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彪
2020 年初, 我們全家搬到西站附近。 搬家的過程, 可以說是一次對過往的審視和檢閱。 諸多的舊物, 在翻動和搬挪的過程中被抖落出來, 仿佛耕地時, 突然從土里跳出一只田鼠, 人和田鼠都被嚇了一跳。 衣柜、 櫥柜和書架上, 除了經(jīng)年的灰塵, 還遺留著許多被收藏的過往。 是的, 我又看到了外婆以前穿過的衣服,外婆清癯的身形, 如動畫一樣映入腦海當中。 我們把衣服折疊好,帶到西站, 是為了在將來翻找的時候, 再一次陷入此刻的沉思嗎?兒時的玩具, 給妹妹玩, 她也不會要, 這一次大家決定不留了,全都當廢品賣掉。 前女友早年送的書籍和相冊, 這些敏感的事物再一次呈現(xiàn)往日的波痕, 而我已無意再投入一枚石子。
搬家的過程, 難免會丟失東西, 媽媽的幾件衣物、 飾品, 繼父勞動用的零散工具和器械, 妹妹的玩具和作業(yè), 我的充電線、禮物和學生時代的獎狀(實際上也可能是扔了) 等等。 搬到西站,收拾妥當后, 我們輪流叫喚, 茶杯不見了, 拖鞋在哪, 你看沒看見吹風機。 忘性和收納上的混亂, 是要讓人見笑的。 或許這就是“不是一家人, 不進一家門”。
盡管丟失了不少東西, 但我可以保證, 我以前的書一本都沒少。 書架在爸媽房間, 他們不看書, 我便把書堆到他們房間。 只有少量的書, 被我擱在衣柜轉角的架子上。 我的房間可以稱得上是書籍最少的書房。 在這個狹小的空間, 我簡直就是一個逍遙的主人, 想看什么書隨便挑, 帶回我的書房, 看完再放回去就可以了。
網(wǎng)上購物的便利和實惠, 時不時會刺激人的購物欲。 買書便是其中一種。 看到書架上還不夠充實, 總是會買幾本經(jīng)典的書籍, 或者時下流行的書來填充。 書架上, 也總有一些買來或借來許久, 卻遲遲沒有閱讀的書籍。 下班之后, 興致使然, 我取下一本《罪與罰》, 關上房門, 拉攏了獨立世界的閘門。
讀俄羅斯大部頭作品, 這是一項艱深的工程。 不設身處地,很難想象極寒的天氣、 漫長的冬夜、 稀少的人口、 廣闊的土地、農(nóng)奴制的根深蒂固、 歷史上的諸多變革, 給這個民族的性情和思想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借由《罪與罰》 可以略窺一二。 讀外國文學著作時, 不少人會抱怨人物名字難記, 但記名字于我而言反而沒什么難的。 像《百年孤獨》 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他們一家的名字都處在一種循環(huán)往復當中, 反復玩味人物群的名字, 揣度馬爾克斯寫作時的心境也是件饒有趣味的事情。 因此,像拉斯克爾尼科夫這樣的經(jīng)典人物, 是很容易熟稔于心的。 如果是一部干枯無味的小說, 哪怕主人公叫趙一, 想必時間一久也不會有多少人記得, 且記不住也沒什么好惋惜的。 《罪與罰》 敘述的是一個線索并不復雜的故事, 圍繞大學生拉斯克爾尼科夫為了錢財, 持斧殺害當鋪主而展開。 這本書以精深的心理學和絕妙的說理而著稱。 品味全書, 可以發(fā)現(xiàn)以心理學著稱的這部作品, 令人印象深刻的心理描寫并不多。 從大學生的心理狀態(tài)切入, 全書的主要架構無非是“大學生謀殺前的準備和矛盾”, “謀殺老太婆時的緊張和慌亂”, “謀殺后道義與自我的沖突”。 以謀殺過程來說,余華認為, 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沒有用什么心理描寫, 而是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來豐富人物的心理, 比方說, 大學生作案后打掃現(xiàn)場,陡然發(fā)現(xiàn)袖子上的兩滴血漬時展露的驚恐, 令人印象極深。 縱觀全書, 不乏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 讓一樁殺人案, 在有限的線索中,輪廓逐漸清晰。 充斥其間的說理, 則讓一部巨著沒有淪為一本打發(fā)時間的偵探小說。 文字的樸實與厚重, 全書的深刻與震撼, 讓我對陀翁在西伯利亞的十年流放生活充滿了敬佩與尊重。 陀翁的其他作品, 也成了書單上的必讀書。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 心生去意。 我會在一個雪夜, 通過蟲洞,去往另一個平行時空。 這一次, 讓我停下的是茨威格, 以及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
讀完《馬來狂人》 和《象棋的故事》, 可以從文字中窺探到茨威格糟糕的精神狀況。 放在今天, 這個天才沒準會被視為異端。茨威格主要的活動時間集中在20 世紀上半葉, 如果他出生在19世紀中葉, 沒準會產(chǎn)生 “世界四大短篇小說之王” 這么一個說法。 當然, 我有一個容易遭到圍攻的看法: 從作品的藝術角度考量, 茨威格其實可以取代歐·亨利“三大短篇小說之王” 的位置。歐·亨利作品的可讀性是不容質疑的, 結尾的“反轉” 往往出人意料, 語言也幽默風趣。 但是, 從作品的深度、 立意等角度考量, 或許能代替那個位置的小說家還有很多, 譬如海明威, 馬克·吐溫, 魯迅, 芥川龍之介等等。 當然, 文無第一, 且“三大短篇小說之王” 的說法主要指在19 世紀活動的小說家, 也不必再糾結于此。
寫棋的小說我看過一些, 阿城的《棋王》, 麥家的《暗算》,儲福金的《棋語》, 雙雪濤的《大師》 等等, 韓國電影《神之一手》 也是一部圍繞圍棋和復仇展開的好作品。 到了 《象棋的故事》, 棋種已經(jīng)由中國象棋和圍棋, 變?yōu)閲H象棋。 我并不懂國際象棋的規(guī)則和玩法, 但這部小說徹底地征服了我, 以后每次提到關于棋的作品, 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這一篇。 茨威格徹底地征服了我, 不是用高超的棋藝, 不是對棋盤精辟的理解, 而是對人性的刻畫, 對人性細致入微地描摹, 讓人感受到茨威格對戰(zhàn)爭的憎惡, 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茨威格帶來了巨大的苦痛, 因此, 更為他走向絕路而痛惜不已。 主人公B 博士因為幫奧地利的富人托管財產(chǎn)而被抓。 為了逼他交出巨額財富, 侵略者沒有動用極刑, 而是將他幽禁于密室, 這間密室沒有窗戶, 除了床, 沒有任何家具,四面墻都是白色的。 沒有人和B 博士說話, 沒有娛樂手段, 他的精神受到了嚴重摧殘。 在一次審訊時, B 博士偷到一本棋譜, 于是, 他通過床單上的網(wǎng)格與腦海中的另一個自己對弈, 棋藝大漲, 卻也導致他“象棋中毒”。 出獄后, 他在一艘郵輪上, 輕而易舉就擊敗了當時的世界冠軍, 卻在第二局中, 因為對手的故意拖延, 誘發(fā)“象棋中毒”, 陷入焦躁和狂亂之中, 無奈放棄了比賽。
棋, 只是茨威格的一味引子, 他借此把戰(zhàn)爭的殘酷和對人的精神壓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作為讀者, 可以慶幸這篇小說找到了合適的背景切入, 但是, 又無法不為茨威格的悲劇感到不幸。 或許有時候, 命運就是如此殘忍, 親手鑄造了一個天才, 又要看天才毀滅。
除了小說, 還看得比較多的就屬詩歌。 國內的讀王維、 蘇軾、海子、 北島和張棗等等, 國外的讀博爾赫斯、 蘭波、 茨維塔耶娃、 辛波斯卡和特朗斯特羅姆等等。 有時候, 房門一關, 就好像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了。 其實不然。 透過窗戶, 可以看到窗外有雪密密地落下。 雪花被風揚起, 彼此碰撞, 在玻璃上凝結成窗花, 有書相伴, 極目凝望, 像宇航員在飛船中回望地球, 漆黑的寰宇也就沒那么讓人覺得孤寂了。
冬夜再漫長, 在南方, 也不可能出現(xiàn)極夜。 在有限的時間里,我更愿意讀一讀博爾赫斯的詩歌。 很難有人不愛博爾赫斯, 這位作家中的作家, 他的小說像迷宮, 詩歌像一件藝術品, 而且是那種看起來不事雕琢、 渾然天成的藝術品。 在這里, 我不愿意羅列他的詩歌, 就好比自然界中的壯景, 看別人拍攝的照片, 哪有置身其間用肉眼觀看更合適、 更痛快的呢?
很難想象, 我的書房——一個由書籍堆砌起來、 方方正正的紙質世界, 逐漸發(fā)展成一個巨大的珊瑚礁。 一本本書, 異化成鹿角一般的珊瑚, 或者一條海蛇, 一只海龜, 一條小魚。 各種動植物微生物環(huán)游其間, 構成了一個良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而我也只是異化成一只寄居蟹, 用小小的鉗子, 啃食著浩瀚書海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