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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曲河的冬日

2023-02-20 20:04:29羅大橋
牡丹 2023年5期
關鍵詞:貢布李兵阿達

羅大橋

在鼓曲河的日子是無趣的,此時的鼓曲河正要進入冬季,淅淅瀝瀝的雨晝夜不息。安古大山峰頂時?;\罩著一層薄霧,像是感冒了一樣。

我是八月初到的鼓曲,這時安古大山峰頂正要開始下雪。我在山下的農(nóng)戶家租了一間耳屋,擺一張床,一張書桌,屋子中央燒著北京爐,煙管從窗子上方通過,窗子正對著蜿蜒流逝的鼓曲河。

房東叫乃吉,彝族人。有個女兒在上大學,今年畢業(yè)實習。老婆在城里的酒店做保潔,乃吉則在家養(yǎng)牛放羊。

我們說好,一個月生活費500 元,其中包含了北京爐的炭錢。我因為忘記了到這里來的初衷,所以先給了乃吉3000 元。想著先重新生活起來再去回想。

乃吉拿著錢,從抽屜里拿出他的身份證,將它們都舉在胸前。乃吉說,你拍張照。我說,為什么。他說,我不會寫字,你拍完傳給我,我叫女兒給你寫張收據(jù)。我說,不用,沒必要搞得這么正式。乃吉說,一定要。

乃吉是個典型的糙漢子。一米八的大個,一頭亂蓬蓬的卷發(fā),肌肉遒勁,穿著黑皮衣鼓鼓囊囊,一雙棕褐色馬靴。他時常不請自來,我曾多次提醒記得要敲門,乃吉只是歉意地對著我笑笑,然后將手里的瓜子,牛肉干放在爐子上就走。因得了乃吉許多恩惠,敲門這件事我也不再放心上。

屋子的窗戶打開后距離地板很近。坐在書桌前,目光恰好能看到鼓曲河的對岸,岸邊的一切正布上霧凇,我正伏案寫下此時看到的場景。乃吉站在門外說,一會兒要來客人,希望不會吵到我。

院子里來了客人,乃吉的聲音很寬闊。好像是前幾天乃吉所說的狩獵小隊。小隊連上乃吉一共有四人。其余三人都是乃吉的小輩。他們受家里長輩囑托前來跟乃吉學習打獵的技巧和野外生存的手段。

三人從鼓曲河的下游上來,騎著馬。他們的父輩騎著摩托在前面引路,三個少年騎著馬一路馳騁而至。最年長人的他們叫他洪叔,是個留著山羊胡的男人,額頭上皺紋深陷,腰間別著一支煙桿。

洪叔他們來的那一晚,我在岸邊逡巡。我是個外地人,他們很忌諱我在場。等我回去時,三輛摩托車已經(jīng)開走了,三匹馬正拴在山墻邊的柳樹下吃草。三個少年正在準備為乃吉做晚飯。

乃吉逐一向我介紹他們。個子最高,頭發(fā)最長的少年叫阿達,是汗曲斯特的孫子。我知道汗曲斯特,是當?shù)刈钣忻尼t(yī)生。曾被乃吉馱來救治過那條黑狗。個子中等,最為健碩的少年叫李兵,跟我一樣是個漢人,他是洪叔的兒子,我想或許他的母親是乃吉的族人。個頭最小,身材適中的少年叫貢布,他背著三桿槍,槍桿越過他的頭頂,我會覺得他像是背著三個煙囪。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三桿槍的槍口一定會從他的背后冒出青煙。

乃吉將他們安排在我隔壁的房間里。三個人在夜里好像紋絲不動一般,我沒有聽見一點兒動靜。乃吉推開我的門,將一盤肉干遞給我。他說這是中午送來的。我夾住一根往嘴里送。乃吉說,味道怎么樣。我說,沒你做得那么勁道。乃吉躬身拿過椅子坐下,將手抬在爐子上烤著。他問我你在寫什么?我搖了搖頭,羞于言語。因為我確實什么也沒有寫成。我說,擺上紙和筆什么也寫不出來。

乃吉說,鼓曲河這樣的地方,根本不值得來。漫長而凜冽的寒冬會將一個人的時間延長,而且還是那種毫無趣味性的延長。我說,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到這來,或許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乃吉站起身,小山一樣的身體將低矮的燈光完全遮擋住。乃吉將門拉上,似乎剛想起來地說,明天我會教他們打槍,你做好心理準備。

次日,我的確是在槍聲中驚醒的,心臟砰地被敲碎一般,長寥寥地。我翻身下床,腿腳發(fā)軟,頭暈目眩。戴上眼鏡透過窗口我看見乃吉正指揮兩人瞄準呢。因為他們站在河對岸,我感覺他們瞄準的就是我一樣。我穿好衣服,趿拉著鞋子就往外跑。

那個叫貢布的少年站在乃吉的身邊,肩上挎著兩桿槍。汗曲阿達和李兵正對著啤酒瓶瞄準,啤酒瓶在樹丫上晃蕩,是潔白中的一星藍。我走上前,將手搭在小貢布的肩頭,貢布很不樂意地避開。乃吉叫停了訓練,吩咐貢布去廚房里將熬好的姜湯端來。我感覺我或許又不該在場了,就準備離開。

乃吉拍了拍貢布的頭,貢布將肩上的槍遞給乃吉,一路小跑至廚房。乃吉說,會打槍嗎?我說不會。乃吉說,要不要試一試。我說,算了吧!天冷,手僵。乃吉拿住一桿黑把系紅巾的槍遞給我。他說,這是我的槍,你試一試。我只好接過槍,瞟了一眼一邊端著槍瞄著啤酒瓶的李兵。學了七八分的模樣,扣了扳機,我手突然顫抖,槍聲四散。槍幾乎要落地,乃吉接過了槍。他說,你要這樣。乃吉做了規(guī)范的教學。我卻再沒有接過槍。

貢布端著小半盆姜湯走來,腰間系著一個白口袋,里面是饅頭。三人各自端著姜湯喝著,乃吉和我蹲在岸邊的一處大石上。乃吉說,原本的規(guī)矩不上山的話,槍里不能裝彈。我說,剛才我聽到槍聲了。而且你的槍里也是沉甸甸的。他說,那是李兵。我疑惑地看向李兵。又轉(zhuǎn)眼瞥了一眼高個子的汗曲阿達。乃吉拔撫摸我的肩膀說,他是洪叔的兒子,規(guī)矩比誰都懂,技術(shù)比誰都好,子彈是鼓曲最多的。就是這兒不太好。我說,心臟不好?乃吉笑笑不說話。

他們中午的訓練我沒有看到,到晚上時,乃吉從山上下來,身后跟著三個人,具是滿載而歸。我以為他們至少要訓練一周時間。乃吉送給了我?guī)字в鹈?,羽毛很亮,透著神秘。晚上乃吉照常給我送了許多烤肉,我一直沒有出門。

半夜時,月亮隱隱有出現(xiàn)的趨勢。我上廁所時撞見小貢布一個人坐在火塘邊,腳邊放著幾瓶啤酒,還有幾支羽毛。我沒想過去,可是回去又睡不著。貢布挪了挪位置,我們就坐在一棵大樹干上。我說,你聽得懂漢語吧。貢布說,當然。我說,你還這么小,學啥打獵啊。貢布挑了挑柴火說,沒事做,學著玩兒的。我說,乃吉說你還不能打槍,只能給他們兩個背槍。貢布將頭埋在雙腿處,隱隱約約地弄出些動靜,唯獨沒有說話。

火苗由尖銳的刀變成山丘,鼓曲河流動的蹤跡依然難以尋覓。小貢布已經(jīng)這樣睡著了,我走到堂屋將乃吉掛在墻上的皮衣給貢布拿去,轉(zhuǎn)身走出時,發(fā)現(xiàn)貢布已經(jīng)起身離開。我回到屋子,在床上躺下,夜靜謐得讓火炭崩裂的聲息也有跡可循。

一周之后,三人需要各自回到家中備糧。然后等待大雪。我忽然感到肚子疼,便只有跟著阿達回到他的家去。我不敢騎馬,乃吉騎車馱著我。乃吉告訴我,這次備糧是因為要進山了,他們還需要保暖的衣服以備不時之需。

阿達一家,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羊頭正對著我,阿達的爺爺老汗曲坐在中間,我在左邊,乃吉在右,其他人依次圍坐下來。只有一個坐輪椅的年輕人坐在火塘邊,手里端著一只瓷碗。他沖著我笑了笑。隨即我就再沒有看過他。那時我的肚子已經(jīng)不疼了。乃吉說阿達是個勤奮的小子,身上有汗曲斯特的血,所以無論什么東西都學得很快。老汗曲聽到后,喜笑顏開。阿達捧著酒杯,要在爺爺?shù)母熬粗x乃吉,因此贏得一片掌聲。這時一道低矮的背影滑出大門。老汗曲握住我的手說,歡迎我的到來,這將是這個冬季他們這一家最大的榮譽——我告訴乃吉,說我是病人,看情況乃吉并未說明。

阿達醉酒后被他母親扶坐在火塘邊,我借口上廁所跑到外面眺望。屋里傳來的喊拳聲震徹山谷,屋外忽然清涼的空氣,倒讓你感覺到像是身處另一方天地,清明愜意。

乃吉醉倒時,我已經(jīng)倒下了很久。所以不知道乃吉竟然在屋子里放肆地哭泣。

鼓曲縣城在安古大山的影子下存活。

站在鼓曲縣城的會展中心看安古大山,就像是再看一道巨大的黑幕正籠罩過來,看得心驚膽戰(zhàn),窒息不已。乃吉的女兒說,這種癥狀叫巨物恐懼癥。我原本是沒有這種癥狀的,被他女兒一說,遂有了。

乃吉出行有一輛大運摩托車,沒有頭盔可戴。乃吉遞給我一只耳套,他則是恐怖分子的裝扮,只露出一雙眼睛在明暗交替,影影綽綽的,在柏油路上駕駛。我坐在他的身后,腦袋全部埋在他的脊背上,他黑色的皮衣,裹得我的臉生疼。冷風從我們耳邊穿過,轟隆隆地。右邊是山崖,幾棵松樹半掛在崖壁上,直挺挺地搖晃著。左邊則是鼓曲河,這時聽不到水聲,只能隱約瞧見銀色質(zhì)感的水流,順著柏油路遠去。

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去火車站接乃吉的女兒,乃吉曾多次提及他的女兒是個十分優(yōu)秀的孩子。我看過她的臥室,一整面墻都是獎狀,書桌上堆著長、短跑冠軍的證書,獎杯堆放在她家門邊的紙箱里,透著晶瑩的光,纖塵不染。

七點整,摩托車停在了火車站的出站口,乃吉讓我看著摩托車,他取下已經(jīng)結(jié)冰的頭套站在出站口的里面。他要保證女兒走出站口,能第一眼看到他。乃吉說,女兒的母親已經(jīng)在飯館里訂好包廂,就為給我和他的女兒接風洗塵。

越過人群遠望,小姑娘大約一米六的模樣,裹著一件深黑色羽絨服,一雙白色的耐克運動鞋,不顯臃腫反倒有些干練的意味,這想來就是家里那些證書的榮耀所致。乃吉認出了女兒,我也才知道他的女兒叫曲比。

曲比和乃吉走過來,身后拉著一個沉重的黑色行李箱,箱輪在冰面上流暢得像是飄在云里一樣。我和乃吉將行李箱捆在摩托車后面的擔架上,曲比則配合采集核酸。乃吉將摩托車調(diào)過頭來,曲比從人群中走出來。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她好像不止一米六的模樣。我們隔著口罩相互問好。乃吉催促趕緊上車離開,一會兒出租車和私家車開始搶客,將會使這條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難移。

顯然,乃吉忽略了我們?nèi)齻€人是坐不下一輛摩托車的,而且城區(qū)摩托車載人最多也就一人。我告訴乃吉我搭車過去,將地址發(fā)在手機里就行。乃吉說,怕什么。這會兒交警全在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呢,沒工夫搭理我們。曲比將手搭在摩托車坐墊上,手臂很長,就算戴著手套一樣能看出她的手指很纖細。

曲比給母親打過去電話,隨即將地址發(fā)送到她的手機。她說,她帶著客人搭車。乃吉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左彎右拐才終于離開即將蜂擁而至的車流。此時的火車站旁,到處彌散著霓虹燈閃耀的光線,列車信息顯示板下站著幾個人,一個女孩拿著一桶爆米花從幾人跟前跑過,好像碰到了誰,爆米花四散在進站口。公共廁所排起了長隊,抱在女人懷里的孩子哭鬧不止。

我和曲比穿過火車站廣場,旅社拉客的女人貼上前來說,情侶入住,送終極大禮包。曲比埋著頭,雙手插兜,越過拉客的女人,另一個拉客女人馬上迎接上來。我拉著行李箱跟在她身后,她的影子在廣場的路燈下,忽明忽暗。黑車司機站在拉客女人身后問,什么終極大禮包??!女人轉(zhuǎn)過身,從兜里抓出一把瓜子低聲說,你問有啥意思,浪費老子口水。說完,繼續(xù)貼上去詢問兩個并排的人。笑靨如花。

我們打了車,交代了地址。我坐在副駕駛,按照中國人固有的傳統(tǒng),副駕駛的人是要給打車費的。我當然不可能讓曲比掏錢,所以搶坐副駕。我通過后視鏡看到曲比取下口罩,額頭露出金色的頭發(fā),歪歪扭扭地遮貼在額頭上。鼻尖上有氣汗水,粒粒飽滿地。

我們到了吃飯的地方,曲比進門先去了廁所,我站在收銀臺,詢問剛才騎摩托車的男人在幾號包廂。收銀臺的小姑娘問我什么樣的摩托,因為這里騎摩托來吃飯的人不少。我說是一輛大運摩托。她說,鼓曲恐怕有幾百輛大運摩托。這時曲比從廁所走出來,她顯然看透了我的疑惑。說,二樓,紅牡丹。

在曲比走上樓梯時,我從錢包里掏出卡來,遞給收銀臺。我說先把賬給結(jié)了。小姑娘拿著卡說,一會兒要是再有消費呢。我說,你先按你們這里的最高消費刷卡,多退少補。小姑娘努著嘴,刷完后告知我,紅牡丹二樓右轉(zhuǎn)第一間。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我收回卡裝回錢包。她說,忘了告訴你。我說,忘了告訴我什么。她說,忘了說歡迎光臨。我擺了擺手,表示對她的俏皮話不感冒。

乃吉的妻子身材有些發(fā)福,脖子上戴著一塊唐卡,雕刻的是藏文。頭發(fā)黃紅相間,像是一塊兒黃色的抹布拉著紅色的流蘇。她額頭飽滿,發(fā)際線后移。微微打了些粉底,紅唇烈焰。與乃吉相較,很難看出他們竟然會是夫妻。乃吉總穿著這件黑色皮衣,褲子像是街面上的直筒爆米花棍,輕輕一按就要粉身碎骨。馬靴籠罩著他的兩條腿。我坐在曲比身旁,她面容緊致,脖頸修長,不飾妝脂,一頭金色卷發(fā)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異常鮮艷。我感覺他們一家人好像遇到了其他世界的裁縫。

乃吉的妻子點了不少菜,還有一口小的鴛鴦鍋,紅湯里煮著豬腳。清湯里煮著菌子。她一邊吃一邊詢問女兒,曲比顯得有些不耐煩。等到她母親再次發(fā)問時,曲比拿起手機,到外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將頭埋在懷里,劃著手機。我們吃過飯后,我提議要不要繼續(xù)其他的活動,三人都說很累了,要抓緊時間休息。

我們休息的酒店正是乃吉妻子工作的那家,員工價開房間便宜不少。我和乃吉住在一間。我洗了澡,發(fā)現(xiàn)乃吉已經(jīng)睡去,并且鼾聲四起。我想起,住在他家時,好像從未聽到過乃吉這樣響亮的打鼾聲。

我睡不著,多半跟乃吉的鼾聲有關。重又穿上衣服,想著到街上走一走。我出門行走是隨機的,哪一條街道正在我眼前,我就選擇那一條行走。

夜里的攤販很多,戴著氈帽裹著棉襖,厚重的手套里握著勺子在翻炒。門店三三兩兩地還有燈光,但大多拉下了卷簾門,或許是在打掃。我沿著一個巷子口走進去,地面很泥濘,路上是被踩過一整天的雪,凝成了泥塊兒。但踩上去仍舊咔嚓作響。兩邊的墻頂結(jié)了冰錐,滴著緩慢的水滴,過會兒時間,氣溫驟降,水滴將要凝結(jié)出更長的冰錐。綠色的垃圾桶內(nèi),窸窸窣窣地有響動。距離紅色的霓虹燈越發(fā)近時,我的心跳便越發(fā)地抑制不住,就像垃圾桶內(nèi)的聲響倏忽間落在我心里似的。

我清楚深夜的陋巷里,紅色跳動的LED燈光意味著什么。那是一場冒險的開場白,從支支吾吾到酣暢淋漓。

我們曾走進過這樣的巷子,昏暗的天光下,低著頭或側(cè)著臉的男女,含含糊糊地交流著。他們的目光里都透著稚拙的貪婪,那是一葉障目式的交易。

我走過巷口,打算從另一條街道迂回去酒店,酒店的log 發(fā)出銀色的亮光,在樓群間閃耀著雪一樣的白。這條街道上沒有攤販的吆喝聲,遼闊而岑寂的街面一覽無遺。雪花飄散在街道上,層層疊疊。等我走到酒店門口時,曲比就站在一個攤販車前,點著麻辣燙。

曲比招我過去,我沒有點東西。曲比金黃的卷發(fā)披散在肩上,彎彎曲曲地正像是麻辣燙鍋里騰起的霧氣一樣。老板端來麻辣燙,里面翻騰著熱浪。曲比的頭上戴著天鵝絨式的帽子,羽絨服挽在小腹處,導致她每吃幾口,就要拉扯一下腹部的衣服。我們坐在遮陽傘下的桌子上,曲比對著手哈了一口熱氣,隨即搓了搓手。曲比說,砂鍋煮的麻辣燙很適合在下雪天吃。我沒有作聲,而是望向我剛才經(jīng)過的巷口,幾個男人跌跌撞撞地拐進巷子。

曲比一口接一口地吃著,好像不久前那頓飯已經(jīng)全部消化了似的。我看著曲比,陷入與他父親乃吉一樣的沉思。顯然,曲比察覺到這一點。曲比是個很奇特的人,我是這樣以為的。

等到曲比吃完,而且還抽完一支煙后,我們才前后走進酒店。曲比提議我們作為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將要在一所房子內(nèi)生活最低五個月的時間。要不要盡早地互相熟悉起來。我沒有弄懂她的意思。但還是跟著她走出了酒店,沿著下雪的街道,往一座高樓走去。

曲比帶我來的是一家酒吧。掀開塑料簾子的那一刻,煙酒味混合后的另類香味,撲鼻而來,這種異香會最大限度地留在身上。曲比走進去,要了座,點了兩扎啤酒,燃了煙,跟著音樂搖動起來。我已經(jīng)很久不進入這些場所了,顯得很遲鈍,舞池內(nèi)有肆意舞動身軀的青年。曲比貼在我的耳畔說,你可以不要這么生硬嗎?我頓了頓,然后笑了笑。

曲比喝完一支啤酒,將頭發(fā)扎成馬尾。然后褪去羽絨服,曲比原來在羽絨服里穿了露臍裝,還有短褲。這讓我知道這是一場預謀。她拉過我的手,讓我跟在她的身后。我看到她的頭像是飄著一樣。我們繞過許多搖搖晃晃,勾肩搭背的人,來到舞池內(nèi)。這是一個鐵板制作的舞池,或許在鐵板之下安裝了許多彈簧,站上去都是搖搖晃晃的。

舞池內(nèi),少年們各自相擁,或是相互磨蹭。我站在曲比的跟前,有些心悸,竟然感覺到有些害怕。曲比的線條像水里的魚,她能讓意識驅(qū)動她的所有肢體,曲比將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生澀的身體再一次有了觸電感受。

看到我手足無措的模樣,曲比笑得彎下了腰。她叫我回到座位去等她。我過去坐了一會兒。酒吧的動靜讓我的腦子轟鳴般地炸開。

我走出酒吧,到門口的梯子上坐下。對面的大屏幕上正放著肖申克的救贖。我看到安迪正被押送至肖申克監(jiān)獄。

等到曲比走出酒吧,時間已是凌晨兩點。這時天地是真的安靜了,路上沒了腳印和車轍,鋪天蓋地的雪染白了一切。我和曲比并排走在路上,她顯然有些意猶未盡地哼唱著酒吧里的歌曲。我說已經(jīng)很晚了,回酒店休息吧!我們走到酒店門口,曲比撤下口罩,吻了我。

這時攤販開始收攤,醉酒的青年在白色大街上唱起了歌。

她說,明天陪她去把頭發(fā)染回來。我點了點頭,回到鼾聲四起的房間,無法睡著。

我起得很早,或者是說我根本沒有睡著。我意圖很明顯地要忘記曲比的吻??墒嵌贾溃绞窍胍柚沟氖挛?,越會攻占你。像詛咒一樣。

沿街的商鋪嘰嘰喳喳般吵鬧,昨夜一夜未眠導致我感到周身酸軟,踏在雪地上像踩在棉花上,隨時都要將身倒下。曲比挽著我的手臂,我們的羽絨服摩擦出聲響。我透過街道的喧嘩,聞著曲比洗發(fā)水的味道。我們走到一家理發(fā)店,店員很熱情地介紹著。我坐在椅子上,喝著熱水,再次昏昏欲睡。

曲比的頭發(fā)變成了黑色的短發(fā),她的梨渦尤其明顯了。我們走出理發(fā)店,她問我是不是一夜沒睡。我說睡了,只是睡不踏實。

搭乘中巴車回到安古已近傍晚,乃吉燒了熱水給我和曲比燙了腳。對于昨晚的事情,我始終只字不提,抱有歉意,這股莫名的歉意致使我對曲比產(chǎn)生了長久的沉默?;氐桨补胖螅弱r少露面,她成天在房間里。我則和乃吉每天趕著牛羊走進安古大山。

移民搬遷之后,安古山下就少了許多人,老房子空蕩蕩地懸在那里,像是林中的樹樁一樣,無法辨析。我同乃吉趕著牛羊進山,積雪覆蓋不了這座神山的全部,我挎著相機為乃吉拍了許多照片。我想等到路上的雪化完,進城去將這些照片都給洗出來送給乃吉。

這天傍晚,乃吉告訴我,走丟了一對羊子,曲比和我還有乃吉跨過鼓曲河去找丟失的羊。牛羊是有記憶的,走丟的羊會回到原先放牧的地方,等著主人去尋。但是這次是母羊帶著羊羔子走失了,可能不是那么好找。

乃吉會先到原來放牧的地方去尋一圈兒,我在曲比的帶領下去山上沒有積雪覆蓋的地方,母羊會盡量找那種地方,待在那里,羊羔子的死亡率就會低很多。

曲比穿著雪地靴在前面引路,她此時表現(xiàn)得很健壯,荊棘林地暢通無阻,我一直在拍她,一刻也不停。這個鮮活的人讓我死去的心再次萌芽。盡管我不確定那一吻的含義是什么。她再三提醒我要注意腳下,我卻難以抑制地想要記錄她的一顰一笑。

跌落的結(jié)局,曲比很清楚。她盡管時時都在叮囑我,我卻忘乎所以。我不知是踩塌還是腳滑,沿著密林叢滾了下去,我好像還沒有滾成雪團,曲比就截住了我。她的手抓住我時,就像滿山的藤蔓都在裹緊我。我的相機失去了蹤跡,但應該就在安古大山里。

我不清楚乃吉是怎樣渡過這個夜晚的,直到太陽透過雪墻時,我才聽到了紛亂的叫聲。

鼓曲的雪是我從未見過的大。它們像是蒲公英尚未飛散時的模樣,我恍惚覺得這樣的雪花是砸下來的,不是落下來的。曲比和我在回去的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曲比幾乎是拖著我在林子間行走。林子開始慢慢積雪,凝凍的枯草地上,透著礦燈可以看見幾道樹枝橫躺的痕跡,但很快就被大雪給掩埋了。

我們走到一棵大樹下,大樹底部有一個樹洞。我感覺就算我和曲比還有乃吉拉著手也抱不圓它。樹干沖天而起,殘枝敗葉的確擋下了不少雪。靴子的腳面已經(jīng)被大雪給覆蓋了,只有靴筒還裸露著。我問曲比我們會不會就這樣凍死在大樹里。曲比說,我之所以堅持走到這里,就是因為神樹會保佑我們的。你等著看吧!雪很快就會停的。我自然不會相信曲比這套說辭,像這樣的大雪的確下得迅猛,但它的去勢也會降臨得很快。

大雪停住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樹洞被大雪擋住一半,我和曲比靠坐在樹壁上,我脫下乃吉送我的羊毛披風,將它覆蓋在我們的胸部以下。曲比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便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那些呼嘯的雪風頃刻間像死去似的,密密麻麻地不見了蹤跡。

這是我到鼓曲睡得最踏實的一夜,那些睡前的癡夢煙消云散,所有的亂麻般的思緒被大雪掩埋殆盡,我知道等這場雪過后,它們又將重復。那是如同四季一樣交替的時序,我左右不得,也左右不了。

乃吉帶著鄉(xiāng)鄰幾個人找到我們時,陽光正透過雪墻,他們的身影在雪墻外影影綽綽地搖動,陽光有些暖意,但被他們給遮住了。乃吉的聲音粗獷且有力量?!拔揖椭浪麄冊谏駱溥@里”。曲比用腳踢斷雪墻,天光一下子就裸露進來,白燦燦撒了一片。

我走出樹洞,陽光照著雪,很耀目,我透過捂住的雙手,看到乃吉肩頭橫扛著一頭羊,我看到干癟的羊奶頭耷拉在乃吉的脖子里,就像長了許多痦子。

我站在他們身后,看到這樣的儀式。

乃吉從一個人的手上接過一只麻袋,里面裝著羊羔子的尸體。乃吉匍匐在地上,將困住樹洞的積雪扒開,而后大家也一齊這樣做。曲比說,你也需要這樣做。一個人說,他是外鄉(xiāng)人,安古山神不會接納的。乃吉扭過頭看向說話的那人,即刻便禁了聲。等到樹洞徹底清理干凈后,我才窺其全貌。樹洞很大,近乎一半是被大雪封蓋住的,被清理后,露出許多白骨。

樹洞內(nèi)的骨骼各分大小,全是動物的尸骸。那些白骨有抓痕及咬印,盤根錯節(jié)地交織在一起。乃吉將小羊從麻袋里拿出來,我或許可以想象到它被凍死時的模樣?,F(xiàn)在,它的舌頭耷拉出來,四肢癱軟地向下垂去,黑色的毛里染著水漬,濕漉漉地被乃吉放在樹洞里。

然后,一個人男人卸下背簍,將顏色各異的鵝卵石鋪陳開來。它們沿著大樹的根部,圍著樹洞的邊沿將鵝卵石逐一鋪開,星星點點地定格在那里。我看到他們神情肅穆,言之鑿鑿。若同正在執(zhí)行一件神圣不可褻的偉大事項。乃吉從衣兜里取出一枚長釘,足有中指般長。從布袋里拿出一把小錘頭。乃吉將長釘對準羊羔子的頭頂“叮”的一聲悠長響動,又悄無聲息。一股細密的血線從羊羔子的頭頂直射而出,一直噴到我的腳邊。

曲比用鋁制中碗將羊血接住,接了兩個中碗。我看到乃吉背來的不止十個以上的中碗。羊羔子的血終于流盡了。乃吉端起碗將它們悉數(shù)淋在已經(jīng)鋪好的鵝卵石上。血腥味兒原本是沒有的,這樣淋下去遂有了。等到這一切結(jié)束,大家紛紛退去,沿著上山的腳步下山了。乃吉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背在身上。沿著剛才的腳步向山下走去。領頭的人帶起了歌聲,他們的歌聲沒有回音,在大雪里被綿軟地吸收了。

母羊躺在雪地里,目睹了這一切。

我們回到山下,融化的雪水沿著山澗傾瀉,嘩啦啦地流進鼓曲河。

乃吉請來了阿達的爺爺汗曲斯特老醫(yī)生,他在我的腳上撒了很多顏色各異的藥水,他吩咐乃吉制作了三塊木板夾住我的腿,用白綾裹住。

我支付的藥費被汗曲斯特醫(yī)生放在了門檻上,乃吉從廚房給老醫(yī)生取了一只羊腿,然后乃吉馱著老醫(yī)生飄飄搖搖地回去了。

乃吉在上山幫我去找相機前,就已經(jīng)放倒了一只羊。他把羊倒吊在河邊的柳樹枝上,鼓脹的羊肚子左搖右蕩,成了鼓曲河岸邊唯一活動的景象。

我坐在門檻上,抱著乃吉給我做的木頭拐杖,看著磨刀霍霍向牛羊的曲比。直到太陽被安古大山割成一條圓弧線,乃吉才從黑暗里走近燈火的距離。土灶里的大鐵鍋滾起熱水,水汽蒸騰時叫我想起曲比已經(jīng)逝去的金色卷發(fā)。我將拐杖夾在腋下,一搖一晃地走到曲比身旁。曲比將凳子遞給我,透著寒光的尖刀豎著插在火灶旁,一面熾熱地燃燒,一面冰冷地料峭。

曲比看著分崩離析的相機問我是不是攝影師。我搖頭否認,我的攝影水平遠遠達不到任何攝影師該具備的水準。我說,我只是喜歡隨手拍些意外的東西,你知道的。記憶是靠不住的,所以要留住某些特殊的事物,只能依賴相機里的儲存卡。乃吉接過尖刀,將黑皮圍裙套上,袖子挽起,就要將羊開腸破肚。曲比說,在鼓曲,人們信賴彼此。所以我感覺相機里的一切都是停在表面的友好。我并沒有反駁而是取出儲存卡,拉過曲比的手,將它展開,將儲存卡放在她的手心。起身一瘸一拐地加入乃吉的剝皮行動中。

夜里的篝火經(jīng)久不息,明亮的夜空縮成一個深淵,叫人摸不清底細與來歷。鄉(xiāng)鄰們圍著篝火縱情高歌,幾個婦人穿著鑲嵌有銀色亮片的黑色長裙在篝火邊舞蹈。后來唱歌的男人也加入其中。我感覺到曲比正站在篝火里,瑟瑟發(fā)抖。我很失望,也很難過。這是一種罪惡的自我擁有。我夾著拐杖,找尋著寒冷的風想走到河邊去。栓羊的繩子被割斷在枝丫上,黑乎乎地透著聲響。

曲比握著一簇幾乎枯敗的花站在我的身后,我記得那是她窗臺上插在透明玻璃瓶中的那一束,此時它正在失去,或許是記憶,或許是光陰,或許是別的更抽象的東西。曲比從背后抱著我,我聽到花束在我和她之間迅速凋落。它們或許是成粉末狀般落在地上,如同天崩地裂般叫人心痛。但等到風一起,它們還是會隨著鼓曲河流走,遠去。

我們或許只有聽著鼓曲河的聲音才能平靜地站立。曲比的熱淚幾乎燙傷了我的脊背,我的肩胛骨正簌簌地脫落下來,我轉(zhuǎn)身抱住曲比,像擁抱一整段即將落入深淵的黑暗。

曲比的婚禮定在春節(jié)過后,那時安古神山將會蘇醒,漫山遍野地開著花,鼓曲河會解凍成流淌的銀河,而曲比的男人將會翻越安古神山沿著鼓曲河一路唱著歌為她而來。他們的迎親隊伍一定會將歌聲震徹安古神山,會使鼓曲河的蜿蜒變得筆直無阻。迎親的鮮花將要鋪滿整條鼓曲河,送親的酒釀將要吃醉整座安古神山。

乃吉一早敲響我的門,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斟酌地、禮貌地敲響我的門,他將牛奶和饅頭頓在我的書桌上,他或許瞥了一眼我的筆記本,見到上面空白無跡才安心地坐在椅子上。乃吉說,我得送你離開了。我坐起身,揉了揉我的臉。乃吉接著說,我會把所有的租金退還給你,然后把房間恢復成以前的樣子。我知道,乃吉想要毀滅我來過的痕跡。我問乃吉這是為什么。乃吉沉默地走出房門,他的背影像岸邊矗立的山石一樣厚重。

我走出屋子,乃吉已經(jīng)發(fā)動了摩托車,我的背包已經(jīng)被他綁在了車架上,是經(jīng)過高壓擠兌的海綿,各分層次。曲比站在門廊下,手里提著火鉗,眼里噙著淚花。她看向我時,一種野獸的沖動抵著我的胸口,雖身著單衣,卻如同置身滾燙巖漿。我沖到乃吉身旁,將摩托車推倒在地。我指著乃吉,但卻說不出話來,一瞬間,那股野獸的沖動便隨著摩托車的倒地,失去蹤跡。

乃吉扯下氈帽,狠狠地踢了摩托車兩腳,走到門檻上坐下。我看到他的眉頭皺成山巒,連鼓曲河也流不進去。他將氈帽重新舒展,再一次戴在他蓬亂泛著油光的頭發(fā)上。他說,你帶著她走吧。然后起身關閉了大門,爐火里發(fā)出聲響,是水沸騰后將火撲滅的動靜。

我和曲比對望,都想從對方的眼中找到對策,我們都失望地別過了臉,濃稠的云朵停在安古神山的峰頂,鼓曲河就此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此后,乃吉再沒有邁出大門,他的痕跡消失了,就像水缸永遠地失去水,成了破碎的瓦礫。

曲比騎著摩托載著我,我們沿著鼓曲河一直往上駛?cè)?,穿過柏油馬路,然后轉(zhuǎn)進山路,沿著林子里兩輪車的車轍印一路騎行。我說,我想去看看神樹。曲比說,我們離神樹越來越遠了。我說,你爸真能銷毀我存在的痕跡嗎?曲比說,誰也不能。

我們騎到加油站,因為沒帶身份證無法加到油,于是我們將摩托車停放在加油站的雨棚內(nèi),我們來到縣里,找到一家攝影棚。曲比從手里殼里將儲存卡取出來,我們打印了乃吉的很多照片,曲比拒絕打印關于她的照片。

我們?nèi)ゾ频暾伊饲鹊哪赣H,并借用她的身份證加了油。一個中年男人從后備廂提了許多東西給曲比,曲比一一拒絕。曲比母親盯著我,隨后神情緩和,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一樣。說服加油站的過程很煩瑣,我們騎著摩托回到家里時,乃吉的屋子亮著昏暗的燈光,我將照片順著門縫塞進去。

后來,曲比和我基本都在縣城,曲比說,要去神樹那里,還要等下完最后一場雪。那將是天翻地覆的一場大雪,只有那場暴雪順利而過,一切才能徹底結(jié)束??h城雖小,五臟俱全。曲比帶我看過她的高中,她指著跑道說,得第一名時竟然一點兒都不累。她問我,有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成績。我說,沒有。她問我,靠什么生活。我說,有一套房子的積蓄,靠利息吧。

那場大雪是晚上下的,將一切都淹沒了,整個世界潔白得像是新生的嬰兒皮膚。曲比和我從酒吧出來,這是無數(shù)個夜晚中的同一個。我們白天肆無忌憚地睡覺,晚上活力充沛地玩鬧,哪怕是天旋地轉(zhuǎn)也所謂。

我指著地圖告訴她,我是隨機挑選的鼓曲,就像現(xiàn)在這樣,暈乎乎地開始出發(fā),一步也沒有停過。她說,那我們現(xiàn)在也出發(fā)吧!像你來的時候一樣,一步也不要停。我說,現(xiàn)在。她說,就是現(xiàn)在。我將她推倒在雪地里,我說,我要回去找乃吉。曲比說,為什么。我說,乃吉馬上就要帶著三個弟子進山了,我得趕在他們進山之前,跟他說清楚。曲比說,說清楚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我不能就這樣把你帶走。曲比仰面朝天地大口大口地吃著漫天的雪花。我說,我不能讓乃吉抹去我的痕跡,所以我要回去。

天剛亮起來,呼出的熱氣變成白色的霧流走,曲比將圍脖系好,把門房鎖住。我們走進安古大山后,這時的太陽正當午。我們沒有獵槍,曲比和我各自背上一把砍刀,我們背著足夠的食物,在林子里向上。一群麻雀棲息在矮樹里,我們從旁邊經(jīng)過,它們啁啾聲弱,樹底還橫陳著尸體,那是沒能挨過這場暴雪的犧牲品。

一段上坡路沉在前面,厚雪不時從松樹上跌落,墜在地上發(fā)出松軟的聲響,遠處的山麓上陽光耀著雪光叫人不敢直視。曲比用砍刀試探了幾下坡上的雪,我拿出水杯遞給曲比,然后向前走去。

白色的光暈層層疊疊地穿過來。突然從山上傳來一聲叫喊,那是撕心裂肺的吼叫和綿長不息的哭聲。我和曲比提上砍刀追著喊聲而去,那道不竭的喊聲,終于讓我們在一處平地上找到他們。貢布喊了一聲,是曲比姐。然后乃吉站起身,背對著我們。

我看到一攤鮮血鑲嵌進了雪地里,紅色的血液順著雪的底層漫延,鮮血還在流淌,溫熱的氣息一直在發(fā)散。汗曲阿達從遠處跑過來,手里握著幾株綠植,葉子在他手里搖蕩,像受傷了一樣,折斷了。他扒開松樹下的雪,在樹根處找到一塊兒石頭,將綠植放在石頭上,握住槍托砸在上面,僅僅幾下功夫,就有綠汁從石頭上流出來。阿達扯下一塊兒布,將那團碎融融的滴著汁液的藥捧在手心,朝李兵跪下。

曲比和我快速跑上去,一個捕獸夾正狠狠咬住李兵的腿,血肉模糊。乃吉從腰間取下酒壺,然后將酒倒在李兵的腿上。乃吉接過阿達手里的藥,然后敷在傷口處。李兵嘴里咬著一根樹枝,貢布和我都蒙住了眼睛。我別過頭去,仍然感到李兵正疼得顫抖起來,等到聲息全無后,我看到他的臉沒有了血色,他沖著曲比慘淡一笑,然后暈了過去。

乃吉和阿達扛著李兵的身體,曲比拉著貢布的手,我背上李兵的背包,挎著他的槍,往山下走去。這場狩獵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了。我們很快回到山腳下,毫不費力。

李兵的腿已經(jīng)露出白骨,以后將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鼓曲獵手,我忽然想起他騎馬的樣子。多么的意氣風發(fā)。我們圍坐在火爐邊,都聽著爐子上的水壺。曲比在廚房忙活著,像是在切什么。我披著那件羊毛大衣,坐在乃吉的對面。他的目光縮短,直勾勾地盯著爐子里的火焰,盡管如此,我依舊看出他失去了往日的神韻。

李兵睡在我的床上,氣息微弱。乃吉已經(jīng)通知了洪叔,不到一小時他的家人都將趕到。貢布倚靠在廚房的門邊,看著曲比。阿達從屋子外面抱來幾根干柴,他的袖子露出半截,我看到他的血脈從皮膚表面露出來。

阿達的高原紅是最顯眼的,他的牙齒很白。他往火塘里送進去兩根干柴,然后伸長脖子往廚房的位置說了幾句——他們的語言。曲比答了一聲,很快曲比就從廚房出來,然后坐在阿達的一邊。乃吉仍舊杵著脖子,抽著煙。他的臉上像是垮了的墻,沒有任何生氣。

貢布繞過我們所有人,走到李兵的屋子,扭過頭說道,“你們一直在城里嗎?”他的目光帶著警示,我望了一眼曲比,她低下頭,用手里的樹枝攪動著腳邊的柴灰。

我昂起頭,將羊毛大衣披在曲比肩上,然后站起來。乃吉將頭轉(zhuǎn)向我,他的目光帶著期許。我說,我打算帶著曲比回到我的家鄉(xiāng)。乃吉沒有說話。他的煙灰落在他的靴子上。

可是曲比她說,我不會再跟你走了。我以為曲比在說氣話,我們回來前分明已經(jīng)說清楚了。我接著說,乃吉你覺得怎么樣。阿達站起身,他說不怎么樣。曲比從此哪里也不會去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們將手搭在一起。

我好像在一瞬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又好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方向。我咆哮著跳起來。我說,這是什么意思?沒有人目光是跟著我的,除了貢布。我躥到乃吉的身邊,乃吉杵著下巴,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fā)。我抓住曲比的手,就要往門口走去。阿達抓住我,他的手將我的手臂完全裹住,這讓我記起了乃吉的脊背,真是十分荒唐的聯(lián)想。

阿達站起身,他足足高出我一個腦袋。他挽住我的肩膀往門口走去。我們站在走道里,他從兜里拿出一包煙。他說,你連煙都不抽,真是沒意思。他的普通話有些生硬和別扭。我奪過他手里的煙,拿出一根叼在嘴里。他把打火機遞給我,我將煙點燃,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吸著。

我感覺我像是籠子里表演的猴子,被人用鞭子正抽打著。目的是為了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抽口煙。阿達啊阿達。你真是天生的獵手。

李兵的家人開著一張拖拉機越過了鼓曲河,駛進了院子。洪叔跳下拖拉機,徑直走到屋子里,里面好像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然后就是幾個人抬著李兵的身子往拖拉機里放。李兵裹著我的被子被拖拉機拉著走了,他們越過鼓曲河,轟隆隆地成為雪地里的一抹搖蕩的紅色。

那天我和阿達沒有起爭執(zhí),可我無處發(fā)泄我的怒氣。我找來一柄斧頭,將乃吉堆放好的木頭全部劈開,散落在各處。他們就這樣放任我在這方天地撒野。我承認我這樣的幼稚行為于事無補。手上的水泡叫我徹夜難眠,我故意放大哭聲,直到沉入夢里。

我找上了曲比,但她的梨渦再也沒有對我綻放過。

阿達的迎親隊伍來得很快,還沒有越過冬季。阿達走在前列,浩浩蕩蕩的隊伍敲鑼打鼓地沖著我來了。在沒有任何消息之前,我都一直住在縣城里。直到貢布打來電話,他說曲比要嫁人了。我接著電話的手,松軟地落下。貢布以為我沒有在。他又對著電話喊了一聲,曲比要嫁人了,就在明天,就在明天。

我該去嗎?我能去嗎?我睡在旅店里,床下無數(shù)的煙頭。整間屋子透著憋悶,我踱步來到窗前,街道上空無一人,我的火車票夾在窗子的縫隙里,那是逃亡的證據(jù),已經(jīng)更換了無數(shù)次。

我還是決定要去。不是悲壯的,而是不由自主地。

出租車上,我交代了地址。他說,你別說老哥我說話難聽。你要么瘋了,要么傻了。我點燃一根煙,將手重又插回兜里。我說,能在六點前趕到嗎?男人抬起手看了看表,然后低頭看了眼儀表盤。他說,沒問題。黎明的暮色里,出租車的燈光上下起伏,從山洼沿著山峰走去,我看著每一道山口,每一處岔口都流下了眼淚。

出租車司機戴著耳機,搖搖晃晃地告訴我到達目的地。他說,你是來鬧婚的。我下車關上車門,往前走去。

他們正圍著火焰升騰的草地跳舞,歌聲里充斥著紅色的喊叫。路邊上站著幾個人,手里提著一瓶啤酒在說著什么。我眺望了一路的盡頭遲遲不來,直到貢布在人群中拉住我的手。我看到貢布正牽著一個女孩。貢布說,他們都說你不會來。我說你一定會來。我摩挲了一下貢布的頭說,乃吉也知道我會來。貢布說,乃吉對你很失望。我說,乃吉對我不失望。

我們讓過了許多人,好像都似曾相識。等我走上橋去,我看到出租車司機將手搭在車窗上,下巴墊著,在看我。

他們紛紛沖著我微笑,有的還舉杯示意。只有幾個少年騎著馬在院子里轉(zhuǎn)圈,他們揮舞著上衣,一圈一圈地吆喝著。貢布拉著的小姑娘說,這像你的婚禮。貢布說,不是他的。我來到堂屋,里面掛滿了紅色的彩帶和晶瑩閃爍的亮片。

乃吉迎著我走過來,他把酒壺遞給我。我接過酒壺,擰開,大灌了一口。迎來了大片的喝彩聲。我說,曲比在哪兒。其實我知道她在哪兒。可我還是在等乃吉告訴我。乃吉說,她在臥室里。我走過去。阿達跨門出來,他穿得很正式,是我從未在鼓曲見過的樣式。我們對視一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對著身旁的男人說著什么。

曲比很漂亮,銀飾閃耀。黑色的大氅落在地上,腳邊是繽紛的彩帶,應該是破門時恭賀的禮炮所致。我說,我應該坐在哪里。曲比笑著將梨渦放開。她說,你把被褥拿開,下面就是凳子。她說,我感覺你已經(jīng)走了。我說,的確買了不少票。她說,你怎么猶猶豫豫的。我說,天生的。她說,我的獎杯證書你要帶走。我看了一眼堆放在床邊的各類獎狀和證書。我說,可以啊。但是弄丟了你可別怪我。曲比說,行吧!

曲比被阿達背上了車,阿達背著曲比笑意盈盈,我看著他們的后背,就像是一個行李箱在移動,里面不知道裝了些什么。我和乃吉站在門廊下,看著車隊拐出乃吉的房子。騎馬的幾個少年沖在車前,他們的吆喝聲一直在山谷里回蕩。

我決心要送曲比一程。我沖進乃吉的房間,將他掛在板壁上的火槍取下來,我跨上它就往安古大山跑去,我跑得很快,很快。我就要看到車隊時,他們又拐進了一道山口子。我看到貢布就跟在我的身后。貢布說,你往那條路跑。我按照貢布的指引奔走在山林里。貢布說,你可以放槍了。我就放了一槍。

我們又跑了好久,摔倒了。貢布說,你再放一槍。我們跑到山頂時,貢布指著對面的一座大山說,曲比就嫁在那里。我說,我知道。我去過阿達的家。貢布說,那你肯定見過新郎官阿茲穆了吧。我說誰是阿茲穆。貢布說,曲比嫁的人??!

我抓住貢布的衣領將他壓倒在地。我說,是那個坐輪椅的人嗎?曲比要嫁的人是一個殘廢。貢布扯開我的手,將我推開。貢布對著我吼道,他不是殘廢,他是安古的英雄。他更是乃吉的救命恩人。我說,你……我氣得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挎上火槍就要往山下跑去,貢布一步不停地跟在我的身后說,阿茲穆從群狼的口中救下了狩獵隊,他一個人將群狼引進洞穴,用炸藥炸死了它們。我急停轉(zhuǎn)身,將槍口抵住貢布的腦門,我?guī)缀跤帽M全身的力氣說道,“你要再說一句話,再提一次他的名字我就開槍打死你?!?/p>

我踢開乃吉的房門,我用槍抵在乃吉的腦門上。我看到乃吉將所有的照片用線掛滿了屋子。我踢開門時帶來的風將他的照片弄得婆娑難辨。他的腳邊堆放著曲比的獎杯,他已經(jīng)將它們重新擦拭過了。

乃吉醉醺醺地自說自話,他問我鼓曲河是不是還沒有解凍。他說,安古山神已經(jīng)降臨。他順著鼓曲河逆流來了,此刻就站在院子里打量著。他說牛羊全部作了曲比的嫁妝,它們的尸體恐怕要填滿鼓曲河。他說叫我時不時地去看看曲比,她比誰都祈望得到我的愛。

我的槍一直懸在半空,槍口一直抵住乃吉的頭。乃吉揚起手握住槍口在往下移。他張開嘴巴,將槍管吞進去。他始終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

貢布跑到我的身后,抱住我的腰桿,將我拖出了屋子。貢布跑到屋子將乃吉的房門關上,然后走出屋子。

我們兩個坐在鼓曲河的岸邊,鼓曲河有了聲音,開始解凍了。

我們在月亮越過安古峰頂時聽到一聲槍響。

永久地沉入黑夜。

創(chuàng)作談

我寫小說是沒有經(jīng)驗的,有時候就是靠著一股子蠻力在寫,至于寫到最后如何結(jié)尾,我也是沒有定數(shù)的。所以我是一個純粹的寫作小白。

在構(gòu)思《鼓曲河的冬日》這篇小說時,我發(fā)現(xiàn)我曾多次預見過這樣的場景,雖然顯得神乎其神,但我是擅長將夢里的場景拉到現(xiàn)實中的人。在大學期間我并沒有投身到寫作中,而是極其荒唐地度過了大學生涯,這也讓我的寫作處在一種半懸空的狀態(tài)下,我所說的半懸空的狀態(tài)是我發(fā)覺我并沒有大量閱讀功底。所以在文字的使用和鑒別上就會不準確及過度追求辭藻,在我看來,閱讀是寫作的前提,也是寫作建筑的基石,所以接近瘋狂的閱讀讓我再一次坐到了電腦前,開始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

余華說過,想要成為小說家只有一個字就是“寫”。于是在短短的半年時間里,我囤積了十幾篇不成熟的稿子,而這些稿子的內(nèi)核幾乎都是描述我的過去和見聞。當然我存心是要這樣寫的,因為故事里的故鄉(xiāng)經(jīng)得起推敲,也站得住腳。

《鼓曲河的冬日》取材于我的一個朋友,當我聽聞后我感覺觸摸陽光下的庇蔭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寫了下來,將故事的內(nèi)核進行重新梳理。在我的寫作里往往就是這樣,將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寫下去,我很少去歌贊偉大時代背景,而是更關注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們”是怎樣生活的,畢竟“小人物”的故事才是大時代的里子。

在寫這篇小說時,我?guī)缀蹩吹搅诉^去,所以無論是文中哪一個角色都有我的影子,任何偉大的作家都不過是在片面地描寫。所以怎么寫小說,如何寫得精彩,我目前還是不知道的,我只是將心里積攢的記憶描述出來,將庇蔭下的土地再翻深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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