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靈

一次莫名眩暈的追根究底

許多人用盡全力，依然過著平凡的生活。我也不例外。

濃郁的艾灸氣息，混雜著呼吸之間淡淡的草藥味，久久彌漫在我的周圍，以及屋子的每個角落。而我，不知從何時起，早已習慣了這被草木氣息籠罩的空間。

走著走著，時光就成了加速度。大把大把的日子身不由己，在沒有腰頸的沙漏中一瀉而下。也不知從何時起，我已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內服中藥，外用艾灸，看似雙管齊下、內外兼治，實際上卻如一支浩浩蕩蕩卻目標不明的軍隊，在此虛張聲勢一番。于我，不過是安慰心頭日益嚴重的疑慮而已。

這段日子，突如其來的眩暈總是不時驚擾著我。短短的十幾秒，身體就失重般恍惚起來，意識暫游離于身體之外，眼前的世界奇幻般開始緩緩旋轉——腳下的水泥地仿佛成了虛空的棉花垛，路邊的梧桐樹一股腦兒地朝西傾斜，一群不知名的小鳥倏地一下子散開，飛向四面八方；一輛輛疾馳而過的電車，瞬間被拉扯成虛幻的五彩斑斕的條影……一切讓人始料未及。然而，就在我強作鎮(zhèn)定的瞬間，那莫名的眩暈又隨即逃離得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以至于在醫(yī)院我向醫(yī)生一遍遍陳述癥狀時，總懷疑自己是否在心安理得地撒謊——不知是眼前的世界搖搖晃晃向我而來，還是我搖搖晃晃地向這個世界奔去。

就這樣，每天如此反復。如迷一般。是身體發(fā)出執(zhí)著而隱晦的預警？還是在伺機尋找噴涌的借口？逃避最終不是辦法。

耳朵成了最大的嫌疑。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十幾年前，兩個耳膜因為疏忽都已穿孔，當時，只是手術了左耳，會不會是右耳因常年耽擱而成了美爾尼斯癥？這個洋味十足的名字，是我從百度上得知的。為徹底查清真相，我自作主張地一夜又一夜地在網(wǎng)上亂查，越查心里愈是慌亂，趕緊連看了兩家醫(yī)院。

第一個耳科醫(yī)生，是個年輕女孩。我詳細描述了癥狀后，她只是例行公事般拿起耳窺鏡看幾秒后，用一種不太確定卻又很肯定的語氣說，眩暈不一定是耳朵的緣故，可能是頸椎的原因吧。太多的不確定與確定都讓我驚悸不安。還是決定去另一家醫(yī)院看看吧。

這是市里最大的醫(yī)院。耳科醫(yī)生是位中年婦女。誰知，還未等我把癥狀說完，她就很利落地拿起耳窺鏡，然后，又果斷地下了“權威”結論——說這不可能是耳朵的原因。

到此為止。不能再糾纏耳朵了。去看看頸椎吧。在原因沒弄清楚之前，只有先一個個排除了，我想。

于是，掛號，排隊，就診。疼痛科。我不厭其煩地復述了一遍癥狀。頸椎醫(yī)生雙手提托著我的腦袋，前后左右地轉來提去，“蹦蹦”的聲響清晰地從喉腔傳出?！笆菑娭毙灶i椎。但頭暈卻與此無關，看會不會是腦血管的問題？”“腦血管”這三個字，瞬間又好像一只無形的魔爪緊緊攫住了我。

又于是，再掛號，排隊，就診。眩暈科。第一次知道醫(yī)院還有這么一個科室。一個胖醫(yī)生這次問得詳細，還讓我像模特一樣走了幾個來回，又反復做下蹲的動作。不知怎么，有點拘謹?shù)奈?，總感覺動作沒有平時那樣靈活自如。

胖醫(yī)生略一思忖，隨手開了張檢查單子，磁共振腦血管成像。我沒有任何糾結，不然一會下班就得到明天了。我又搖搖晃晃地趕緊排隊，繳費，檢查。

磁共振檢查室里，一臺巨型“航天倉”式的白色機器，絲絲冷意隱隱撲來。躺在上面，頭被緊緊箍在了一個圓形的容器里。“千萬不要亂動！”醫(yī)生這句交代讓我更為緊張?？囍甭燥@僵硬的身體緩緩被送進倉內，逼仄的空間讓人壓抑，我緊閉雙眼，瞬息，“咔嚓咔嚓”的火車聲與“突突——”的拖拉機聲不時交替，如此反復。頭部縱橫交錯的無數(shù)血管，甚至于毛細血管，都被放射磁線一遍遍仔細勘探。

短短不到半小時，緊張而漫長。在高科技儀器前，我無疑是被“赤裸裸”了一回。這儀器能不能讀懂腦袋里那數(shù)以萬億的細胞？否則，人們太多不愿為人所知也不能為人所知的隱秘，都將無處遁逃。

身體零件的日益磨損，生活瑣碎的時時糾纏，中年的我猶如困獸，不知所措?yún)s竭盡全力，卑微弱小卻又負重前行。生活在底處，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檢查結果并無大礙?？呻S之而來的是我愈加的困惑——科學儀器的精密檢查，當然不容置疑。那么，之前我向醫(yī)生所有的陳述，豈不成了自己一次次臆想的虛構？也許，從一開始，我就處在了一種神經(jīng)質的猜想？

不知是我搖搖晃晃向世界奔去，還是世界向我搖搖晃晃而來？

當醫(yī)生的弟弟面對我多次的陳述詢問，勸我說，你那毛病都不是事，沒事多鍛煉鍛煉就好了，整天別亂猜想?？杉词惯@樣，我依然消除不了心頭的疑慮。這具我使用了四十多年的身體，成了目前最重要的問題。

最終，我還是把自己交付給了中藥。中醫(yī)于人體和宇宙自然之間有著屬于自己的一套精妙的理論體系，這點我深信不疑。草木一秋，春夏輪回；人生一世，生老病死。醬黑色的草木湯汁應該更懂——或苦或澀或辣或麻的汁液，順著喉嚨，一點點滲入五臟六腑。那隱約的草木氣息，穿過肝腸，撫慰著脾胃……滿滿的一碗湯汁，不過是草木把從天地自然吸收的精華，按照一套神秘的密碼，慢煎細熬而成。

尋常的草芥，于蒼茫宇宙之間沉浮，生于自然，又將歸于自然。有時，藥湯就像天地間一把能打開所有玄虛的鑰匙，不僅僅救贖著人的身體。草木本心，就如此刻之與我。

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竭盡全力苦苦索求的，不過是這一團人間煙火。

一場與白發(fā)的糾纏較量

四五年前，無意間，當我偶然發(fā)現(xiàn)頭上竟然冒出幾根白發(fā)時，針刺般的隱痛從頭皮一閃而過。手里捏著幾根剛拔下來的白發(fā)，在空中幾乎完全可以忽略，可在額前卻是那么刺眼。我有點驚慌不安——仿若多年建造的堅固城堡，就這樣被不速之客輕而易舉地攻破。

我一次次以“勇士”的姿態(tài)企圖阻擋時光——對著鏡子，先用發(fā)卡夾住劉海，然后手指撩開額前的綹綹頭發(fā)，仔細挑出藏匿其中的白發(fā)，最后一根一根猛然拔去。有時，不免會誤傷旁邊無辜的黑發(fā)。單調的動作，不厭其煩的重復，直至胳膊酸痛、手指發(fā)麻，我也要徹底掃蕩干凈，才肯罷休。常常，為了一根躲藏隱蔽的白發(fā)，我竟耐心滿頭一綹綹地搜尋，一塊塊排查，常常不覺間會荒廢半日時光。面對幾根白發(fā)，連我都驚訝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耐心。

我倔強得如一個幼稚的孩子。

是時光的溫馨提示？還是歲月的提前警告？也許就如田壟邊角被遺忘的莊稼，因營養(yǎng)不良便以自盡來抗議罷了。我安慰著自己——夸張矯情也罷，自我炫耀也行。這惱人的白發(fā)，無疑是時光莊嚴宣判的“無期徒刑”，或身體衰老主動妥協(xié)的“降書”。

剛開始只有幾根，沒過多久，那額前白發(fā)便神不知鬼不覺地相繼從頭皮鉆出，不是這里冒出幾根，就是那里竄出一撮，在我驚慌失措間，肆意蔓延。即便是小小一簇，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終于，我決定快刀斬亂麻，索性用剪刀來了結，就算它們再瘋長，怎么也不及剪刀利索，每一根白發(fā)都注定“在劫難逃”——明晃晃的刀刃貼著發(fā)根，輕輕一剪，仿佛便了卻了積蓄在心頭的牽絆。

我暗自竊喜。

但隨之，每當我不經(jīng)意間掠起額前頭發(fā)時，那短短發(fā)茬微微的扎感總是從指腹一閃而過。我在頭皮上狠狠摁幾下，仿佛只有這樣，白發(fā)就會老實一點。鏡子里，明晃晃很是刺眼的白發(fā)短茬，才幾天功夫，又冒出半公分，而我，只能望鏡興嘆，任由其肆意攫取。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每隔幾天，就拿起剪刀“掃蕩”一番。單調的動作，漸漸也重復成了一種習慣。每每此時，家人見怪不怪笑笑說，再剪得勤也沒頭發(fā)長得快。

確實，倔強的白發(fā)，一如倔強的我。

如此，讓我常常心懷恐懼——甚至在夢里夢到自己滿頭白發(fā)，孤獨地站在高速運轉的巨型齒輪，它們相互咬合、相互搓磨，一秒又一秒，瞬息將自己碾壓，黏合。循環(huán)反復。

前幾日，見到一個省城的朋友，聊天間，她用羨慕的眼神說，你的頭發(fā)還這么黑，有光澤多自然。我默然，順手撩起劉海，那匿藏其中的發(fā)茬明晃晃地完全暴露無遺。哈哈，我以前也經(jīng)常這樣剪，后來白頭發(fā)長得太快了，剪不及了，干脆就罷手了。

剪掉了白發(fā)，卻逃不掉時光的追趕，孩童般的賭氣也不過是杞人憂天的自我安慰。不剪也罷，不剪也罷，該瘋長就瘋長吧。畢竟，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襲秀美黑發(fā)，已然穿過漫長歲月。

或許，女人對于年齡的恐懼，比男人更為敏感而脆弱——她并不在乎年齡增長所帶來的蒼老容顏，而是擔心自己隨著歲月的增長，會大夢一場，仍然一無所有。

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在河邊散步，迎面走過來一位老太太。她眉慈目善，一身得體的休閑布衫，滿頭微燙的銀發(fā)細卷，梳得很是妥帖，沒有一絲雜亂。這個老太太年輕時，一定很漂亮有氣質吧。老太太穿越世俗煙火，歷經(jīng)熏烤沾染，卻依然保持著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優(yōu)雅——她已把自己活成了一幅美麗的作品。

看著鏡子里額前的白發(fā)隱隱約約多了起來，我不再去理會——

縱然滿頭銀發(fā)，染遍風霜，那也一定是時光和榮耀的冠冕。

一些被遺忘的煙火詩意

當夕陽從天際收走最后一絲余暉的時候，除過有一對白色的鴨子正在悠閑地暢游，河面上的一切都漸歸于平靜。這時，在河濱西路的公園里，我已來來回回地不知折了幾個來回。

習慣每天傍晚來這里散步。待了一天的辦公室，喜歡這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蛑蒙碛趨擦只▓@之中，或穿行于熙攘人流之間，而周圍的喧囂熱鬧，我卻能完全置之身外，獨享著鬧市中的片刻寧靜。我常常邊走邊胡亂想一些事，大多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瑣事，比如在路邊看到母親最喜歡吃的香脆梨上市了，便想著周末時記得給她帶一些；天涼了，遠在南方城市的兒子還好嗎？差點忘了，花圃老板剛電話告知，說昨天剛進了一批花木，讓得空去看看；還有，與閨蜜好久沒見了，有點想念了，找機會聚聚……就這樣，生活被我憑空胡亂涂畫，卻也充實快樂。

就這樣，一個人來來回回不停地走，漫無目的的，散步成了條件反射，行人，湖水，樹木，道路，從眼前漸漸消逝，時間也仿佛停在某個節(jié)點……完全放空，好像什么都不屬于自己，又好像自己只屬于自己。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沒了往常那樣灑脫，內心的糾結如河底蔓草纏繞般翻騰——一件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壓倒自己情緒的最后一根稻草？告誡過自己多少次，遇事好好商量慢慢說，可我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瞬間就爆發(fā)了呢……我雙腳機械地挪動著，從南折到北，又從北折到南。

秋后的傍晚很宜人。河濱殷紅色的跑道上，人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幾個孩子騎著車子在人群中穿來逐去，甚是熱鬧。廣場上幾個大媽正圍著音響調試準備開始跳廣場舞，嘰嘰喳喳地，這是她們一天中雷打不動的幸福時刻。還有一家三口推著輪椅上的老人，說說笑笑?？拷軜蛳碌牡胤剑袔讉€垂釣的已架好了釣具，漸入狀態(tài)……

這一刻，他們是幸福的——在尋常的日子中，靜享著小城所賜予的美好。我慶幸自己能在這個小城生活。

我常輾轉行走于那些尋常巷陌中，或城郊河壩的柳堤上，感受著小城的一切所呈現(xiàn)的自然狀態(tài)——喜歡在城郊村頭，看幾個頑童在草地上正肆無忌憚地打滾；看南河邊大片的蘆花蕩，郁郁蒼蒼，隨風搖曳；看河岸順勢堆砌的石頭，蜿蜒曲行，隨性舒展；看河面上的橫斜疏影，影影綽綽，瞬間被水流沖散……

雨后，我都要出去走走。尤其是在初春時節(jié)。往往是這樣，昨日還光禿禿的草坪，今天就會不經(jīng)意突然冒出片片新綠——那根根細蒙蒙的草尖，絲絲可辨，嫩蓬蓬的芽兒，在乍暖還寒的春光中，顫巍巍地頂著一小抹兒綠意，似隱似現(xiàn)，又咄咄逼人。連墻角的那幾株狗尾草，也高調地隨風招搖，沒了平時的含蓄；石縫間久經(jīng)踩踏的不知名枯草，也翠生生得可愛，挺直了腰板。大地上的生命力，隱隱如潮，蓬勃而洶涌。

我沉浸于此，也欣喜于此。

小小的夢想更易讓人感到知足和快樂。我清楚，太遠太高的夢想，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即使踮起腳尖也永遠無法抵達。我也曾如一個偏執(zhí)迷茫的孩子信誓旦旦地要苦尋人生所謂的意義，只是到后來，忙忙碌碌奮斗了幾十年，如今依然平凡普通，沒有讓世人羨慕的所謂顯赫地位與財富，每天為生活打拼，依然過著清貧的日子。化繁就簡，或許會讓人更易感知幸福。生活本身不過就是場無師自通的修行。也許，尋常日子就是把平凡的生活嚼得吱吱作響，如此這般——每天縈繞在身邊的那團煙火詩意，只是我把它忽略太久了。

每晚在廣場北邊唱歌的那位老人，總是那么準時。他穿著件大紅軟麻布衫，拉著音箱盒子，拿著麥克風，自顧自地放聲歌唱——好端端的歌，經(jīng)過他的改編，高音成了低音，低音成了啞音。剛開始，還有稀拉拉幾個聽眾圍觀，后來，就沒人了?？蛇@位老人依然興致勃勃地唱著，一唱便是幾個鐘頭。有次，還見他虛心請教一個男孩如何下載K歌軟件。

看到此，我常心懷慚愧——大多數(shù)的我們以及我們的大多時候，是否也有如此的熱情擁抱著眼前的每一天？

夜色漸濃，身邊路過的人愈來愈少。那幾個垂釣的人，也已收拾好東西回家了?？帐幨幍暮用娉寥肓藟羿l(xiāng)。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倒映在河面，像是把一大堆紅的綠的藍的顏料隨手灑在河里，洇成一團，恍恍惚惚。

路燈漸次熄滅。孤零零的我，依舊佇立于河邊，一陣風吹過，身旁簇簇樹木在夜色中靜默著，似一尊尊禪修的佛——我獨釣于這偌大的夜色與靜謐之中，未敢有一絲的企圖。

忽然，撲面迎來一陣水氣，濡濡的，涼涼的。不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上次第燃起了淡黃的明亮。

轉過身，我準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