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妻子急急慌慌地告訴我,好多好多鳥兒飛進菜園子,把白菜葉子啄得不像樣子了。我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朝菜園跑,結(jié)果除去白菜葉面上密密麻麻比針眼兒大不了多少的網(wǎng)眼兒,就只看見兩三片兒羽毛。
白菜葉面上的網(wǎng)眼兒,清新自然,勻稱別致。乍一看,就像某種靈物用心拷貝出來的無數(shù)可愛的小眼睛。
鳥兒真的來過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去另外幾壟地畦看了看,那些生菜、包菜、菠菜、大蒜、小蔥,還有塘蒿菜和剩在那里忘記拔了的幾棵白蘿卜都纖毫未損,莖挺葉茂,在二月初春柔和微潤的暖風里,還是那么“體面”,那么“光鮮”,那么“富態(tài)”。我不放心,如小時候幫老祖母尋找不小心掉落在屋檐下的那根給祖父磨爛的衣領(lǐng)打了一層又一層補丁的細針一樣,我彎腰屈膝,將畦與畦相隔的窄巷淺溝以及菜棵之間的空隙地帶又一一搜了個遍,那種因場面一度失控而枝折葉碎掉落一地的慘不忍睹的一幕,我最終沒能第二次看到,手中拾到了兩三片兒云輕絮白的鳥羽??赡苁且驗槲柫说孛娴某睔?,我“噗、噗、噗”連吹兩三口氣,那鳥羽在我手心里打了幾個滾兒,便翻轉(zhuǎn)著身子一顫一顫地落在畦溝里。
我納悶兒了不到一分鐘,就恍然大悟了:
鳥兒興許是有潔癖的靈物,不是隨便什么葉子都能入它的“法眼”:奇形怪狀長相不周正的,不啄;老而起筋難以下咽的,不啄;枯黃生斑色彩不飽滿的,不啄;氣味濃郁刺鼻難聞的,不啄。
一個天上飛,一個地上走。這種帶有文藝氣質(zhì)的吃相,鄰居家一驚一乍的那群公雞母雞是搞不出來的。
二
當初,誰也不曾想到,一塊拋荒多年的老荒地竟還蘊藏著那么大的潛力,根本用不著施肥,隨便撒一把種子,入土瘋長,莖青葉綠,水靈鮮嫩著,藤壯果熟,香幽味甜著,惹得鄉(xiāng)鄰們嘖嘖不已。也惹得鄰居家因喜歡犄角旮旯兒到處胡躥亂跳、扒灰踩窩而被關(guān)進柵欄兒內(nèi)的那幾只公雞母雞,突然全都擁有了連它們的主人也無法想象的爆發(fā)力,如同信心滿滿要破紀錄的跳高運動員,一只一只“咯噠咯噠”著越過高高的竹柵欄兒飛出去,一路沖鋒而來。
如果不是那天我抓了個現(xiàn)形,我還不知道原來是這幾只缺德的家伙干的壞事。
那群發(fā)脹的雞,純粹是肚子飽了眼珠子沒飽。它們的主人,也就是我那個勤快的女鄰居,將白飯黃糠都拌在紅塑料盆里,旁邊盛了一土碗水,又回到屋里捧了好大一捧金黃壯鼓的玉米粒兒撒在圍欄里,扛起鋤頭出門前還順手扔下一小抱剝下來的人不能吃的老菜葉,但它們就是不吃不飲也不啄,偏偏相中了我家菜園子里的蔬菜。吃多少啄多少也無可厚非,可它們明明是吃飽了撐得嗉子鼓脹,還要厚著臉皮不知飽足地啄。
確實過分了,欺人太甚。
看看,空心菜、西紅柿秧、茄子、絲瓜,不是藤斷,就是枝折,不是葉碎,就是花落,一園狼藉,慘不忍睹。就連我第一回嘗試著栽種的那一排長勢很好的秋葵也沒能幸免,剛結(jié)的比嬰兒手指還要細還要短的秋葵綠果,也脫落三四顆。更令人惡心的是,青綠茂密的韭菜葉尖上,沾著好幾片稀稀的溏雞屎。
關(guān)不住鄰居家的雞,還管不了自家菜園嗎?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從鎮(zhèn)上用摩托車馱回好大一卷兒刷了綠漆的鐵絲網(wǎng),砍削十多根硬木樁,“嘭嘭啪啪”弄了大半天,將菜園圍起來了,僅留一處柵門供人出進。
我這個綠漆鐵絲網(wǎng)和鄰居家的竹柵欄,高矮相差不到哪里去,但鄰居怎么也關(guān)不住自家的雞,我卻成功地將雞攔在了菜園外。
因為這事,晚飯時,妻子還往我碗底埋了兩個荷包蛋。
三
但鳥兒飛進菜園子,白菜葉子被啄得不像樣子了。請關(guān)好您的鳥兒!這樣的話我找誰說去?
鳥沒有主人?;蛘哒f,鳥是鳥自己的主人。
那就心平氣和地,好好跟鳥兒溝通一下。但我如何開得了這個口?我就是再將跟鄰居說過的那些道理原原本本在鳥面前重復(fù)一遍,鳥也聽不懂人話啊。
妻子提醒我,要不要扎個稻草人,嚇唬嚇唬鳥兒。
這的確是一個善良又很詩意的辦法。小時候,稻田菜地里隨處可見,就像鄰村那個“老爺爺”,手里揚著一根荊條,總是裝著要懲罰那一大群調(diào)皮搗蛋的孫兒孫女。說實話,那時候鳥兒跟我們確實很親的。不說家燕這種候鳥無論遷徙到多遠的地方,每年春天回來時都還是直接將巢壘在去年的屋檐和房梁上,就是麻雀這種活潑得有些過分、好奇心又特別強的鳥兒,也喜歡住得離人近一點,將窩安在庭院里的某棵果樹上,甚至就方便,隨便叼些枯草碎枝在人家椽條瓦楞間的縫隙里安安心心住著。至于紅嘴長尾的喜鵲,雖然不喜歡和人住在一起,但卻還是隔幾天就要飛到村子里,高高地落在人家飛翹的屋脊上,“??、噓噓”吹幾聲歡快的口哨,好像它們又有什么喜事好事急于向我們炫耀?,F(xiàn)在,這一切卻都變了,燕子不再在房梁上銜泥壘窩,因為老式木屋都拆了。我們現(xiàn)在都住進水泥鋼筋的樓房,麻雀也經(jīng)常躲在村后山林里,不會趁你端起土碗吃飯的時候來到庭院里嘰嘰喳喳,一會兒檐下,一會兒樹上,而那些儀態(tài)莊重雍容華貴的喜鵲,更是好久沒看到了,水泥樓房沒有如鳥翼凌空的漂亮的屋脊。
這三四年,我的菜園年年壟翠畦綠,蜂飛蝶舞,鳥兒卻失蹤一般,再沒現(xiàn)身。
四
菜園本是我家的一塊老荒地,從我家往西側(cè)走五六十步也就到了,很近。剛分到我家時還種過幾茬水稻,秧過幾回油菜,但后來父親在老荒地的東北角挖了一口吃水井,因怕打農(nóng)藥污染井水而拋荒幾十年,什么也不種了,任由雜草瘋長,灌木叢生。
要說我親手毀掉了鳥兒的家園,那是太抬舉我了。遼遠的天空和更為廣闊的原野,才能收藏飛翔的翅膀,成為鳥兒永恒的家園。但毫無疑問,荒蕪幾十年的老荒地,是一片不可多得的百草園,南來北往的候鳥早把這兒當作最理想、最豪華的驛站。水豐草茂,食宿免費,而且有草籽野果這些鳥類最喜歡的天然美食,入住者無論來自何方,無論屬于哪個種族,身著怎樣的羽衣霓裳,都一視同仁,只要不亂丟亂扔糟蹋浪費,皆可隨便享用。
而這一切,將不復(fù)存在。
長了幾十年的雜草灌木剛割到一半的時候,幾只鳥兒盤旋著飛了好久,我以為它們是來湊熱鬧的?!皣u,噓噓”,我嘬起嘴巴逗鳥,又朝著深冬無限高遠的天空舉了舉鐮刀,繼續(xù)割草。后來我又將那些本就枯干又曬了兩三個冬日暖陽的灌木雜草一把火點了,燒成灰肥,焰火猩紅,濃煙翻滾。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又來了一群鳥兒,呼一下,由這邊山墻飛到那邊山坎;呼一下,又從那邊山坎上飛回這邊山墻。嘰嘰喳喳,急切,短促,慌亂,悲傷……
一瞬間,我的內(nèi)心突然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
但那時荒地馬上就要變成菜園子,而且,我的鼻翼仿佛聞到了蒜辛、韭香與瓜甜,我的眼睛也好像看見了白菜白、青菜青,還有辣椒的綠與紅、茄子的褐與紫。我如果半途而廢,讓妻子天天去菜市場為著那些農(nóng)藥化肥喂出來的大棚蔬菜討價還價,就算是妻子不埋怨,我那些近兩年沒有外出打工的鄉(xiāng)親們也肯定會笑話我,笑我懶惰成性,開荒連個菜園子都搞不起來!
五
現(xiàn)在,鳥兒飛進菜園子了,我必須跟它們見個面。
這也是那天我一聽到妻子的話以后轉(zhuǎn)身就朝著菜園跑的原因,但遺憾的是,那些鳥兒已不知去向,只在白菜葉面上留下那么多的碎孔細洞。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它們匆忙間留給我的很有個性的蓋章或簽名,此去多年,時間證明一切,便都不再記恨,它們剛剛造訪過,而且還啄了我的白菜葉,味道不錯,特此告知。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而是離開之前全體列隊又在同一號令下齊刷刷睜著各自清澈的眼睛,向我表達它們未經(jīng)同意就擅闖此地的真誠的歉意。
連續(xù)三天,我下班回來進家門之前,都是直接去菜園。菜園靜悄悄的,心中假想過很多次隔著綠漆網(wǎng)格遠遠就能看到的那種邊歌舞邊啄菜葉的熱烈場面并沒有出現(xiàn)。第四天大清早,我拎著公文包準備去上班,剛走到一棵矮油茶樹背后,耳中突然響起嘰嘰喳喳一陣啼鳴。下意識地收住腳步,人站定在茶樹背后,透過茶樹枝葉密密的縫隙,我看到菜園里有鳥兒在飛。但這種遠距離的偷窺,根本看不清楚,何況晨霧未散,油茶樹所處的位置又太低,我無法看到鳥兒棲落菜園啄食菜葉的情形。不怕你笑話,我那時已經(jīng)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砰砰跳,卻還彎著腰一步一步沿坡往上走。這確實有點冒險,但幸好鳥兒一時被我的菜園迷住了,沒聽到有人的腳步聲正在靠近,不然轟地一聲飛得無影無蹤,而我這些天所有的期待又要落空了。
看到整個菜園了,而且感覺已經(jīng)到達那個極限位置,還是不敢直腰,右腳在前左腳在后,屏氣凝神地站定在那里,從衣兜里慢慢掏出手機,橫舉在額前,將焦距拉到最近。一群鳥兒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非?;顫?,身子比我的拳頭還要小。除了本地常見的燕子、喜鵲、麻雀、杜鵑,還有烏鴉、貓頭鷹和稻田里的禾雞,以及能在河水里扎猛子憋氣的小鸊鵜,我也叫不出多少鳥名,但我敢肯定,正在我手機屏幕上又跳又叫的不是百靈,而是山麻雀??茨且簧砺榛业拿?,再聽那嘰嘰喳喳碎片式的沒什么章法的叫聲,平時又不講究如何運用氣息來發(fā)聲,當然比不上“科班出身”的百靈。不過,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我又重新看到鳥兒飛進菜園子了!
我想弄清楚,它們是不是幾年前我割雜草灌木時曾經(jīng)來過的那一群。不過,這確實很難。小時候喜歡鳥,是因為鳥鳴悅耳,而且鳥兒展翅在高遠遼闊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是令孩子們天生好奇并向往的。當然,孩子的喜好還是有點自私與殘忍,不是掏窩取鳥蛋,就是縛了鳥足讓它在地上飛,手里的細線一直攥得緊緊的,等到鳥兒急死了,又要葬一堆鳥墳,瞧著那一抷黃土,竟還會生起稍瞬即逝的小悲傷。長大后,我也還喜歡鳥兒,對于那些用銃打白鷺,或拿套專捕竹雞的人,雖不敢當面阻止,但在心里深惡痛疾。
我敢肯定,此刻正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歡歌快舞的山麻雀,和幾年前的百分百是親戚,也住在菜園后面草深林密的山上,但它們都收到了老荒地不復(fù)存在且所有雜草灌木全被那個人毀掉的壞消息。
到底是哪一只山雀最先偶然發(fā)現(xiàn)我的菜園子,悄悄落下來,獨自啄食那些白菜葉子,覺得口感還不錯,就回去喊幾個在家的同伴。而后來,恰巧另外一只山雀兄弟也偵察到一個同樣好的地方,而它口才不行辯不過那個兄弟,因此耽擱好幾天,昨晚才重新合計好,趁晨霧未散露水未干解決今日的團體早餐。
現(xiàn)在還沒有精力去想這個問題,我不能分神,手機屏幕中心稍微偏右一點的位置上,有一只雀兒恰好正面對著我。我有點緊張,連呼吸都不敢像平時那樣重,不敢讓鼻息直撲手機屏幕。這只大膽的雀兒,它竟仰起小小的腦袋,快速地晃幾下,又埋頭在它棲著的白菜葉上特意點啄兩三下,又仰起小腦袋,細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也不知它在喊哪一個,但我看見屏幕不遠的左上角有一只雀兒突然起飛,滑到它的身后,輕輕落在白菜葉根處。哪料這一驚,那片本來挺括的白菜葉面突然向下一軟,它力氣實在是太小了,連兩只小小的雀兒都撐不起。先前的那只雀趕緊振翅而起,屁股轉(zhuǎn)向我,面朝還站在菜根處的那只雀,嘰嘰嘰,喳喳喳,匆匆交代幾句,就將這棵白菜完全讓給后來的那一只獨享了。
我嘴角突然莫名地抽動一下。現(xiàn)在想想,我如一時沒憋住笑出聲來,雀兒們都會因吃驚而猛然回首,一邊迅速拍翅高飛,一邊肯定還要嘲笑我的少見多怪:那家伙,大概是園主吧,笑得好難看!
是夫妻,還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或者只是早出五服的同族親戚,尋常鄰居,我也無從知道。它們的五官長相、身材體態(tài)、羽衣膚色,以及飛翔時展翼拍翅的動作、啄食白菜葉子時那種非常享受的神態(tài)表情,以及啼鳴的音高、音質(zhì)、音量,在我看來、聽來都是一模一樣的。
六
手臂舉酸,手機發(fā)燙,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緣,我那天以上班遲到而失去年終滿勤獎的代價,將那一群啄食白菜葉的山麻雀,連同它們自由快樂的飛翔和無比歡快的啼鳴統(tǒng)統(tǒng)攝了進去,長達一個小時零七分又十八秒的視頻,除了最初與妻子分享過,后來還在臭味相投的幾個同事面前炫耀過一番。一個人,特別是遇到煩心事、不想讀書又不愿寫作的時候,我就會打開手機獨自欣賞,從頭到尾像看電影一樣將那天的情形在眼前過一遍。
越看越覺得,我種的蔬菜花樣還是有點單一。種哪樣,或者不種哪樣,全憑我個人口味。從妻子首先發(fā)現(xiàn)鳥兒飛進菜園子,到我那天偷拍山麻雀,中間隔著好幾天,不是鳥兒有事耽擱了,而是我菜園里適合它們口味的,除了白菜,再沒別的。那只我肅然起敬的讓出白菜葉的雀兒,我的目光多次追隨。它只啄白菜。許是有清氣吧,緊挨著的那畦掐得只剩小半的生菜,葉子嫩得要滴汁,雀兒偶爾在寬敞的菜根處小憩,張嘴唱幾嗓子,就是不啄生菜一下。其它雀兒也都一樣??偸茄诓蛔⊥列葰獾奶凛锊撕腿n筍,怎能吸引起它們的高貴食欲?至于占地最寬,種得又最規(guī)整,行是行列是列的那畦春韭,我隔幾天就用它拌炒雞蛋,卻因韭味濃重,雀兒們更是興趣索然。
凡是鳥兒,都差不多吧。
天上飛的靈物,喜群居,很自律,尖尖的喙不會到處亂啄,否則,口味太重太沖,怎么跟大伙兒相處?
為招徠更多的鳥兒,不管是本地過冬的留鳥,還是秋去春回的候鳥,抑或南來北往的過路客,承蒙它們看得起,將我的菜園當成免費提供一日三餐的綠色飯廳。我們夫妻倆已經(jīng)商量決定,除了白菜和其它常栽常種的過冬菜,今年下半年,一定另外加種長葉小白菜和上海青。它們都和白菜一樣青翠碧綠,鮮嫩多汁,口感絕佳,而且膳食纖維特別豐富,吃再多也不會傷胃。
向善華:土家族,湖南省溆浦縣人。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百家》《華夏散文》《當代小說》等報刊,出版散文集《丟失的鄉(xiāng)村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