切了胃,自己萬一瘦下來,還能去演電影、電視劇,到哪兒都風風光光地被人捧上舞臺做綜藝、演小品?
“特型演員”劉思博,出彩的本錢就是“肥”。但“風光”和“保命活著”哪個更重?她耳邊不斷傳來導演的話:“你就是胖得可愛!沒了這個……”另一邊又響起醫(yī)生的憤怒:“再不趕快減重降糖,你真是不怕死了?”
情況怎么竟發(fā)展到這樣的不可調(diào)和?
2021年11月20日,“世界糖尿病日”當周的周六,央視老欄目《新聞調(diào)查》播出了我和編導王曉健合作的《別做“小糖人”》(播出時改為了《胖乎?》)。我們做這期節(jié)目,目的就是想警示國人——別讓孩子再胖了,胖會生??!
記得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采訪營養(yǎng)科副主任陳偉教授時,我問了他一個Yes or No的問題:“如果中國肥胖人口持續(xù)推高,那再過30年,會不會影響到整體人口安全?”陳教授一通機關槍:“哪還用得著30年?20年就很危險了。我們今天不控制體重,不遏制糖尿病,到時根本就不用誰再來遏制中國,我們的壯勞力很多都出了‘糖尿病眼’‘糖尿病足’——農(nóng)民舉不動鋤頭,警察追不上小偷,誰去扛槍打仗,保家衛(wèi)國?”
從2019年到2022年,我陸續(xù)接觸和采訪了近百位中國的“小胖墩兒”“小糖人兒”,這些孩子,胖者不一定都是糖尿病,但“胖孩子”的明天,大概率都會成為“老糖”,這是一個不爭的預期。
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剛剛結(jié)束物資匱乏,可以敞開肚皮來猛吃猛喝了,北京安貞醫(yī)院心肺血管病研究所就開展了一個為期十年的跟蹤調(diào)查,時任副所長的趙冬教授手里就有數(shù)據(jù):十年間由于飲食結(jié)構(gòu)的突然改變,受訪者攝入高鹽、高油、高糖的增加,他們血管中的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已經(jīng)快速提升,這幾乎立竿見影地成了一片冠心病、腦卒中,尤其是“心肌梗死”的危險因素——歷史上,我們被人蔑稱“東亞病夫”,現(xiàn)如今,您聽說過“東亞胖夫”嗎?公元618年,大唐帝國建立,聲播四海,但公元2022年,中國有多少糖尿病的病人?1.4個億!一種自嘲式的說法您又可曾知道——“大糖帝國”?
劉思博2020年4月就是在我采訪《別做“小糖人”》時由孟化主任介紹的,她那時健康狀態(tài)已經(jīng)很難逆轉(zhuǎn),悲情下她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用自己的例子作“反面教材”,利用微信、微博、短視頻,給肥胖人群照照鏡子、敲敲警鐘。
我特別詢問:“采訪、播出,還包括以后可能的文字文章,你敢用真名?”
劉思博毫不猶豫:“當然用真名,化名沒有說服力。我也不需隱私保護,我都走到這一步了——跟死亡相比,都是小事。”
第一次采訪,劉思博已經(jīng)入院,大臉、大眼,大身、大體,坐在病床上猶如一座小山。她的腿我按下去根本不見坑兒,硬硬的,像是觸及了一塊石頭。
思博的“胖”不僅坐實了她的糖尿?。ㄖ辽?型)是“吃出來的”,而且從“狂吃”到“不能吃”,她眼下的情形讓人看了真心疼:饅頭、米飯根本就不敢碰,每天只能用黃瓜青菜來充饑,除此以外,還終日離不開胰島素,吃下去的藥比飯多:“每天9種,總共有60來片?!?/p>
21世紀20年代,中國“肥胖人口”已在全球奪冠:每5個人就有一個“超重”,每3個人就有一個“肥胖”。2020年(12月23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布了《中國居民營養(yǎng)與慢性病狀況報告(2020年)》有權威的說法:(到)2019年,我國因(各種)慢性病導致的死亡已占去了(全民)“總死亡率”的88.5%?!胺逝帧笔锹圆〉闹匾?。成年人超重、肥胖逾50%,6-17歲的青少年近20%,6歲以下的兒童也達到了10%……
“大糖帝國”導致“東亞胖夫”,調(diào)侃的意味正被現(xiàn)實擊中。
20年前中國的肥胖“發(fā)病率”還只有2%到4%,但到了2009年,竟然猛增到26.4%。
2008年,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的減重代謝手術只有117例,但2019年,已飆升至11700例——10年,增長了100倍。
“胖大人”基礎在“胖孩子”,這是一個“看不見”的隱性災難。
更要命的是,今天人們身邊的“胖子”已經(jīng)越來越多,人們習以為常,誰也別說誰。
學術地講,糖尿病主要分“1型”和“2型”,“1型”只占1%,是患者體內(nèi)胰島素“絕對的缺乏”,這有遺傳因素;而“2型”,多為“生活行為病”,不是患者胰島素的“絕對缺乏”,而是“胰島素分泌不足,并伴有胰島素抵抗”,這一類的病患跟吃、跟肥胖都有關,要占去95%。
2021年剛放暑假,我們《別做“小糖人”》攝制組就來到了北京兒童醫(yī)院“蹲守”采訪。每至寒暑假,家長帶孩子前來就診的就特別多。
內(nèi)分泌與遺傳代謝科主任鞏純秀通俗地講:“人體有很多器官、組織,任何一個都有壽命,‘胰島素’一生也是有定量的。而我們的‘胰腺’本身有一種β細胞,是可以分泌出‘胰島素’的,這就好比消防員。但如果你拼命吃,營養(yǎng)過剩,發(fā)胖了,身體里的‘糖’就多了,‘消防員’也不可能有無窮的力量去‘滅火’,‘胰島素’分泌不足,你就會得糖尿病。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說‘2型糖尿病’大多是‘行為習慣病’,就是‘吃’出來的。過去,‘2型’多發(fā)于中年和老年,但現(xiàn)在兒童青少年的發(fā)病趨勢也越來越明顯……”
一天在醫(yī)院走廊的一角,我看到一位母親和她的胖兒子雙雙疲憊地席地而坐,他們是來自內(nèi)蒙古,兒子好兒(化名)只有8歲,因為胖,近來又喝水喝得特別兇,媽媽就害怕,拉他利用暑假來北京做系統(tǒng)的檢查。
我跟好兒媽媽隨便嘮嗑:“您兒子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胖的?”
好兒媽媽:“月子里就胖。一出生,7斤2兩;出了滿月,漲了10斤;再往后就一天漲一兩、一天漲一兩;到了‘百天’的時候,我兒子的體重就已經(jīng)是24.8公斤,人人見了都忍不住上前摸摸,贊美地說——這‘大胖小子’!”
但是現(xiàn)在,“大胖小子”的情況令人擔憂了。胖,讓好兒的體重才8歲就超過了100斤,但這樣,他在班里還排不上老大,我問“老大啥樣?”好兒站起來模仿:“空中悠人,顫顫巍巍,走路都好像要飄起來一樣……”
不知為什么,我媽生下我,費了那么大勁,差點把命都搭上,但她卻不愛我。愛,為啥要跟我爸鬧離婚?
當時中國最大的嬰兒才12斤,我,11斤!因為是超大兒,剖腹產(chǎn),我媽干脆就被搶救了。這事在我家縣城人民醫(yī)院都被震驚。至今,如果我回家,醫(yī)院有人看到我還會想起:“哦哦,就是她,就是她?!?/p>
大人們之間的情感,我說不清,不過爸媽的離婚,弄得我幼時生活里的愛變得很單一,只有來自祖父母。我爺爺奶奶把我當成心尖,他們要把父母缺我的關懷、心疼都加倍地補償給我,尤其是吃——“思博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這孩子能吃,就讓她多吃幾口吧?!泵刻鞝敔攷е以谠琰c鋪坐著看我饕餮,一邊看還一邊抿著嘴兒笑,那時候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多吃無益,多吃了不僅會胖,還會生???至于什么是胰島素,什么是胰島素抵抗,他更不知,也不想知道。
上了學,我也沒有因為“胖”而感到過自卑。
一年級,別人四五十斤,我就七十多斤,個子又高,因此開學了,學校發(fā)校服,我胳膊腿一伸,根本穿不了,能把最大號的給撐爆??杉词故沁@樣,同學們也不歧視,最多有人跑過來摸摸我的臉、捏捏我的肥胳膊,我嘎嘎笑,大家也都跟著笑。
我們家門前那條街上的小賣部,就像給我家開的。別的孩子一禮拜才去一次,我一天就得去兩三次,糖、蝦條、果凍、巧克力、麥力素、膨化食品……我兜里什么時候都能掏出一大堆。大一點了還特別愛吃方便面,越吃越饞,一包泡上,我先把面擱一邊,先喝湯,就這樣在我的印象里“方便面”也只能算是個“零食”。再往后我爸開了個飯館,專賣羊蝎子,我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段時間我變本加厲,身高、體重、肩寬都噌噌噌地往上長,至于甜水飲料,那就更別提了。可樂,2升一瓶的,我一邊看電視,一會兒的工夫就都給喝光了。
糖尿病,當然像醫(yī)生說的,不是一上來就跟我索命的。我是胖到了高中,身體都還挺好。就是這個時候出了自助餐,這可壞了,我更加瘋狂。最愛的就是日料自助,鐵板燒,三文魚我一頓能吃三斤,蝦無數(shù)。后來一次大家一起去吃飯,所有人都吃飽了,服務員上前悄悄問:“您呢?還用嗎?如果不用了我們就下班了。”我又讓她上點甜蝦,說“溜縫兒”。結(jié)果80多只,嗑瓜子一樣,轉(zhuǎn)眼又進了肚,同飯局的人都說:“像你這樣的吃法,能把人家的自助餐給吃垮!”哈哈哈,大家一起笑得天旋地轉(zhuǎn)、花枝亂顫。
胖子能吃,但胖子往往都不太自私,我就是這樣。從小到大,我特招人愛,尤其等我長大了,身邊總有一堆大胖子,大家都肥肥膩膩、大大咧咧,比著個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那“嗨吃嗨喝”的日子,就剩下快活。
轉(zhuǎn)眼高三畢業(yè)了,同學們都往高考的獨木橋上擠。我也參加了高考,但自知成績不好,正犯愁,到北京去看一位朋友,算是散心。
這朋友是空姐,想兼職做演員。當時一個劇組正在招募,她去試鏡,求我陪著,我就去了。就在北京的六里橋。但大半天,一屋子演員都沒選上,導演卻偏偏看中了我,讓我進考場試試,給了一段臺詞。我普通話還行,念了一遍,就一遍,導演就一拍大腿:“那就行啦,就是她了!”
因了這次機緣巧合,我后來考大學也選擇了“學表演”,一所大學還真錄取了我。記得喜從天降的那天我從北京回家,一進家門就抱住了爺爺奶奶,說:“我要做演員啦,當明星啦!這是不是天賜良機?那咱今兒個是不是又可以慶祝一下,找個館子去吃一頓?哈哈哈,我太開心了……”
2021年7月31日,北京兒童醫(yī)院在大興培訓中心舉辦了“我健康 我快樂——減重夏令營”,這個夏令營面向全國,一連舉辦了好多年,深受家長喜愛,要不也不會在新冠疫情尚未結(jié)束的時候又繼續(xù)在“線下”——接著辦。
開營的第一天,我們《別做“小糖人”》攝制組就來到了現(xiàn)場。
幾十個孩子,男多女少,高高低低,大部分都腰粗肩厚,噸位驚人。
他們一開始都坐在一個能放PPT大屏幕的教室里聽北京兒童醫(yī)院臨床營養(yǎng)科的閆潔主任做講座,題目是《兒童青少年肥胖的危害與治療對策》。閆主任講到中國兒童的肥胖類型,她特別強調(diào)“單純性肥胖”就是“吃出來”的,孩子們聽到這,嘿嘿嘿地偷笑,你看我,我看你,有的還一邊聽一邊不住地往嘴里塞東西。而肥胖有可能引起很多疾病,這些“病”不僅有能看得見的“黑棘皮癥”,就是我們的脖子上會出現(xiàn)一道道的黑條子,那是糖尿病的一種表現(xiàn),還有慢性的、隱匿的,這些將來都會引發(fā)心臟和血管的大問題。
孩子們聽到這,開始看脖子,有“黑道兒”的居多,集體同病相憐,臉上的表情哭笑不得,是一種“久病成醫(yī)”了以后的無奈和無所謂。
聽完了講座,接下來的項目就是“減脂運動”。
全體營員都必須按時間表迅速集中到活動中心的室外球場,在那里,清華大學社會管理研究中心副主任白靖老師正等著帶孩子們鍛煉——熱身、跑步、蹲起、蛙跳、傳球,等等。60分鐘后,孩子們一個個大汗淋漓、滿臉冒油,白老師一聲結(jié)束的哨聲響起,所有的“胖胖”就都如釋重負,跟著松松垮垮、搖搖晃晃地向球場旁邊的陰涼地涌來——大樹下,正等著他們的除了家長,還有我們,攝像機已經(jīng)架好,我手拿話筒也早就期待著能采訪到幾個孩子。
第一個小姑娘,看著身材并不胖,7歲,是第一個最利落地跑到了媽媽身邊的。我問她為什么也來夏令營:“你這身體,看著也不算胖啊?”媽媽說:“就是看到了有發(fā)胖的勢頭,我們才早下手,拿出9天,讓孩子來夏令營鍛煉鍛煉?!?/p>
第二個男孩,洋洋,8歲,向媽媽走來,累得還沒靠近,就直想往媽媽的身上癱。洋洋顯然不喜歡有記者打擾,不看我。我就說:“那先歇歇、先歇歇。你是有點胖哈,不知道班上有沒有同學議論或平日里能聽到一些你不愛聽的話?”
洋洋緩了緩,點頭,說:“有。會?!?/p>
我追著問:“真的?他們會說什么?”
洋洋接過媽媽遞過來的礦泉水,一口氣先喝下了大半瓶,然后一副小男子漢般的“滿不在乎”:“嗨,就是說豬啊啥的,我也不怕,早習慣了,根本就不會把他們當回事!”可站在一旁的洋洋媽卻說“不是”:“我兒子其實還是挺敏感的,有時回家會哭……”
21世紀20年代,隨著學校“小胖墩兒”們越來越多,校園里對肥胖孩子的歧視也在減少。但孩子們大多還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胖,一方面管不住嘴,另一方面又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又一個男孩叫祺祺,9歲,挺著個小肚腩,跌跌抖抖地向場外的媽媽“走”來。他們家在山東青島,這次來京是想利用夏令營減肥減重。
“你有目標嗎?想減幾斤?”我輕輕地問祺祺。
祺祺好性格,說:“有,9天,計劃減掉15斤?!?/p>
“那可夠高的。這個計劃對大人來說都不容易。你能達得到嗎?”
祺祺點點頭,不卑不亢,用牙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臉上一片汗水,反著光。
我摸著他的小肚肚,看孩子沒反感,就繼續(xù)問:“看你這小肚腩,平日里吃得很多是嗎?最愛吃的是什么?”
祺祺不設防:“最愛吃甜食——慕斯!”
“啊,慕斯蛋糕啊?一塊,假使有手心那么大,你一次能吃掉幾塊?”
祺祺笑了笑,看了一眼媽,又轉(zhuǎn)向我,稍有不好意思地實話實說:“那如果讓我隨便吃……我一次,能吃掉5塊。”
可愛的甜食,可愛的胖子——彼此到底是敵是友?
另一個男孩兒,輝輝,爸爸之所以帶他來,是因為自己就是2型糖尿病的成年患者。他看著兒子一天天發(fā)胖,高度懷疑自己的孩子會不會也已經(jīng)有了“血糖”的問題,尤其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宅家,體重又一下子漲了十來公斤。到醫(yī)院一查,果然血糖已經(jīng)很高,喝糖水兩小時后的“糖耐量”測試,輝輝的結(jié)果是199,正常值只有44,“你說你兒子是不是已經(jīng)站在了糖尿病的邊緣?”——爸爸可嚇壞了。
輝輝的反應,正如醫(yī)生說的:不是一開始就“不好”,他是上了二年級,學校要跑體育課的50米了,他不及格,這讓一向成績拔尖的他很難過。
采訪到后來,我提議:“要不這樣吧,你歇會兒,咱去操場邊,再跑一次,我就在一邊給你掐表,希望你能證明自己?!?/p>
輝輝想了想,同意了。我示意攝像師作好準備。
但這次再跑,輝輝已經(jīng)使出了全部的力氣,但依然跑得不輕松,當然也跑不快,他的動作既笨拙又有點“卡通”。我抱著他安慰,但沒忍住,輝輝突然就大哭了起來,那眼淚,像擰開了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如注,十分真實,也讓人看了十分的心疼。
“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就是跑不快,跑不快……”
那之后不久,我得知輝輝真的確診了糖尿病,想起孩子嗚嗚的大哭,那哭聲仿佛都是“我不要!我冤死了!冤死了!”
有了藝術,有了表演事業(yè),我的人生一下子變得豐富、光彩。
盡管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得到“演戲的機會”是因為我“胖”,屬于“特型演員”,但那我也高興。后來哪怕左眼經(jīng)常疼,都快瞎了,身體也時不時出現(xiàn)很多并發(fā)癥:頭暈、酸軟,哪兒都不舒服??呻娪?、電視劇一開拍,導演的小板兒一打,我就立馬精神,身上哪兒也不疼了,當然一停機,呱嗒一下,我整個人就又會癱瘓,歪在一邊啥都不想動了……
后來有人不斷地問我:你用“健康”去換“演員的輝煌”后不后悔?
我病入膏肓,才承認:“多大的名氣,值得一個人去——拿命來換?”
事實上一上大學,我還是新生,就沒有按部就班。同學們都在教室里一天天地學習,我卻很忙,片約不斷,電影、電視劇、舞臺劇、小品。
我是一塊香餑餑,走到哪兒,都有一堆的朋友。
每次電影、電視劇殺青,就看我在飯桌上哭得最兇。舍不得和大家分手啊,什么導演、演員、化服道,投脾氣的、有點小矛盾的,大家都愛來找我——我在駐地的房間總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人們在一起說笑吃喝,零食飲料都管夠,有時還涮火鍋,長明火、接力鍋,即使我不在,去拍戲去了,也有人在我的屋子里繼續(xù)……就這樣時間一長,人人都知道我劉思博“不小氣”,我也不覺得“胖”有什么丟人,相反,“胖”使我成了“開心果”,“胖”也成了我的“優(yōu)勢”。
如果上網(wǎng),大家很容易找到我在2019年5月31日參與“黃金100秒”的表演,那是央視綜藝頻道于2013年6月2日就推出了的一檔大型綜藝節(jié)目。節(jié)目的規(guī)則:表演者可以利用100秒的時間,盡情釋放自己的表演才藝和激情,若能贏得現(xiàn)場觀眾超過一半的支持,能站滿100秒,這樣的選手就算成功,還可以獲得一條純金的項鏈。我一上臺主持人先讓我“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喜劇演員小仙女劉思博”。明明一個“大胖子”,我卻總愛以“小仙女”的名號出現(xiàn),這樣是為了效果。
主持人調(diào)侃道:“啊,我們常說,見了帥哥你可千萬別撲,但我們的劉思博就撲過一位帥哥,聽說還是你同校的學長?是不是?有沒有這事?”我趕緊接過話,老實承認“有,因為那是真事”。我上大學的時候真的喜歡過一位學長,又高又瘦。只是人家沒看上我,我還不管不顧,愛了就表白,結(jié)果話一出口,嚇得學長不知咋辦。后來干脆離開學校。為啥呢?考個大學容易嗎?但人家受不了,上課下課,宿舍食堂,什么時候被人看到,大伙都拿這段“艷遇”調(diào)侃,說“咱這小身子骨還撐得住?”“要不要我?guī)湍阏垈€骨科大夫?”言外之意,就是跟我這么一個“大肥女”在一起,學長時時刻刻都得小心他的小身板,別被我壓垮了,所以需要醫(yī)生,還得是骨科的。無奈我最后就不肯放手,人家又無路可逃,不退學還等什么?
哈哈哈!臺下一片怪叫和口哨。
節(jié)目最后,一個男演員跑出來,扮相是“豬八戒”,說:“思博,你別傷心、別擔心。我愛你,讓我來好好地愛愛你?!闭f著就來背我,要把我“背回家”??晌?,小300斤啊,哪里背得動?試了幾次都沒成,最后還是我一把把他薅起來,甩到背上,背著他下了臺。這時您再看觀眾——掌聲、笑聲、尖叫、手舞足蹈,臺下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作為一個“特型”演員,真的,類似的演出、類似的“故事”,在我十多年的演藝生涯中,不勝枚舉。我就是用自己的熱情、聰明、才藝,甚至是“獻丑”和“犧牲”來給生活添彩,讓觀眾滿意,讓笑聲爆棚,我心甘情愿,感到有價值。
不過我的奉獻、我的風光,一切都是在“我胖但我健康”的花季,為什么說“花季”?因為“花季”太短了,過了季,別說我不會“胖有所為”“特別呈現(xiàn)”,就是連生活都慢慢地不正常,越來越多的美食到后來我都不能吃、不敢吃,很多事我也不能做、做不了。血糖高了會出事,哪一天突然低了,我也會昏倒——糖尿病在我“風光時”已經(jīng)潛伏,我孕育了一群小惡魔并一天天把它們養(yǎng)大。
直到有一天在排練廳里搬道具,6樓,我自己摔了一跤,本能地想讓身體往后躺,結(jié)果就坐到了自己的腿,嘎嘣一聲,當下劇痛——我自己把自己的腿給坐折了。
這次骨折,我行動不便,腿上打了石膏,只能在宿舍里大小便。有一回因為尿不利落,把尿漏到了地板上,一走一粘腳,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唉,我的尿怎么這么黏???”不知道那里面的“糖”已經(jīng)很高很高。
回到家,奶奶也發(fā)現(xiàn)我尿黏,說:“有糖?會不會是糖尿病?”跟著催我去醫(yī)院看醫(yī)生。
到了醫(yī)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測血糖,空腹,醫(yī)生說“都9.6了!你的尿糖里還有兩個+號!”
什么概念?血糖、尿糖?
我當時只是偶爾聽說過“糖尿病”,而且認為那是老年人才會得的一種病。
醫(yī)生不管我的情緒,只認化驗單:“空腹血糖的正常值是3.9-6.1mmol/I,你看看你,都超標了多少?這種情況得住院,要全面檢查,有家長來嗎?”
我說“沒有”,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這種情況很可能已經(jīng)是糖尿病了,今后每頓飯,餐前,都要打胰島素,得吃藥!”
我問“吃什么藥?打胰島素起什么作用?”
醫(yī)生不跟我解釋,就開藥,知道做更多的檢查我也跑不了。那我就不理會,回家隨便把藥一扔,根本不吃!這事很快就過去了,腿也好了,我就又回到了學校,繼續(xù)聽導演召喚,排練、演戲,坐飛機,天南海北,白天黑夜,沒事人兒一樣。
直到2019年5月,我的眼一下子模糊了,那時,我還在為電影《廢柴老爸》做宣傳,全國各地搞路演。最忙的時候一天飛過兩三個城市。下了機就到電影院:“大家好,我是劉思博,在劇中飾演‘拉丁小胖’的媽媽。我的‘胖’是貨真價實的,可沒有用替身,不信你們親眼看,哈哈!我希望大家都喜歡我們的電影,給我們評分,這真的是一部好作品,為了深表謝意,我先在這里給大家唱首歌吧……”
照慣例,臺下總是一片掌聲。
這天從赤峰又飛到深圳,再從深圳來到廣州,晚上接待方還要安排酒席,我說我可不去了,再好的飯我也不吃了,我困,太困了,無論如何我都得回酒店先睡上一會兒。
就這樣,我回到酒店,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醒,我還以為天沒亮呢,眼前怎么黑黑的,開始還琢磨是不是隱形眼鏡沒有摘?但馬上意識到,不對啊,摘了啊。那還是眼睫毛掉進了眼睛里?也不能,我的眼睫毛,再怎么的,也沒這么粗啊——
天?。?/p>
天是亮了??晌业恼麄€左眼,前方全是黑色的道道兒,就跟電視機屏幕壞了,忽然間就花了個滿屏……
作者(中)在醫(yī)院采訪
多次采訪劉思博,每一次跟她長談都好幾個小時。
一說起她的演藝生涯,她滿足、驕傲,她太喜愛演戲了。
但越是這樣,我心里就越有一層除了替她高興以外的深深擔憂。
有一次長談之后,我想起了吃播,那種在手機短視頻里眉飛色舞、大快朵頤的帥小伙或大美女,于是就“真吃、假吃、愛吃、會吃”的話題再次“請教”:“思博,你老實跟我說,最能吃的時候,你到了什么地步?”
她說:“說出來都沒有人信——一次劇組殺青,我一晚上被幾撥人請去吃飯,就在北京的簋街,麻辣小龍蝦,天吶,胖子的殺手!那天整條街我進出了6家、吃了6頓,每一頓都不是裝樣子,是真吃?!?/p>
“6頓?從什么時候開始?”
“從下午4點,到夜里3點。我就喜歡現(xiàn)在的中國,很多很多的地方都有‘不夜城’,什么時候到食街,哪個鐘點都有飯吃。”
老天!
在北京兒童醫(yī)院,我認識了一位老奶奶,她是帶外孫小寶(化名)來看病并感謝醫(yī)生的。
“您都不知道他怎么吃?天天狼吞虎咽,又不愛運動,家里的紅燒肉、燉魚什么的就不用說了,一次在學校吃飯,小寶一頓吃了11個雞腿,這還不算其他的主副食——那可把我嚇壞了。這不,不到12歲,身高1.65米,體重已經(jīng)達到了91.6公斤,是公斤啊!”老奶奶急得臉紅。
小寶的2型糖尿病,幸運得到了醫(yī)生及時的藥物治療和運動配方。
我很想見孩子,姥姥說好,讓他借你們的采訪堅持鍛煉。隨后,在中央電視臺老臺附近的小天鵝街心公園,我安排了一場特別的(用長鏡頭吊,不出人臉)的采訪。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和小寶各把一頭,小寶說:“一開始我胖,姥姥也沒著急,更想不到我會得什么糖尿病。可是后來我呼吸都有點困難了,這才去醫(yī)院,一查,做了呼吸道鼻腔鏡,果然看到有一側(cè)已經(jīng)堵了五分之四?!?/p>
“什么?這是長了息肉了?因為胖?”
小寶說:“是,應該是?!?/p>
“姥姥說你在學校午餐,有一回一頓吃了11個雞腿,都把她嚇壞了,是嗎?確有其事?”我死盯這個細節(jié)。
小寶說:“對,但不是11個,是12個。跟同學比賽,看誰吃得多、吃得快?!?/p>
哦,原來是12個。
“那2020年,你才11歲半,體重就已經(jīng)達到了91.6公斤,血糖、尿酸的指標接近糖尿病了,這個‘胖出來’的結(jié)果你自己知道嗎?害怕嗎?”
小寶不言聲,低下頭:“知道。害怕。但減肥實在是太難了?!?/p>
我知道,孩子胖起來容易,但減肥減重,可不是一招一式。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很多家庭孩子的“胖”,是家庭的營養(yǎng)過?!议L胖,孩子豈有不肥的道理?這讓我想起每次去西餐或中餐廳吃自助,看到膀大腰圓的孩子端著滿滿的一盤子冷葷甜品,我就條件反射地為這樣的孩子擔心,但扭頭一看家長——爹媽也都身寬體胖,心立刻崩潰,擋不?。骸巴炅?,這樣的孩子注定會肥胖。”
2021年6月25日之前,一個初三的女孩,倩倩(化名),同意接受我的采訪。
倩倩告訴我:“我們家就都好吃,老北京嘛,歷來比較講究飲食,屬于吃貨之家。”
倩倩15歲,“胖”是突然爆炸式的。要初中升高中了,這是關鍵時刻,在她和父母的心里,去醫(yī)院體檢和努力復習考試,哪個更重要?他們一致認為是后者。
中考后,倩倩不僅得了糖尿病,而且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壓、高尿酸——四高,一下子全涌來。三口之家,登時天塌。
說起來,倩倩的爸爸還是大學教師,有文化,不能說對醫(yī)學沒有了解,況且他自己的奶奶,就是尿毒癥去世的。父親這輩6個兄弟姐妹,中年已有3個都戴上了糖尿病的帽子。因此他知道糖尿病是有“遺傳”和“后天致病”兩大因素的,但女兒過去“小升初”,三年以后又是“初升高”,他和愛人都覺得“不讓孩子吃好、吃嗨,營養(yǎng)不夠,那沒腦力,可不行”。
可什么叫“吃好、吃嗨”?
“倩倩愛吃牛排、炸雞柳,我們家就一個星期至少三次,基本上隔一天一炸,隔一天一煎。即便后來倩倩已經(jīng)檢查出了糖尿病,我們家雙開門的冰箱里還有很多很多的‘存貨’,到今天都沒來得及送人或處理掉。”
聽到這個細節(jié),正好那天在他家,我就動了好奇和執(zhí)著,提出:“能不能讓我看看?”
“現(xiàn)在?”
“對,就是現(xiàn)在。”
我的想法很簡單:求證,用事實說話。而且做電視,如果真能拍到倩倩家還有儲藏得滿滿的一冰箱牛排和雞腿,那一個“吃貨之家”究竟是什么樣子?一目了然,將來對節(jié)目也可以增強真實感和沖擊力。
感謝倩倩爸爸的支持。
結(jié)果,攝像師就真的拍到了一組“長鏡頭”:
倩倩爸一袋一袋地往外拽半成品,我在一旁一袋袋開數(shù):1、2、3、4、5、6、7、8、9、10……我的天吶!一口氣數(shù)到了十袋,都是大袋,一公斤裝,還沒數(shù)完,而且就這,倩倩爸還說:“您別急,我們家還有一個小冰箱,那里面也都是……”
天吶!見過能吃的,沒見過像倩倩家這樣能吃的!
“然后碳酸,我們還有很多的碳酸飲料,全家人都好這一口,倩倩尤其離不開?!?/p>
“糖尿病不是不能喝甜飲嘛!”我提醒,還以為倩倩家不知道。
可倩倩爸說:“知道!現(xiàn)在是不喝了。但您看我們家過去,有多少?”說著他又拉開廚房的柜子,走廊、過道的柜子,啊,那里面滿滿當當塞得到處都是……
我想看看倩倩的臥室,那是她睡覺、學習、復習的小天地,屋里只見一張大號寫字臺,和小床各霸著房間的一半。
我改問倩倩:“你不那樣吃不行嗎?非得天天雞腿、牛排?”
倩倩說:“不吃不行啊,您看我每天,就坐在這張寫字臺前玩命地復習。您知道我一坐,得多長時間?”
“多長?”我正要問呢。
“一天8到12個小時?!?/p>
“???這么長時間?不這樣不行嗎?”
倩倩說:“不行,不然就考不上高中,還別說好一點的。”
“至于嗎?”我很心疼。
倩倩原話:“挺至于?!睌z錄老師在一旁聽了,都忍不住捂嘴笑。
采訪變得有點沉重,超出了“肥胖”。
本來曾經(jīng)有一個選題——“中考分流”,就是我要探討“職業(yè)教育”在中國的必要性。社會不一定都要鼓勵人人上高中,那時我就聽到一個數(shù)據(jù)說:即便是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初中能考上高中的也只有“50%”,就一半。競爭嚴峻,形勢逼人,所以倩倩的“挺至于”為真。
2021年6月25日,倩倩中考后,終于來到北京兒童醫(yī)院進行檢查。那時,她已經(jīng)在家附近的醫(yī)院先做了一些化驗,我征得她和父母的同意,跟拍,拍完了醫(yī)院,才去的她家。
接診的是臨床營養(yǎng)科的閆潔主任,主任讓家長先帶倩倩去驗一個尿、一個血氣,查這兩樣東西是醫(yī)生首先得排除倩倩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酮癥酸中毒,如果是那樣,問題就嚴重了,倩倩就得住院,不能回家。我在一邊看:“???酮癥酸中毒?那是什么?。扛悄虿∮嘘P嗎?”
閆主任說:“怎么沒關?很危險?!闭f著她引我看桌上的電腦,電腦上有倩倩已經(jīng)錄入的化驗指標:“這姑娘,本來是來看肥胖的,但她的糖耐量,這是確診糖尿病的金標準,平時11.1我們就可以診斷為糖尿病,她是11.72;還有,她的尿酸,已經(jīng)700多,正常值是400多;血脂,高密度脂蛋白都不正常;再喝完糖水后兩小時的胰島素,也高到了900多,正常值不超過44……您說我急不急?這孩子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進入了糖尿病的最嚴重狀態(tài)……”
啊?沒想到。我都僵在了那里。
還好,25日那天倩倩的尿、血氣,檢查結(jié)果還沒有出現(xiàn)酮癥酸中毒,但糖尿病的帽子是不能摘了。從此倩倩的生活,當然也包括她們?nèi)业纳疃紝㈦S之改變。孩子從不運動到每天必須堅持運動;家長從由著性子讓女兒吃,到不得不收起那兩個冰箱的雞柳和牛排,改吃素、吃淡,營養(yǎng)均衡。
“病”字當頭,什么都得讓路。
倩倩的寫字桌,那張從早到晚總是被書本鋪滿了的大桌子,取而代之的是抽血器,化驗棉簽、試紙、針管、胰島素,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藥瓶、水杯和保溫瓶……
我的糖尿病,屬于“2型”,問大夫會不會遺傳?因為我媽和她的家人本身就有糖尿病。大夫說:“有可能,但即使你有家族遺傳史,肥胖也是加速器?!?/p>
我心里痛,不是確診了有病,而是無愛。 我說的“愛”是來自異性的愛。
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人把我當女孩,所有男生見了我也都是兄弟,一起吃喝、一起嗨歌、一起出游,甚至打架斗毆都來找我——“胖子”天生就沒性別?
但我到底是女孩兒啊,豆蔻年華,鮮花盛開。
大學期間,我的情感生活一直都很干凈,曾經(jīng)愛慕學長,緊追不舍,最后嚇得人家輟學,那是游戲,都是鬧著玩,沒動真感情。
第一次有人愛我那是大學剛畢業(yè),一個男孩出現(xiàn),跑到我河北的老家說要跟我好。我那時在劇組,“江湖地位”不低,首演電影就是跟陳可辛、古天樂合作,自然片酬也較高,但即便如此,因為從沒有男性向我示愛,情侶之間一起逛街、吃飯、拉拉手的情景,讓我羨慕不已。
這個男孩敢于在超市里跟我卿卿我我,我立刻投降了。
這就是我的初戀,這段感情后來我很投入、很用心。那時我掙的錢,幾乎都花在了他的身上。美食、名牌、最先進的手機、用品,我要把我的男朋友打扮得帥帥的,甚至在經(jīng)濟上我都支持過他的家庭……
可后來呢?男友被我寵、被我慣,本來就不思進取,確定了關系后干脆就躺平。這還不算,一段時間后,他還有外遇、出軌。這讓我當頭一棒。好難過,錐心的疼。但我沒倒下,也沒有后悔。畢竟這個人曾經(jīng)愛過我,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只是感情歸感情,理性歸理性,他做什么我都能夠原諒,唯獨這出軌我忍受不了——這是我認為對感情的褻瀆、背叛,刀劈斧砍。
初戀的傷害延續(xù)了很長時間,這中間很多年,我都沒有再談戀愛。
無數(shù)個夜晚,我把房間里的燈都打開,但沒用,心里還是極灰極暗。
但還好,“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失戀打擊了我的自信,卻沒有動搖我的善根和對世界的友好。
幾年后,真愛來了。
我真心地愛上了一個人,而且那個人也真心地愛我。我們刻骨銘心,心無旁騖。他是一個警察,而且是一名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優(yōu)秀刑警,我們倆的職業(yè)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偶然相識,我的“總在照顧他人”深深吸引了他,讓他覺得這是太難得的善良和樸實。
然而事情到了要修成正果的時候,打擊又來了。
因為胖,他家里不同意。
我和他父母怎么做朋友都可以,一旦換了身份,成兒媳婦了?不行不行!這可不行!她那么胖,300斤的大胖女,光可愛沒用,將來怎么給咱生孫子?我們家廟小,裝不下您這尊大佛——
委屈、尷尬,比山高、比海深。
可是越不行我卻越不舍,怎么能舍呢?
跟我的“初戀”相比,這份感情,不是塑料花,是鮮嫩芬芳的真花。整整一夜,從掌燈到雞鳴,他跟我通電話,手機都打燙了、打爆了,沒有電了,充上,繼續(xù)打。反反復復,他就是一句話:“劉思博,我愛你,是真的,真的真的,你很善良、很可愛……”
想想,這世上怎么會有一個人一整夜、一整夜地給你打電話?沒完沒了地就說一句話?不是醉,不是迷糊,是按捺不住,真心純心,??菔癄€。
面對他的家,我想改變。支持他的孝順,我也得變!
但減肥哪有那么容易?
我做演員,他是刑警,如果這對鴛鴦很不相配,我就改行,立刻推掉了一切與劇組的簽約,但沒用。
我終于恨起了我的肥,恨不能撕下這一身的肉、扇自己的嘴,讓你吃!讓你吃!可是300斤,哪能撕得掉、揪得下?
后來我?guī)缀鯂L試了所有的減肥手段,也踩過了幾乎所有減肥的坑,但沒一樣管用??嗫嗟夭怀圆缓龋懿教杼唠ψ?,只要一停就反彈,體重噌噌噌地還會比過去長得更快、更瘋狂。
我哭,哭得昏天黑地,一輩子不怎么流淚,這一段卻匯成了江河大海。
分手后,我耷拉著腦袋又回到北京,回到了我過去的生活。但從此我輕易不敢再愛……
也是在北京中日友好醫(yī)院減重糖尿病健康管理中心,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位28歲的北京小伙,就是胖,單純的胖。到2019年體檢,查出有糖尿病,打擊突如其來,從此打針、吃藥,一般情況下,一輩子都不能停。
這個人后來不同意用真名,我就叫他XP。
其實對于糖尿病,他也不是沒癥狀,只是自己不懂,比如“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就是睡著睡著,人經(jīng)常會不能平躺,喘不上氣來,于是就“坐”著睡,完全不知這種狀況其實已經(jīng)很危險,有些“胖子”就是這樣把自己能給“睡”過去了,這絕非危言聳聽。
如果提及糖尿病的危害,“并發(fā)癥”至少有十種:
會引起眼底病變,導致患者眼底出血、視物模糊、甚至“失明”;
會引發(fā)糖尿病腎病,讓患者出現(xiàn)“蛋白尿”;
會血速減慢,從而引起腦血管阻塞;
會高糖,導致頸動脈硬化;
會血稠,帶來心臟冠狀動脈粥樣硬化;
會糖尿病足,嚴重者因足部壞死需要截肢;
會出現(xiàn)植物神經(jīng)受損,造成胃輕癱;
會點爆周圍神經(jīng)病變,引起周圍神經(jīng)??;
此外,女人過胖,會不來例假或例假失常,多囊卵巢綜合征更造成婦女難孕或不懷孕;老年人一旦出現(xiàn)血糖極高,還會伴有高滲高血糖的昏迷;而血糖波動大,當患者血糖過高,會引起酮癥酸中毒,這就是醫(yī)生常常擔心的,這種病很多人根本就不了解,更別提警惕,但身體一旦出現(xiàn)了“酮癥”又沒及時送醫(yī),快速死亡是很危險之后的結(jié)局。
……
又一個由北京兒童醫(yī)院組織的“糖尿病患兒健康管理康復”夏令營,在北京延慶(第24屆冬奧會北京的賽場之一)一個叫“奧倫達部落”的度假區(qū)舉行。我們攝制組再次出發(fā)采訪。
這次的營員有大有小,我采訪了三位大哥哥、大姐姐,他們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酮癥酸中毒,若未及時送院,已經(jīng)不幸,因此說起當時的“酮癥”,他們有很多感慨。
第一個姐姐叫子雨(化名),2021年23歲,差點出事時是在13年前,2008年8月15日。
“那年我才10歲,我們家是京郊農(nóng)村的。發(fā)病時我去奶奶家玩,大山里,玩了一圈,回來就低燒,開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拖了好久才去縣醫(yī)院??傻侥莾阂粶y血糖,太高了,都測不出來了。醫(yī)生說我得了糖尿病,而且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酮癥酸中毒,得趕快去大醫(yī)院。這樣我就到了北京兒童醫(yī)院。記得當時我是被叔叔背著進的搶救室,媽媽很著急,救了兩天,差點就沒命……”
第二位姐姐叫文婭(化名),參加夏令營時,她已經(jīng)通過了考試正準備去國外上大學。說起糖尿病,文婭也是發(fā)現(xiàn)得很晚,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昏迷。
“開始熬了好幾個月,一直以為是感冒,非??诳?,天天不斷喝水,有時大半夜的喝奶,一次能喝5袋?!?/p>
“5袋?這怎么可能?”
“但就是這樣,一袋接一袋地喝,一口氣。”
按說三多一少(多尿、多飲、多食+體重下降)是糖尿病明顯的癥狀,“你們不知道嗎?”文婭的媽媽意識到女兒“可能出了點問題”,還帶她去當?shù)氐尼t(yī)院做過全面的檢查。只是十多年前,人們對“兒童糖尿病”的警惕比現(xiàn)在要低,所有檢查中最應該做的“血糖”一項,醫(yī)生按傳統(tǒng)觀念判斷——“這么小的孩子血糖怎么會出問題?”還專門給去掉了,因此,文婭的病情被耽誤。
“一拖再拖,后來有一天我實在難受。學校運動會,同學的媽媽剛巧是醫(yī)生,一測我的脈搏,說這孩子不對,心跳過快,得趕快送醫(yī)院。就這樣,我爸媽才開著車把我送到了北京兒童醫(yī)院,進了急診室,醫(yī)生一臉的嚴肅:“你們怎么這時候才來?這孩子不能走了,得馬上進重癥(監(jiān)護室),就是ICU!”
文婭和子雨當年能“活過來”,純屬幸運。
文婭告訴我:“跟我同來的一個男孩,就是因為酮太重了,沒有被救活,就在我的身邊……”
北京兒童醫(yī)院,一個以“王銳”護士長名字命名的“特別工作室”,主要接收“2型糖尿病”的患兒,這些“小糖人兒”都出現(xiàn)過“酮癥酸中毒”。
王銳帶著我走進了病房,一片“小胖子”坐在床上,不是“冰墩墩”,而是“肉墩墩”,他們都“很資深”,互相議論的話題也都“很學術”,每一個孩子都會很熟練地給自己扎指血、測血糖、吃藥和拿起針來往自己的肚子或胳膊、大腿上打胰島素。
王護士長告訴我:“我是1989年醫(yī)學院一畢業(yè)就干上了這個專業(yè)的,那時候見到的‘胖孩子’還很少,一年也遇不上兩三個;但現(xiàn)在,每周都會來一兩個。家長普遍反映不懂糖尿病的危害,如果早知道,那就不會讓孩子太胖,不會發(fā)展到‘酮癥酸中毒’?!?/p>
“這是剎車剎晚了?”
護士長點點頭:“就是。把胃撐大了。你再讓他少吃,很困難。孩子總是會餓,嗷嗷叫?!蔽覀兪兆≡旱幕純河幸环N要做的檢查就是該“禁食禁水”。這些胖孩子不能正常地開飯。護士就把飯給他們留起來。但有的孩子可忍不住,趁著醫(yī)生護士不在,一把把飯拿走,幾分鐘的時間就統(tǒng)統(tǒng)吃掉。
一個8歲的女孩一到開飯的點就追著送飯的車,車到哪兒她到哪兒,護士阿姨說:“寶貝兒,你別追了,今天你不能吃飯,真的。”小女孩回答:“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要吃,我只是跟著飯車聞聞味兒……”
孩子慢慢胖起來不是他們的錯,但因胖而病,是要讓他們自己承擔所有的困苦和治療的艱難——“你說這些患兒可不可憐?”
2021年3月5日,大家都熟悉的吃播網(wǎng)紅——“泡泡龍”突然去世。他那個吃法,是一種職業(yè)、一種自虐,目的是為了出名、掙錢。
泡泡龍只有29歲,但外形早已胖成了一位大叔,死前縱使粉絲1300萬又如何?還不是說死就死,突然猝亡?
整整10年,我是怕去醫(yī)院挨醫(yī)生的罵的,干脆就一直不測血糖、不體檢,標準的諱疾忌醫(yī)。這跟當下很多年輕人無視生命,不見醫(yī)生,胡吃海塞,蹦迪熬夜,玩手機不分黑白真差不多,我們都自欺欺人,都以為反正還年輕,再怎么地也死不了,但死亡忽然站到你面前不遠的地方,害怕都沒用。
因此手術我是不能再猶豫了。
奶奶死后除了我,爺爺身邊還有一個大孫子,就是我叔叔的兒子,我的堂弟,過了二十身體也開始發(fā)胖,潛在的也有血糖問題。我真擔心他步我的后塵,但沒法,眼下的家,如果誰還能幫我,就是他了。
術前堂弟一直在問:“姐,你了解孟化嗎?知道切胃手術究竟是怎么回事嗎?有沒有風險?后遺癥是什么?一刀子下去可就沒有退路了。”
我上網(wǎng)查,孟化是主任醫(yī)師,也是首都醫(yī)科大學、北京體育大學、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研究生導師。他的人物介紹是這樣的:“長期從事胃腸道疾病的診治,擅長腹腔鏡下胃腸道疾病的手術,胃癌腹腔鏡、食管反流以及甲狀腺、乳腺疾病的治療。”只是他自己說:“過去很少跟病人交朋友,原因就是很多人,尤其是胃癌患者,會一個個地‘消失’,因此我很難受?!?011年,孟化率先在國內(nèi)開展了“腹腔鏡下肥胖癥及代謝病的手術”,也就是切胃。2018年,他的團隊已經(jīng)開展了500多例手術,如果平均每個人能夠減重50公斤,那這500多人,一年就是25噸,而且沒有一例嚴重的不良反應……
堂弟聽到這兒,大致放了心。但手術“管不管用”呢?
我告訴他,目前世界各國醫(yī)生所做的“切胃手術”主要有兩種:一種叫“袖狀胃”,另一種叫“胃旁路”?!靶錉钗浮焙芎美斫猓褪轻t(yī)生把胖胖們胃的“大彎垂”部分切掉,讓你的胃變成一根“香蕉”;“胃旁路”呢,則是專門針對像我這樣的胰島功能已經(jīng)受損、血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嚴重異常的人。醫(yī)生會把我的胃人為地做出一個“胃小囊”,讓這個雞蛋大小的“新胃”跟我遠端的小腸連接。術后一方面會幫助胖者減少食物的攝入及吸收,另一方面更會刺激我們小腸里的內(nèi)源性L細胞分泌出一種叫作(GLP-1)“能降糖”的激素,這樣我們自身的“胰島功能”就會得到回轉(zhuǎn)和提升——你明白了嗎?“大彎垂”能升糖,“新食道”會降糖,我的“糖尿病”也就有可能被治好……
從2011到2021年,十年,孟主任自己獨立完成的“糖尿病減重手術”已經(jīng)近6000例。2017年,他的團隊對數(shù)百名患者進行了“術后隨訪”,其中“糖尿病的完全緩解率”為91%;“高血壓緩解率”為100%;“高血脂緩解率”100%;女性“多囊卵巢綜合征緩解率”100%;男女因肥胖出現(xiàn)的“重度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也實現(xiàn)了100%的改善……
這么多的百分之百,人還需要擔心嗎?再說就是擔心,我還有路可走嗎?
決心接受手術,咱不圖能夠減肥,術后,我還有一個跟生命搶時間的計劃,就是反正我已經(jīng)這樣了,最后我要做一件事:開通“抖音”,把我的故事廣而告之——你姐這個“反面教材”不能浪費,我要現(xiàn)身說法,提醒天下的胖子、糖友和準糖友警惕糖尿病……
我在“奧倫達”夏令營遇到一位12歲的小姑娘,在征得她母親的同意后,我讓攝像老師拍了一段她自己采血、測試、打胰島素的連續(xù)段落。小小年紀,已經(jīng)不得不學會“自我管理”。
韓涵(小姑娘自己起的化名)正在備針,我輕輕地問:“你從多大開始就給自己打針了?”
韓涵說:“11歲?!?/p>
“那時,害不害怕?”
“害怕。既怕針頭扎進肉里,斷了,又怕疼。但很快,我就不怕了?!焙⒆拥睦潇o,超出了她這個年齡。
我進一步:“那你周圍有誰知道你得了這個病?每天都需要打針、吃藥?”
韓涵:“沒人知道,除了我父母?!?/p>
“病又沒有罪,得了糖尿病,也不是你的錯,為什么不肯告訴別人?”我真不理解。
但韓涵依然堅持:“同學一旦知道了我有病,就沒人跟我玩,所以,不說?!?/p>
那所有集體活動,“小糖人”很多都會在吃飯前自己給自己注射胰島素,“你去哪兒?”
韓涵說:“我會去廁所,拿著胰島素去廁所?!?/p>
“廁所里萬一碰上人,不是也躲不過去?”
韓涵的聲音稚嫩中含著老練:“不會的,我會找那種有格子的,一間廁所只有一個人的?!?/p>
“哦,你的意思是進去之后就把門關上?”
“對,我一定會關上……”
可通常人方便很快,我的意思是“你消毒、抽藥液,然后再打針”,這件事會用時很長。
韓涵打斷我:“沒事,我很快,打慣了。就是走到哪兒都得背著這個胰島素的小冰盒,有點特別,老師、同學們都會問,還得找個轍去解釋。”
“找個轍去解釋?”我很難想象一個12歲孩子背負的心理負擔。
一個問題,其實我一直想問,就是說不出口,怕往孩子們的傷口上撒鹽:“一旦得了糖尿病,孩子們有沒有‘病恥感’?”
王銳護士長曾經(jīng)跟我說:“有,這個問題您不用去問孩子們了。糖尿病的患兒都有心理問題。第一,自己有病怕被歧視,自卑;第二,尤其1型糖尿病的孩子,他們一旦得上,很難好,有人還不得不一輩子都打胰島素,這讓孩子們很難受?!?/p>
文婭跟我說:“自從我得了這個病,心里就一直有陰影,很生氣,為啥是我?為啥老天爺偏偏讓我得了這種病?”
大亮(化名)是我在“奧倫達”采訪的一個大男孩,他的糖尿病發(fā)現(xiàn)得也比較晚,一旦發(fā)現(xiàn)就跌入了“嚴重型”的深潭,沒法自拔。
他告訴我:“其實我們得了這種病,吃藥、打針,給家庭帶來了經(jīng)濟負擔,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個就是公開還是隱瞞,要選擇。
李文解是一家公益基金會的負責人,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替公司資助那些兒童糖尿病患者,幫助孩子們遠離糖尿病。
李總說:“現(xiàn)在,我們有時會搞一些講座,說出來題目您都不信,就是專門針對剛剛就業(yè)的糖尿病青年,大家一起來商討‘怎么在職場上有效地隱瞞’?!?/p>
隱瞞?
非要這樣嗎?
李文解說:“目前,現(xiàn)行政策很多崗位對糖尿病還是體檢通不過的,企業(yè)照此辦理也無可厚非。因此‘技巧’就非常有用。比如一個患糖尿病的小伙或者姑娘,他們不能喝酒,含糖的飲料也不能碰,那招待客戶或在餐桌上洽談,別人舉杯,你怎么拒絕?糖尿病的病人不僅怕高血糖,還怕低血糖,有個女孩在給客戶講著講著提案,突然頭暈、很難受,她如何找借口?此外還有跟領導出差,過安檢時,誰帶了胰島素,那安檢是一定會檢出,你又怎么解釋?”
聲譽、經(jīng)濟、求學、求職,糖尿病兒童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天天明白自己的難處和生存的不易。而假使你是用人單位,換位思考,社會上還有健康人,人力資源的經(jīng)理為啥要請一個有病的?老板知道了會不會皺眉頭?
大亮就是把自己的問題一直隱瞞到了初中、高中、大學,直到2022年畢業(yè),他還在瞞。他常常一場噩夢,醒來通身大汗。至于究竟能瞞多久,他說很迷惘,不知道……
2021年4月的一天,我來到中日友好醫(yī)院8樓普外科的門診,決定見孟化。
他耐心地聽完了我的敘述,顯然,從來沒有像我這樣的患者,手術不為自己,為的是直播,而且沒有悲傷,渾身還充滿了斗志。最后我問:“您愿意配合我了嗎?”我?guī)缀跏窃谄砬蟆?/p>
孟主任一半對我一半像是對他自己說:“用生命作證?公開病情?公開手術?劉思博,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說:“想好了,這樣我就覺得自己還有點用?!?/p>
盡管我的情況經(jīng)認真評估,孟主任認為是他開展“切胃手術”以來遇到的最復雜、最困難的一例,但主任最后還是答應——“讓我們共同面對,迎接挑戰(zhàn)!”
真不知該怎么感謝孟化,他讓我在絕處又看到了一線光明。
那一刻我真想哭,紅了眼,但一咧嘴,還是笑了。
我的笑,確實幫助我迎來過很多很多的關愛,讓我明白了哭不一定是人生最好的求助,而笑,特別是能忍住眼淚,苦中作樂,更能博得同情。
我很快就住進了醫(yī)院北區(qū)的單人病房,每天都有運營商派出攝像師和剪輯師來給我錄像、編輯,然后把我的故事一條條放到“抖音”上。
快300斤重的一個大胖子,放下過去的“花枝招展”,我穿上藍白條的病號服,那病號服如果攤平,簡直就是一張雙層床單,但我穿上,不嫌大、不嫌丑,如同戰(zhàn)袍。
我把我為什么“肥”,為什么得了糖尿病,如何瞎了一只眼,如何到最后病入膏肓,一天天、一段段都錄成了短視頻。很快,我的粉絲從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的華人圈子里探頭。
我不怕被別人笑,甚至術前我必須清腸清胃,出現(xiàn)了很難受的饑餓感,我也真實地告訴給大家:“我餓死了,快餓死了。我必須找點吃的。但是病房里沒有面包、沒有餅干,這些我都不能碰。我能吃的只有黃瓜、西紅柿?!?/p>
后來有記者來采訪,發(fā)現(xiàn)我的病房里怎么會有個鍋?我告訴她:很長時間以來,我一日三餐,都是只能吃涮菜,香油蒜末、麻醬調(diào)料,統(tǒng)統(tǒng)都不能沾,我能蘸的就是醬油和醋。但即使是這樣,我的飯一天也趕不過我吃的藥,一天下來,我的藥有9種,總共有60多片……
十幾年的演藝生涯,玩?zhèn)€“抖音”咱輕松愉快。但每天我都告誡自己:一定要用真心,真真實實地現(xiàn)身說法。如果哪一天有時間和精力,我還會把自己打扮成“小仙女”“開心娃”;但沒時間和精力了,就不化妝,一臉素面,扭著肥胖得沒了型的體態(tài),把一個真實的大胖子曬給世界。
但是,盡管我做好了切胃的一切準備,手術之前,孟主任還是特意來到我的病房,跟我實話實說:“多年的糖尿病已經(jīng)使你的液黏稠度和凝血功能不再正常,如果手術出現(xiàn)大出血,那還是會……”
會什么?大出血?死?對于這樣的“敵情通報”,我一點都不怕,因為我心底總有一個理由“我還有退路嗎?”
不過進了手術室,當沉重的大門在我身后嘩啦啦關上,麻醉前的那一刻——我的天啊,我膽突突:“真的會死在手術臺上?”
孟主任的臉,莊重自信,他攥住我的手腕:“思博,別擔心,我們大家都愛你,會好好做,你也會重新獲得健康,相信我,相信我們的團隊……”
我信孟化,從第一次門診,從他聽完我的故事滿含熱淚,我就信了。
麻醉勁兒上來以后, 我就啥都不知道了。果不其然,手術出現(xiàn)了巨大風險,后來如何化險為夷,我是看了直播回放才后怕,北京電視臺專門為我錄制了一期《生命緣》,真實地記錄了我的病況、抖音,以及孟主任的實況手術。
最后,手術成功了,我被推回病房。盡管接下來的站立、行走我又得付出巨大的疼痛,但這都是后話。成功和咬牙忍痛鍛煉相比,那根本就不是事。
“我用生命作證”——就這樣,取得了決勝的第一步。
北京兒童醫(yī)院內(nèi)分泌遺傳代謝科主任鞏純秀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對患兒總是輕言輕語,諄諄教導“少吃多運動、吃動兩平衡”,但是面對媒體,她竟敢放言:“我們要把‘兒童減重’提高到像禁毒一樣——吸毒會成癮,吃喝會成癮,同樣的道理,懶,也會讓人成癮!”
減肥與戒毒,二者如果相提并論,那吃的問題可就太大了。
2021年7月,中國舉辦了首屆“肥胖大會”。
孩子、大人一聽,哈哈大笑——“肥胖”也至于開會?而且是全國性的大會?
對。
面對中國肥胖與糖尿病的壓力,“減重”得愚公移山。
2016年,那是中國進入“世界第一”的“肥胖元年”。2020年,中國已有6億人超重+肥胖,學者把“肥胖”提升到一場“公共健康危機”的高度,就是不控制“體重”,我們泱泱大國,有“自毀長城”之虞!
面對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火,有人還大咧咧地覺得是杞人憂天:“人家西方國家,豐乳肥臀的大胖子有的是,人家也沒有著急?!?/p>
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不急”?
二戰(zhàn)以后,芬蘭有很多孩子沒有爸爸,這些年輕的父親不再是“戰(zhàn)死沙場”,而是突然“生活好起來”了,“大吃大喝”出了心腦血管疾病。此后國家采取強硬措施,把健康融入萬策。又用了30年,芬蘭才使全國心腦血管的死亡率下降了80%,成為全球健康管理的典范。
趙文華,國家疾控中心研究員,中國營養(yǎng)學首席專家,多年對中國兒童和青少年的肥胖、肥胖與糖尿病的關系,國家應如何防控,做了大量的研究和建議。
我請她告訴我:面對今天的“肥胖大敵”,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趙教授非常支持。她不僅給了我相關的國家政策,也給了我糾正和改善的信心。比如2020年12月23日,國務院新聞辦發(fā)布了《兒童青少年肥胖防控實施方案》,這《方案》第一是由國家衛(wèi)健委、教育部等6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不僅分析了“現(xiàn)狀”,而且也提出了“治理目標”。
而早在2016年8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召開會議,習近平總書記親自主持,會議審議并通過了一份“健康中國2030”的規(guī)劃綱要,里面強調(diào):“健康是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的必然要求,是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基礎條件,是民族昌盛和國家富強的重要標志,也是廣大人民群眾的共同追求?!?/p>
2017年7月,國家圍繞“疾病預防”和“健康促進”兩大核心,已陸續(xù)開展了15項重大的“專項行動”,其中一項就是“實施合理的膳食行動”——國家在未雨綢繆!
中國歷來的中小學教育沒有“食育”,但從2016年開始,國家已經(jīng)在北京順義區(qū)的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緊鑼密鼓地展開了試點。
順義的“試點”形象、立體,可模仿、可復制,我和編導無論如何都要安排采訪。
那“食育教育”如何搞?具體包括哪些內(nèi)容?
裕龍小學的陳靜副校長:“主要包括墻報、飲食課。吃有吃的標準,必須按科學的菜譜來,比如葷素搭配、鹽油糖、熱卡的量……學生們接受了,回家就去指導父母,而且看著自己‘被試點’很快苗條了起來,也很自豪,都不想讓自己再胖了……”
在牛欄山一中實驗學校,趙金龍副校長介紹道,“我們的試點是除了體育課,還增加了每天‘陽光一小時’。同時天天都安排學生到學校的’開心農(nóng)場’去干活,南瓜、土豆、彩椒、西紅柿、大蔥,親手翻地、撒種、收獲。孩子們通過‘動’,重新塑身,一年后‘肥胖下降率’‘體育達標率’都比試點前要提高了很多。”
趙校長還跟我說了一件事且反復叮囑:“您可別放進你們央視的節(jié)目——我們區(qū)日前搞活動,外校的學生都坐大巴車來了,一下車,很多孩子都胖胖的,行動笨拙、遲緩,可您再看我們學校的孩子,個個結(jié)實、健壯,體輕如燕,不一樣,那可真是不一樣?。 ?/p>
順義的經(jīng)驗:控制體重,從娃娃抓起,完全可能!
趙校長信心滿滿地說:“咱中國人做事,只要想做,還沒有什么做不成的!”
2021年8月,劉思博術后3個月來醫(yī)院復查,這一天,她化了妝,頭上扎了撥浪鼓一樣的兩只小辮子,大框眼鏡也架上了鼻梁,我知道——好消息來了。
果然,她坐在病床上,聲音從虛到實,由弱漸強:“我的媽呀,真不敢相信,我的糖尿病——好了?”
什么標準?怎么證明?
“空腹血糖4.11,糖化血紅蛋白5.5,這兩個指標的正常值分別是7和6.1-7.9。”
對,劉思博的血糖重歸正常。
“三個月,我的體重也減了60斤。更重要的,從術后,我就沒再吃過一片藥、打過一針的胰島素!”
糖尿病不是沒有逆轉(zhuǎn)的可能嗎?劉思博出了奇跡?
自從開始“抖音”,《胖女孩日記》每天播出,時時更新——
2021年5月24日,劉思博不無感慨地對著屏幕說:“我的‘粉絲’已有4萬多了。原來這么多的人有血糖問題。糖友們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訓,不要等到眼瞎了,腳趾頭也不會動彈了,才去干預,這之后還有很多、很可怕的并發(fā)癥……”
8月10日,劉思博發(fā)給我一條微信:“長江老師,您能來看看我嗎?半年的復查也出來了,您猜什么樣?肯定想不到……”我說好,匆匆前往。劉思博已在醫(yī)院大院一座紅色的小亭子前等待,見我過來,她快速起身,一邊招手,一邊向我奔來:“您看,我是誰?我是不是劉思博?是不是又瘦了?”
啊,這可真是。身體窄成了過去的一半,大臉也變小了、變長了!
出院后,劉思博的“抖音”又多了一個“控糖小廚房”,她把自己在北京租住的房間一角改成了廚房,每天教人怎么做飯,“控糖早餐”“不升糖的主食餃子”“冬瓜丸子新做法”“放心吃的皮蛋瘦肉粥”,甚至還有“低糖版的糖炒栗子”……
一年后,她的體重減去了90斤。有一天她萬分高興地跟粉絲們說:“你們知道嗎?我今天特別特別的高興。為什么?我有鎖骨啦!而且能蹺二郎腿啦!這個動作,過去二十年,我可是根本就做不成!”
當然,即使血糖已經(jīng)回歸了正常,劉思博是不是就從此找回了健康?醫(yī)生說不是。事實上她的身體還很弱,腎功能不好,一次因血糖過低又被送進了醫(yī)院;還曾貧血,險些昏迷,都叫了120。但為了增強體質(zhì),2022年夏天,她開始鍛煉,后來發(fā)現(xiàn)游泳可以提升腎功,這個好消息她可得告訴大家,于是就有了很多她身著泳裝在水中的直播。而且為了持續(xù)讓人懂得糖和肥胖有關,“肥胖”和“糖”永遠都是健康的大敵,她不僅靠“抖音”錄像,還計劃舉辦“糖人俱樂部”,帶網(wǎng)民開展為期14天的面對面的“糖友營”。她的事不斷驚動媒體,尤其是新媒體,最精彩的一次專訪,網(wǎng)上點擊率直逼2000萬!
2020年10月,北京順義兩所學校,在“食育”“勞動”明顯取得成效后,已在全區(qū)啟動了“十萬學生健康體重推廣方案”……
第一次采訪完小寶,他曾跟我有個“約定”,就是兩個月后再來看他堅持減肥的成果。“12個雞腿”已成往事,如今的他瘦了很多,發(fā)誓不做“糖友”,要遠離糖尿病。
青島的祺祺后來9天還真減掉了15斤?;丶液笏麐寢屢舶l(fā)來了微信,讓我看照片上“小胖墩兒”如何變成了“小帥哥”……
還有倩倩的情況更令人振奮,爸爸終于處理完了兩冰箱的雞柳和牛排,“吃動兩平衡”正幫助這個自詡“吃貨”的家庭養(yǎng)成全新、更加健康的生活方式。
憾事只有一件:采訪時我在北京兒童醫(yī)院碰上的那位8歲的男童好兒,數(shù)日后又來到醫(yī)院做檢查,可中途就突發(fā)高燒,陷入昏迷……后來,幾家醫(yī)院合力救治,孩子的性命是保住了,但醫(yī)生說起他的“病因”,不認為完全是血糖,他被診斷為尿崩癥。尿崩癥是個什么癥?病情怎么會突然發(fā)展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兇險?這讓家長和所有知情人都感到震驚——和肥胖有關嗎?是肥胖影響了腎功能嗎?
誰能給出一個答案?
我的眉頭,再次皺起。
長江,蒙古族。央視資深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博士。作為一個“有想法”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和作家,她總能在世俗的喧囂中靜下心來,默默耕耘。近年來連續(xù)在《北京文學》發(fā)表報告文學:《“養(yǎng)老”革命》《明月村的“月亮”》《我的生命誰做主?》《直面北京大城市病》等。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