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洲
把目光投向東方。 投向曦光漸漸浮升的海岸。
把目光投向更遠處:
投向淚水與火焰所抵達不到的地方。
多少年了, 多少次了。 漂泊者總是把曙光讀作早晨的金子。
微風吹拂, 鳥鳴滴落。 掛在草葉上的露珠盈澄熠閃。
黎明。 是詩歌出發(fā)的時辰。
是鄉(xiāng)愁和想象力最初翻動時間之書的時辰。
永遠是。
2023.2.10 再改
在北方的冬日之晨, 是誰如約而至。 癡癡地凝望, 讓自己的鄉(xiāng)愁被初升的曦光溫切地照耀。
曾經曠闊的梧桐樹葉早已隨秋風去遠。
有痕或無痕, 榮辱悲歡, 不移初衷地在歲月里疏疏密密, 自耀其輝。
遠遠望見, 那個手提花籃的人正從黎明中走來。 盈盈款款地走來。
一路播灑著晨光的璀璨。 一路播灑著愛意的明媚。 鳥兒們開始輕試自己的歌喉。
冰雪和郁積在胸中的憂思開始融消。
那個手提花籃的人走過我的窗前, 并久久地佇立。
我的詩章沐浴到了粼粼的曦光和愛意。
那個手提花籃的人, 她的名字叫:
艾米莉·狄金森。
她說: 詩人可以舍棄所擁有的一切。 但, 必須牢牢守著自己亦冷亦暖的白日夢。
和亦歌亦淚的那只花籃。
2023.3.12 改定
一種白。 三月春光里的白。
一種白。 高貴的白, 豪情萬丈的白。
一種白。 純粹的白。 白玉蘭的白。
一種白。 蒼涼古老的白。
白, 白。 白玉蘭的白。
空話連篇和滔滔謊言永遠望塵莫及的白。
2023.2.28
夢見故居后院的一棵老榆樹, 和爬上它的枝丫采摘榆錢的快樂。
時光之水匆匆地流。
流啊, 流。 漫過黃昏, 漫過黎明。 漫過春夏, 也漫過秋冬。
而在許多時候: 卻漫不過一紙謊言。
夢多了常常會翻船。 無夢呢, 船又會停靠在他人的堤岸。
初春有夢甚好。 即便無船。
卻有濡染花香的幾行詩句。 疏淡一些, 清淺一些, 也無礙的。
2023.3.14
黎明時分, 淅瀝的春雨敲擊著窗欞。
涼意與幾分問候, 在此刻:
已省略掉許許多多自命不凡的文字。
滴答! 滴答! 這聲音: 蓋過多少舉世聞名的樂章。
就憶起: 祖父躬耕勞作在黎明或黃昏時的身影。 和為他遮擋了一生風雨酷暑的那頂破舊發(fā)霉的草帽。
人總是要懷有一份感恩之情的:
比如對這初春的雨。
比如對父輩們的養(yǎng)育訓誡。
比如對一年四季都忙碌在田間地壟的——
那些伏下身來躬耕的人們。
2023.2.8
癸卯年正月十九。 執(zhí)意的。 初春的風吹過。
岸柳的枝條淺漾鵝黃。 湖水微瀾。 漾如時真時幻的舊夢。
風吹云翳悠然。 風也吹, 無枝可棲的淚與歌悠然。 而可敬可慕的初春的風: 它自己可否悠然?
回眸望時: 細細一數, 揮淚斬馬謖者尚有幾人?
策馬不肯過江東者又尚有幾人?
初春的風吹過。 乍暖還寒地吹過。 吹醒大地, 也吹醒江河。
不防細數一數: 我們播進光明里的種子, 到底長出多少善良和背叛?
2023.2.10
初春的雪飄落在時光之階上。
六角形的花。 素潔之晶, 冷冽之盈, 紛揚之浩蕩不羈。 不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不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也不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更不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而是雪。 是初春的雪。
是飄逸著的倒春寒。 是純之又純, 晶之又晶的初春的雪。 是永遠落在夢邊, 落在心岸與詩箋上的雪。
是一片雪花落在另一片雪花上的雪, 是另一片雪花落在更多雪花上的雪。
2023.2.9
何以是這千年嫵媚的: 初春的月。 未曾相許相約的, 灼灼的淚與疼。
迎春花嫣然已黃。
岸柳們細細長長的枝條也隨風淺漾起舞了。
來到河岸。 我等待一只載滿春光的船。 亮亮的, 盈盈的: 初春的新月升起來。 未曾相約相許的淚與疼, 卻也落下來。
繼而便是: 受寵若驚的詩句落下來。
初春之月, 累累不絕的恩德與鞭策, 落下來, 落下來。
2023.2
……其實。 只需要一點點墨。 并不張狂。 卻有恣肆的洇潤漫溢與渲染。
平淡。 遙渺。 且神秘, 且莫測。
是意緒與激情所致。 也是極具想象力, 逸遠與沉凝, 百年一遇的相逢。
書者嫣然一笑。
苦罷樂罷。 僅此一笑。 足矣, 妙矣。
2023.3 改定
就從這一冊書開始。 從《保羅·策蘭詩選》 開始。
別致與滔滔不羈。 光榮與恥辱的膽戰(zhàn)心驚; 以及字詞們一次次地魂不守舍。 坐在春天的對面。 策蘭的眼睛里蘊滿了寒冷和不可匹敵的力量。
僅僅是詩。 僅僅是愛。 僅僅只是為了詩與愛。
——他的無與倫比的磨難和想象力。
他從巴黎的米拉波橋上縱身一躍。 河的水流并沒有停止自己的洶涌奔騰。
于是, 就有許多許多的黑暗惡魔般在光明中笑出了聲音。
之后。 一個世界開始承接著再也無力按下的心潮與疼痛。
再之后。 更多的以淚洗面的淙淙漫漫的詩句: 綻放出了拒之不能的亙古未有的沉郁與光芒。
注: 《保羅·策蘭詩選》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孟明譯, 2010 年9 月出版。
2022.10.20
黃昏時分。 逆光下的一只船隨海風浮搖晃動。
恰似用荊條編制成的長方形的筐。
岸很近。 夜很近。
導航燈很近。
李太白的月光很遙遠。 杜少陵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很遙遠。蘇軾的大江東去很遙遠。
夢, 火焰, 詩句, 都很遙遠。
忽而:
近的, 漸漸地變遠了;
遠的, 漸漸地變近了。
2023.3.4
飛鳥和群山匿隱之后, 向日葵成為居住曠野中間的唯一憤怒。
蓋世的金黃。 植入骨髓與魂魄的不屈。
梅雨, 狂風, 箭簇, 以及火焰。 它們打不開謊言美麗又堅韌的門。
還有更多的云團和夢想。
哪里也不去。 就這樣安然地端坐曠野, 被陽光恩寵, 抑或被雷電擊打。
端坐在曠野, 等待最柔軟的琴聲如期到來。
等待最無情卻又是最渴望的鐮刀如期到來。
2023.2 改定
一些乍暖還寒的風吹過二月的山岡。
吹過顫顫巍巍、 憧憬密布的一樹又一樹桃枝。
屬于旅者的, 依舊是棧道冷冷, 沙海茫茫。
我聽到了漫過記憶和累累傷痕的水聲。
而縷縷春風, 已經吹過二月的桃枝了, 該是記下一些溫暖與粼光閃閃文字的時候了。
真的是這樣, 一些文字猶如桃花一樣開出了: 羞容洋溢的,一樹樹色澤亮麗的詩句。
2023.3
天生麗質的櫻花開了, 坦然而熱忱。
櫻花把樹枝壓低, 再壓低。
且令我的想象力和仰慕之情, 找不到表達的方向。
不曾忘懷的拙句: 櫻花讓一切欣賞者, 讓整個世界——
觸目驚心。
櫻花是一百度以上的水, 燃至沸點;
櫻花是零度以下的水, 冷凝成冰。
櫻花如潮亦如海。櫻花是澎湃在春光里不歌即在, 卻又采之不易的麗媚:至尊和高貴。
2023.3.24
年望八十。 卻說不清一首詩怎樣降臨。
時辰。 雨。 雷電和奔跑的馬匹。
偶然性。 穿透力和文字的磨練。
黑夜里微不足道的一縷光。
孤獨, 且被一支暗箭不由分說地射中。
中了。 便不再是原來的你了。
中了。 詩句便迷途不返了。
自此: 你和你癡迷的文字——
且苦且樂地盡享著綿綿不絕的恩寵與精雕細刻。
從此, 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2023.3.9
來到公園的時候, 紛揚飛舞的雪花已經密不可數了。 石階,枝丫, 沙灘, 它們都在興高采烈地試穿著一件天賜的銀裝。
拾級而上, 或俯階而下。 足下踩著白花花的銀子。 心想, 此刻, 我該是一個富足的人了吧。
看吶, 岸畔已是連綿茫茫的白了。 而不遠處的海水, 只在捧接雪花的瞬間嫣然一笑; 之后, 還是不移初容的藍。
1976 年冬天和2017 年冬天。 我兩次來魯迅公園, 都遇上了雪。 真的是一種天意?
在這里, 不用登高就可以看到海景; 就可以聽到海濤拍擊礁石的絕妙音樂; 就可以看到林立起伏的綠樹紅瓦。
每次來, 我總是在這里小坐。 我會在這里重溫先生的滔滔熱忱與高尚品德; 重溫先生鐵骨錚錚力透江山的文字。
我覺得, 在這里: 我離先生更近了一些, 離先生的精神更近了一些。 我看到: 就在此時, 有一片不羈而舞的最高處的雪花,正從空中飄下來, 飄下來。
2023.3 再改
這一刻的陽光。 撫照著秋陽下的那一叢菊花。
且令我深蘊在心里的所有倦意與惆悵頓時消散。
黃燦燦的菊花賜給我璀璨, 麗艷。
賜給我凜然, 蝕骨之疼, 和波及當今, 波及遠古的簫聲。
我知道, 黃昏漸深。 我正在一天天步入蒼老。
我將忘卻一切。 我也將告別一切。
只把善良和愛意留下。
只把它們留在心里。
努力著, 銘記著, 讓自己成為美好與純粹的一部分。
小小的一部分, 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2023.2.19 再改
何以有如此之多的舊事閃耀?
像葉子和花朵一樣, 它們已經凋落在歲月的塵土里了。
卻仍可以死灰復燃。
記憶是一只生著神奇翅羽且可以飛越時空的鳥兒。
濤聲近來又遠去。
窗前的墨菊在承接了霜意之疼以后, 綻放出許多花朵所無法抵達的艷麗與光芒。 亦如不計其數的舊事面無愧色的熠熠生輝。
當然, 在下一個黎明或黃昏, 這些舊事一定還會醒來: 它們有的興奮得手舞足蹈, 有的還流下了激動而不可抑制的淚水。
是的, 舊事如鳥, 它們是一群生著神奇翅羽且可以飛越時空的鳥兒。
2023.3.6
如此仰敬的海棠。 粉色與白的淋漓依舊。
在柳枝以遠。 在苦菜花以遠。 在《野草》 以遠。
這一刻, 那里各有些怎樣的述之不能的景致?
是誰說過: 懂得賞花的人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而我要說: 懂得惜花的人會有不一樣的憂傷和疼痛。
道是: 海棠依舊, 海棠依舊。 卻又見:
思項羽者日日少, 而過江東者日日增。
2023.3.20
肯停下來嗎? 總是不肯。
總有水, 總有愛, 不肯停下來。
美麗。 危險。 絕望。 就在這一刻。
開在夢里的: 不驚, 也不喜, 那一朵詩意的睡蓮。
夕陽正漸漸遠遁。
穿越茫茫沙漠的駝鈴義無反顧。
會停下來嗎? 水, 愛與痛: 不肯, 總是不肯停下來。
2023.3 改定
寒意之側, 有菊花在霜的刀刃上凜然而舞。
遠遠沒有結束, 年復一年的夢中尋覓。
哲人說: 得而復失罷, 失而復得罷, 結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一只鳥翱翔在暮秋曠遠的高空。 云朵白得無以復加, 天空藍得無以復加。
而許多人, 在守望與等待中領略并收獲了罕見的美麗。
襟懷繼而坦蕩起來。
是菊花, 還是菊花在霜的刀刃上的凜然之舞, 推遲了我的激情與想象力的謝幕?
2023.3.26
在小區(qū)散步, 甬道邊一叢小藍花默默開放。
開在春天里。 開在低矮處。
叫不上它們的名字。
小小的藍色花: 一大群形影瘦弱的乖孩子。
它們開得好可愛, 卻也開得讓人好心疼。
開在低矮處, 低到稍不小心就會把它們踩回泥土里。
我喜歡這群穿著藍色衣衫的乖孩子。
我喜歡它們。
我打心里喜歡這開在低矮處的春光: 微小, 活潑靈動, 叫不上名字的熠熠耀閃著的春光。
我要把這群乖孩子領回家。
讓它們自由快樂地住在我的詩行里。
2023.3.26
各懷心事的人們低低走動。 一言難盡的世界低低走動。
微風, 白云, 之后有綿綿淅瀝的細雨。
他從許多的舊事里領取些許溫暖。
然后, 去修那把破舊的二胡。
找不到合適的一根弦。 還缺少松香。
他還想修一修自己用耳朵聽來的人生風景, 世界上, 卻找不到屬于盲人的一盞燈。
他淚流不止。 一言難盡的世界低低走動。
他和他的二泉映月面帶倦容地在時光之里之外低低走動。
202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