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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往事

2022-10-29 19:25張香琳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吉米玩偶

張香琳

李年葬禮結(jié)束,黃風(fēng)旋在腳下,天空飄起腥味雨。眾人順陵園下山路作鳥獸散。男人牛仔褲,長腿疾行,右大拇指和食指夾支煙。他突然彎腰,臉漲紅,在一棵青柏旁咳嗽。

“山上禁火?!比薯樥鞠?,腳尖劃地,環(huán)顧四周說。

“第一次抽,會小心。”男人眼角水汪汪。

“李年向我提起過你,”她說,摘下胸前的小白花扔入垃圾桶。心想,一支煙不至于嗆成這樣。

男人抬頭看,眼前女子束根馬尾,額前劉海用銀色蝴蝶發(fā)卡向右別起,臉比那只蝴蝶俊俏。他不置可否地點頭。李年說過要介紹美女給他,但一直忙,不料臨了會在這樣的場合。問她,果然是。

“我開車,送你回家?”男人用腳捻滅煙頭,聲音沙啞。

“行!”仁順說。覺得身后刮來的風(fēng)格外冷。

男人重新點支煙,左手搭在方向盤上。兩人聊幾句李年,多數(shù)時候不說話。下車時,仁順做自我介紹。梁元點頭,神態(tài)還沉浸在哀慟中。女人凹凸有致的背影在河流一樣寬的路面上蜻蜓點水,拐過小巷消失不見。梁元打了轉(zhuǎn)向燈,掉頭離開。他想盡快趕到醫(yī)院接手李年留下的工作。

這是兩月前的事。過后,他老想起那女人頭上的發(fā)卡,后悔沒主動留聯(lián)絡(luò)方式?,F(xiàn)在,這話只能講給嘟嘟聽。嘟嘟是只棕絨大猿,前妻有次整理臥室時扔了它。他得知后半夜沖到垃圾角,挨個翻垃圾桶。幸好它還在,額頭頂著爛菜葉,四肢沾滿藥渣,臉臟得不成樣子。前妻捏住鼻子,看他鉆在衛(wèi)生間用毛巾蘸洗潔精一點點擦去它身上的污痕,惡心得想吐。他不想給她解釋為什么要這么做。兩人本已無話可談。十歲時,梁元和媽媽逛商場,百貨柜臺堆滿玩偶,其中嘟嘟四肢細(xì)長,圓鼓的肚皮,最大最野蠻,像動物園的園長。它和他對視,黑眼珠中有股憨憨的勁,沖他笑。他央求媽媽買它。這是計劃外的開支,媽媽放棄了給他買雙鞋的打算。他把它扛在肩膀上,很得意地捏著它的腳丫子蹦跳著走……高三那年,碰到下雨的夜晚,他就抱著它看窗外。雨絲在街燈的照耀下明晃晃地斜落,匯成水流卷走地上落葉。后來上大學(xué),考研,27年了,他習(xí)慣在入睡前拍它的背,對它傾訴幾句。只是現(xiàn)在,嘟嘟老用一只眼珠瞪他,另一只瞅向別的方向。前妻和他吵架最兇那次,順手抓起它,揪掉了它的兩只眼珠子。“你就活該孤老終死!”她詛咒他。他撲過去搶回嘟嘟,趴在地上到處找嘟嘟的眼珠子。再次抬頭時他說:“走吧,辦手續(xù)?!?/p>

當(dāng)然是指離婚。之前,她一直聒噪,他始終沉默。這天,他很爽快,除過房子,存款都給她?;丶液笏么致榫€替嘟嘟縫眼珠,但位置不太對,怎樣縫都不對。自此它完全是副患者的表情。他能感受到它的疲憊,因為他也是個病號。每次下雨,梁元的腳跟就會腫起來。這與職業(yè)有關(guān)。痛得厲害,只能吃西樂葆。幾年前剛吃這藥的時候,一小時可緩解疼痛?,F(xiàn)在不行,藥效越來越差。他問風(fēng)濕科的同事,說這病治不好,什么時候轉(zhuǎn)成類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什么時候再用藥。除了西樂葆外,他的背包里還有其他三種藥。兩種治胃病的,一種助睡眠的。他覺得吃黛力新根本不管用,睡眠沒法保障,更無法鎮(zhèn)定——尤其碰到胡攪蠻纏的人,憤怒就像顆火星,能把他的胸腔燃燒。今天上班就是如此。這令人恐懼。好了,再不用去想這些破事了,他自言自語,關(guān)了手機。過了幾分鐘,又打開。隔一陣再看一下。

手機出奇安靜,或許他暈倒的事情已在醫(yī)院傳開,沒人想看見他和李年一樣。

李年是梁元所在醫(yī)院燒傷科的主任。那天,一臺手術(shù)剛下來,一伙人魚貫沖進李年的辦公室。領(lǐng)頭的是患者陳松所在化工廠的老板,姓劉,肌肉健碩比熊高壯。

“陳松到底能治好不?”

“高燒多次,沒引起敗血癥,有效果,”李年說,“坐下,坐下!”

“坐啥坐?你給老子一句準(zhǔn)話,”劉老板手一揮,桌上一撂病歷飛在地,“能?還是不能?”

“在大部分創(chuàng)面沒被消滅前,誰也不能保證?!崩钅旮┥頁炱鸩v。

“你開出院證明,我把他拉回去準(zhǔn)備后事!”

“患者有希望!”

“那你寫張保證書,說十足把握治好他!”

“對不起,醫(yī)院沒這規(guī)定。”

“是沒這規(guī)定還是想多賺醫(yī)療費拿獎金?”劉老板用臟話頻繁問候李年,狂拍桌子說,“沒門!”

李年站起身,兩拳塞在白大卦的衣兜里,緊緊摁住,低頭從劉老板帶來的三個男人中間擠過。他們雙臂抱肩,門神一般。“對不起,對不起。”李年低頭指指手腕上的表,輕聲說,推開對面手術(shù)室的門。

重癥患者陳松和大夫李年,誰也沒想到李年會先走。

陳松剛?cè)朐簳r全身燒傷面積達78%,身體像段焦黑起泡的木頭,僅有口氣憋在鼻腔里。李年帶領(lǐng)助手搶救他,又?jǐn)?shù)次給他剝腐皮植新皮。陳松能用于植皮的自體皮膚極有限,既要設(shè)法維持他的臟器功能和全身狀況,又要盡可能快地修復(fù)創(chuàng)面,這是做手術(shù)的難度——如果修復(fù)的速度趕不上惡化的速度,那陳松隨時都會被死神抓脖頸拎走。

但現(xiàn)實是,死神選擇了李年。

梁元接替李年的工作。陳松的狀況時好時壞。清醒時會努力轉(zhuǎn)動黑白眼珠,沖看望他的人露出比鬼還凄厲的表情,多數(shù)時候在昏睡。

“人和財必須留一樣?!眲⒗习逡琅f來。

“我們會盡力,但燒傷患者的療程長是無法改變的,”梁元打斷劉老板,“你讓陳松的家屬來和我談!”

“把錢全扔在醫(yī)院,”陳松的女人哭得像個孩子,豐滿的身體抽噎個不停,淚珠飛濺到她山峰般的胸脯上,“萬一陳松活不了,劉老板說,那賠付給我和女兒的生活費就沒幾個了,求你給我娘倆兒一條生路!”

“我救陳松就是在給你生路對嗎?”梁元看定她的眼睛說,“你再想想!”

“要不你給我張保證治愈書。要不給出院證明!”女人僵直的脖頸支撐著高貴的頭顱,淚花瞬間消失。

被成功洗腦。梁元覺得和這個女人再談下去毫無意義,三十六計走為上。

“站住,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女人追在他身后,高跟鞋發(fā)出令人心驚的聲音。他繼續(xù)走,向著衛(wèi)生間。突然,女人跳躍撲上來,嘴里發(fā)出尖叫,抱住他的腿。

樓道光潔,照出幾道豎長的人影。梁元冷笑著站定,看自己的影子從腿彎處冒出個大瘤子。孩兒他爸還沒咽氣呢,你就另作打算啦?他憋著火。心里有種執(zhí)念,非要掙扎向前。他就不信了,都說“醫(yī)者仁心”,可這樣的家屬仁心在哪?

女人趴在地上,兩個長穗耳環(huán)隨著卷發(fā)腦袋的轉(zhuǎn)動左右甩。逼婚?醫(yī)生的老婆?還是?樓道有人低語,沒人上前勸和。梁元感到臉“嗖”地漲紅,喉嚨里似有火苗正上下躥,燙得胸口疼。冷靜。冷靜。冷靜。他抿緊嘴,憋住氣,直直站定。也不是不能開出院證明,問題是這里已是全省最好的三甲燒傷醫(yī)院,況且,陳松的病剛有起色。

“燒傷的皮膚能像長樹葉那樣快嗎?”

“寫保證書?救死扶傷可沒這道理。”

“讓陳松出院?高溫天氣再折騰,萬一皮膚大面積感染高燒,豈不是死路一條?”

梁元氣沉丹田,把沖到嘴邊的幾句話死死地、死死地向肚子里逼。他想到嘟嘟,想到嘟嘟那長短不一的毛,那都是被歲月磨蝕的。捊吧!他閉眼,任女人哀嚎,一遍遍回想著李年的忍耐。出事時,李年一臺手術(shù)從下午2點做到晚上9點。李年緊盯著監(jiān)護儀上的各個數(shù)值,手術(shù)進度和患者身上的各種管路。終于平穩(wěn),李年走出手術(shù)室,突然歪倒在樓道——沒搶救過來,心源性心臟病猝死。在公墓,梁元看到李年的愛人姚梅穿著黑風(fēng)衣,隆起的小腹,懷著二胎。李年曾說,姚梅給他生的孩子性別將來要湊成一個大大的“好”字,老了好有依靠。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一高一矮兩個保安跑過來,架起趴在樓道的女人。那女人兩腳亂蹬,手和土撥鼠一樣快,猛拽梁元的鞋。使勁扒。梁元邁不出腿,跌倒在地,一只運動鞋被女人扔向候診區(qū),另一只旋轉(zhuǎn)著飛向大廳的天花板。“砰”地掉下來。

“聯(lián)合詐騙,我要告到衛(wèi)健局去……”女人的聲音像根金屬絲,穿透醫(yī)院喧嘩的人聲,又尖又細(xì)地刺入他耳朵。“隨便——怎樣?!彼炖锕距?,一身冷汗,光腳走進消毒室。

窗簾縫隙鉆進一縷陽光,護士遞來一塊紗布,梁元手一顫,沒接住。紗布掉到綠色塑膠地板上,化成一團金黃的東西。梁元搖搖頭,看到一群小灰點飛來粘在他手中的止血鉗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向后退幾步,身體靠到手術(shù)室的墻壁上,冷汗再次涌出來。

“快叫人來接手!”他沖護士喊,感到眩暈。

我會死嗎,像李年一樣?他有點恐慌,左手扣住右手的脈搏,還好??隙ㄊ堑脱?,沒錯。昨天下午,某縣山火驟發(fā)送來幾名傷員,科室人手不夠通知他臨時加班到凌晨。早晨,他忘記吃早餐。

“只是暈厥,打了點滴就沒事?!北0舶参克_車把他送回家,輕手輕腳帶上門離去。他跌在床上,用嘟嘟的身體扣住頭。他知道生病的原因在哪里,但沒辦法解決。這幾年他老睡不好。通常晚上10點躺下,凌晨2點就醒。困倦,難受,還是睡不著。5點,垃圾清運車進小區(qū),他拉開窗簾看它工作,抽煙。之后,他就抱嘟嘟坐在汽車副駕,去環(huán)城路轉(zhuǎn)一圈,這成了習(xí)慣。所以,他從來都是全科室里上班最早的那個人。

手機突然響起。

“陳松家屬告你服務(wù)態(tài)度不好,要不你干脆休年假出去散散心?”科室副主任說話直截了當(dāng)。他知道他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

“那患者怎么辦?”他問。

“醫(yī)院馬上從市州調(diào)人,我已打了報告,”領(lǐng)導(dǎo)說,“當(dāng)然,你也得反思自己的問題。”

“好。”他掛了電話。沒有想辯解的絲毫欲望。

梁元把車子開得飛快。他不愿被阻止——被繁華、拐彎或商店的排隊人流阻止,這很暢快。塵土飛揚的石子路結(jié)束了。他看見他家的房子,院門前的合歡樹上立滿粉紅的扇子。它們是媽媽當(dāng)年最喜歡的花。

一只白貓在樹上,喉嚨里擠出嬰兒哭一般的聲音。見他來,跳下地跑遠。貓是在樹上捉鳥吧?他想。先用聲音禁住鳥,讓鳥犯懵,驚恐,發(fā)抖,再一襲成功??磥?,他的出現(xiàn)成功救了一只鳥。這讓他有點快樂。老屋鐵門嘎吱響,進入有股陌生的森冷,他打了個寒顫。如今,爸媽都掛在老屋的墻上。如果他們在世,一定會生他離婚的氣??墒牵瑳]辦法呀,命運就是愛這樣捉弄他。以前,他回家,爸媽給他準(zhǔn)備飯菜?,F(xiàn)在,他回來,只能給他們點三炷香……老屋空曠,風(fēng)推著幾片樹葉滿院跑,他發(fā)了一會呆。說實話,一個人如果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的死亡,會一直以為他們的存在是無止境的,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也是無止境的,但事實證明,他錯得很過分。

他去了河邊,那是條東西走向的河流,河上漂著幾只鵝。它們在戲水,長脖頸分外柔軟。河岸水淺,水流穿過石板縫發(fā)出咕嘟咕嘟的細(xì)響。梁元抱來嘟嘟,拍拍它的肩膀。嘟嘟依舊瞪著那只歪斜的眼,搞不懂它在想什么。其實,梁元曾經(jīng)有些朋友。后來,他們都忍受不了他和他們在一起時每隔半小時甚至更短時間就會響起的手機,而他講起來老沒完沒了,凈是些患者、死亡、病情處理或者給病人家屬甲、乙、丙的解釋。要不他就萎靡不振,常在他們聊天時打盹,喝酒時更甚。他說他有失眠癥,他們都很理解他,但以后主動打電話約他飯局的人越來越少。何況他又離了婚,更沒出門的心情。

他把嘟嘟按在河里,他覺得嘟嘟病了,滿身污垢,遍體鱗傷,和自己一樣。它不只是需要洗澡,它還需要遠行,應(yīng)該隨水而去。他丟開手,看它在河上沉浮。他想象著自己的沉浮。他跟著它在岸上跑。那幾只鵝也追著它。嘟嘟在水中起起伏伏地掙扎,有那么一瞬,他看見它正用那只歪斜的眼瞅他,哭,為這沒有方向的打旋。他沖進河流,一把撈起它,灌了兩腳泥。

站在河流的拐彎處,他抱著濕漉漉的嘟嘟,為下一站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感到迷茫。難道真要應(yīng)驗前妻的詛咒?去你的!他索性躺在河岸上的草叢里,閉眼冥想。午后的陽光熱烈,明亮,眼前一片橘紅色。他記起李年說過,有個特殊的地方,值得他和嘟嘟去一次。

百度,導(dǎo)航,地址沒錯。竹籬笆墻,青石甬道,橘紅色月季開得正憤怒。這是座隱藏在城郊的老房子,爬山虎的葉子從地下向上覆蓋著它,屋頂站著兩只鴿子理羽毛,用警惕的紅眼珠瞅它。大門敞開,院里石桌,石椅,柏樹枝葉青翠。梁元咳嗽一聲,放輕腳步掀簾進入。是間素凈并且三面陳列著貨架的套間房。套間里有張工作臺,一個老頭子正埋頭在忙,佝僂著背,白襯衣晃蕩在身上,有點寬大。

“有事嗎?”老人戴眼鏡,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說,“隨便坐,你看我這糟糕眼神,每天也就十點到兩點的光線能用,你稍等?!?/p>

“是我打擾了!”

老人擺擺手,再不說話。面前擺著工具,鑷子、針線、剪刀等。熟悉的場景,與醫(yī)院手術(shù)室無多大區(qū)別。梁元示意老人先忙,把在外面車頂上曬太陽的嘟嘟抱進來。他和它并排坐在外廳的候診椅上。

老人伏案在工作臺前,身體保持著躬身45度姿勢,手邊茶杯空著。梁元轉(zhuǎn)了一圈,找來水給他續(xù)上?!昂昧耍崩先耸掌鹗掷锏墓ぞ?,對坐在他對面的小貓熊說,“這下你可以回家了,背上小書包?!?/p>

玩偶小貓熊不說話,用憨態(tài)對老者,嘴角笑成月牙兒。

“貴姓?”老人扭頭問梁元。

梁元趕緊自我介紹。又補充說,“聽朋友講過這里,今天慕名拜訪?!?/p>

“你的玩偶怎么了?”

“它病了?!?/p>

“為什么不買個新的?”

“你懂的?!绷涸f。

“如果能找到替代就別修了。修補的花費比另買一個貴,”老頭子表情古怪,一點都不笑,“但如果你認(rèn)為是親人生病了,那就得管它。是這個意思嗎?”

“它如果能恢復(fù)青春,多少都值!”

“那好吧,小伙子,先填張病歷卡?!?/p>

這事梁元太熟悉,他把嘟嘟放下,執(zhí)筆寫得飛快。

“眼球需要復(fù)位,肌體表面裸露部分需要植毛,損傷的腿、胳膊、皮膚需要一比一還原。這樣吧,兩個月后你來領(lǐng)它回家。”

“這時間,太長了吧?”

“呶,排隊手術(shù),”老人拉開身后的布簾。那里又有些玩偶,有手或腳被扯斷的,嘴巴歪的,缺耳朵的,掉眼珠的,沒腳趾的。有的身上有污漬,有的軀體已干癟。

“每年我都會收到上百個這樣的玩偶。它們從各地上門來問診。有患白內(nèi)障的、軟骨癥的、牙齒磨損的,還有許多的燒傷……” 老人邊說邊給那些破損的玩偶排序號。

“求您,能不能給嘟嘟提前?”梁元說,“我,我每天有限的一點睡眠都得在它腿上度過?!?/p>

“這習(xí)慣好多年了吧?”

“是。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特殊時期它都在,”梁元說,“結(jié)婚,父母親的葬禮,還有我和前妻分手時。她忍受不了我的忙碌。而我的確分身乏術(shù),在醫(yī)院我算是骨干。骨干的意思您懂。我可以住在附近等您修復(fù)它嗎?我有三周的假期,可以給您幫忙?!?/p>

“住在附近等?”

“是的?!?/p>

“只要你不心疼花銷,算你個急診好啦!”

“我以為像我這樣的人不多,沒想到?!绷涸杂种?。

“其實,能來我這里治療的玩偶都是有故事有生命的。它們中有去世父親花光身上所有錢,從緬甸給女兒帶回的芭比娃娃;有和某個男孩走過歐洲十多個國家,度過留學(xué)時光的小烏龜;有陪著兩次自殺未遂的抑郁癥女孩走出困境的海豚;還有只27歲的小老虎,在陪伴了心血管醫(yī)生27載之后,繼續(xù)陪伴著他剛出生的寶寶……”老人又說,“如果你想聽故事,她可能會講得更生動些。”

“誰?”

“我女兒。她正忙,估計明天會回來?!?/p>

“好的!”梁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皮膚老化癥加抑郁,首先得找回它的魂,”梁蒙德對仁順說,“快拆洗吧,那個魂不守舍的家伙就在附近賓館等它?!?/p>

“它的主人嗎?”

“是。他說他離了它一刻睡眠都沒有?!?/p>

“女人?”仁順好奇。貨架上的嘟嘟,淺灰色肚皮棕色皮膚,一只歪眼珠斜瞪著她,病懨懨。

“男人,”梁蒙德抿口茶,“他求我手輕點,說他的玩偶怕疼。對我叮囑許多話。”

仁順從貨架上抱下嘟嘟。它的手臂垂在仁順背上。

“你好呀!”她拍拍它的腦袋,戴上口罩,和它面對面坐下。先用干毛巾給它洗把臉,再從屁股處找線頭打結(jié)的地方,用針挑。

“不疼不疼,不會痛的?!彼f。

嘟嘟的左眼閃過一絲狡黠,笑得開心。它也喜歡美女。

灰塵帶著陳舊味道鉆進仁順的鼻孔。其實,每個來這里的玩偶都有這個味。吉米身體拆開時也這樣。吉米是媽媽送的禮物。媽媽車禍去世后,吉米的鼻子被仁順磨平了,懷里抱的胡蘿卜也干癟了。仁順想讓吉米回到最初的模樣,于是爸爸梁蒙德就從畫圖到配料,制作了許多圓圓扁扁的鼻子,讓仁順挑。她選不出來哪個更像。終于,在爸爸換到第30個的時候,仁順哇哇哭了,說,這是我的吉米。

仁順抱著吉米,和它談心說話,互蹭鼻頭。就像和媽媽重新團聚。

梁蒙德由此也找到了愛好,他注冊網(wǎng)店,專為那些年齡超過二十歲、三十歲,甚至四十歲的玩偶洗澡、修補、換填充物,盡量恢復(fù)其原貌,再寄回給它們的主人。而它們的主人也是從網(wǎng)上了解到他的手藝,帶上玩偶乘飛機坐高鐵或大巴從各處來,還有郵寄來的。剪刀、鑷子、刷子,梁蒙德右手使針線,左手抱玩偶,眼鏡垂在鼻梁上認(rèn)真工作。他和玩偶交流。并在客廳置辦了幾套原木貨架,修復(fù)好的玩偶排排坐:洋娃娃、土娃娃、大象、企鵝、熊貓、海豚、駱駝……它們神態(tài)各異,看起來都蠻精神,新的一樣。再仔細(xì)看,還是有區(qū)別,它們都有時光的舊色,抹不去的那種,靜靜坐在那里,等著回到主人的懷抱。

院外有吉普車駛進的聲音,一個別著蝴蝶發(fā)卡的女人從車上跳下來。

“你好!”仁順沖眼前這個眼眶深陷寂寞的男子淺淺一笑,說,“和你的嘟嘟在休假吧!”

“你怎么知道?”梁元愣住。眼前的女人與他兩月前見到的完全不同:這次她的頭發(fā)是盤起來的,蝴蝶發(fā)卡在耳畔,脖子后面有浪花般飛濺的碎發(fā),身穿寶藍色泡泡衫,牛仔褲,高幫運動鞋,那種苗條和動力十足的裝扮一看就是多年堅持運動的結(jié)果。

“不然呢?”仁順說,“我親爸?!彼块g努努嘴。

他跟著仁順進廚房,說,“你怎么知道它叫嘟嘟?李年都給你講過些什么?”

“我知道你的事可太多了?!比薯樞Φ靡荒橁柟?,“想聽嗎?”

“不明白,我倆只見過一次。”

“以后你就會知道?!?/p>

“每件玩偶修復(fù)起來都很慢嗎?”梁元轉(zhuǎn)移話題。心想,真是的,有點尷尬。他跟著仁順進廚房。

“基本上是。通常顧客在網(wǎng)上咨詢的時候都會對玩偶的狀況描述得極度克制,說只有一點點地方需要縫補??傻饶愦蜷_包裹,你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了。有些玩偶近乎破碎,衣服像透明的糖紙一樣脆,還沒等加固,頭和身子就炸裂了,棉絮從四面八方突圍出來。所以每次只能拆一點點,修補一點點。我爸說,輕柔地開口和縫合,是對每位病患的基本尊重?!比薯樥f。

“他對每個玩偶都這樣?”

“是哦。我爸可真把玩偶當(dāng)孩子。有時他會視頻給玩偶主人說,‘你的娃娃正在洗澡。我先用暖風(fēng)機第三擋給它吹干?!?,‘我的手溫會傳輸?shù)矫q上面去,一般不會大于50度,它不會感冒?!扪a時他先拿筆刷輕掃玩偶表面,恢復(fù)老舊布料的記憶。再在5倍放大鏡下植絨、修剪,一針一線調(diào)整玩具的凹凸和毛絨。一套工序下來,幾乎每只玩偶都需要漫長的工期打底。三十歲的玩偶,就要用三十年前的線料。我爸曾為修復(fù)一只布偶腦袋耗費整整四個月,騎電摩跑遍大大小小的商場,只為買一種特殊的絲線……

“修補時什么是最難的?”

“當(dāng)然是大清洗環(huán)節(jié)。對于洗澡這件事,我爸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為了避免布料出現(xiàn)褪色或腐蝕問題,他先給玩偶“皮試”。確認(rèn)沒問題后才動手清洗……還有,我爸會設(shè)計玩偶的鼻子和眼睛,能做到一比一的還原,這當(dāng)然和他原來的職業(yè)有關(guān)。他原先在科研所工作。所以,在他那里,玩偶和原來一根頭發(fā)絲的差別都不能有。當(dāng)然,哪怕是0.1毫米的微距,主人也可以通過視頻一眼辨認(rèn)出來。有次因為一個玩偶的嘴巴,我爸調(diào)整了三天,差點累倒?!?/p>

“為什么支持老爸開這樣一間鋪子?”

“吉米的事讓我發(fā)現(xiàn),逝去的時光可以寄放。不過,說實話,玩偶的故事,悲傷要占大多數(shù)?!?/p>

梁蒙德那里梁元幫不上什么忙。仁順借給梁元一本書,惠特曼的《草葉集》,非常好。白天,梁元驅(qū)車去幾里地外的農(nóng)家樂,聽鳥叫,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讀會書,或者聽聽音樂。山林里的寂靜可以讓人回到最初。到了晚上入睡前,他去金家取回嘟嘟。

“為什么你這么了解我,而我卻對你一無所知呢?”梁元對仁順說,“這不公平。”

“想公平?”仁順掩嘴笑,“這是什么訊號?”

“開門見山說,如果李年在,一定想當(dāng)個成功的月老,不是嗎?”

“沒錯!”仁順扭過頭,有些羞澀。她說,“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好主意。”

兩人步行到鎮(zhèn)上,有座小酒吧,粉藍色燈光打在簡易的招牌上。一碟煮花生,兩瓶罐裝啤酒,兩人對飲?!靶r候看武打片著迷,”梁元說,“于是我削把木頭劍,把嘟嘟綁到背上陪我去殺敵,你猜怎么著?”

“敵人是誰?”

“一群羊。”

“結(jié)果呢?”

“老挨木頭劍戳疼屁股的頭羊瞬間發(fā)怒了,直接把我抵到羊圈外面去。幸好有嘟嘟保駕,否則我滿口牙齒難保?!?/p>

“我也曾想吉米能幫我長雙翅膀,天天對她祈禱?!?/p>

“哈哈哈……”兩人相視而笑,都覺得這個夜晚勢必會成一個妙不可言、記憶永難忘的夜晚。

到了嘟嘟調(diào)整雙眼角度的階段,梁蒙德征詢梁元的意見。梁元給他看小時候和嘟嘟在一起的老照片。十幾天過去,梁蒙德從給嘟嘟清洗、配料、編織到調(diào)整它的神態(tài)、手感,都盡力做到與梁元初見它時的記憶不差分毫。對啊,梁元第一次看見嘟嘟時,嘟嘟就是這個樣子:四肢細(xì)長,圓鼓的肚皮,最大最野蠻,像動物園的園長,它和他對視,明亮黑眼珠中有股憨憨的勁,沖他笑。

嘟嘟治愈那天,他抱著它,和仁順一起走進酒吧小酌。又走出小酒吧,走在恍惚的月光下。有那么一瞬間,他看到嘟嘟的頭上開出一大朵玫瑰花,絢爛得很。他真想把這朵花和嘟嘟、連同他一起送給仁順。是的,聽多了仁順講的故事,你就能明白,修補不僅僅是修補。還有許多玩偶,即使遍體千瘡百孔,也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使命。

梁元自信他仍然是每天最早到科室的那個人。

“嗨,早!”辦公室西南角有個人站起身說,“真是好氣色呀!”

“你,新來的?”梁元愣愣地。

“重新認(rèn)識一下,”仁順沖他做鬼臉,說,“我,梁仁順。李年的愛人姚梅是我閨蜜。”

“怪不得?!绷涸谧燧p聲咳,笑容潮水般浮上來。真是的,他想,這個穿著白大褂的仁順比前天他見的那個女人更精靈古怪。轉(zhuǎn)頭,他看見走廊里有個病人正在緩慢地走。沒錯,是陳松,他正被劉老板和他的豐滿女人攙扶著:“對對,走,一、二、三!”

“呵呵,他們依舊是陳松的好兄弟,好老婆,”梁元苦笑著對仁順說,“你看,我是大惡人。”

仁順微笑著向他豎起手指,堵在嘴上。

又一個春天。梁蒙德的胃口和過去相比差了許多。

“你們丟下我太久了。”梁蒙德對女兒說。仁順應(yīng)承著,替他系上口水巾。心想,他真是要老糊涂了。今天,爸爸與往常不一樣。他坐著,胳膊搭在輪椅扶手上,兩眼盯著院子外面的合歡花,嘴里慢慢地咀嚼。夕陽映在他長滿老年斑的面孔上,使他顯得格外滄桑和疲憊?!拔覀儾贿^是連續(xù)值了三個夜班,”仁順邊給他喂飯邊用紙巾幫他擦嘴,解釋說。

“這職業(yè)就沒個消停?!绷好傻伦炖镟洁熘従彽剞D(zhuǎn)頭看風(fēng)景,看樹上的鳥。實在沒什么可看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仁順一眼,把懷里的吉米遞給女兒。

生病這些天,他一直抱著它。吉米大耳朵耷拉著,表情憂郁。

“昨晚做夢,你媽媽說,讓吉米陪你,”梁蒙德說話慢得就像時針跑了一圈,“我去陪她。”

“不?!比薯樁紫聛?,把頭枕在爸爸腿上,淚水從眼角斜斜滑下。

火星上一塊隕石落到地球上的某天,梁元和仁順帶著嘟嘟和吉米去旅行。退休后,有的是大把時間。他們在新疆買了兩匹馬,準(zhǔn)備騎上四千公里回家鄉(xiāng)。藍天藍得純凈,馬兒行走很慢,大家走走停停,尋覓著這樣那樣的野花和石頭,樹葉和昆蟲。這樣逗留兩年后,他們又乘飛機去了國內(nèi)最大的那個海島,在大得沒邊,深灰色的海面上坐條木頭船渡海去另外一座小島。聽說,小島上有種他們從來沒品嘗過的海鮮和沒見過的紅樹林。

船很古老,原木造的,沒有漆,也沒有任何裝飾。中年船工全身曬得黝黑,穿短褲,白色背心被海風(fēng)吹得松垮,灰黃。他赤腳蹬響柴油機,馬達“達達達”地響,木船破浪前進。幾條銀色大魚從船舷邊猛躥上來,美美嚇?biāo)麄円淮筇?。很快,暴雨追來了,千萬滴雨砸到海面上全是圓圓的小坑,船像是緩緩行走在沸騰的大鍋里。只是不多幾片烏云,流溢完灰色的情緒后化為絳紅色的晚霞落在海面上。晚霞推著咸腥的海風(fēng)散漫吹,吹得他們四個直流淚……后來的后來,梁元和仁順相繼老去,只剩下吉米和嘟嘟。它倆去了森林,經(jīng)常依偎在一起,看蝙蝠在月亮下面飛,越飛越高,沒有多少悲傷。秋天,吉米的大門牙掉了,嘟嘟爬樹摘柿子給它吃。而家人們的照片則被它倆動手掛在山洞的墻壁上。它倆覺得,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永遠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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