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

每到早春二月，我就常常想起幾句古詩：“春風(fēng)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這首詩的作者，便是宋代的文學(xué)家歐陽修。

童年時的歐陽修，是個可憐的苦孩子。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歐陽觀不幸染病去世了。歐陽觀清正廉潔，家中竟然沒有留下任何遺產(chǎn)。歐陽修的母親鄭氏無法生活，只好帶著小歐陽修和他的妹妹，一起去投奔在隨州（今湖北隨州市）擔任小官的二叔歐陽曄。

歐陽修長到了該入學(xué)的年齡，因為二叔家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請不起私塾，歐陽修的母親就自己教他認字。盡管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但讓母親感到高興的是，歐陽修從小就非常熱愛學(xué)習(xí)，且“敏悟過人”，很多人都夸獎他聰明。

當時他們窮到連紙和筆都買不起。隨州城外有一條河，河畔長滿了蘆荻，蘆荻稈比較堅韌，歐陽修的母親就把小歐陽修帶到河邊的沙地上，找來蘆荻折成小段，拿著荻稈當筆，把松軟的沙地當作鋪開的大紙，一筆一畫地教兒子識字。母親還從河邊割上一大捆荻稈，帶回一大盆河沙，回到家里，用荻稈在沙盆里教歐陽修寫字。小歐陽修學(xué)得可帶勁了，進步非?？?，認的字越來越多。這就是后人經(jīng)常談起的“畫荻教子”。

歐陽修學(xué)會了認字，就開始勤奮地讀書學(xué)習(xí)。由于家里買不起書，他就到處借書來讀，后來，他懂得的道理越來越多，學(xué)問也越來越大。23歲的時候，歐陽修參加殿試，一考就考中了進士，后來就留在西京洛陽做官，名氣也越來越大。盡管工作非常忙碌，但他仍然堅持每天擠出時間來學(xué)習(xí)和寫作。別人不解地問他：“你那么忙，怎么還能寫出那么多好詩詞和好文章呢？”他笑著回答：“那些詩詞和文章都是在‘三上的時候構(gòu)思出來的?！币妱e人一臉迷惑，他解釋說：“三上是指馬上、枕上、廁上?！闭f完，他哈哈大笑。也就是說，他在騎馬、睡前、上廁所的時候，都在抓緊時間構(gòu)思自己的作品呢。

歐陽修做官非常正直。他30歲的時候，因為給受排擠的范仲淹說過幾句公道話，得罪了朝廷里的奸臣，被降級貶到峽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市）當個小官。山城夷陵當時非常貧窮、偏僻，他五月離開洛陽，一直走到當年十月，才來到了夷陵的縣署。不久就到了年末，他在夷陵黃溪寫下一首《黃溪夜泊》：

楚人自古登臨恨，暫到愁腸已九回。

萬樹蒼煙三峽暗，滿川明月一猿哀。

殊鄉(xiāng)況復(fù)驚殘歲，慰客偏宜把酒杯。

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

從這首詩可以看到他的豁達心態(tài)和樂觀精神。歐陽修在夷陵一上任，就立刻投入到當?shù)氐墓珓?wù)治理工作中，為老百姓辦了許多好事。

第二年的二月，他收到好友丁元珍寄來的一首詠嘆“花時久雨”的詩，于是揮筆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戲答元珍》：

春風(fēng)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過了幾天，歐陽修在夷陵西北夷山附近的長江出口處（即西陵江口）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有梅花怒放，想到自己發(fā)出的“二月山城未見花”的感嘆，覺得還是有點太絕對了，于是就給時任判官的丁元珍又寫了一首詩，題目就是《寄贈丁判官》：

西陵江口折寒梅，爭勸行人把一杯。

須信春風(fēng)無遠近，維舟處處有花開。

詩的意思是說，其實春風(fēng)是不分遠近親疏的，到處都有美麗春光。即使夷陵這么偏僻，也會有鮮花盛開啊。

歐陽修的這些詩歌寫得非常漂亮。他的名氣本來就已經(jīng)非常大了，等到在夷陵寫的這些詩詞傳開以后，他的名聲就更加響亮了。很多人慕名來夷陵縣衙訪問他，跟他談詩論文。歐陽修也沒有什么架子，誰來訪問，他都熱情地接待。

有一天，歐陽修從外面巡視回來，路遇一個穿著華麗的闊少爺。剛開始，他們兩個并沒有互相搭話，只是各趕各的路。走著走著，那位闊少爺看見路旁有一棵大枇杷樹，樹上開滿了潔白的枇杷花，忽然“詩興”大發(fā)，搖頭晃腦地作起詩來了：“路邊一株樹，兩個大丫杈。”作完這兩句，闊少爺就卡殼了，他左想右想，急得抓耳撓腮，就是想不出下面該吟什么。

歐陽修見他的樣子很好笑，就隨口替他續(xù)上了兩句：“未見黃金果，先開白玉花?！?/p>

闊少爺一愣，擺出一副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點了點頭，拖著長腔夸獎?wù)f：“續(xù)得不錯！”

于是，他們二人一起沿著大路向前走。走著走著，又看見旁邊的湖中有一群鵝在水上游。闊少爺覺得剛才讓歐陽修續(xù)詩，自己很沒有面子，為了顯示自己有才華，就又搖晃著腦袋吟了起來：“遠看一群鵝，一棒打下河?！币魍炅诉@兩句，他又撓腦袋又扭屁股，卻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歐陽修又給他續(xù)了兩句詩：“白翼分清水，紅掌踏綠波。”

闊少爺聽了，裝模作樣地一拱手，說：“想不到你也喜歡作詩，再努努力，這水平就能趕上我了。今天算你幸運，我?guī)阋黄鹑ピL歐陽修吧。我要去跟他賽詩。”

原來，這位闊少爺自稱是位“詩才”。其實，人們都叫他“酸秀才”。他聽說夷陵縣衙有個歐陽修能寫詩、會填詞，就想跟歐陽修比個高低，沒想到半路就偶遇上了。

歐陽修聽說闊少爺要跟自己賽詩，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就是歐陽修，二人繼續(xù)趕路，走到一個渡口，上了一條小船。闊少爺又想賣弄一下自己的“詩才”，張口吟道：“二人同登舟，去訪歐陽修?！?/p>

歐陽修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著又給他續(xù)了兩句詩：“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羞）?！?/p>

歐陽修在夷陵的官聲很好，政績亦佳，所以一年之后，他就被調(diào)回了朝廷。可是后來因為參與革新活動得罪了大官，他再次從朝廷中被趕了出來，貶到了安徽的滁州。他在滁州郡齋聽到百舌鳥的叫聲，忽然心生感慨，寫了一首《郡齋聞百舌》：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這首詩諷刺了鎖在金籠中的扭曲生活，表達了對率真心聲的追求和對自由天性的贊美。

歐陽修到了滁州之后，除了處理公務(wù)，仍然堅持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和寫作，而且寫作態(tài)度非常嚴謹。每每寫出作品之后，他并不急于拿給別人看，而是先把初稿抄寫出來張貼在臥室的墻上，一有空閑就繼續(xù)進行推敲和修改，直到自己滿意了為止。據(jù)說他在滁州寫的最有名的作品《醉翁亭記》就是這么得來的。這篇文章的開頭原來有二十余字，經(jīng)他反復(fù)刪改，最后只剩下五個字：“環(huán)滁皆山也”。這五個字干脆利落，確實先聲奪人，非常精彩。

歐陽修寫作太認真，“為求一字穩(wěn)，耐得半宵寒”，往往弄得自己非常疲勞。于是有人就來勸他：“你現(xiàn)在名氣這樣大了，何必還這么認真學(xué)習(xí)呢？難道還怕老師責罵嗎？”歐陽修聽了，回答說：“我不怕老師罵，卻怕后生羞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