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剛
早晨起來才知道,昨晚西北風(fēng)卷著冒煙雪下了一宿也沒停。外面大雪封門,天賊拉冷,我給自己放了雪休,正蜷在村部熱炕頭上放賴,小林子一臉興奮地撞進(jìn)來,一邊在地上跺著腳上的雪,一邊吵吵巴火兒地說:“晚上有二人轉(zhuǎn)可看了。”
我瞪了他一眼:“吵吵個啥,這跟我有啥關(guān)系?”
小林子說:“怎么沒關(guān)系?他們來唱的可是《回杯記》?!?/p>
我說:“唱的什么記跟我也沒關(guān)系?!?/p>
他直眨巴眼睛,好像我對《回杯記》不感興趣是件怪事,嘴里嘟囔著:“你當(dāng)知青的時候不是也看二人轉(zhuǎn)嗎?”
“誰說的?”
“我爹說的。”
此話不假。我曾在這個叫奔不來的村子當(dāng)了三年插隊知青,確實在這里看過二人轉(zhuǎn)。這地方緊靠松花江,新中國成立前歸蒙古王爺管轄,偏僻荒涼,村子里蒙漢雜居。奔不來是蒙語,意思是圓形的坨子。我去插隊當(dāng)天繞著屯子找遍了溝溝坎坎,也沒發(fā)現(xiàn)圓形的坨子。
小林子的爹現(xiàn)在是村主任了,當(dāng)年是生產(chǎn)隊長。我插隊第四年恢復(fù)高考,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輔導(dǎo)組工作。這次故地重游,是來搞民間故事采風(fēng)的。
我雖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可討厭二人轉(zhuǎn)卻由來已久。一聽有人說“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zhuǎn)”,就像聽到驢肉館老板說“寧舍爹娘不舍驢板腸”那樣反胃。
我對小林子說:“那時太憋悶了,不愛看也得看?!?/p>
小林子十五六歲,是村主任的小兒子,學(xué)校放寒假,他就跑到村上跑腿學(xué)舌地打雜。他聽了我的話,跺了一下腳:“咱這兒無論大閨女小媳婦,還是老頭小伙,老老少少沒有不愛看的,尤其是《回杯記》,每年都得請他們來唱幾場?!?/p>
“你二姐還那么愛看嗎?”
“比以前還厲害呢,今晚準(zhǔn)去?!?/p>
他二姐叫林二月,是村主任的二閨女,長得好看,人稱村花,我們知青那時都愛和她搭訕。
我說:“去看看倒也沒啥,只是我的工作還沒完成。”
“不就是找那些瞎話兒嗎?交給我,保準(zhǔn)給你多找?guī)准視v的?!彼麄冞@里把民間故事稱為瞎話兒。我都來三四天了,只采集了半拉磕嘰的兩三個。
我說:“我完不成任務(wù),可揍你的屁股?!?/p>
他說:“說到做到,你放心看去吧。”
我明白他攛掇我去的目的,因為我不去,他也去不成。村主任有話,他得燒水燒爐子伺候我。
我問:“今個來唱的有幾副架???”
他認(rèn)真起來:“三副架。有一副架最有名,你可是來著了?!?/p>
接著他又吭吭哧哧地說:“他們可受歡迎了,還唱葷的粉的?!?/p>
我說:“小孩子家家的懂個啥,你知道啥是葷啊粉啊的?”
他抬起頭說:“我打小就看二人轉(zhuǎn),咋能不知道?你知道那副有名的架是誰嗎?”
我看他眼里燒著小公雞一樣興奮的火苗,心里不免發(fā)笑,到底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孩子。我問:“是誰呀?”
“女的叫大雁兒,男的叫張保和?!?/p>
張保和?我竟一下愣住了。
見我愣住,小林子得意地說:“去看看吧,他們可是名聲在外,全村都盼著他們來呢?!?/p>
我還是在一邊愣著。小林子哪里知道,就是由于這個叫張保和的,才讓我一直就膩歪二人轉(zhuǎn)。
張保和是我家的親戚,比我小兩歲,但按輩分,我還得叫他舅舅。他是我母親舅舅的兒子,管我母親叫姐姐。
我母親說她舅舅也就是我的舅姥爺,一輩子無兒無女,在他三十九歲那年,撿回來一個剛出生沒幾天的男嬰,也就是后來的張保和。有人問他這孩子在哪兒撿的,他也許是怕暴露孩子的身世,支支吾吾地一會兒說是遇到災(zāi)年,孩子多養(yǎng)不起的,一會兒又說孩子爹媽外出打零工無力撫養(yǎng)。而且不久就從那個屯子搬走了。過了幾年我舅姥死了,這孩子就由我舅姥爺一手養(yǎng)大。
我和這個張保和舅舅,其實至今只見過兩面。
第一次見到他是舅姥爺病重時,母親帶我到鄉(xiāng)下去看望。那年他十四歲,上小學(xué)六年級。記得那時我正在放暑假,舅姥爺家園子的黃瓜架上結(jié)滿了黃瓜。
舅姥爺本來水米不沾牙好幾天了,他見到我母親,立時兩眼放光:“就盼著你來呢。”
母親說:“大舅有啥話就說吧?!?/p>
他說:“我就你這么一個親人,我走了,只這個孩子是我的掛牽。他還小,你把他收留了吧?!?/p>
母親瞅瞅在邊上木訥訥的少年說:“大舅你放心,他到了我那里,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他?!?/p>
舅姥爺把那個少年叫過來,哆嗦地指著母親說:“保和,我走了,你就跟姐姐去吧?!?/p>
那少年對著母親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姐姐?!?/p>
母親又把我叫過來說:“這就是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保和舅舅,快叫舅舅?!?/p>
我看著眼前這個比我還小的小子,并沒有張口管他叫舅舅。而是暗想,他是個撿來的孩子,是我哪來的舅舅?
母親當(dāng)時也沒有難為我,說:“眼下你們還生分,不叫就不叫吧,以后慢慢熟悉就好了?!?/p>
只記得舅姥爺還有話要和母親說的樣子,母親就讓張保和帶我去園子里玩兒。他領(lǐng)我到黃瓜架下,摘了一抱黃瓜讓我吃。
他問我,你們那里也唱二人轉(zhuǎn)嗎?
我說,不唱。
他說,那唱啥?
我說,不知道。
當(dāng)天晚上舅姥爺就去世了。第二天出殯,張保和披麻戴孝地扛著靈幡走在棺材前頭。幫忙的村民說,別看他爹挺辛苦地拉扯他,還真得他的繼了,以后也有個上墳燒紙的人了。
那天出殯回來,母親和他說,拾掇拾掇和姐姐走吧。
他木訥訥地說:“我去干什么?”
母親指指我說:“和你外甥一樣,去念書?!?/p>
他又說:“你們那兒的人,知道我是撿來的嗎?”
母親尋思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說:“撿不撿來的都不重要,姐姐會把你當(dāng)親弟弟待承?!?/p>
母親原以為他無依無靠,帶走他是不成問題的??傻诙煸绯科饋?,他走到母親面前,還是木訥訥地說:“姐姐,你們先走吧,我在家里還要拾掇拾掇。再去學(xué)校告訴老師一聲?!?/p>
母親當(dāng)時沒有往別處想:“這也好,等我回去給你辦妥了學(xué)校,就回來接你?!?/p>
我明白,做小學(xué)教師的母親,她總得回家先和我父親說一聲,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領(lǐng)回個孩子,那不是她的性格。
母親臨走塞給他一些錢,又托左鄰右舍幫助照看幾天,還囑咐他別耽誤了功課。村鄰和善,都對母親許諾,一定照顧好他。
然而母親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dāng)找好學(xué)校去接他時,他卻不見了。鄰居說,村里來了一伙兒唱二人轉(zhuǎn)的,他和這伙兒人跑了。
鄰居看見我母親急得臉色都變了,急著要出去找。七嘴八舌地說,那些唱二人轉(zhuǎn)的滾地包,如今搞運動都在地下活動,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來無影去無蹤,掙點兒錢就撩桿子了,何況還拐了人家孩子,說不定早跑出十萬八千里了,你到哪兒去找?
還有的鄰居湊上來對我母親說,你舅舅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就是愛看二人轉(zhuǎn),交了不少唱二人轉(zhuǎn)的朋友。說不定拐走這孩子的還是他的朋友,這孩子吃不了屈。再說這孩子也怪,打小就和他爹一樣愛看這玩意兒,晚上人家唱到啥時候,他看到啥時候。問他長大了干啥去,他就說去唱二人轉(zhuǎn)。
對于張保和的失蹤,我母親一直心懷愧疚,后悔當(dāng)時沒帶他走。我還記得那天母親聽了鄰居們的七嘴八舌,難過地說:“那么小的孩子給拐了去,以后還咋出息人?!?/p>
母親還是去派出所報了案。又四處托人打聽,終于沒有下落。
她后來常常嘆息,可惜了那個孩子。又恨恨地罵這伙兒唱二人轉(zhuǎn)的真該千刀萬剮。張保和那時雖小,但長得眉清目秀。母親說要不是他長得好,也不能被唱二人轉(zhuǎn)的拐走。
我第二次見到他,已經(jīng)是三年后了,就是在我插隊的這個叫奔不來的村子。
那天他是和一伙兒唱二人轉(zhuǎn)的來到村子里的,豪爽的隊長偷偷地接待了他們。奔不來雖然貧瘠荒涼,這里的人都愛聽二人轉(zhuǎn),人人都會唱幾句。那時秋收完了人們閑下來,村里本就沒啥營生,農(nóng)民家的大土炕就是舞臺。還要避人耳目,半夜了才關(guān)門閉戶地開唱。
那一晚我就是在隊長家里看的,屋里屋外擠得水泄不通。那是我第一次看二人轉(zhuǎn),演的就是《回杯記》。
我悶坐繡樓眼望京城,
思想起二哥哥我的張相公……
隨著悠悠的胡琴聲響起,一聲女腔傳來,一個搽胭抹粉的女人邊唱邊扭到舞臺(大土炕)中間。
我那時對二人轉(zhuǎn)的感覺是又新鮮又別扭,看慣了樣板戲颯爽英姿的女英雄,突然鉆出一個描眉打鬢的紅粉佳人,真有些新鮮感。說別扭,不但是張保和被他們拐走了的陰影還深深印在我的心里,還因為有些人認(rèn)為唱二人轉(zhuǎn)的都不是啥正派人。甚至愛看的人也沾了不大正經(jīng)的嫌疑,常常在路上看見有人在后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說,那小子總偷偷摸摸地去看二人轉(zhuǎn),隊長家二丫頭還追到別的屯子看。
當(dāng)時還在深揭猛批牛鬼蛇神,這些暗藏的舊二人轉(zhuǎn)藝人只有偷偷地尋機出來興風(fēng)作浪。何況他們還在臺上扭捏作態(tài),打情罵俏地自輕自賤,更讓我充滿了蔑視。只是那時在鄉(xiāng)下面朝黃土背朝天寂寞得難受,全當(dāng)解悶了。
那天晚上那個女人唱完了這兩句,張保和便出現(xiàn)了。他拿著扇子剛一上臺,在我的眼里就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似的,讓我猝不及防,等我緩過神來打量他,才發(fā)現(xiàn)確確實實是他。他不但長高了,而且還明顯地讓我感到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木訥訥的少年,而是一個充滿了男人氣風(fēng)姿翩翩的小伙子了。
……張廷秀未從說話深拜一躬,
口尊聲王府小姐你要細(xì)聽。
你休當(dāng)我是花兒乞丐,
我本是你的二哥轉(zhuǎn)回家中,二妹呀……
我撲哧地笑出了聲,張保和扮演起那女人的二哥,倒是有模有樣。我這里一笑,旁邊的隊長也笑了說:“別看他年紀(jì)不大,可是騷得狠,和那個娘們兒明鋪夜蓋的,早睡到一塊兒去了?!?/p>
隊長的話我當(dāng)時沒往心里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張保和在臺上一眼就盯上了我,盡管我往人堆兒里縮了縮脖子,他也認(rèn)出了我,一邊唱著一邊總往我這里看。
(女唱)為什么人回杯不見?
(男唱)它就藏在我腰間……
下邊的人一陣爆笑。小伙子們喊著,摸一把,看看有沒有?。?/p>
唱二人轉(zhuǎn)的要挑逗觀眾情緒,一般都需要演員隨機應(yīng)變添油加醋地煽情,這種煽情叫說口,說口都是葷的才有勁兒,高潮的時候還要動手動腳,當(dāng)然這要看觀眾的實際行動。果然有人開始往臺上扔錢,無外都是三毛五毛,偶爾也有個一塊兩塊的,不過對于那時這已經(jīng)是很奢侈了。
“摸一把……”有人還在喊。
站在臺上的張保和,看見有人又扔了幾張票子,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得意的微笑,就真的往那女人身邊湊去,這時候就聽有人推門喊,民兵來了!
屋里頓時一片大亂,人們破門奔逃。我上去一把抓住張保和的胳膊拼命往外跑,一直跑到我們集體戶,不由分說地把他推到我的鋪上,又用被子蒙了起來。那天戶里的男同學(xué)都回城了,男生只剩下我,因為我是戶長。
張保和在我這里躲了兩天,聽我打聽到那伙唱二人轉(zhuǎn)的被辦了學(xué)習(xí)班后,又被遣返原籍時,就張羅要走。
我問他干什么去?
他說去找他們。
我說:“你是被拐的,跟我回家吧,我媽還等著你呢?!?/p>
他說:“我不是被拐的,我是自愿跟他們走的?!?/p>
“就算你不是被拐的,你干啥非要跟著他們???”
他有些神色曖昧地說:“我拜師了,和我搭架子唱《回杯記》的那個就是我?guī)煾?,她叫大雁兒?!?/p>
“那你一輩子不想干別的了,就跟著他們鬼混了嗎?”
他有些不高興地說:“這怎么能叫鬼混呢?”
我說:“不叫鬼混叫什么?”
他忽然湊近我說:“唱二人轉(zhuǎn)也挺好啊,有吃有喝,又風(fēng)光又熱鬧,還有人給我叫好,我愿意干?!?/p>
“你就圖希這個?”
他笑了說:“我也沒指望這輩子能干啥大事。小時候眼饞臺上的人,那么多人給他鼓掌叫好,現(xiàn)在不是也有人給我鼓掌叫好了嗎?!?/p>
看他如此目光短淺,我忽然覺得有必要拯救他,不能看他越陷越深,得讓他迷途知返。就說:“就為這個你一定去找他們嗎?”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當(dāng)時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頓地說:“一定去?!?/p>
“怎么一定要去呢?上次我媽沒有接到你,都要急死了,這次你必須跟我回去?!?/p>
他像個成年人似的說:“我回不去了,她有了?!?/p>
我一時沒聽明白說:“什么有了?有啥了?”
他低下了頭:“我?guī)煾荡笱銉核辛恕!?/p>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隊長在我旁邊說的話,心里豁地明白了。我一陣臉熱心跳,心里泛起一股惡心。不怨人說,這唱二人轉(zhuǎn)的真是這么齷齪,何況他還那么小。
盡管這樣,我還是極力地回想那天晚上和他唱二人轉(zhuǎn)那個女人的樣子,但他們都化了妝,電燈又暗,我實在是沒看清她什么模樣。
我不甘心地說:“你是被騙的,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咋樣,跟我回去吧?!?/p>
他抬起頭固執(zhí)地說:“沒人騙我,我是自愿的?!?/p>
“她是你師傅?她多大了?”
他滿不在乎地說:“比我大八歲?!?/p>
看他這么有主意的樣子,我徹底放棄了拯救他的愿望。心里想,難怪人們對這些民間唱二人轉(zhuǎn)的看不起,這么小的混進(jìn)去,就成了這個熊樣。
那次和他見面后,我回家的時候和母親說了,母親大驚,埋怨我沒有把他帶回來。我氣急敗壞地說:“你不知道他那個樣子多煩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p>
母親不管我怎么說,她還是按照我說的線索求親靠友地四處打探。半年后,到底找到了他的下落,便又一次出發(fā)去找他。母親臨走,發(fā)誓祈愿地說一定要把他帶回來。那時候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母親也用不著和誰商量??墒悄赣H并沒有把他帶回來,她回來時意味深長地說:“他們生了一個男孩兒,我大舅有后人了?!?/p>
自從那次見面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一晃已經(jīng)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
我也真想看看他變成什么樣子了。
這一次他們是名正言順地在村俱樂部舞臺上唱的《回杯記》。我去的時候天已擦黑了,俱樂部擠滿了人,可我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小林子二姐林二月擠在一幫女人堆兒里,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臺上。我本想躲在后邊,小林子卻拉著我的手?jǐn)D到了前邊,村主任給我安排了前排就座。
我一坐下,村主任就指著臺上已經(jīng)開唱了的一男一女,笑瞇瞇地咂著嘴說:“張保和大雁兒這對狗男女,這《回杯記》真是越唱越好了,咋看也是看不夠,請他們來唱幾場,花點兒錢也值啊?!?/p>
還沒等我搭話,臺上張保和的目光就掃到我這里來了。他和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臉上透出了一絲只有我才能體會到的那種滿足的微笑。
這一次他們的妝化得濃淡適宜,服裝也新鮮,女人扎著金刺金鱗的頭飾,而且嗩吶胡琴鑼鼓家伙也齊全。
村主任還在說:“這兩口子唱《回杯記》可是唱出了名,來過這么多副架子,頂數(shù)他們這副架子唱得好,鄰村都點著名請他們?nèi)コ亍!贝逯魅握f著,只聽臺上的鑼“咚”的一聲響,音樂都停了,胡琴也停了。
(女說)“你是真想我還是假想我?”
(男說)“我想你想得睡不著啊?!?/p>
臺下又笑爆了。
小伙子們起哄地喊著:“張保和,問她想不想你?”
(男唱)“你想不想哥哥我,二妹呀……”
下邊又是一陣爆笑和叫好聲。村主任粗著嗓子喊:“唱得好,再加一百?!辫尮挠智闷饋恚瑔顓纫层T足了勁兒響亮地吹起來,胡琴也拉起來了。趁著混亂,我悄悄地走出來。
外面是大漂的月亮地,風(fēng)停了,雪也停了,青靛靛的天空懸著一輪明月掛了滿天的星斗,顯得又高又遠(yuǎn)。村巷的道路上鋪滿了白亮亮的積雪,低矮的房檐上,院墻的墻頭上,還有豬圈、柴火垛都堆著厚厚的積雪,被月光晃得白練練的。屯里的狗叫了幾聲又寂靜下來,巷子里看不見一個人,大概都到俱樂部去了。
在一座三間房的院落前,我停住了腳步。矮矮的院墻,磚掛面的房屋,原來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以前的集體戶。伸手推開柵欄,踏著厚厚的積雪走進(jìn)院里,四處望了望,看起來房子沒人住,里面黑洞洞的。這就是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嗎?
我還清楚地記得,這三間房中間是廚房,左右是男女寢室,那次看二人轉(zhuǎn)被發(fā)現(xiàn),我拉著張保和就跑回這里。房檐下拉出的一道鐵絲晾衣繩還掛著,那是我親手拉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陳舊和滄桑,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滄海桑田,世事巨變,可是這里的人好像什么都沒變,依舊那么狂熱地喜歡著我所鄙視的二人轉(zhuǎn),而且二人轉(zhuǎn)也光天化日了。
聽到后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小林子:“你怎么也出來了?”
“我爹看你出來了,不放心,讓我送你回村上。”
“我是這兒的老熟人了,還用你送?你回去接著看吧。”
小林子不肯,到底看著我朝村部走去,才扭頭往回跑。
晚上我睡到后半夜起來撒尿,小林子還沒回來,他啥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我起來穿衣裳,他賴在被窩里打著哈欠說:“昨晚上,他們差不多唱到天亮?!?/p>
“你二姐也跟著看到天亮?”
小林子又打了一個哈欠說:“她就是個張保和迷。看見張保和就走不動道兒了,你說她能不跟著看到天亮嗎?張保和就是在這里連著唱三天三宿,她也得跟著看三天三宿?!?/p>
我說:“唱得也騷?!?/p>
小林子趴在被窩里嘻嘻地笑:“聽的就是那股子騷味兒?!?/p>
“又給他們加錢了嗎?”
小林子揉揉眼睛說:“那是必須的,我爹留他們今天再唱一晚?!?/p>
怪不得村主任沒像往日早早地到村上來,大概是在家里補覺,預(yù)備再熬一夜。我說:“你可別忘了昨天答應(yīng)我的事兒?!?/p>
“忘不了,一會兒就去辦。”
吃完早飯,小林子出去不一會兒,就從外邊跑回來:“你看是誰看你來了?!?/p>
隨后就見張保和跟了進(jìn)來。他不愧是個從小就走南闖北唱二人轉(zhuǎn)的,那個木訥訥少年的影子在他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進(jìn)屋就滿臉笑容自來熟地說:“真沒想到,在這又碰上你了?!?/p>
小林子在一邊驚奇地半張著嘴看我,那意思是,你們認(rèn)識???我臉騰地有些發(fā)燒,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保和歡快地又說:”別看這幾年沒啥聯(lián)系,我可知道你在文化館工作,是個作家,在報紙上還看過你寫的文章呢?!?/p>
小林子很有眼力見兒地取來水碗,給他倒了一碗水,就戀戀不舍地出去了,我這才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他幾眼。
張保和明顯地又長高了,身材瘦長,依舊眉清目秀。他坐在炕沿上說:“上次還幸虧你救了我,他們回去都被斗得茄皮子色兒?!?/p>
我說:“都是過去的事兒了,還提它干啥?!?/p>
他聽了我的話,十分親昵地瞅著我說:“是親三分向,這回就好了,我這個舅舅有了你,以后可以經(jīng)常去找你走動了?!?/p>
他這一句話嚇了我一跳,我真怕一個唱野臺子二人轉(zhuǎn)口稱是我舅舅的人總?cè)フ椅?,也許他看出我眼里的驚慌,低下頭說:“姐姐她還好吧?”
我冷冷地說:“我媽今年春天就沒了?!?/p>
他悠悠地抬起頭,有些閃爍其詞地說:“我有些對不起她,那年她去找我,我沒跟她回去?!?/p>
我說:“我媽回來說你有家了,也不愁衣食,她就放心了?!?/p>
他說:“小時候不懂事,走了這條道兒,現(xiàn)在想想也沒啥不對的。她們一家子對我也好,以前又都是干這個的,現(xiàn)在她爹媽歲數(shù)大了,又有腰傷腿傷不唱了,她爹拉弦子,她媽臺上臺下照應(yīng)著,管管服裝道具啥的?!?/p>
我沒吱聲。
他又說:“說起來不怕你笑話,她們家還頂數(shù)我文化水平高呢。她們文化不高,對二人轉(zhuǎn)這門藝術(shù)倒挺有研究。你舅媽聽說你在這兒,直催我來看你。”
我還是沒吱聲。心里想,真有意思,還跟我談藝術(shù)?再說了,哪門子的舅媽呢。
他還說:“其實老百姓都喜歡二人轉(zhuǎn),就是一些人為了掙錢給搞串巴了?,F(xiàn)在有錢了,我們也不像那些年那么賤地耍狗駝子掙錢了。”
我心里想,還不賤?昨晚就差點兒動手了。
他看我沒有興趣一直待理不理地不說話,也不再說了。我們倆就這樣干巴巴地坐了一會兒,他訕不搭地站起來蔫巴巴地要走,一點兒也不像剛進(jìn)門時撒歡的樣子。
我也站起來,準(zhǔn)備送他。
他走到門口回過頭,嘴唇動了動,欲說不說地猶豫了一下,說:“你還在這里待幾天嗎?我們明天就要走了?!?/p>
我的眼睛瞅向一邊。
他邁出門的腳又收回來說:“你今天晌午能有空兒嗎?”
我警惕地問:“干什么?”
他有些慌亂地說:“想請你吃頓飯行嗎?你舅媽想和你見個面認(rèn)個親?!?/p>
我本想拒絕他,但看見他眼睛里閃過一絲哀求的目光,說不定他已經(jīng)在老婆那里夸下了??冢氲竭@還是軟下心來,點點頭答應(yīng)了。
他一看我點頭答應(yīng)了,頓時咧嘴笑了,伸出雙臂想要擁抱我,我一閃躲開了說:“把孩子也帶來吧?!?/p>
他樂得一連聲地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p>
傍晌的時候,我?guī)е×肿觼淼酱謇镄≠u部旁邊的那個小飯館。臨出門把錢交給了小林子,讓他點完菜就去把錢交了。小林子打了個遲兒說:“不是說他請你嗎?”
我說:“告訴你咋辦你就咋辦得了,我可不想欠他們的。再把你爹也找來?!?/p>
他又問:“找不找我二姐?”
我說:“找她干啥?!?/p>
“她要是知道你請張保和吃飯不找她,還不和你急眼?!?/p>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我請客,愿意找誰就找誰,她管得著嗎?”
村主任倒是來的快,張保和兩口子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在飯桌旁了。
張保和老婆長得并不難看,只是皮膚好像經(jīng)過多年劣質(zhì)化妝品的侵襲,顯得有些紫了薅青的。但也似乎不能全怪化妝品,張保和的臉怎么就紅是紅白是白地新鮮呢。但又一想,她畢竟比張保和大了八歲。
張保和先指了指他老婆對我說:“這就是你舅媽,她叫大雁兒?!?/p>
叫大雁兒的女人很潑辣,張口就說:“這就是外甥你的不是了,你不說先來看看舅舅舅媽,還得舅舅舅媽先來看你。”
看她指指點點的那個樣子,好像多么認(rèn)親似的。我心里想,也不搬塊兒豆餅照照,張口就舅舅長舅媽短的。你也不可能不知道你男人是個撿來的,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一盤兒菜了。
然而,她卻不見外,把張保和領(lǐng)著的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扯胳膊拽過來說:“小海,你不是老張羅著要見你大哥嗎?這就是你大哥,快叫大哥?!?/p>
長得活脫脫的像從張保和臉上扒下來似的小男孩兒,也不怕生,上來就抱住我的大腿喊了一聲:“大哥。”
幸虧我有準(zhǔn)備,拿過剛才在小賣店買的一個書包給了他,故意說:“留著念書背吧,長大去考個大學(xué)?!?/p>
沒想到大雁兒倒沒挑理,反而樂呵呵地說:“以后好好念書吧,長大像你大哥一樣有學(xué)問?!?/p>
小海抱著書包說:“大哥是個作家,我爹說的?!?/p>
張保和一把抱起小海說:“兒子長大了也當(dāng)作家。”
在一旁的村主任開始有點兒懵圈,聽了一會兒聽出門道了,對我說:“怪不得那年你頭一個就把張保和給拽跑了,敢情是親戚啊。”又對大雁兒說:“你這舅媽當(dāng)?shù)目杀阋肆?,舅舅還沒外甥大。”
大雁兒冷笑一聲說:“娘親舅大,別管歲數(shù)大小,可是實實在在的親戚,我可沒少聽保和念叨。”說完,略顯夸張地從兜里掏出一個用紅紙包的紅包慷慨地往我手里一塞說:“拿著,別嫌少,舅媽給的見面禮?!?/p>
我躲閃著不肯要。村主任在一邊插話說:“打人別打臉,這你不要可就見外了?!?/p>
沒辦法,我只好別別扭扭地收起來。趁人不注意打開一看,里面有二十塊錢。真講究,那時我每月工資才三十塊零五毛。
沒想到這個大雁兒不僅潑辣還能喝酒。開始勸我喝,看我油鹽不進(jìn)地不給面子,便和村主任摽勁兒喝上了,而且和村主任一樣,還叼起了一支煙。村主任最后也告饒了說:“大雁兒你別忘了,晚上還得給我們唱《回杯記》呢?!?/p>
大雁兒抽了一口煙,端起酒杯干了,把酒杯往桌上一蹾:“倒上,我是越喝酒唱得越好?!?/p>
村主任也沒少喝,乜斜著眼睛瞅著他們倆說:“那你們就多給叔唱葷的粉的,越葷越粉的段子叔越愛聽?!?/p>
大雁兒又抽了一口煙說:“你放心吧,我加碼給你唱?!?/p>
村主任說:“咱們可就說定了,叔給你們加錢?!?/p>
張保和喝酒上臉,一直紅到脖子。他瞅了瞅我,在一旁插話說:“叔,我們賣力氣給你唱就得了,你就擎好吧?!?/p>
村主任說:“光賣力氣唱可不行,我要聽葷的粉的……”
這個晚上,他們唱沒唱葷的粉的我不知道。因為樊老師明天要來,我得趕緊整理那幾篇似是而非的故事交差,只把小林子早早地打發(fā)去了。
小林子臨走說:“你要聽瞎話的那幾家我都搭嘎好了,啥時候去聽都行。”
我氣哼哼地說:“聽個屁,人家組長明天就來了,這能趕趟了嗎?”
那次和張保和一家吃飯之后,我們的關(guān)系并未由此而走得近,在感覺上張保和是一個知道進(jìn)退的人,但他和我聯(lián)系卻主動多了。我采風(fēng)結(jié)束回到單位,他有好幾次進(jìn)城辦事,都跑來看我,還要請我吃飯,都被我借故拒絕了,我懷疑他是一步步地試探著向我靠攏。其實我對他并沒啥用處,也許他真的出于親情。張保和的主動,更增加了我對他的警惕,而且更怕他來單位找我。
我們創(chuàng)作組一共三個人。我上班當(dāng)天,館長就讓我在兩位老師中選一位帶我的老師。這兩位老師,一個是搞二人轉(zhuǎn)創(chuàng)作的任老師。寫了一個歌頌農(nóng)村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二人轉(zhuǎn),在廣播里天天唱,他很是得意。一聽館長讓我選老師就迫不及待地?fù)屩榻B二人轉(zhuǎn)的九腔十八調(diào),以及地域性、民間性、群眾性、娛樂性、觀賞性……另一個就是前邊提到的搞民間文學(xué)的樊老師,他曾在省里拿過獎,現(xiàn)在每天都忙著搞民間文學(xué)三套(民間故事、民歌、民諺)集成。他倆都希望我當(dāng)他們的弟子,可我當(dāng)即毫不客氣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民間文學(xué)。
說實話,二人轉(zhuǎn)和民間文學(xué)我都不喜歡,我喜歡寫詩,想當(dāng)個詩人。
任老師一看我選了樊老師,當(dāng)時就說,二人轉(zhuǎn)也是民間藝術(shù),和民間文學(xué)不分家。樊老師也馬上說,不但不分家,他們還是一條血脈呢。
他們這樣一說也讓我忐忑不安,凡是和二人轉(zhuǎn)掛上鉤的,都讓我不舒服。好像掛上了二人轉(zhuǎn)就掛上了張保和似的,我躲還躲不開呢。
沒想到,越說要躲開張保和,越是躲不開。有一天他來找我,他還算知趣,看見任老師和樊老師一前一后離開辦公室,才敲門進(jìn)來,說:“我在院子里踅摸一下午了?!?/p>
我說:“有啥事快說,一會兒我還有事要走。”
他那時已經(jīng)不木訥的嘴,此時又木訥了。唯唯諾諾了半天才說:“幫我們一個忙,在你們小劇場里演幾場?!?/p>
文化館有一個能容納二百多人的小劇場,平時也來一些賣票演出的滾地包,沒想到張保和他們居然盯上了。他們可真能上天入地地鉆空子,竟然琢磨到我頭上來了??晌覅s不想讓這么個舅舅跑到眼皮子底下來,急忙說:“這個歸人家后勤部門管,我連邊兒都搭不上。這個忙我可幫不了,你就別動啥心思了?!?/p>
張保和看出了我的意思,無可奈何地說:“我也不想來,都是你舅媽……大雁兒張羅的。她說我說不成,她還要來找你?!?/p>
我一聽嚇了一跳,真怕這位舅媽破馬張飛地找上來,她一來這一院子的人都得知道我有這么一門子親戚。張保和一看我猶豫了,馬上猜透了我的心說:“我不和別人說咱倆的關(guān)系?!?/p>
我毫不客氣地說:“你倒沒啥,就怕你老婆那張臭嘴?!?/p>
張保和說:“她還是知道個深淺的,我保證她不會亂說?!?/p>
我說:“在這里唱,可跟你們唱野臺子戲不一樣。你們必須文明點兒,要是犯了忌,我臉上沒光不說,人家劇場也得把你們轟出去。你不怕丟人,我臉上可掛不住?!?/p>
他馬上說:“那是自然,我說啥不能往你臉上抹黑?!?/p>
話說到這里,我也實在沒辦法推辭了,只好領(lǐng)著他去找管劇場的老吳。老吳平時愛喝兩口,一看張保和拿出兩瓶竹葉青,立刻眼睛一亮地滿口答應(yīng)下來,還眉開眼笑地說:“用不著這么客氣,這是誰跟誰呀?都不是外人。唱二人轉(zhuǎn)的都是我的哥們,老鼻子了?!?/p>
老吳辦事爽快。我下班回家的時候,就聽見他破鑼似的嗓子在劇場門前的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喊著:“各位觀眾,本劇場特邀著名二人轉(zhuǎn)青年演員張保和大雁兒,傾情演出保留劇目《回杯記》,機不可失……”聽他這么賣力地大喊大叫,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打開了一瓶竹葉青啁了半瓶子。
讓我沒想到的是,張保和他們也真沒有辜負(fù)老吳的破鑼嗓子,在小劇場連演幾場,竟然一炮走紅。以前空空蕩蕩的坐席,現(xiàn)在居然場場爆滿,收入也十分可觀。
老吳跟著口氣也大了,和館長表功說:“要不是我千方百計把他們挖來,咱們劇場還喝西北風(fēng)呢。”對一些來找他的架子,連眼皮都不撩一下地說:“張保和大雁兒他們占著場子呢,你們候著吧?!?/p>
不僅如此,小劇場門口竟也學(xué)著大劇院捧角兒的手腕兒,在墻上懸掛演出劇目的小黑板上,張保和大雁兒的名字赫然醒目地寫在頭牌的位置。引得我們創(chuàng)作組搞二人轉(zhuǎn)的任老師也天天往劇場跑,回來贊不絕口地說:“很久都沒聽到這么地道的了?!?/p>
館長也在上級要的經(jīng)驗材料里點名道姓地寫道,傳承優(yōu)秀的民間藝術(shù),也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青年藝人張保和大雁兒演出的《回杯記》,在群眾中家喻戶曉,有口皆碑……”就連上邊的人來檢查工作,館長也要領(lǐng)著去看一場張保和大雁兒的《回杯記》。
不久,他們又在全縣二人轉(zhuǎn)大賽中拿了頭獎。任老師是評委,回來說:“這頭獎非張保和大雁兒莫屬,誰也唱不過他們?!?/p>
盡管張保和他們出盡了風(fēng)頭,可我依舊不理不睬,并且武斷地認(rèn)為,他們也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不會長久,早早晚晚得張腳。張保和聽了我私下的高見不以為然地說:“我也沒想過要怎么樣,也沒啥可張腳的。能博得個臺下叫的一聲好,就知足了?!?/p>
雖然張保和小有成功,但我還是謹(jǐn)慎地和他保持著距離。張保和還真有些走江湖信守諾言的義氣,對于我倆的關(guān)系也一直守口如瓶,只在沒人的時候看見我才打打招呼,就連大雁兒也一次都沒來找過我。
有幾天小劇場門前的大喇叭忽然啞了。墻上掛的小黑板也不見了。原來是老吳領(lǐng)著他們?nèi)⒓尤《宿D(zhuǎn)匯演。十幾天后,小劇場大喇叭又傳出老吳夾著激情的破鑼嗓音:“特大喜訊,我劇場青年演員張保和大雁兒,在全省二人轉(zhuǎn)匯演中,參賽的劇目《回杯記》斬獲一等獎……”
張保和見到我,看看四下沒人,壓低了嗓子說:“這都得感謝你,要不是你把我們整到這兒來演出,這好事還能攤到我們頭上?”
“還是你們唱的好。”這是我頭一次表揚他們。
他從兜里掏出一個盒子說:“我在省里給你買了一支鋼筆?!?/p>
我回到辦公室打開一看,是那種我特別喜歡的細(xì)尖筆,因為貴一直沒舍得花錢買。樊老師就有一支這樣的筆,我特羨慕。手里拿著鋼筆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喜歡這樣的筆?這小子心還挺細(xì),夠意思。
張保和和大雁兒在省里奪魁后,趕上縣劇團(tuán)增編,張保和符合條件進(jìn)了團(tuán)里。大雁兒卻因為年齡超了,被扣到了盔外。大雁兒倒想得開,碰到我說:“我倒沒什么,他能吃上公家飯,就是我們家墳塋地冒青煙祖宗板燒高香了?!?/p>
可是團(tuán)里演出,依舊讓大雁兒參加,算是編外人員。從此結(jié)束了他們草臺班子的演藝生涯,有點兒功成名就花好月圓的意思,好像我的預(yù)言落空了。
張保和進(jìn)戲曲劇團(tuán)填表格時來找我。他指著社會關(guān)系的那一欄兒問我:“這個怎么填呀?我咋地也不能是石頭窠里蹦出來的,連一個親戚都沒有?!?/p>
我看了看表格沒有言語。
他嘆了口氣說:“人家有的人,這一欄都填不下?!?/p>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不吱聲。
他終于忍不住了說:“能不能把你寫到我的社會關(guān)系里?”
我猶豫了一會兒說:“寫就寫上吧,不寫組織上發(fā)現(xiàn)了,還以為咱們隱藏什么貓膩呢?!?/p>
那時候的人真老實,填什么表格都不嫌其煩,唯恐落下個隱瞞歷史問題的罪名。要是有個露臉的親戚,那更是萬萬不可漏網(wǎng)的,擱到現(xiàn)在誰還當(dāng)一回事。
我的名字終于出現(xiàn)在張保和的檔案里,好像就因為這一張表格,才正式確定了我倆的關(guān)系,使這種關(guān)系不辱使命地在日后逐漸浮出了水面,張保和是我舅舅的身份從此日漸明朗,我當(dāng)然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鄙視這種關(guān)系了。他是一個國家演員,不再是滾地包了。
那個晚上,張保和死拖著我去和他喝一頓。我實在是推脫不了,只好和他去了。我們坐在一個飯館里,張保和當(dāng)即被飯館女老板認(rèn)出來,一口一個地叫著張老師,頻頻地賞酒賞菜,賞得我一陣陣臉紅。
張保和說:“在奔不來,本想請你吃飯,結(jié)果還是你花的錢,我們回去好不夠意思。”
這件事都過去好幾年了,沒想到他還記著。我一時感動,居然也喝了幾杯。也許是酒的作用,開口問了他很久就想問的一件事:
“那年你到底是因為什么和這伙兒唱二人轉(zhuǎn)的跑的?”
他一直很興奮,正在述說因為他的兒子小海上學(xué)了,大雁兒在家照顧孩子,要不她也來了。聽了我的問話,他遲疑了一下說:“怎么想起問這個?”
我說:“我媽沒有接到你,她一直都在自責(zé)。我和她說這是何苦呢?她說,這是我舅舅留下的唯一親人。”
張保和喝了酒,臉又通紅通紅的了。我的話好像觸動了他的什么心事,半天才說:“那時小,總在孩子堆兒里受欺負(fù),他們罵我是撿來的野種。我那時就想,就算到了你們家,我不還是那個下場嗎?”
我說:“那你怎么就想起和唱二人轉(zhuǎn)的跑了呢?”
他舉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咧著嘴笑了笑說:“我爹活著時就總領(lǐng)著我看二人轉(zhuǎn)。我爹死了,我沒了家,就覺得唱二人轉(zhuǎn)的人親,他們那里就是我的家,沒有人再欺負(fù)我。”
張保和那晚喝醉了。他本來不善喝酒,那晚卻是左一杯右一杯的,我攔也攔不住。他還哭了,哭得很傷心,把頭發(fā)也弄得亂糟糟的,眼淚抹了一臉,最后趴在桌子上起不來了。這讓我感到很詫異,沒想到他的心里還藏著這樣的悲苦。
幸虧大雁兒及時找來了,看他醉了,慈愛地摩挲平他的頭發(fā),用手絹把他的臉擦干凈,半背半扶地把他弄走了。臨走他還拉著我的手說:“我可沒想要成名成家,只要有人愿意看我唱二人轉(zhuǎn),在下邊叫一聲好,我就知足了?!?/p>
大雁兒哄他說:“有人給你叫好?!?/p>
“光叫好也不行,我還缺少親情呢……”
我到這時才明白了他向我靠攏的真實含義。
看著他們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消失在胡同里,我又一次告誡自己,和他們來往還是要警惕,并不是一張表格就能改變他們的習(xí)性。
但事實是,張保和也沒有因為那張表格所確定的關(guān)系和我明顯地走近,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碰到?jīng)]人的時候悄悄地打個招呼。只是打的招呼讓我感到比以前親切了一些,并沒有給我增添什么麻煩。
張保和兒子小海已經(jīng)小學(xué)五年級了。有一天來單位找我,說他媽讓我去一趟。我問他什么事?他搖搖頭。
我說一會兒要開會沒時間去。
小海剛走,任老師就回來了,臉上有些慍色。我問他怎么了?他氣哼哼地說:“你說這叫什么事?東三省二人轉(zhuǎn)匯演,上邊點名要《回杯記》,把原來那副架子拆了。”
我一頭霧水:“什么拆了?”
他說:“原來是張保和大雁兒,他們嫌大雁兒歲數(shù)大,不夠俏皮,讓小海棠頂。這一拆,還能有原來的滋味兒嗎?”
我笑了笑沒說話,生這個氣,多余。那個小海棠我認(rèn)識,也是戲曲劇團(tuán)的,人很活潑漂亮,身材也窈窕,是團(tuán)里的苗子。
任老師還說:“要在東三省拿大獎,不能光靠漂亮得靠功夫。再說把大雁兒拿下來重新組合,這不打擊人家嗎?有這么做事的嗎?”
他的一句話,一下點醒了我。是不是大雁兒讓小海來找我就為的是這個事。她可真能抬舉我,我這個小白人能管到人家劇團(tuán)去?異想天開,我有那權(quán)利嗎?
可我下班往家走的時候,剛拐過胡同,就看見大雁兒站在墻根兒下。我心里一驚,明明知道她在等我,故意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加快了腳步。她卻一步跨過來說:“我有話和你說?!?/p>
我下意識地往后躲閃了一步停下了:“啥事?”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說:“你都聽說了吧?”
我故意裝作糊里巴涂地?fù)u搖頭說:“我還不知道啥事兒?”
“他和小海棠的事。小海棠為了和他演《回杯記》,在上邊找了人?!彼选昂退眱蓚€字加重了語氣。
“為了爭演一個角色,這也正常啊?!?/p>
“可我和他唱了這么多年,說拆就拆了,連大伙兒都不服氣,都說可惜了?,F(xiàn)在他們排練上了,出雙入對地風(fēng)言風(fēng)語可多了。”
“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
她頓住了。低下頭慢慢地說:“說他們可般配了?!?/p>
我心里一陣?yán)湫?。這還怪人家說嗎,他們當(dāng)然般配了。但這話我不能說:“他們搭架子那是人家領(lǐng)導(dǎo)決定的。”
她抬起頭:“我想找他們領(lǐng)導(dǎo)去?!?/p>
“不讓人家一副架子出雙入對?說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
她不言語了。
我掃了她一眼,她兩眼正孤獨無助地望著我。我還是在那次張保和喝醉了的時候看見她的,她明顯消瘦了,臉色越發(fā)晦暗,眼角也有了一層層的皺紋,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很憔悴,一點兒也沒有了往日“二妹”的風(fēng)采??雌饋?,這事對她打擊很大。我想起張保和那張唇紅齒白青春洋溢的臉,心里暗想,這不是張腳了嗎,我判斷的沒錯。
她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說:“反正你不能去鬧人家領(lǐng)導(dǎo),這對他不利,對你更不利。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說不定還促成了人家。”
她默默地說:“那我就此松手了嗎?”
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回家和你的‘二哥’商量吧。是你的,別人也搶不去,不是你的你也守不住。”
夕陽很快被房屋遮擋住了,大雁兒陷在一片陰影中。她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明顯地看出了我的冷漠,欲言又止地說:“有些事情我以后再告訴你吧,這一次我聽你的了?!?/p>
看著她落寞地拐進(jìn)胡同里走了,我心想,什么事情我也不想聽,我可不找那些麻煩,管你們這些破事。
我原以為說不定大雁兒還會來找我,可是從那以后,她卻再也沒有找過我。有一次碰到張保和,他大咧咧地說:“大雁兒和我說了,她找過你了,謝謝你開導(dǎo)了她。”
看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實在是懶得搭理他。
他又說:“我可不在乎什么東三省匯演,領(lǐng)導(dǎo)讓我和誰合作,就和誰合作唄?!?/p>
其實這些年和張保和打交道,我還真就欣賞他不是一個勢利小人這一點。就像他自己說的,沒啥名利思想,只滿足風(fēng)風(fēng)流流地被人在臺上叫一聲好就行了,是屬于那種被人認(rèn)為“沒出息”那伙兒的。
很快,這件事就像一陣風(fēng)刮過去了似的,沒有人再提起,一切都?xì)w于平靜,我甚至都忘了。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任老師被劇團(tuán)請去,幫助研究《回杯記》參加匯演的包裝策劃,他回來說:“我沒說錯吧,張保和與小海棠的組合是錯誤的,他們排練了這么長時間還沒進(jìn)入狀態(tài)。想要拿獎,怕是要撲空了?!?/p>
我正給作者看稿,看他兩眼盯著我,不好意思不搭話:“那你這專家是咋幫人家策劃的?”
他說:“只好把大雁兒又找來了,依舊讓大雁兒和張保和一副架子演《回杯記》。你說大雁兒來了咋說的?”
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咋說的?”
任老師一拍大腿說:“你說這個大雁兒,一輩子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她卻放棄了?!?/p>
“放棄了?”我放下手中的稿件。
“可不是,她說親自輔導(dǎo)小海堂,她自己就不上了。”
我又拿起手中的稿件說:“那她是想開了。”
任老師惋惜地說:“她和張保和現(xiàn)場還唱了一段兒做示范。嘿,那眼神兒,那身段兒,那一招一式一舉一動,兩個人搭配得心領(lǐng)神會。人家磨合了這么多年,我看是誰也代替不了?!?/p>
聽了任老師的話,我想起大雁兒那次找我時的哀怨神態(tài),卻沒想到這么快就柳暗花明了,竟然果斷地放棄了和張保和越來越少的合作機會。難道真是她那次找我,我和她說的話發(fā)揮了作用?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館長拿來幾張票,說外地來了幾副二人轉(zhuǎn)架子,要在小劇場演出,讓我們也參加看看。還額外多給我一張票,讓我?guī)е掀拧?/p>
任老師瞅了瞅我說:“送到家門口的,傻子才不看。”
我拿過節(jié)目單一看,果然有省里的,還有外省的。其中本地還有張保和大雁兒唱的《回杯記》。這些天,我始終沒有見過張保和,只聽說大雁兒還在輔導(dǎo)小海棠,為了在東三省匯演上拿獎,他們天天忙著排練。
吃完晚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叫上老婆一起去了。對于二人轉(zhuǎn),我依舊沒有好感,可又不好駁回館長的面子,打哈哈湊趣兒吧。那時候我剛成家不久,老婆是書店的營業(yè)員,品味不高,平時愛看風(fēng)花雪月小說,崇拜張恨水。到了劇場一看,不但任老師樊老師館長他們都到了,劇團(tuán)的團(tuán)長和小海棠他們也來了。很明顯,人家才是真正來學(xué)習(xí)觀摩的。
張保和和大雁兒的《回杯記》是排在第四個節(jié)目上場的。
“我悶坐繡樓眼望京城……”大雁兒一出場,場上的掌聲就響起來。
到了張保和出場,他一亮相,臺下就爆出了叫好聲。
“我本是你的二哥轉(zhuǎn)回家中,二妹呀……”張保和手中的扇子一抖,和大雁兒做了一個雙飛蝶兒的造型,臺下起哄地喊著:“張保和,唱得好!”
任老師在一旁悄聲說:“這味道真是沒個比的,看這扮相,絕了?!?/p>
應(yīng)該說,這天晚上的演出,他們倆使足了原勁。我們坐在前排,看得真真切切。平心說,他們演唱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連眼睛都像是會說話,一顰一笑都嫵媚萬千地傳遞著相互的信息。讓我這個萬分看不起二人轉(zhuǎn)的人,竟一時不由自主地也看了進(jìn)去。聽到叫好時,還回頭看了一眼后排的小海棠,只見她瞪大了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臺上,嘴里也不時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老婆伏在我耳邊小聲說:“我看他們唱的,比外來的好?!?/p>
事情的發(fā)展往往出乎人的預(yù)料。
張保和和大雁兒的《回杯記》圓滿地進(jìn)行到尾聲的高潮時,他們一邊唱著一邊拿出了絕活兒,把手絹舞動得像蝴蝶一樣在臺上翻飛,全場一片叫好聲,張保和的臉上這時已經(jīng)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他感到演出成功了。
正當(dāng)大雁兒躍起身去接飛舞在空中的手絹,嘴里還唱著“二哥呀……”,忽然“咕咚”一聲,一頭栽倒在臺上。
我們誰也沒有料到,這一次演出,竟成了我們這個小小的縣城里,家喻戶曉的張保和大雁兒的千古絕唱。
其實那時大雁兒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了,醫(yī)院的診斷書就揣在她兜里。
只是我不知道,是她那次找我時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得病了,還是找我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但我感覺應(yīng)該是她找我之后得知病了,并不是因為我的“開導(dǎo)”她才松開了手。她知道時日不多了,不但不記恨張保和和小海棠的出雙入對,而且還不遺余力地去輔導(dǎo)小海棠。
張保和對我說:“她有病一直都瞞著我,我要是知道她得了這個病,也不能答應(yīng)和小海棠去搭架子了。”
我說:“這是領(lǐng)導(dǎo)安排的,也不能怪你?!?/p>
他又說:“她沒過上什么好日子,剛好一點兒,又得了這個絕癥。她總說比我大八歲,對不起我??墒俏椰F(xiàn)在的一切也都是她給的?!?/p>
我去醫(yī)院看望大雁兒時,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坐在窗前的床上,那時候她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我四處瞅了瞅,也沒有別的人,顯得有些凄涼。
她看我來了,說張保和給她開藥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她讓我坐下說:“得上了這個病又是晚期了,保和說還要轉(zhuǎn)院,還轉(zhuǎn)什么院?他不聽?!?/p>
我說:“該治病還得治?!?/p>
她很平靜,雖然面容消瘦,說話依舊很干脆:“你來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正要和你說?!?/p>
我忽然想起她上次說要告訴我一些事情,看我點了點頭,她說:“你也知道,我爹娘都是二人轉(zhuǎn)藝人。我姓李,但沒人稱呼我大號,都管我叫大雁兒。我娘嫁給我爹時,還帶著一個從小沒有父母和她一起學(xué)藝的遠(yuǎn)房妹妹,叫李婉,我管她叫婉姨。婉姨不但唱得好,長得也好。那時候人們看不起二人轉(zhuǎn)藝人,都是藝人之間嘎親。婉姨心高,藝人堆兒里啥樣的好小伙子追她,她一個都看不上,快三十了還沒成家。說來都是命,就在那一年,她喜歡上一個比她大八九歲還有老婆的男人。”
她說到這里,摸出一顆煙點著了,剛抽了一口,護(hù)士進(jìn)來給她量體溫。訓(xùn)斥她說,怎么又抽了?隨手給她掐了。護(hù)士量完體溫走了,走到門口扔下一句,再不許抽了。
她果然沒再抽,接著剛才的話說:“那個男人愛看二人轉(zhuǎn),婉姨她們在屯兒里演,他場場不落。婉姨他們在鄰?fù)脱?,他就跟著到鄰?fù)涂?。有一次婉姨去城里買化妝品趕上大雨,正愁晚上的演出,男人就出現(xiàn)了。他把雨衣給了婉姨,蹬著自行車在大雨中把婉姨送了回來。他們后來好得死去活來,冬天在草垛里相會,夏天在瓜棚里廝守,一直到婉姨懷上了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張保和吧?”
她點了點頭:“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人都餓完了。偏趕上我爹娘去演出,路上馬車翻了,我娘斷了腿,我爹腰也砸傷了。他們不出去演出就沒吃的,只有婉姨挺著大肚子出去要飯。有一次外面下大雪,婉姨出去一天也沒回來。我爹拄著棍子出去找她,原來婉姨要了半口袋糧食背著往回走,掉到一個雪坑里出不來,幸虧我爹找到了她?!?/p>
大雁兒說得很平靜,兩眼慢慢地轉(zhuǎn)向窗戶。正是秋葉飄零的季節(jié),有幾片黃葉從半開的窗戶落進(jìn)來,她捏起一片拿在手中繼續(xù)說:“那半袋子糧食救了我們一家的命。也就是那天,婉姨動了胎氣,回來后生下孩子流血不止地死了。婉姨是拿她的命換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她臨死指指我說,等我的孩子大了,把雁兒給他吧,那一年我八歲?!?/p>
聽她說到這里,我已明白了她比張保和大八歲的緣故。
她把目光從窗口收回來又接著說:“婉姨死后,我娘托人打聽那個男人,沒打聽到。我爹娘車禍的傷沒好,伺候不了張保和,我又小,正好有人上門來要,就讓這個人把張保和抱走了。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娘還惦記著婉姨臨死時說的話,又聽說撫養(yǎng)孩子的老兩口都先后去世了,就找到了那個屯子把他領(lǐng)走了?!?/p>
這應(yīng)該就是張保和十四歲那年的失蹤。
我說:“你們從沒有見過張保和的親爹嗎?”
她搖搖頭:“我娘說要是見到那個男人,就把他腿打折了。”
“也沒有見過撫養(yǎng)張保和的老兩口嗎?”
她又搖了搖頭:“聽說他們得了孩子,就搬來搬去的沒了下落。直到我們找到了張保和,才知道撫養(yǎng)他的人是你的舅姥爺,才有了你們這門親戚。”
“你說的這些張保和都知道嗎?”
大雁兒說:“他很早就知道了,他是個要面子的人,總怕別人說他是私生子,活得也挺苦。”
我說:“他沒想過找他親爹嗎?”
大雁兒說:“他知道我們這一家子都恨他的親爹,從來沒說過去找。就算找到了,他也不敢認(rèn)?!?/p>
我嘆了口氣說:“他是夠苦的了?!?/p>
她又說:“苦日子都過去了,只是我比他大了八歲,委屈他了。我走了,他和小海棠般般配配地過一輩子,我也了卻心愿了?!?/p>
看起來我又一次判斷對了。大雁兒是得知了她的病情之后,才決定松開攥著張保和的手,并極力促使她沒有唱完的《回杯記》,由小海棠接替她唱下去。
東三省二人轉(zhuǎn)匯演如期舉行了,張保和和小海棠沒有拿到任何獎項地回來了。任老師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說:“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大雁兒的病情日益加重,外地醫(yī)院也無力回天,便回到縣城醫(yī)院等死了。
初冬的一天后半夜,張保和打來電話說大雁兒怕是不行了。我和老婆匆匆趕到醫(yī)院,小海棠隨后也到了。
說來也怪,本來已經(jīng)開始倒氣兒的大雁兒,聽到小海棠說話的聲音,竟睜開了眼睛,看著身邊的張保和清晰地說:“我比你大了八歲,不般配?!庇钟醚劢浅蛄顺蛐『L恼f:“你們以后好好過吧。”
要不是那天親眼所見,我還一直不相信人臨死有回光返照一說。只見大雁兒說完了這句話,臉上竟浮出了一絲微笑,眼角卻溢出了一大滴淚水,像什么事情都辦完了似的,一心無掛的樣子閉上眼睛走了。
小海棠走到窗口,看看外面已經(jīng)有些微微發(fā)亮?;剞D(zhuǎn)身說:“她一頓飯也沒帶走,全都留下了?!?/p>
東北有個民間說法,人在晚飯后死去,就是吃完了三頓飯,帶走了飯碗,沒給活人留下衣食的意思。若是在早飯前死去,一頓飯也沒吃,就是把飯碗留下了,也給活人留下了衣食。
大雁兒就是這樣一頓飯也沒帶走的,走完了她的一生。
張保和和小海棠雖然在東三省匯演上什么獎也沒拿到,可是省戲曲劇團(tuán)卻看中了小海棠,把她調(diào)到省團(tuán)去了。小海棠走了以后,張保和和我說,她來問過他,她去不去?
“那你咋說的呢?”我問。
他說,他連想都沒想就說你去吧。
“那你們倆的事呢?”
他說:“人家有奔頭兒,不像我,沒奔頭也不想奔?!?/p>
“你這么年輕也不能總這樣一輩子,該找一個還得找?!?/p>
他斷然地說:“我眼下不想給孩子找個后娘,孩子大一大再說吧?!?/p>
老婆也聽說小海棠調(diào)省里去了,問我,我就把張保和的話學(xué)給她聽了。她說:“人家小海棠是想讓張保和留她,為啥不留她呢?”
我說:“小海棠也許是真喜歡張保和,按說小海棠的條件,要比張保和強,何況張保和還有一個那么大的孩子。張保和沒留她,大概是替小海棠著想,怕耽誤了小海棠的前程吧。”
小海棠去了省戲曲劇團(tuán),一次也沒回來過。也許回來了,沒有來見我們。我倒是后來見了她一次,那是去省里開創(chuàng)作會。省群眾藝術(shù)館和戲曲劇團(tuán)在一個大院子,休會的時候,在院子里碰到了她。我們坐在大樹下的椅子上聊了一會兒,自然說到張保和。
她說:“他還好嗎?”
“和從前一樣?!?/p>
她嘆了口氣:“我對他是真心的?!?/p>
我對此類表態(tài)不感興趣,沒有吱聲。
她又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他總是說,聽到一聲叫好就知足了,他到底知足的是個啥?”
遠(yuǎn)處有人喊開會了。我站起身和她告別,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對她說:“我也不知道。”
從那次見面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幾年后文藝院團(tuán)改革,取消了賣不出去票的縣級劇團(tuán),張保和被分流到錄像廳,一天天掃地看門的時候,二人轉(zhuǎn)在大城市火了,聽說小海棠已經(jīng)成了角兒,在國內(nèi)也頗有名氣了。張保和說,她幸虧是走了,得感謝我沒留她。
錄像放映廳紅火了一陣,很快就冷落下來,張保和更閑了。有時去我那里坐坐,說:“現(xiàn)在家家都有電視了,想看啥有啥,滿大街賣碟子的,誰還跑來看錄像?”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和張保和的關(guān)系已趨于正常的親戚往來,逢年過節(jié),還把他父子倆叫過來。小海已經(jīng)上了高中,學(xué)習(xí)成績相當(dāng)不錯,在全學(xué)年也是拔尖兒的,老婆特別喜歡他。趕上他爹晚場,就讓他上我們家吃。張保和也以兒子為貴,為此,他一直也沒找,總是怕娶進(jìn)家門的女人,對兒子不好。
老婆說,你該找就找,她進(jìn)了家門對小海不好,就讓小海上我家來。話雖這樣說,可張保和誰也信不著。
這年,小海已經(jīng)高三了。過年的時候,父子倆又上我家來過,三十兒晚上,老婆和小海在外面放鞭炮,我和張保和在廳里喝酒。提起往事的時候他說:“我還真想念過去在鄉(xiāng)下唱二人轉(zhuǎn)的那些年,苦是苦點兒,真有意思?!?/p>
我說:“有個屁的意思,讓人家攆得撒丫子跑?!?/p>
他一副懷舊的樣子又說:“你覺得沒意思,我卻覺得有意思。底下一叫好,渾身都有勁兒了?!?/p>
我說:“那時候你是個角兒,長得又精神,鄉(xiāng)下的老老少少都喜歡你,哄著你捧著你,特別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兒,都被你迷瘋了。聽說小林子他二姐林二月看見你,都走不動道兒了。還聽說有一年,大雪拋天地追你們追到十多里地的外屯兒去看,每一次都是專門兒看臺上的你?!?/p>
他說:“凈瞎說?!?/p>
我說:“她弟弟小林子說的還能有假?”
他嘿嘿地笑著承認(rèn)了說:“林二月還偷著給我送過粘豆包大塊兒糖啥的,那粘豆包大塊兒糖是純大黃米做的,真好吃啊。我進(jìn)城以后,她來辦事看過我好幾次,都帶著粘豆包大塊兒糖呢。”
我說:“你們這些唱野臺子二人轉(zhuǎn)的,干凈的少??芍澋姆鄣某沁€能消停,把好人也給唱騷了。不過,林二月還真是個大美人,心也高,我們戶里的好幾個同學(xué),都對她動過心思呢?!?/p>
聽了我的話,不勝酒力的張保和一口把一杯酒喝干,臉上又露出很久都看不見的臺下給他叫好時的得意神色。
年后不久,小林子和林二月忽然來找我,說村里要成立劇團(tuán)來買服裝。
“我爹退休了,他當(dāng)村主任了。”林二月在一邊指著小林子說。她還是那么年輕漂亮,燙著時尚的大波紋短發(fā),穿著一件大毛翻領(lǐng)月白色掐腰短大衣。
小林子已經(jīng)是個十足的爺們了,亮著一口雪白的牙齒眉飛色舞地說:“我老早就有這個念想了,你也知道,村里人都能唱兩口。”
奔不來如今可是鳥槍換炮了,他們那里挖出了石油,據(jù)說儲藏量是東北油田的三分之一,村上也有錢了,而且年輕人都被招到油田上班了。我下鄉(xiāng)打那里過,那里正在修街道蓋樓房,說要建一個采油廠。
一聽小林子他們這次來是為了辦劇團(tuán)買服裝,我說:“這我可是外行,你們喜歡的那個張保和懂行,怎么不去找他?”
林二月的臉上立刻堆滿了驚喜:“聽說他們劇團(tuán)解散了,也不知道他在哪?”
“你們要是知道了他在哪,還能來找我?”
林二月急不可待地說:“看你說的,快領(lǐng)我們?nèi)フ宜伞!?/p>
我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兒,領(lǐng)著他們?nèi)ヤ浵駨d找他。錄像廳是過去的劇場辟出來的,推開門里面靜悄悄黑洞洞的,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觀眾席上打瞌睡,我們走進(jìn)來他也沒察覺。我俯下身在他的臉上細(xì)細(xì)一看,正是張保和,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才醒過來。
他一看是我們幾個,咧著嘴笑了笑說:“你們咋來了?”
我說:“有人想你了?!?/p>
林二月說:“我們就不能來看看你了?”
張保和說:“我還尋思你們把我給忘了呢?!?/p>
我瞅瞅林二月說:“他們忘了誰,也忘不了你張保和啊?!?/p>
林二月說:“這話你可說對了,誰忘了他,我也忘不了。”
我說:“真是相思苦啊,二妹你就耐心等著吧,不用坐在繡樓半宿半夜想得睡不著覺,你二哥準(zhǔn)能轉(zhuǎn)回家中?!?/p>
大伙兒聽了我的話一陣大笑。
林二月四處瞅瞅說:“這里咋這么黑?”
張保和回身拉亮了燈:“省電唄。”
閑聊了一會兒,聽說小林子他們要辦劇團(tuán)買服裝,張保和高興地說:“你們真是來著了,我們團(tuán)解散時還有些服裝堆在倉庫里要處理,我去和管事的說說,賤不嘍嗖的賣給你們得了?!?/p>
林二月看著張保和出去的背影,有些傷感地說:“他干這個,還不如去唱野臺子二人轉(zhuǎn)呢,可惜人才了?!?/p>
事情一說就成,等到他們選完了服裝,看著村上的小司機把服裝裝進(jìn)后備廂,張保和走到車跟前看了看說:“小林子,你都坐上轎子了?”
小林子故意滿不在乎地說:“這算啥,小事一樁,奔不來的好日子還在后邊呢?!闭f完就領(lǐng)我們?nèi)ワ堭^吃飯。
在飯館等著上菜的時候,我看見林二月懷里抱著一個包袱,就問她:“得了什么狗頭金?”
林二月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好像怕被人搶走了似的,把包袱緊緊地抱在懷里說:“這你們就管不著了?!?/p>
小林子在一邊兒撇著嘴說:“人家自己花錢,把保和哥的演出服買下來了。”
我明知故問地說:“你買它干什么?人家那是男裝,你也不能穿。”
小林子說:“愛屋及烏唄。”
張保和說:“那幾件衣服也不值啥錢,她非要買?!?/p>
我又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人家留著,是等你穿上還給她唱呢?!?/p>
小林子說:“哪里是給她唱,她是想和保和哥搭架子一起唱?!?/p>
我看了一眼林二月,見她兩眼盯著張保和,就逗她說:“你們倆搭架子,可真是天生一對兒?!?/p>
小林子他們走了以后,我逗張保和說:“你的魅力還是不減當(dāng)年啊,林大美人對你依舊一往情深,趕緊把她弄床上來算了,省得人家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張保和說:“人家有家有業(yè)的,你凈瞎扯?!?/p>
我說:“你沒聽小林子說林二月男人有病,走半年多了嗎?”
張保和說:“那也不行,小海還沒考上大學(xué)呢,可別影響了他。”
就是這一年,小海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xué),張保和的錄像廳也正式關(guān)門了。
有一天小林子坐著轎車進(jìn)城辦事來看我,我打聽他們劇團(tuán)辦得怎么樣了?
他說:“人無領(lǐng)頭的不走,鳥無領(lǐng)頭的不飛。要是能把保和哥請過去,我們那里肯定就能熱鬧起來了。”
我說:“反正他也閑著沒事干,你為啥不找他?”
他說:“我們那里有油田了,歌舞團(tuán)凈去唱時興的??扇藗兛谖秲阂哺吡?,連歌舞團(tuán)的都不愛看了。我捉摸著他們不是口味兒高了,還是就愛看保和哥??晌也桓液退f,怕他不去?!?/p>
我說:“你咋知道他不去?”
小林子一臉正色地說:“我怕人家嫌我們廟小,他要是不嫌棄,辦個留職停薪,我給他開工資。他要是喜歡這臺轎子,給了他也行?!?/p>
他臨走還約定,讓我們過年去他那里過。還說鄉(xiāng)下過年熱鬧,再讓保和哥好好地唱一場《回杯記》。
我見到張保和說了小林子想請他去的事。他說:“人家那是客氣。不過那些年,奔不來也沒虧待過我,倒可以去他那里過個年熱鬧熱鬧?!?/p>
他紅著臉又問我:“林二月沒來嗎?”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怎么了,動心了?”
“她來沒來呀?”
我笑出了聲說:“她要來還不去看你嗎?你要早這么積極,不就妥了?這回過年去了,讓你們?nèi)攵捶俊!?/p>
一眨眼就到了年底,小海也放假回來了。臘月二十九一大早,小林子打發(fā)他的小司機開車來接我們。小司機說,村主任不能來接你們了,他正挨家挨戶通知,今晚上都來看二人轉(zhuǎn)呢。
本來說好了大伙兒一起去,可臨走,小海就變卦了說,有同學(xué)聚會推不了了。背后和我老婆說,我爹去了就得給他們唱二人轉(zhuǎn),死牙賴口的,我可不去和他丟人現(xiàn)眼。
張保和還不知道兒子的想法,穿了一套新衣裳,還在做兒子的思想工作:“你們同學(xué)的聚會能不能推一推呀?”
老婆偷著和我說了小海的想法。我說:“接咱們的車都來了,小林子已經(jīng)通知了屯子里,大過年的,總不能讓他們失望吧?!?/p>
老婆想了想說:“那我留下來照顧小海,你們倆去吧?!?/p>
我和張保和到了奔不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為了我們的到來,小林子準(zhǔn)備得十分周全。我當(dāng)年的集體戶,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接待我們的臨時招待所。新粉刷的墻壁,屋子亮堂堂的,地上的鐵爐子把屋子燒得暖暖和和,炕洞子里塞著苞米瓤子,把炕燒得燙屁股。而且小林子老婆和幾個婦女把殺豬菜般般樣樣的都做好了。
張保和并沒有因為小海不來而降低了情緒,許是見林二月心切,一路上都是精神飽滿地趴著車窗朝外看,指指點點地說:“我想起來了,當(dāng)年到奔不來,就是從這兒進(jìn)的屯子。”
我看他興奮的樣子,拍拍他肩膀說:“還想起來林二月給你送粘豆包大塊兒糖了吧?”
他抿著嘴笑了。
我看了看他的新衣裳說:“不錯,打扮得像個新郎,帥氣不減當(dāng)年,你就等著我給你叫好吧。”
快吃晌午飯的時候,林二月才來。見到張保和,她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般喜悅,而是靜靜地和大家圍坐在擺滿殺豬菜的炕桌旁,一聲不吭。
又坐到當(dāng)年集體戶的大火炕上,喝了幾口酒,我一時心情激動起來,不由自主地打開話匣子:“我插隊的時候,一聽奔不來是圓形坨子的意思,就滿屯子找也沒找到。”
張保和也說:“當(dāng)年在這兒唱《回杯記》,讓人家發(fā)現(xiàn)了,就是跑到這個屋子里躲了好幾天?!?/p>
小林子說:“可別提了,聽我爹說,他的生產(chǎn)隊長差點兒給擼了,檢查了好幾氣兒呢?!闭f完又回頭對我說:“你膽子也大,我爹說民兵在后邊嗷嗷地追,你竟敢把他藏到你們集體戶里?!?/p>
我信口開河地吹開了:“那算個啥,再回到當(dāng)年我還敢?!?/p>
張保和興奮地說:“你們可就別訴苦了,今晚上我亮出十八般武藝,好好給你們?nèi)甯咐相l(xiāng)親唱個痛快,就算還報了行吧?!?/p>
聽了張保和這句話,小林子卻沒吱聲。倒是林二月打了個錛兒說:“唱個痛快倒是行,只是你和誰搭架子唱???”
張保和一聽就興沖沖地說:“唱《回杯記》,你不是現(xiàn)成的人嗎?”
林二月瞅瞅張保和說:“要說唱《回杯記》,我們這里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會唱,就怕我們唱不好,搭配不上你。要不,咱們先去練一練?!?/p>
張保和越發(fā)來勁兒了說:“都在心里呢,有我?guī)е惚?zhǔn)丟不了?!?/p>
林二月說:“那也得練一練,再試試你的演出服。”
張保和說:“那咱們吃完了飯就去練?!?/p>
小林子說:“要練就去俱樂部練,說不定鑼鼓一響,人就都來了?!?/p>
張保和拍拍胸脯說:“有我在,還怕沒人來呀?”
吃完了飯。張保和就急匆匆地和林二月走了。小林子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說,屯頭還有幾戶沒通知到,我再去一下。說完也走了。
看著他們都走了,我一個人躺在炕梢的鋪位上才發(fā)現(xiàn),這個鋪位就是我當(dāng)年的鋪位。那一年我下鄉(xiāng)到這里的時候,剛剛十七歲,一邊是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一邊是想家想得暗自哭泣孤獨無助苦海無涯。而如今我卻又躺在了這里,一晃就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再一晃呢,人生真是不抗混啊。就這樣想著想著,便在我當(dāng)年的鋪位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說話聲把我驚醒了。我仔細(xì)一聽,是小林子和他的小司機在外屋說話,好像合計著什么。
小林子說:“屯頭的那幾家我都去過了。”
小司機說:“屯里有幾戶家里沒人的,我再去看看?!?/p>
小林子說:“我和你一起去?!?/p>
聽見門響,他們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聽了他們的話,想想總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在這里唱二人轉(zhuǎn),還用得著挨家挨戶通知嗎?又一想,也許要過年了,也備不住家家戶戶都忙得脫不開身。
又是眼擦黑兒時,我來到了俱樂部。俱樂部還沒有人來。我慢悠悠地轉(zhuǎn)到后臺上,見有一個屋子半開著門,就走了進(jìn)去,屋里有一個大衣柜也是半開著,里邊掛著一排戲裝,這大概就是他們找張保和買的那些戲裝吧。
聽到后邊有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林子。我說:“今晚上能看到你們村里劇團(tuán)的節(jié)目了吧?”
小林子有些沮喪地說:“我們那個劇團(tuán)到現(xiàn)在也沒成個型,和我當(dāng)初想得擰勁兒了。村里年輕的去了油田,沒去油田的也去城里打工了。只有幾個上歲數(shù)的拉拉唱唱地取取樂,全都不是當(dāng)初我想的那么回事兒了?!?/p>
我說:“這世道什么都在變,人也不能不變啊?!?/p>
“那時候鄉(xiāng)親們想看個熱鬧,饑又饑渴又渴地看不夠,可現(xiàn)在的人胃口變了,別說年輕人不捋這份胡子,連上歲數(shù)的人也不比從前了,寧愿坐在家里看電視玩兒手機打麻將摸小牌,也不出來了?!?/p>
小林子沒說錯,到了預(yù)定的時間,劇場里稀稀拉拉地勉強坐了前幾排的人。臺上的鑼鼓響了,那個小司機跑過來和小林子說,有幾桌打麻將的說打完這圈兒就過來。
小林子生氣地說:“平時總?cè)氯聸]個熱鬧看,這有了,還不來了?!?/p>
很明顯,小林子打發(fā)車接我們來的時候,就有些預(yù)感要冷清了,所以他才親自挨家挨戶地去通知,特別是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告知,著名二人轉(zhuǎn)演員張保和親臨的消息,依舊沒有激起鄉(xiāng)親們的熱情。他沒有想到鄉(xiāng)親們這么不給面子,真有些下不來臺。
我說:“老村主任咋沒來?”
小林子說:“在家打麻將,說是贏錢了出不來。”
我一看小林子尷尬的樣子,就安慰他說:“來多少算多少,心到佛知,原本咱們也是自娛自樂?!?/p>
其實我心底并不是很關(guān)心來多少觀眾,我倒真想看看張保和和林二月這副架子唱的《回杯記》。
一陣鑼鼓聲,大幕終于拉開了。
“我悶坐繡樓眼望京城……”
我兩眼緊盯著臺上,可是這個唱“二妹”的卻不是林二月。而是一個矮矮胖胖的淳樸農(nóng)村老大姐??雌饋硭_實進(jìn)行了簡單的排練,可畢竟是自娛自樂出身,顯得動作腔調(diào)都很勉強。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小林子,小林子嘟嘟囔囔地說:“我二姐讓她對象接去過年了?!?/p>
“二月有對象了?”
“是個油田的。圖希人家條件好,有錢。”
隨著一陣鑼鼓聲響起,張保和出場了。
“張廷秀未從說話深拜一躬……”身著戲裝的張保和唱得不但字正腔圓,而且還是那么瀟灑。出于職業(yè)習(xí)慣,他并未因為觀眾稀少和林二月的離去而降低表演質(zhì)量,一招一式都那么認(rèn)真規(guī)范。
小林子又說:“我二姐晌午領(lǐng)他出去,把她買的那套演出服給他了,他穿的就是。”
不知出自什么心理,當(dāng)張保和唱完這一句的間隙時,我突然運足了力量,發(fā)自內(nèi)心地直著脖子朝臺上大吼一聲:“好!”
這一聲叫好,大伙兒都齊刷刷地把目光對準(zhǔn)了我。
臺上的張保和也朝我看了一眼,臉上不再是別人看不出來的微笑,而是張大了嘴巴笑得很開心,臺下的人也跟著嘁嘁喳喳地笑了。這一笑不打緊,只聽見胡琴弦“嘣”的一聲斷了。張保和在臺上趕緊救場說口:“二哥我走了這些年,二妹你可想我?”
卻不料那個演二妹的沒經(jīng)過這個場面,張口結(jié)舌對不上來,臺下這一次都笑翻了天。
也不知琴師去哪找弦去了,臺上的人就那么干站著。而觀眾又趁機溜走了一大半,只剩下我和小林子幾個人了。小林子難過地眼淚都快下來了,鼻音很重地大聲說:“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
卻不料張保和聽見了,固執(zhí)地站在臺上說:“這可不行,咋地也得把《回杯記》唱完了呀!”
琴師不知在哪里找到了琴弦,俱樂部里又響起了琴聲,鑼聲,鼓聲,嗩吶聲。
鑼鼓聲陣陣,舞臺上英俊的張保和猛然一個回轉(zhuǎn)身,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敞開了雪白的衫子,一邊唱著,一邊精神抖擻地拋出手絹在空中飛舞。緊接著便亮出了旋子,劈叉,小翻,空翻,亮相……把自己舞成一團(tuán)白色的旋風(fēng),好像真要把十八般武藝全都展示出來,一時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和他搭架子的老大姐完全被驚呆在一旁,在場的人眼睛也都直了。當(dāng)他又一次像旋風(fēng)一樣在臺上旋轉(zhuǎn)時,我赫然發(fā)現(xiàn)他英姿勃勃地回眸一笑,眼睛里卻是淚光閃閃……
“我本是你的二哥轉(zhuǎn)回家中,二妹呀……”唱腔在空蕩蕩的俱樂部里回蕩,顯得格外蕩氣回腸。
我們從俱樂部回到了我當(dāng)年的集體戶現(xiàn)在的臨時招待所時,小林子老婆和幾個女人把酒菜已經(jīng)擺到了桌上,而且還擺上了粘豆包和大塊兒糖。不大一會兒,小林子就喝高了。他摟著張保和說:“我是看《回杯記》長大的,保和哥要是能來,把轎子給你……多大個事兒?!?/p>
看見小林子喝高了,我讓小林子老婆和司機把小林子送回去,也讓幫廚的人都回去了,只剩下我和張保和。
我們倆坐在桌子旁,一邊喝酒一邊議論起今天的事。張保和一字未提林二月,我知道,他們的那一頁已經(jīng)翻過去了。
張保和端起酒:“今天晚上可真痛快啊,我已經(jīng)不在乎有多少人觀看了,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有時候戲是唱給自己的?!?/p>
我眼前一下閃出他在俱樂部舞臺上淚光閃閃的一刻,說:“這感受好深刻啊?!?/p>
他說:“今天有你這一嗓子叫好,我就知足了?!?/p>
“為啥?”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看不起我?!?/p>
“現(xiàn)在不是了,也還不晚吧?”
他又咧著嘴笑了:“不晚。”
我倆把酒干了。我說:“不管啥事,不晚就行?!?/p>
他忽然探過頭神秘地說:“要是你覺得不晚也行的話,那我告訴你一個事情,我親爹就是你舅姥爺,我確實是你的舅舅?!?/p>
我的心忽地顫了一下:“你是聽誰說的?”
“你母親,我的姐姐?!?/p>
“她是怎么和你說的?”
“她那次找到我,臨走給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告訴我的?!?/p>
我說:“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面說,還要寫信?”
張保和說:“姐姐肯定是想給日后留下個憑證?!?/p>
我說:“那她為啥要隱瞞這件事呢?”
張保和說:“我是一個有婦之夫和一個唱二人轉(zhuǎn)的私生子,她是怕傳出去對我不光彩吧?!?/p>
張保和說著,從他新衣裳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我。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我母親的字跡??雌饋?,張保和對此行是有所準(zhǔn)備的。
保和弟弟,我舅舅臨死時告訴我,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的母親叫李婉,是一個唱二人轉(zhuǎn)的藝人,她長得很漂亮,你是他們倆生的。我舅舅不愿意把這個事實公開出來,是怕世俗的愚昧、歧視和偏見對你以后有影響。當(dāng)年你母親死的時候,你父親沒有露面,而是托人把你抱回來撫養(yǎng),決心隱瞞這一切。他臨死讓我告訴你,等你長大以后,讓你自己做主是否公開你的身世……
我一手拿著信,另一只手伸出去給了他一拳說:“你這操蛋小子,真不是個東西,還舅舅呢,瞞了我這么多年?!?/p>
張保和瞪著眼睛說:“你不是說不管啥事,不晚就行嗎?”
這個晚上,我和張保和都喝高了,不知道是怎么睡的。半夜我起來找水喝,看見張保和像在家里一樣睡得死狗似的??惶珶?,他把被子踹到一邊兒,聽見我的響動他翻了一個身,嘴里喃喃地哼唱著:
“我本是你的二哥轉(zhuǎn)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