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明玥
在鄉(xiāng)間,散步的路上可以看到果實累累的香櫞樹,金黃的果實仿佛一個個粗糙的小瓜。輕拉樹枝到鼻尖,深深地聞一下,柑橘家族特有的迷人香氣沁入鼻腔。正在門口溪邊洗衣的老婦見我對她家的香櫞樹愛不釋手,便在圍裙上擦了擦凍得通紅的手,上到坡道,踮起腳尖,采了三個最大的香櫞,捧到我手中。她說:“這一帶的香櫞樹都是我出嫁時娘家爸爸挑了樹苗來種的,快40年啦。頭年結果子的時候,我婆婆嘗了一個,酸得眉毛鼻子都擰到一起,她不懂,在我老家,房前屋后種香櫞,都是為了‘結善緣’,人們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聞香、看果?!?/p>
老婦笑吟吟地對我說:“你隨便摘啊,多摘點兒,回去用蜜腌漬了,就可以沏香櫞茶喝了?!?/p>
我忽然從老婦眼角的笑紋里,看到我外婆的影子。
一
20世紀40年代,曾經(jīng)是大戶人家小姐的外婆嫁給了貧寒的外公,靠著做各式各樣收入微薄的小生意,比如賣炒貨與芝麻糖,帶大了三女一男共四個孩子。最困難的時候,她有兩個孩子在遠方插隊,買完米、油,頭一件事就是用剩下的收入買一大版郵票。她心急火燎地給遠在大西北的心灰意冷的孩子寫信,就算信已經(jīng)裝好了,她又要再次拆開信封,把掏心窩子的話加在信件的天頭地腳,寫得密密麻麻。
她總要在信上給孩子新的希望:江南的小紅蘿卜下來了,她承諾要給孩子做五香蘿卜干,家里晾曬上幾十串蘿卜,每串都明艷得好似夏威夷花環(huán)。吃螃蟹的季節(jié)到了,她承諾給孩子寄蟹粉油—她要省下一個月的肉票去買油膘,自己熬煉;半大的螃蟹一買就是一網(wǎng)兜,蒸熟后剝得兩手的指甲都裂了,剝出滿滿的膏黃與雪白的螃蟹肉,用油熬封,用玻璃瓶裝好,再用蒲葉包好,寄到大西北去。
寫完信,外婆騎一輛自行車,專門到郵局去寄。她總是疑心路上的郵筒收寄信件要比郵局慢一些。我的小舅舅曾經(jīng)說,外婆給予的希望總是連綿不斷的:她不斷地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與奇思妙想。譬如,她總覺得老宅小天井里的空地不多了,便想把香櫞樹苗種到大運河河岸的荒地上去。
三年,河岸邊的香櫞樹真的被她種成了。沒有街坊能明白外婆為何要種這種又酸又澀的水果,野鳥不吃,路過的頑皮小孩也不會爬上去采摘。到了深秋,外婆借了兩個大籮筐,來回三趟,一次性把河岸上的香櫞都采了,挑了回來。
外婆將香櫞洗凈,切成薄片,在大團匾中晾干表面的水分。緊接著,拿出珍貴的糖,一層糖一層香櫞片,緊緊碼好,在大陶甕里密封一夜,再將這些被充分糖漬的香櫞片平攤到大團匾中去曬。一直曬到捏起來硬錚錚,丟在碟子里當當響,而后,外婆開始縫制郵寄用的小布包:她要把這些香櫞片寄到正在冰天雪地中罱河泥、種小麥與青稞的孩子手里?!斑@樣,他們就能喝上又香又暖,還有營養(yǎng)的果茶了?!?/p>
外婆能在艱苦的生活中支撐那么多年,始終保持淡定樂觀,與她舍得留給自己一點兒精神生活也有關系。我至今還記得,外婆會采摘運河邊的芒草,將帶著果柄的香櫞一個個串起來,吊在衣櫥里,為衣服熏香;外婆的娘家雖然早已敗落,但自己的那些陪嫁,外婆依舊小心翼翼地保管了很多年,從未迫于壓力而將它們敲扁砸碎。那些寶貝包括一個可以插梅花的大銅瓶、一個可用來陳列果實的古銅青綠舊盤、一個宣德暗花白盤、一個深紅色的漆藝盤子,還有兩個青花盤。它們的器型都很大,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月,簡直沒有什么用場,因為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美味佳肴要裝,也沒有什么水果要擺放。
然而,外婆用雙手創(chuàng)造了富足。帶著大運河靈性的香櫞被采了回來,一部分做成果干,供孩子們泡茶;另一部分,外婆就把它們攤放在盤子上靜待成熟。每個盤子里放八九枚香櫞,滿屋都是黃燦燦的顏色以及清冽又撲鼻的芬芳。
二
外婆這一生,大起大落。17歲前,半條街的娘家商鋪伙計們都喊她“大小姐”;結婚后,她不得不成為賣炒貨的小販,后來又在里弄辦的小廠成為一名兩手都是機油味的女工;最后,她在為居民打醬油的小店中退休。她似乎從未抱怨過什么,她嫁了個像木樁一樣少言寡語的男人,文弱書生一般,遇到事只會往她背后躲,家中買100塊煤餅也挑不動,還要她一起去挑,她也無一絲怨懟。外婆從不計較她這一輩子為家族、為后輩付出了多少,她只是深信,一條河要不斷地朝前走,才可能沖刷出深深的河床,匯聚無盡的溪流與雨水,蹚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直到匯入大海。遇到艱難困苦,若只會怨天尤人、龜縮不前,那生命這條河終有一天會變成死水潭。
基于這種樸素的認知,外婆從不把時間花在抱怨上,遇見事兒,她只是不斷地去想辦法,不斷地去行動。從起了在運河邊種樹的念頭,到從鄉(xiāng)下以板車載了樹苗回來種,她只花了3天時間;從運河邊將香櫞摘回來,到曬出可以泡茶的果干,她花了10天時間;而勸說兩個在外插隊的兒女千萬別丟了書本,一定要“把書讀起來,就像在大風中攏住一?;鹦恰?,她分別花了8年和10年。最后,孩子們放下鋤頭,在1978年考上大學,這卻是外婆完全沒有料想到的。但小舅舅和三姨能從痛苦與迷茫中覺醒,我以為,與外婆辛苦攢下寄出的幾十版郵票息息相關。
至今我依舊記得,外婆每天臨睡前,有將紗線圍巾搭在一盤香櫞上汲取香氣的習慣。家里所有人的圍巾都是外婆省下里弄小廠發(fā)的勞保手套,拆了以后用紗線自己織的。它們很簡樸,質地也不夠松軟,甚至圍上脖子的一瞬間,感覺到的反而是涼意。它一開始讓人清醒,隔了一會兒,才令人暖和起來。
散發(fā)著香櫞香氣的紗線圍巾,令它剛被圍上時的那一股涼意,也顯得可親了。
外婆離去多年,那些運河河岸上的香櫞樹還在,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我就去看望那些樹,外婆若有所思的樣子就會浮現(xiàn)在腦海中。這些香櫞,聽到過拖船的聲音,聽到過船上人網(wǎng)魚、炒菜的聲音,也聽到過源源不盡的水聲,它們的香味,比佛手還要好聞。不知道為什么,聞到它,我就覺得這輩子遇到再大的溝坎都能心平氣和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