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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消息

2023-02-20 20:04:29張象
牡丹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麥迪螞蟻媽媽

張象

白色的風,嶺南煙雨,七里香的花朵,黑色的大海,以及一望無際的漫長生活,這些都不能使我悲傷。可是媽媽,我現(xiàn)在很冷。家里亂得像蟻穴,我的嘴巴發(fā)出蕭蕭的嘆息,來自易水的風,染紅了我的旌旗。

搬到這里,已經(jīng)半年多了。

媽媽,你知道的,換座城市從頭開始,這樣的生活并不容易。但是媽媽,請別為我擔心。我在你走之后的第三年,和一個南方姑娘結(jié)了婚,她的名字叫陳細妹。細妹不高,有一點兒胖,她笑起來像波浪形的風,裹著水草的味道,清爽干凈,是你喜歡的“莊戶人家”模樣。婚后第二年,你的孫子麥迪出生了。他長得白白胖胖,大概算是可愛的小孩。我在寫字樓里拼命工作,細妹在出租屋里努力帶娃。我們沒有外援。我沒有房子,細妹和我登記,戶口本是從家里偷出來的。自己帶孩子,真的辛苦。媽媽,我才知道你的辛苦。

時間在窗外飛過,有時騎著神氣的白馬,有時踩著骯臟的塑料袋。

麥迪一天天長大,眉目間,一些東西在變化。他依稀長出了父親的隱忍,母親的倔強。他越來越像我們。但是長大,意味著他上學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們卻無法在北京落戶,無力在北京買房。這座城市再好,終究不屬于我們。我們只是卑微的外鄉(xiāng)人,螞蟻般路過堅固的北京城。媽媽,其實我不如螞蟻,也不如水里的魚,不如撲騰著翅膀飛過天空的灰白鴿子。它們不為世俗所累,簡單而快樂。無論世事輪轉(zhuǎn),王朝更迭,它們都只遵從內(nèi)心的抉擇,去留隨意,遷徙自由。

我們來到了深圳。媽媽,半年多之前,我們放棄了北京的一切,我辭掉你認為體面的工作,告別了北京長達十年的朋友,來到深圳這座陌生的城市。我們原想,這里有政策,大學畢業(yè)即可落戶,只要落了戶,即使暫時買不起房,上學總會容易一些。另外,我來深圳是受邀創(chuàng)業(yè),作為公司高管,如果運氣好一些,在麥迪上小學之前買得上房呢?是的,我們正是沖著這一點來的。

這次南遷,細妹比我更積極一些。這里,距她老家只有一省之遙。跟北京一年四季的干燥少雨比起來,嶺南的樹木蔥蘢、雨水綿綿,對她來說更為親切。

但是媽媽,現(xiàn)在我感覺冷。我冷不是因為天氣,您知道的,深圳的夏天,熱得像一場大汗淋漓的夢魘。我冷也不是因為工作,創(chuàng)業(yè)的日子總是辛苦,通宵達旦,沒日沒夜,發(fā)不動工資,甚至大起大落,血本無歸,那都是有可能的,在深圳,這樣的現(xiàn)象不算什么。我冷,也不是因為細妹,不是因為麥迪,我們很好,雖然我們剛剛吵了架,雖然這兔崽子哭著說同意他媽換個老公。

我冷是因為我自己啊。媽媽。

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是個明凈的秋天。天空藍得清澈,白云垂得很低,仿佛無數(shù)枚蒲公英散落天際,又被風聚在一起。綿柔的海風從西灣紅樹林的方向吹來,一浪一浪,忽東忽西,似沾滿咸腥的手,在殷紅的落日下,放肆地撩人頭發(fā)。人間到處是高樓,燈紅酒綠的巷陌之間,一切都異常鮮活。

工作的事很快落實,在工商部門做完股權(quán)變更,我們就租了一套兩居室。

說是兩居室,其實只有40多平方米,客廳短短的,白墻上殘留著上個租戶留下的身高圖表,造型是小鹿的卡通形狀,麥迪很是喜歡。主臥有飄窗和大床,還有白色衣柜,一張斑駁的寫字桌,桌上供著半舊不舊的佛陀:肉髻,垂耳,盤腿而坐,舉著右手,雙目半睜,像是在跟人打招呼。佛陀對面的墻上,掛著一臺米色空調(diào)。次臥如一條竹筏,窄小得只能存放雜物。

雖然舊了點兒,小了點兒,好歹也算“家電齊全”。令我們欣慰的是,小區(qū)位于公司附近,繁華地段,自有配套幼兒園。小區(qū)內(nèi)部,小橋流水,假山噴泉,還有翠綠的杧果樹,像菠蘿的棕櫚樹,金紅色的荔枝,高大的椰子樹,散發(fā)著清香的七里香白花,加上還算殷勤的24小時保安,綜合對比,這家算是性價比最為合適的。小區(qū)環(huán)境的幽雅和便捷,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我們身處斗室的局促和不安。

政策確實不錯,我們?nèi)业膽艨诙歼w到了深圳。媽媽,你看,你的后代都成了深圳人??墒菋寢?,做文明的深圳人,壓力可真大啊。

麥迪新學校適應(yīng)以后,細妹也出去,找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文員,工作倒是輕松,但工資也就四千出頭。我一月工資兩萬,扣掉保險和稅,到手一萬六,房租加水電煤、物業(yè)費,一個月至少五千,麥迪每月上學,雜七雜八費用五千,我們一家三口,買米買菜買細妹喜歡的水果花卉麥迪喜歡的寵物零食,加起來又得五千。也就是說,我和細妹辛辛苦苦干一月,減去必要開支,就只能存五千,一年下來,也就能攢個五六萬。這樣算下來,奔波一年,我們創(chuàng)造的價值,除了養(yǎng)活我們自己,最多也就能買深圳的一平方米房產(chǎn),以一個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為例,我們需要奮斗四十年。當然,這還得是在房子不漲價、貨幣不貶值、我們一家三口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的前提下。問題是,誰能保證房子不漲價、貨幣不貶值、我們一家三口沒有任何意外呢?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F(xiàn)在農(nóng)村戶口,遷出來容易遷回去難。而且遷回去意味著失敗,那就更看不到未來。然而在深圳,麥迪要受稍好一點兒的教育,單有戶口還不行,好些的學區(qū)房,哪怕比四十平方米都小的房子,也得買上一套。所以我別無他法,只能指著創(chuàng)業(yè)成功。

人世間的失敗五花八門,成功卻只有一種。為了唯一被認可的所謂成功,我透支了太多。一次又一次降低底線,一次又一次含淚妥協(xié),最忙的時候,我恨不能把自己撕成兩半,一半扔出去應(yīng)酬,一半留在公司工作。應(yīng)酬也是工作。我指的是,應(yīng)酬之后,我依然有許許多多不得不做的案頭工作。

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份工作。從來沒有。

可是媽媽,為了生活,我別無選擇。就像烈日下的民工,他們奔波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就像夜幕中的姑娘,她們流連在曖昧的酒吧門口。就像多年前一位年輕的礦工,他每天鉆到幾百米深的地底下,變成耗子,舔著干裂的嘴唇,蜷在黑暗里,匍匐在煤層間,摸索,開采,打磨。那都不是因為熱愛,那只是為了生活,為了他摯愛的家人們啊,媽媽。

我曾為了一個大單,陪客戶喝到吐血。我曾為了一個項目,給客戶改了30 天方案。我曾因為提案一天沒有吃飯。我曾連續(xù)工作45 小時沒有合眼。然而媽媽,這些都有什么用呢?如果努力就能得到,吃苦就能成功,當年的礦工,你那年輕的丈夫,我正當壯年的父親,就不會扔下我們獨自離開。

細妹又懷了孩子。媽媽,你高興有第二個孫子嗎?國家已經(jīng)放開了三胎,可細妹已經(jīng)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不過,她還是意外懷孕了。驚喜嗎?并不。這世界,有時就像個苦瓜味兒的玩笑。玩笑之后緊跟著詛咒。

那是一個飄著細雨的深夜,四壁無人,靜得仿佛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我埋著頭在電腦前苦思冥想,時不時在黑色鍵盤上敲打幾下,馬蹄聲達達,在暗夜的深谷間回蕩??照{(diào)沒有開,窗戶沒有開,后半夜,我的頭上滲出了疲乏的細汗。我騰出手,擦汗,手指觸碰到頭上的包,那包腫脹如山,像孕婦的腹部一樣高高地隆起。幾個月了,它難倒了所有醫(yī)生,各大醫(yī)院跑遍,沒有人能使它痊愈。有時候我很想拿一把刀,把它像釘子戶一樣夷為平地,可是媽媽,我沒做到,我不能跟黑社會一樣野蠻粗暴。我是文明人。文明的深圳人。我在深夜擦汗的時候,發(fā)現(xiàn)頭上的山丘里,居然爬出來一條蟲子。一條蠕動的蟲子!

我敢確定,它絕對不是從什么花草樹木之類的外界空降到我頭上的。它清清楚楚是由里向外鉆出來的,就像嬰兒大哭著鉆出母體一般。起初,它只是山丘淺表的一陣癢,一陣試探性的摸索和蠕動之后,忽然之間,一股針扎般的刺痛,從我的頭皮里迅疾升起。緊接著,我感覺到,一條毛手毛腳、細手細腳、多手多腳的蟲子,在越來越濃的刺鼻的血腥味兒之中,扶搖直上,從我的腦袋里破頭而出。它鉆出山丘,扭動身子,伸了個懶腰,仿佛一名酒后初醒的醉漢,蹣跚著站穩(wěn)腳跟。它在我茂密的黑發(fā)里躥來躥去,似乎那壓根不是我的頭發(fā),而是它的花園。

停下工作,我岔開食指和拇指,趁其不備,一把將它捏到手里。眾多的白熾燈下,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只螞蟻。一只兩粒頭皮屑那么大的螞蟻!

螞蟻天線般的觸角動個不停,一會兒伸展開,一會兒折回去,就像在做廣播體操。它的腦袋上口器明顯,六條長腿拱衛(wèi)著細胸,孕婦般的大肚子,與周身一樣,都是和黑夜一般的顏色。我感到一陣惡心,第一反應(yīng)是把它捏死。

但我沒有把它捏死。我看到了它孕婦般的肚子。我把它扔了。我就那么從椅子上站起來,把它像顆籃球形狀的夢一般高高舉起,用力一扔,它就落到了一米開外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回家,我把這個籃球形狀的夢講給細妹聽。

細妹輔導完麥迪功課,收拾著碗筷,正為肚子里的不速之客發(fā)愁。我的想法是把他打掉。我喜歡孩子,但我不想讓我們本就晦暗不明的生活再橫生枝節(jié)。然而細妹不同意。細妹說,佛像在側(cè),我就說這樣的話,簡直大逆不道,罪過罪過,需要念一百句“阿彌陀佛”方能抵消。但我看佛像盤腿端坐,雙目半合,不悲不喜,依然像平常一樣舉著右手,沒有半點兒要加罪于我的意思。

細妹說,我的夢神神道道,聽得人恐懼。我倒不恐懼。但是從那以后,我總是失眠,食欲減退,有時無緣無故就感到痛不欲生,總覺得腦子里不太對勁。

過了幾天,一個碧綠的清晨,細妹忙,我順路送麥迪。麥迪哭哭啼啼不愿上學,我好說歹說,連蒙帶騙,一點兒用沒有,這才佩服起細妹來。我沒細妹的耐心和溫柔,眼看上班要遲到,我卻和兒子膠著在路邊的香樟樹下,一時著急,扳轉(zhuǎn)麥迪的屁股,不由分說就是兩下。

打孩子我是第一次,力度沒拿捏好。這個身高剛剛超過一米的男子漢,在我的魔掌下哇哇大哭。他委屈地撅著小嘴,像個棄兒般站在路邊。太陽的光輝盛不下他的淚水,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又小又薄,顯得格外孤獨和無助。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從我們身邊掠過,一個男性家長沖著我會心地眨了眨眼,旋又匆匆遠去。頭頂茂密的樹冠上,小鳥嘰嘰喳喳叫得正歡,我看見麥迪蒼白的小臉,眉頭緊鎖,悲傷像被快鏡頭的爬山虎一樣攻占了,我的心揪了一下。

頭頂再次奇癢無比,接著就是刺痛。我大驚失色,顧不上麥迪,用剛打過他的手在頭發(fā)里一陣亂摸,終于捏到一只螞蟻。這螞蟻仿佛不是上次那只,因為顏色不同。上次那只通體烏黑,是夜的顏色。而這一只發(fā)藍發(fā)綠,是早晨的顏色。

然而,這不是上次那只嗎?兩粒頭皮屑大小,天線般的觸角動來動去,六條長腿拱衛(wèi)著細胸,孕婦般的大肚子,蹬著腿,蹬著腳,在我手里,就像嬰童似的不安分地扭動。我被它扭得意亂神迷,心里像吞了一只蟑螂一樣恐懼?;秀遍g,我想起我以前學過的生物課本,課本里說:螞蟻都是群居動物。

我就掐著螞蟻的脖子,把它送到麥迪面前。麥迪還是哭,對我視而不見。我說:麥迪,別哭了,你看,爸爸給你抓了什么?他抹了抹眼睛,看著我,不說話。我說:你看,一只螞蟻哦!來,送給你,這次爸爸不管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想把它弄死,扔到水里,拿火燒,都沒問題……麥迪止住哭,一只手還護著屁股,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手,吹了吹,又拿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著我的手說:爸爸,你是在逗我嗎?哪里有什么螞蟻?我只看見你的手更紅更大了!

我鼻子一酸,說這不是大,是腫。他怯生生地說:爸爸,那你,疼不疼?我不敢看他,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飛快地向幼兒園奔去。

送完麥迪,一路小跑到公司,辦公室里白天也開燈,我把捏了一路的那個東西,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展覽給人看,同事卻都笑我,說我手里什么都沒有。

一個和我較熟的男同事,開玩笑說:麥總你肯定又沒休息好,現(xiàn)在還在夢里吧?另一個女同事,是做設(shè)計的,長得要比陳細妹好看,她十分殷勤地給我沖了杯奶茶,湊我耳邊說:麥總,您最近壓力大,晚上回去就別太加班了嘛!“加班”兩個字,她咬得特別重,我欲說還休,只有無奈的苦笑。

是醒還是夢?是真相還是幻覺?可是,我看得見。這只螞蟻我看得見。它在我頭上,在我掌心,在我眼里,留下的癢和痛,留下的昆蟲特有的氣味,留下的觸角接觸肌膚的悸動,以及細腳爬過掌心的酥麻,那都是千真萬確的啊。

我把它扔在我辦公室的地上,趁它還沒走幾步,踏上去,狠狠踩了一會兒。

媽媽,我踩死了它。這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恐懼。

生物課本上說,螞蟻都是群居動物,要是一窩螞蟻在我體內(nèi)駐扎,那我還有活路嗎?我只能先下手為強。

到了周六,五點以后太陽不很灼人,我便答應(yīng)麥迪,暫時放下工作,陪他們娘倆去中山公園。中山公園臥著一大片綠汪汪的湖,水上荷葉蒲扇般大,一朵朵睡蓮,紅瓣黃蕊,開得正好。微風吹皺湖面,水鳥箭一般射過,金魚、鴨子都比賽逃命,張皇失措,比箭還快地四散而去。

這是個不大的公園,進門有座雕塑:紅色的大扇子,上面寫著三個金色大字。游人并不多,三五成群,帶著玩具,基本都是周末帶孩子放風箏的。麥迪沒有風箏,就在綠地上扔飛機,我和細妹坐在草坡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視線一刻不敢離開孩子。草坡上的音響里,正在播放一首英文歌,仔細一聽,原來是Queen的《波希米亞狂想曲》。

風大起來,藍色的泡沫飛機,飛到天上,卻被樹梢拽住了腳。那是一棵體態(tài)豐盈的荔枝樹,荔枝正紅,飛機卡在樹葉間,怎么搖都下不來。麥迪跑來,一臉歉意地向我們求助。細妹看了看兩米開外,讓麥迪自己想辦法。麥迪順著細妹的目光望去,目光定格在老太太手里的拐杖上。一個戴著墨鏡的老太太,正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曬太陽。麥迪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跑到我身旁,親昵地抓我手臂,央我?guī)退?。我知道細妹想鍛煉他,就拒了。麥迪只好自己硬著頭皮走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房東打來的電話。

忽然之間,像被誰打開了機關(guān),我的頭皮一陣發(fā)癢,蠕動,刺痛,毛手毛腳……

“群居”“蟻穴”“駐扎”……這些字眼又在我眼前亂飛,世界天昏地暗,日月開始旋轉(zhuǎn),我一個踉蹌,差點兒滑倒在地。麥迪回來說:爸爸,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急忙穩(wěn)住腳步,幫麥迪。麥迪撿起飛機,舉著拐杖,向老奶奶奔去。我把剛與拐杖分離的手插進濃發(fā),小東西跑得飛快,偶爾駐足,一條腿還在我頭上打著節(jié)拍,像人在晃腿。我張開拇指和食指,左右包抄,窮追不舍,直到麥迪把拐杖還到了老奶奶手里,這才滿頭大汗地抓住了它。

我把它捏在手里,心里恨得要死。我給細妹看,細妹仰脖喝完最后一口礦泉水,拎個空瓶子瞪著我說:哪里?哪里有什么?

天旋地轉(zhuǎn),我的崩潰一觸即發(fā)。媽媽,我的崩潰一觸即發(fā)。我的崩潰,我的崩,崩,崩潰……一觸即發(fā)!

蚊子漸多,夕陽西下。我翻轉(zhuǎn)手,看見這只扭動著身體、很不服氣的螞蟻,閃動著黃昏般的光澤。我把細妹手中的空瓶子奪來,又還她,讓她幫我把蓋兒擰開。我把黃昏色的螞蟻迅速地關(guān)進了瓶子。

打車趕到醫(yī)院,皮膚科已下班。我掛了急診。急診大夫是位滿臉青春痘的年輕人,他聽完我的離奇遭遇,表情嚴肅,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按了按我頭頂上的大包。又擰開礦泉水瓶,像看演出一樣伸了伸脖子,旋即把蓋子擰緊。

我說大夫,咋樣?大夫一臉凝重,操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說:先生,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您這病已經(jīng)蠻嚴重了。我像看到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問:什么病?他頓了頓,像在選妃子一樣選詞匯,猶豫片刻說:這樣,您下次來的時候呢,記得要帶上家屬!我一冷,說啊,這就要交代后事了嗎?他也擦了把汗,說不是,到時你別找我——去精神科,掛胡主任的號!

媽媽,我很絕望。我又想起了爸爸離開我們的那個夜晚,那個時候,同樣疼痛的絕望,也曾像海水一樣把我淹沒。

我把瓶子帶回了家,不顧細妹的反對。

晚上,他們在主臥看魚,吃水果,吃零食,我從廚房冰箱拿出凍硬的瓶子。然而我一擰開,黃昏顏色的螞蟻嗖地爬了出來。它掉頭向下,沿著瓶身爬行,看上去又冷又硬,似已逡巡許久,早就在瓶頸處等待我的接駕。我張開拇指和食指,抓了一次,沒抓到。它的身體就像冰溜子一樣滑,我一抓,它就滑到了地上。我蹲下來,兩手合圍,像捧沙子一樣把它從地上捧起。它在我手中,身上徹骨冰冷,凝結(jié)成汽,比絕望更深的寒意,像一道閃電一般,從我的雙手傳遍全身。我渾身顫抖,如遭電擊。

媽媽,我很冷。

白色的風,嶺南煙雨,七里香的花朵,黑色的大海,以及一望無際的漫長生活,這些都不能使我悲傷??墒菋寢?,我現(xiàn)在很冷。

我被困住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把螞蟻打入冷宮,五個小時,它仍沒死。它只在我眼里,別人都看不見。放在鏡子前,鏡子里一無所有。我給它拍照,手機里一片空白。

我拿火燒,拿煙燙,怎么都不能使這只冰冷堅硬的螞蟻停止呼吸。我忍無可忍,我氣急敗壞,我把它丟進了驚濤拍岸的馬桶,然后摁下沖水按鈕……

驚魂甫定,我癱坐在客廳的袖珍沙發(fā)上,手腳冰冷。在發(fā)給房東的微信里,我委婉表達了公司(也許)再過五天發(fā)工資,希望房租可以再寬限幾天的美好愿望。房東沒有回復(fù)。也許他已經(jīng)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夢里一定有海,有陽光,有沙灘,有不需要交房租的住宅,以及人人能上的學校……

我抬起左腕,看了看手表,時針剛剛指向十點。我打開房門走進主臥,屋里有一股杧果混合鹵雞爪的味道,細妹頭朝里,穿著裙子趴在床上,手捧著手機,正在追劇。麥迪和她頭挨著頭,短袖短褲都還沒脫,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的姿勢,正用平板看動畫片。我已經(jīng)不抖了,但特別累,就像剛剛爬完了30 層的樓梯。

我坐在床沿上。麥迪一雙小腳丫對著我,悠閑地一晃一晃。我發(fā)現(xiàn)床上新?lián)Q了床單,散發(fā)著洗衣液和太陽味的床單,恰是螞蟻圖案,而顏色,跟黃昏一模一樣……嗡的一聲,我的腦袋涌進了千軍萬馬。

睡吧,我累了。我跟細妹說。

細妹翻身坐起,放下手機,眼帶笑意地湊過來說:終于忙完了?咱們商量商量,你說這個怎么辦嘛?她摸了摸肚子。我嘆了口氣說,反正你又不聽我的。她笑了,笑容像波浪形的風,裹著水草的味道,清爽干凈地說:這么說,你同意了?我說今天不想聊這個話題,我真的累了,我想睡覺。細妹說,推推推,往什么時候推?推到肚子大了,你想后悔都來不及!我不理她,拍了拍麥迪的小腳丫,我說:關(guān)上平板,睡覺了。麥迪不聽,臥室里依舊充斥著“汪汪隊,汪汪隊,我們馬上就到……”我獨自掙扎在崩潰的河岸邊,冷風拍打我的臉。

我強打起精神跟麥迪說:我再說一次,關(guān)上平板,趕緊睡,明天還要上學呢!麥迪卻對我反唇相譏:爸爸,你傻了呀,明天是星期日,不用去上學!我想起來,他說的對,只好擺出獨裁者的威嚴命令他:不上學也趕緊睡,早睡早起身體好!

這時細妹推了我一下,意在催我回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就那么一推,力氣也不是很大,我就啪地摔到了地上。麥迪看著動畫片,眼都不眨,但卻高興得拍手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換著聲調(diào)唱:“爸爸摔了個屁股蹲兒!爸爸摔了個屁股蹲兒!!爸爸摔了個屁股蹲兒……”

我的憤怒長成野馬,野馬脫韁,策反雙手,麥迪的平板電腦被高高舉起,重重摔下,天真無邪的玻璃,啪的一聲,四分五裂。麥迪愣了一下,小腳丫不再晃動,他坐起來,純真的臉上長出玻璃,四條晶瑩剔透的玻璃,在他臉上順流而下。貓頭鷹的笑聲,此起彼伏,在房間里釀成陳醋。

就在今晚。媽媽,就在今晚,我在深圳租來的夜里,和細妹吵了架,而麥迪,你那四歲的孫子,站在他媽媽那邊。家里亂得像蟻穴,而我像個事不關(guān)己的看客,眼睜睜看著他們打包起行李,手牽著手,路過小鹿形狀的身高圖表,奪門而去。我只坐在絕望里,四壁戰(zhàn)火紛飛,我像被馬桶帶走的螞蟻一樣無能為力。

我累了,媽媽。我真的累了。

天氣很熱,但是我真的很冷。屋里的燈,滅了,月光斜斜照進來,像群蟻一樣游走。而我的腦袋里,又一只螞蟻蠢蠢欲動。這一望無際的無窮無盡的潮水般的永不止息的螞蟻啊,什么時候才能從我的腦海里徹底走開?

螞蟻正在蠕動。

它來得這樣迅疾,這樣堅定,我已經(jīng)隱約聽到了它的咆哮聲。

這是一只和以前不一樣的螞蟻。

月光那么白那么涼瀕死的寫字桌馱著犯困的佛陀佛旁眾生環(huán)繞來不及休憩的杧果皮和截肢的雞骨頭竊竊私語金魚們泡在眼淚里但卻還在哭哭聲尖厲而刺耳仿佛凌晨三點碾碎舊夢的車佛對面吊在墻上的空調(diào)不懷好意咋咋呼呼地吹著冷氣我的牙齒咯咯作響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死一樣的冰涼。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家里亂得像蟻穴,我的嘴巴發(fā)出蕭蕭的嘆息,來自易水的風,染紅了我的旌旗。媽媽,請別為我哭泣,今夜,我已做好了打算。

我要在它摧毀我之前先摧毀它。我要把盤踞在我頭頂?shù)南佈ㄒ慌e消滅。我要學著做一個暴君。我要用我兒子的小刀,把這釘子戶般的蟻穴夷為平地。

我像個幽靈一般,站在白色衣柜翻出來的鏡子前,顫抖著把手放到頭上。月光魚貫而入,涼涼地在屋中橫沖直撞,四散飄逸,看客一般注視著屋里的一切。我用小刀撥開頭發(fā),鼓鼓的紅紅的蟻穴露了出來,蟻穴上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像一座寸草不生的沙丘。小刀如臨大敵,一步步逼近,前后左右,找著角度。

近了。近了。更近了。

再有一步。再有一步,我就可以做到。

成功唾手可得,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悲壯的歡喜。然而,忽然之間,我看見鏡子里,我的頭上高高鼓起的包,尚未等我動手,便已擅自裂開。像一件被人撕開的粉色袍子,從我腦袋四周,漸次褪下。

嗵的一聲,袍子落地。

我警醒地抬起頭來,手持鋼刀。然而并沒有螞蟻。連螞蟻身上的剛毛都沒看到一根。我很失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我感到體內(nèi)生出粉身碎骨的疼痛,小刀把持不住,轟然墜地,發(fā)出聲響。

與此同時,在衣柜的鏡子里,一只巨型螞蟻出現(xiàn),和我一般大小,呆立床前。而我的軀體,茫茫然不知所蹤。

這只巨型螞蟻,長著尖利的口器,但是眼神空洞,下邊的兩只腳,像人一樣站在地上,最上邊的雙手高高舉起,仿佛做著投降的姿勢,而中間的兩只手,它用來抱著肚子。它抱著肚子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的細妹,她正懷著我的骨肉,卻帶著我的另一個骨肉,痛哭流涕,離家出走在炎熱的深圳夏夜。

鏡子里,這只螞蟻有著彩虹般的顏色,渾身晶瑩剔透,酷似一大串螞蟻形狀的彩燈,若在夜空閃爍,一定無比絢爛。

看著地上呼呼大睡的小刀,我因這突然發(fā)生的意外而目瞪口呆,猶豫了好幾秒,才想起今夜的目標是和螞蟻死戰(zhàn)。

我心里念了一百句“阿彌陀佛”,強行收斂心神,打算重拾利器,擺脫幻象,將刀子像死神一樣準確地刺入螞蟻的胸膛。

然而我找不到自己的雙手。更準確地說,我找不到我自己。

整個臥室,月色如洗,我只看到鏡子里,一只彩虹色的巨大螞蟻,腆著肚子,噔噔噔地退到飄窗邊上,穿過玻璃,揮動翅膀,像只大鳥一般飛上了天。它的全身都散發(fā)著光,像一道絢爛的彩虹,連夜空慘淡,都被它染成了五顏六色的好看。

螞蟻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消失不見時,夜空中忽然落英繽紛,梵音裊裊,慈悲如禮花綻放,一個巨大的佛的背影橫亙天際。我聽到了熟悉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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