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名家下水作文二】
草有時比花漂亮,這話其實并不準(zhǔn)確,因為所有的草都應(yīng)該也是開花的,只不過,它們大多數(shù)的花很小,我們幾乎看不見,或者基本忽略掉了它們,甚至鄙夷不屑地認為:它們居然還會開花?
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花和草的歷史到底誰的更長?《詩經(jīng)》和《楚辭》里,就已經(jīng)有很多花草的名字出現(xiàn)了,它們的歷史大概一般長吧?不過,讀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一詩,草生在古原之上,沒聽說什么花也是生在古原的。而且,李時珍有《本草綱目》一書,專門為草作傳,草還有著那樣多治病救人的藥用,便對草平添一份好奇和敬意。
對于我們這一代在北京四合院里長大的孩子,認識最早最多的草,是狗尾巴草。那種草的生命力最頑強,屬于給點兒陽光就燦爛,在大院墻角,只要有一點兒泥土,就能長得很高,密密地擠在一起,就像我們小時候玩“擠狗屎”的游戲,大家擁擠在一起看誰把誰擠出人堆。夏天,狗尾巴草尖上長出毛茸茸的東西,我們男孩子常常會揪下草尖,將毛絨絨的東西探進女孩子的脖領(lǐng)里,逗得她們大呼小叫。
在北大荒,我見過最多的草,一種是烏拉草,一種是萱草。號稱北大荒三件寶,貂皮人參烏拉草。傳說冬天將它們絮在鞋子里,可以保暖。有一年,我的膠皮底的棉鞋鞋底有些漏,雪水滲進去,很冷,絮上烏拉草,別說,還真管用,幫我抵擋了一冬的嚴(yán)寒。
夏天的時候,成片成片的萱草開著黃色的喇叭花,花瓣碩大,明艷照人。在它們還沒有綻開花瓣的時候,趕緊摘下來,晾干,就是我們吃打鹵面時放的黃花菜,北大荒的特產(chǎn)。那時候,我是把它們當(dāng)作花的,從來沒有認為是草。但它們確實是草。
現(xiàn)在想來,萱草應(yīng)該屬于草里的貴族了。草里面開那么大那么長花朵的,我還真的沒有見過。后來,讀孟郊詩“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想起年輕時北大荒的萱草,不禁心生感喟,我看見的是成片成片壯觀的萱草花,母親卻看不見,但母親的堂前明明也是有萱草花在開著呀,因為母親望著的是天邊久不歸家的兒子。對于萱草,我不再認為屬于貴族,而屬于親情。
在一般人眼里,花要比草高級,草中也確實是有這樣貴賤之分的,在我國古代就早已有草芥之說。這不過是人群中社會學(xué)劃分在花草中的折射而已。看蘇聯(lián)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他把苜蓿草說成是草中的灰姑娘。苜蓿草就是我們北大荒司空見慣的羊草,歲歲枯榮,任人踐踏。同樣是草,只能喂牲口。大自然中,這樣卑微的草有很多,多得我根本叫不上它們的名字。
還有一種草,是我心里一直殘存的一點夢想和想象。它叫作書帶草,其實就是麥冬草。這種草,很常見,并不是多么名貴的草。我也是在書中認識的它,而且在書中還知道了關(guān)于它的傳說,說它和書生讀書或抄書相關(guān),后來又讀到梁啟超集的宋詩聯(lián)“庭下已生書帶草,袖中知有錢塘湖”,便對它充滿想象。更重要的,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末,以及2009年,我三次去揚州,拜謁史可法墓,都在祠堂前看到了青青的書帶草,爬滿階前和甬道兩旁。在我的眼里,它們是史可法的守護神,雖然柔細弱小,卻集合如陣,簇擁在祠堂前,也簇擁在史可法墓前。那些書帶草,總會讓我想起與史可法一樣的英雄文天祥的《正氣歌》,便覺得這一片青青的書帶草,應(yīng)該叫作正氣草。
【文本解讀】
狗尾巴草樸實耐活,是許多孩子童年的玩具;書帶草長在史可法的墓前,莫名地帶上了莊嚴(yán)的氣息;苜蓿草平白占了一個好名字,卻是牲畜的美食……作者懷念著小時候不同種類的草,也是在懷念自己有陽光、歡笑灑落的童年。還有許多草,看似微小,甚至沒有名字,但在“我”的記憶里,它們無一不閃動著生命的光澤。的確,不是所有的草都會開花,然而,沒有一株小草在鮮花和大樹面前是自慚形穢的,只要給它足夠的陽光和水,它便會伸展葉脈,怡然挺立。這恰如我們每個人,即使生而平凡,也可以懷抱遠大的夢想,以快樂的心情,活得自在灑脫、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