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應輝
對江河湖海,我最敬畏湖。江河是流動的,有頭有尾,找得到源,知曉它最終落入海,靈動活潑,像一根根腸子,盡管繞彎彎,還是看得明白,理得通透。海太大,山里人很少見,大到像天空,姑且看看天就當見到海的尊容,鮮見或司空見慣,反而不大放在心上。唯有湖泊變幻莫測,讓人捉摸不透。單是空間位置,高山、高原之上就埋伏著許多湖泊,以長白山的天池為代表,除了欣賞它奇異的美,我更害怕它潛在的安全問題。有人比喻說它是鑲嵌在高山上的一滴眼淚,我祈求掛在各個山頭的眼淚可千萬別掉落,否則人世間就不知道要用多少眼淚才能稀釋災難帶來的創(chuàng)傷。大部分的湖沒有高高掛起,有的也不省心,例如堰塞湖,地質結構變化,堵了,就如我們吃某種美味,噎住了,不暢通,內含著危險。噎著的東西取出或硬塞下去,一口氣通了,警報解除,總是暢快,僅留后怕,后怕與慶幸是同感,沒有發(fā)生危害;而那堰塞湖倘若發(fā)飆,恐怕就不是后怕了,是直接的災害,洪水無情,生靈遭殃。
往往大地震之后容易形成堰塞湖,地質結構突變,流水來不及逃跑就被截斷,慌亂無向,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可憐那些魚兒在渾水里亂竄,它們驚慌失措躍出水面想一探究竟,無奈只能瞥個瞬間便又落入水中,見不到山崩地裂帶來的哀鴻遍野。尤其是平日相處甚好的人類,此刻也是哀傷至極,但他們首先想到的是疏通堰塞湖,盡管不是有意來援救被困的魚兒,客觀上卻給了它們生的希望。那年的汶川大地震形成的堰塞湖占屏時間很長,電視新聞滾動播出,它是二次傷害的隱患,人們確實不能在傷口上撒把鹽,因此向來重視對堰塞湖的處理。
我的老家有個景點叫“寨下大峽谷”,一塊巨石矗立在游覽線路的正中間,稍有地理常識的,都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地質結構的大變動。因為開發(fā)旅游,導游平常講解的重心不在對地理知識的科普,而告訴游客說左手邊的地質層是生于4 億年前,右手邊的是8000 萬年前,中間相差3 億多年……此時導游恰如其分地抿一口礦泉水,眼睛掃一遍所帶的游客,大家異口同聲噴出一聲“哇”的驚嘆,導游喝水的效果舒爽。旅游就是看個奇異,走馬觀花,無暇深究。繼續(xù)向前到山頂便有堰塞湖,的確又是一處奇景,設計旅游線路的人很在行,棧道從湖面橫穿,單是爬峽谷上坡就已開始感覺體力消耗,香汗微微溢出,以為拾級而上的都是山路,雖景色各異,嘆為觀止,卻多少有些疲乏,登至山頂,猛地見到一面湖,無疑有沙漠遇綠洲之感。有經(jīng)驗的導游此刻是絕不說話的,他自顧擺弄旗子,讓游客充分享受高山湖面微波泛起的視覺享受,那高深莫測的睡蓮恰到好處地分布在湖面,峽谷的風很是懂得時宜,柔柔地掠過湖水投向游客的懷抱,輕吻他們的額、眉、緋紅的臉頰、微微吐著熱氣的唇……纏綿中帶著湖水清澈的潮濕。今生若無初戀,便來這里邂逅,來這里感受,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迎接,迎接山野的風,迎接湖的寧靜,迎接山妹子映入眼簾的一瞬……這個遍布丹霞地貌的小城叫泰寧,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湖光山色隨處可得,天地靈秀,唯我輩凡事皆須努力,不可辜負故里。這峽谷之巔的湖也是堰塞湖,形成的時間不去詳考。我們走棧道穿行時,像是虔誠地穿越時間隧道,湖里有魚,無論大小,它們怡然自得,興許年頭久遠,有傳說中的魚精,護佑一方,終歸美好。但愿所有經(jīng)歷災害形成的湖,往世化為美,填平創(chuàng)傷,撫慰心靈……
大多數(shù)湖泊是天然形成的,在地理教科書上可以溯源。我有時感到奇怪,我們所學的歷史書上記載的更多是人類發(fā)展史,涉及地球的歷史極少,好在地理書填補了這方面的知識,使我們多少有些了解,否則對許多自然界中發(fā)生的事,只能是一頭霧水,有的甚至簡單地甩給神靈去解釋。我們總體朝著實用主義方向去關照身邊的事,有利于人的生存發(fā)展的,便更多地去眷顧些,不利的則忽略。自然界自有了人類的活動,便賦予了人文色彩,文人墨客去過的湖泊,留下一些文字、書畫,他們的到來可以以一抵萬,他們到達之后留下的證據(jù)傳播面很廣,大都說的是好話,做的是美事,更有甚者,這些文化人不小心鬧下一兩件逸事,那波光瀲滟中令人充滿了想象。西湖、洞庭湖、鄱陽湖這些南方的湖泊危險系數(shù)不高,文人雅士像徐霞客那樣冒險的很少,惜命的成分更多,當然也有玩命的,大都憤世,不愿或不屑與人相處,更愿與自然去搏斗。
自然界提供的可能性很大,它千變萬化,只要我們不去惹它,它是懶得與人斗的,規(guī)規(guī)矩矩相處,一切和睦,我們會去留意它的好,欣賞它的美。人會感覺到擁有了大自然,這種擁有倘若太過,變成了一種習慣性的欲念,直至超越自然規(guī)律,人的能力就可能顯得弱小了,許多原先擁有的美好就可能消逝。最近新聞報道鄱陽湖見底了,那么浩浩湯湯的水一夜間變戲法似的沒了,那些魚、蝦、蟹等曾經(jīng)鮮活的生物不知去了哪里,也沒見那里的人捕捉多少。方圓籠罩著低落的情緒,好端端的一個湖,不知花了多長時間累積起來的,短時間消失殆盡,那些文人墨客留下的詩詞歌賦等全然沒了佐證,想必很是惱火。沒了水,鄱陽湖底長滿了草,有自媒體撲到那里喧嘩,說草也很美,綠油油的一片,似乎忘卻了湖水消失事件,恐怕很快就更名為“鄱陽大草原”。不久涌來觀景的人會逐漸多起來,盡管不可預計,人們喜新厭舊的秉性此時會發(fā)揮巨大作用,好了傷疤忘了痛。接著可能就有新聞出來:內陸大草原神奇生成,縮短了人們北上內蒙古大草原旅游的距離,家門口就有,省事,不費錢。
我曾聽說家鄉(xiāng)有“大金草原”,大金湖沒水了,露出湖底長滿的綠草,得了美稱,吸引很多人前往獵奇體驗。所幸和“鄱陽大草原”不同的是,大金湖非天然湖泊,是人工水利工程形成的,為的是蓄水發(fā)電,造福一方生計,同時客觀上造就了美輪美奐的湖光山色,使得這個閩北小縣城聞名遐邇,得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成為世界地質公園、世界自然遺產。當然,這主要的功勞在于自然地質本身的價值。“大金草原”的出現(xiàn)是人為控制蓄水量的結果,湖水是主體,一直在,不曾消失。但愿“鄱陽大草原”只是大自然與人類玩的一次“捉迷藏”,各自頑皮過后恢復原樣,鄱陽湖重現(xiàn)天日,江湖傳奇得以延續(xù)。
對于家鄉(xiāng)的湖泊我相對比較自信,即便它得了很多值得夸耀的名分,也逐漸往著名旅游景區(qū)去塑形,但它始終保持了質樸的本色,山水之美名副其實。獨特的丹霞地貌令人大開眼界,每處巖穴都留有想象的空間,看多了猜多了,據(jù)說對治愈老年癡呆大有益處。逛完山游游水,溪谷漂流靜謐超凡。一般而言,旅游漂流項目是有些驚險的,泰寧的上清溪漂流在峽谷中穿行兩小時,實為閑溜,觸手可以摸到崖壁,抬眼向上望,無處不是一線天。艄公俏皮,帶有野風野味,漂流過程幾乎感覺不到地理位置的落差,時間仿佛停滯。巖崖上的野花像是頑皮的仙子隨意插在草叢中,整日整夜得天地甘露滋養(yǎng)。山風拂來,花兒任性地從天灑一些霧氣到游客身上,惹得大家嗔怪。山花的嫵媚極盡所能地捕獲大家的眼神,竹篙輕輕劃著溪水,感受著人與花的野趣……
天下之湖,有些很出名,例如千島湖、太湖、青海湖……我并無非要去游玩的欲望,它們與我沒有什么瓜葛,大都是一個地理坐標存在,有人提起了,敷衍幾句,聊不出所以然。這些名湖當中,西湖似乎比很多湖來得更知名,可惜取名字不夠謹慎,用了東西南北方位感很強的“西”字,以至于許多城市將坐落在西邊的湖都叫“西湖”。杭州的西湖有點吃虧,容易被天下人混淆,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想看“西湖”,嫌杭州太遠,便去自己所在的城市看完位于西邊的湖泊,多半會感慨“西湖也不怎么樣”,杭州西湖的名譽就連帶受損,經(jīng)常做了冤大頭?;蛟S詩詞大家蘇軾也早就察覺到了這種冤情,某日便飲酒湖上,寫下膾炙人口的《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中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名句,讓后人對西湖有了別樣的叫法,將其稱為“西子湖”,這番冤案方才有了消停的可能。懂得叫“西子湖”的,姑且譽你為文化人,仍死不改口叫“西湖”的,視你為布衣。即便這樣,天下之人懶惰者居多,“西子湖”多加一個字,費舌,“西湖”省事,叫順了,有文化沒文化不是一個“子”字就能判決的,恐怕杭州西湖的美名要繼續(xù)要受影響。
我家鄉(xiāng)的大金湖本來緣于蓄水發(fā)電,原名叫池潭水庫,建了一座省級電廠,來這里工作的多為技術人員,多為理工類,文化水平普遍高,短時間內提高了偏遠小城泰寧的平均學歷。在我的印象中池潭電廠的人很牛,福利好,與土生土長的造紙廠、氨廠、化工廠相比似乎勝過好幾籌。由貧轉富的年代社會變革明顯,人的行為觀念波動大,這幾個廠子的人掐架的事時有發(fā)生,我這一輩恰恰目睹了他們的青春任性,因為小,只能羨慕他們生活的血氣和直截。后來池潭電廠與其他國企一樣歷經(jīng)改制發(fā)展,現(xiàn)在歸屬不去細究,我只將記憶最深的那段留存在腦庫里,以備老年與伙伴們回憶所需。但用“池潭水庫”來描述作為旅游景區(qū)的大金湖的前世今生,無論講起來和聽起來都實在不浪漫。倘若遇到導游,以他們的山野做派,必定把我扔進潭里,不對,扔進湖里喂魚,好在我自己總幻想是只魚,久而久之有了魚的習性,淹不死。然而泰寧人很豁達,天性達觀,生活氣息濃厚,茶余飯后天馬行空的開玩笑活動叫“拉別”或“扯別”(音譯),隨便“拉”“扯”都可以,重在“別”,別太放在心上。若與這個小城的人交往,無論老少,有文化沒文化,都能講幾句普通話,溝通交流毫無阻礙。我母親不識字,但與外來人開口“拉別”,語言生硬純樸,句句透出真性情。閩北人發(fā)音前鼻音和后鼻音死活分不清楚,“池潭”叫成“池塘”,直到我上大學讀中文系才正式鬧明白是“潭”,而非“塘”?!疤丁焙兴畹囊馑?,有落差,顧名思義,想來發(fā)電最合適。若是“塘”就感覺不到深度,縱向感弱于橫向,“塘”有平面之感。大金湖有個景點叫“十里平湖”,盡管一眼望得到邊,但那個邊幾乎與天相接。在山區(qū)能有這么一大片水域,難怪有些想象力過人的導游敢把“八仙過海”的故事植入,此湖非彼海,水天遼闊,玩笑爾爾。把這個水利造福工程稱為“池潭水庫”太務實,這是實實在在的大白話,對不住那里天然就存在的丹霞美景。后來有人提議改叫“金湖”,這就不得了,首先湖里肯定有黃金,否則就名不符實,如果一旦證據(jù)確鑿有黃金,那湖下湖上都極具誘惑,誰不想擁有點黃金呢?各種探險,各種傳奇,這個金湖故事還能講得完?古代歐洲探險,發(fā)現(xiàn)新大陸,美國淘金熱,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芝麻開門……哪個跟黃金沒有瓜葛?搞旅游開發(fā),光講解和描述自然風光能吸引人嗎?那是睜眼看得到的東西,往往好游玩者多為生活有余錢,東奔西跑見得多。導游總愛把自然景物比擬成動物,“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貓”“你看那像不像一個大象的鼻子”“那里像是一只鳥”……不管游客認不認同,像不像,反正在導游眼里就是那些可愛的動物。天下奇山大抵如此,枯燥的解說讓活生生的美景變成動物化石。
泰寧有金礦是事實,我的高中同學就有幾個在礦場里管事,他們答應給同學贈送金礦石,至今沒兌現(xiàn),我們都只是“拉拉別”,哈哈一笑。我本人也篤定金湖里一定是有金子的,眼見為實,我兒時親眼看到河里的金子。大人管流過村子的那條小溪叫金溪,祖輩都說溪里有沙金,小時候分辨不出,看到金閃閃的以為都是,有時裝滿口袋獻給爸爸媽媽,換來的是一頓掃帚棒。一旦貪玩渾身濕透,農家孩子挨打率最高,從那以后我就懷疑溪里是否真的有金子,否則大人不至于棒打我的獻金行為。直到有一伙淘金人入住我家,他們每天渾身濕漉漉從小溪回來,腰間別著個黑色小布袋,據(jù)說那里就攢著黃燦燦的金子。他們是江西人,以淘金為職業(yè),最初村子里誰也不肯收留他們,盡管福建與江西交界,畢竟是外省人,大家不熟悉不敢怎么接觸。后來求到我家,我父親是村子的文化人,也是村大隊干部,便騰出幾間房安頓了他們近十號人。我想父親之所以接納他們,更大的原因在于據(jù)說我奶奶是江西人,關于她老家的信息我沒有掌握,大人提起得少。在他們那個積貧積弱的年代,天災人禍的事時有發(fā)生,大戶人家才能尋得根源,倘若不是,日子都難過,成家立業(yè)的事與他們無關,第一要義就是填飽肚子活著。什么灰姑娘與白馬王子、窮書生與相府小姐的故事,大都是落魄文人的幻想,鼓勵大家期待咸魚翻身,在當時是不太可能的事。這些傳奇留存到現(xiàn)在,倒是各行各業(yè)無處不見類似故事,其中不乏歪門邪道、不擇手段的案例,但凡是這種情況的,故事不僅不可愛,而且結局注定好不到哪里去。大概我的祖輩就屬于一輩子以吃頓飽飯為終極目標,沒給我們留下家史。當時我家貧窮到父母的婚房都是借的,他們把我誕下,與母雞借窩下蛋無異。好在爺爺奶奶都是本分人,父母也仁厚,小家庭平常度日,不卑不賤,一家人矢志不移感謝所有幫助過我們的人,對改變窮人命運的一切心存愛戴。盡管奶奶的老家無從尋根,我想父親收留江西籍淘金人的舉動也是給奶奶些許慰藉,至于房租什么的,似乎沒怎么提及,反倒是家里煮什么好吃的,總要給淘金人留一份……
不知道是什么機緣,有一年我和大學同事在臺灣訪學。把臺灣叫“寶島”叫了那么多年,字里行間印象最深的是日月潭,覺得此處必是仙境,既神秘又美麗,只是無法前往,因此一到臺灣,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日月潭一探究竟。在路上我突然覺得日月潭與池潭有點奇怪的關聯(lián),或許僅僅都是潭,表明水很深罷了??墒窍胧裁磥硎裁矗尤晃易哪撬掖杖粚懼敖鸷枴?,我著實嚇一跳,以為穿越回到了家鄉(xiāng)。好在一起去的同事已經(jīng)忘記我是泰寧人,不知金湖與我有牽扯,大家愉快地登船。湖面有風吹來,游船來回接駁,游客很多,大都來自內地。盡管我鏡頭里的照片顯得比較單一,卻心懷感慨,每一滴水濺到身上,總想帶它回家。實際上我來這里的目的不是看景,是圓小學課本上的夢。我想這湖水里應當摻雜了許多咸咸的淚水,很多因特殊歷史年代回不了內地老家的人,想家鄉(xiāng)西邊的湖了,就來日月潭走走,一定不是為了自然風光。如此一來,家鄉(xiāng)西邊的“西湖”就顯得異??蓯?,杭州西湖也不冤,遂了他們浪跡天涯的意愿,終究是個好地方。我們幾個都有點閱歷,深知個中蘊含的意義,每個人嘴里都像含了泉州老“咸金棗”,滋味從腥咸到微苦,忍過之后便是久久回甘。我乘坐在“金湖號”上更是五味雜陳,想想這樣的潭,在我老家就只是其中一角,靈秀的山水多了去。偏于一隅的閩北小縣尚且如此,全國其他地方的好風景應當比比皆是。在致暗時代破碎的東西,祖宗留下的青山綠水,我們晚輩理當修復以安告往生?,F(xiàn)在回想起來,日月潭的山水印象模糊,那條“金湖號”游船卻深深刻在我心里,回家鄉(xiāng)時據(jù)說是大金湖與日月潭結拜為姐妹湖,方才有了那條船,想必家鄉(xiāng)的湖泊里也會有一條“日月潭號”吧。現(xiàn)在不知道“金湖號”是否還在那片水域,如果有,多少會延續(xù)我曾有過的感慨和唏噓。我身上的老傷疤有時會隱隱作痛,我狠狠地掐一下便不痛了,換來的是痛快,雖然也有“痛”,卻是快感十足。但愿日月潭與大金湖成為真正的姐妹,同一片藍天碧水之下,心靈相通。
上大學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堪比開天眼的大事,我是農家子弟,從未出過縣城,不知外面世界之大,也沒有見過比金湖更大的湖。我總認為家鄉(xiāng)最美最大,離開老家后盡管見不到大金湖,卻時時從心中端出那一面湖,與同宿舍的人口沫橫飛,語言激蕩。有一天,大金湖在我們宿舍的江湖地位受到了嚴重挑戰(zhàn),我的班長悍然推出一湖,名叫“翠屏湖”,說他家鄉(xiāng)的這一面湖是全省最大的,非常美麗。我多次與他交鋒理論,因為當時條件所限,互相都沒去過各自家鄉(xiāng)的湖,分不出上下,我們彼此相處甚好,就約定要各自去看對方的湖再大戰(zhàn)三百回合。老實說,單從名稱而言,我就感覺“翠屏湖”的雅氣,因讀的是中文系,取名是否有詩意極其重要。盡管大金湖被我在前文論證了湖里有金子的事實,但多少有點銅臭味,文人講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jié),那金子可不止五斗米,從湖的名字而言,我的腰就直不起來,我從此記住了翠屏湖。后來我發(fā)現(xiàn)蟬聯(lián)幾屆學校百米賽的冠軍是來自翠屏湖的,據(jù)說“系花”也來自那里,我不禁對這個閩東小城古田刮目相看。之后所見古田籍女士,果然貌美,大家似乎也這樣定論。古田縣隸屬寧德,那一帶流傳著歷史上某皇帝帶著三千佳麗逃難南下的故事,如此眾多仙女,即便一路南下一路遺失,怎么也留有上百成千吧?更何況能隨皇上安全抵達,定是標致中的標致,精華中的精華,這上乘品質造就了寧德美人胚模,男兒聽到這,定然發(fā)出“嘖嘖嘖嘖”的贊嘆……野史固然不可考究,但我們寧信其有,這也給曾經(jīng)被“譽為”南蠻之地的閩越增添一些皇家貴氣,并非壞事。我向來以為人之養(yǎng)成,與地方水土關聯(lián)更大,古田縣有翠屏山為屏障,古田溪水源豐沛,天地山水滋養(yǎng),毋庸說人,即便是植物生靈也得天獨厚。古田菌菇繁茂,水蜜桃自成稀有,天下名氣之大,超乎尋常人的想象。難怪我的舍友敢理直氣壯地擺擂,一個閩東小城,一個閩北小城,兩者確有許多可以用擂鼓敲得響的。泰寧這個漢唐小鎮(zhèn),曾經(jīng)用“小小泰寧縣,衙門打屁股,全城聽得見”來形容轄區(qū)的小,但這個偏遠小城崇尚耕讀傳統(tǒng),留有“隔河兩狀元,一門四進士,一巷九舉人”的佳話。朱熹到過這里講學,有手書真跡“四季詩”存放在縣博物館。然而朱熹更厚愛古田,兩次去藍田書院講學,集成朱子十八門人,為那一方啟蒙開智,留下傳奇。
這些年雖幾次起意去古田看翠屏湖,皆因事未成行,直至一次偶然安排,我泛舟翠屏湖,方了卻了心愿。翠屏湖湖光山色之美自不用說,它與大金湖的機緣巧合令我的心弦為之一動。經(jīng)介紹才知翠屏湖水下是老縣城,而恰恰大金湖水下是老梅口鄉(xiāng),都是搬遷蓄水。因建古田溪電廠而有翠屏湖,因建池潭電廠而生大金湖,地理位置呈直角的兩座人工湖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它們各自福佑蒼生,湖面熠熠生輝。我想象著兩湖水下的歷史往來,古田與泰寧,不在于拼山拼水,而是兄弟情深。如此想來,姐妹湖日月潭太遠,兄弟湖翠屏湖很近。天下之湖千千萬,大金湖——我的湖,一面鑲嵌在我心里的湖,我亦心心念念想著那倒影里的亭臺樓榭,想著那丹霞酒醉的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