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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良打鐵

2023-03-06 04:01?陳
飛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國柱小伙計豆腐干

?陳 紙

1

陳國柱的身世里藏著一本大書。要問他家是第幾代搬到純良村來住,他會用小鐵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敲著砧子,嘴里的話卻零零碎碎:純良村……我們村在……在民國初年就都學(xué)會了打鐵吧?是,是都學(xué)會了??晌壹摇壹衣?,在老匠人的記憶里,聽說道光年間就來了。對,我聽我爸說過,不知是真是假呢。

主著大錘的小伙計斜了一旁問話的人一眼,然后將目光矯正,拉直,看著師傅陳國柱,喘著短促的粗氣說,那你家是我們純良村打鐵技藝的老祖宗啰?陳國柱的小錘突然舉高了半尺,打下來的力道自然多了幾分,要不是小伙計的大錘抽得快,興許要與他發(fā)生碰撞。

陳國柱的目光從高處極不情愿地落下來,身子扭了一下,目光甩斜了。他昂了一下頭,正想說句什么,在旁的那個人說:小師傅,是你師傅陳國柱家把打鐵技藝傳到了你純良村呢。你們村有打鐵的記憶是從陳國柱陳師傅的爺爺開始的。小伙計頓了半秒鐘大鐵錘,嬉笑著看了一眼陳國柱。我說嘛,我們純良村打鐵的人不跟陳家掄一兩年錘,不算正宗打鐵的人。

陳國柱的斜眼變成了白眼,光會在村里跟著我敲敲打打有啥用?外面都機械化了。鋤頭犁鏵鐮刀斧頭都快淘汰了。在旁的那人連忙說,怎么會淘汰呢?即使淘汰,你們的手藝不能淘汰,要繼承下來。

陳國柱的白眼又?jǐn)Q成了斜眼,你說得好聽,你看,現(xiàn)在的生意變得冷清,你又不是不曉得。如果不是我爸那口氣還在,扯住了我,我早跑到山外面去了。

在旁那人接的話比上一句還急,你爸可不能走哇,你也不能走哇。這不,我們縣里文旅局要來你們純良村摸底登記,你們純良打鐵要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呢。

陳國柱眼睛還是斜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能當(dāng)飯吃?我們留在村里打鐵的幾戶人家已經(jīng)快沒飯吃了。如果不是靠田里的水稻、玉米,恐怕早就餓死了。小伙計也斜著眼看在旁的那人,說,記得我小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打鐵。我們村里的雞叫都是讓鐵錘驚醒的,村口樹上的露水都是讓鐵錘震落的。

在旁的那人接話說,大火爐里引上火,手拉風(fēng)箱呼呼響?;鹈绨橹?jié)拍歡呼雀躍,錘聲叮當(dāng)火花飛濺嘛。我曉得,你們純良村打鐵的盛況我在十幾年前出版的縣志里看過。我還在縣文聯(lián)主辦的內(nèi)部文學(xué)刊物上讀到過新老詩人寫純良村打鐵的詩。新詩人寫的是新詩:把鋼鐵放進(jìn)通紅的爐膛/欲火焚身/帶著生活的沉重/把所有的憤恨都往下砸/把鋼筋鐵骨在鐵錘下重新塑造/大地顫抖/汗水在錘聲中滑落/兩鬢蒼蒼/仿佛從遠(yuǎn)古走來一顆倔強的心……老詩人寫的是古體詩: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你們聽你們聽,簡單的純良打鐵,在詩人們筆下寫得多有意思。

小伙計把大鐵錘丟在地下,鐵錘把仍牢牢地握在掌心里,講出的話,像剛剛砸出的火星子,劈頭蓋臉潑向在旁那人。你說打鐵簡單?你以為打鐵像他們寫得那么簡單?你來試試,你來你來,我讓位給你,你掄一下大鐵錘,你掄掄看……說著,小伙計拎著大鐵錘向在旁那人走過去。在旁那人連退了兩三步,舉起雙手?jǐn)[了兩三下,笑著說,對不起小伙計,我說錯話了,我不行,我不行!

陳國柱看著在旁那人,話卻說給小伙計:我們別聽他亂說,別理他,我們打我們的鐵。

小伙計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你這公家干部,看我們農(nóng)村人什么都覺得簡單,伸出手來卻都不會。打鐵看似粗活,其實非常細(xì)。比如燒鐵火候掌握要準(zhǔn),鋼、鐵打平薄后“畫樣”要像,捶打時用力要均勻。就是拉風(fēng)箱,看似簡單,其實也并不容易。既不能把鐵燒化,又不能有黑芯,要燒透,這里面要掌握節(jié)奏,有很多學(xué)問。我之前拉了兩年風(fēng)箱還挨師傅罵呢。

陳國柱放下小鐵錘,解下圍裙,對小伙計說,你扯那么多,你那么有閑心、有水平?你應(yīng)該調(diào)到縣里當(dāng)干部去。我可忙到現(xiàn)在連口水都沒喝,連早餐都沒吃。說著,他一雙烏黑的手抓向五六米開外的一個鋁盒。鋁盒躺在一個烏黑的鋼架上,消瘦、孤單。鋁盒里滿滿都是玉米粥,金黃、溫暖。

陳國柱端起鋁盒往嘴邊送,嘴邊“嘩啦啦”的響聲在小伙計耳畔回蕩。小伙計將遺落的話丟給在旁的那人,忙過去撿鋁盒里的玉米粥。師傅師傅,給我留一點,今早我起得早,也什么都沒吃呢。陳國柱說,陳國良家打兩把鐮刀,像催命鬼似的,還不夠一餐飯的工錢呢。小伙計說,不是稻子快熟了嘛,有人家在割呢。他不是與你爸是老庚嘛,你爸前天就跟你有交待呢。

陳國柱說,想以前,這季節(jié),鋤頭、扁刀、魚叉、大小菜刀、五金……哪忙得過來?每天不賺個一兩百塊錢收不了工。按理說,這村里家家打鐵,什么打不完?可一年四季就是有活干,因為方圓七八里的村屯都拿農(nóng)具來給我們村打。沒活接的時候,我們就自己打,打的農(nóng)具,拿到鎮(zhèn)上、縣里去賣。每年副業(yè)收入上萬塊……可如今,村里頭的年輕人都去外面了,每家每戶留下來的是老人和兒童,村子冷清了下來,打鐵的漸漸少了,外頭的生意也少了。生意少了,我就想出去,可我爸卻攔著不讓出去。陳國柱說著,指著村前村后說,土地丟荒了,鐮刀沒人使了,雜草都快爬到床上了,腐爛的芭蕉把我家的窗戶都蓋住了,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使用農(nóng)具呢?還有多少人找我們打農(nóng)具呢?鎮(zhèn)上、縣里還有多少人買農(nóng)具呢?

陳國柱的話越緊密,他爸挽留他的口氣就越堅決,堅決得沒有絲毫商量余地。陳國柱的父親說,打鐵就得身子硬,我舉不動了錘,你就要接過我這碗飯。天干餓不著手藝人,你再招個徒弟,不要讓火爐滅。哪天我死了,有沒有“叮當(dāng)”聲,我在閻羅王那邊管不了你。我在世一天,就要聽到一天。

在旁的那人聽得兩眼發(fā)亮,拍起掌來,說,你爸有眼光,你爸有擔(dān)當(dāng)。你看,現(xiàn)在我們文旅局要為純良村打鐵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你爸,還有你,還有你徒弟,就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我代表縣里,對你們守護純良村打鐵這門手藝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感謝!

現(xiàn)在,純良村僅有的一些留在村里的村民不討論如何打鐵,而是都在議論陳國柱和他爸成為“純良打鐵”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了。他們的眼前,好像人人捧著一本金光燦燦的“非遺名錄”,陳國柱和他爸的名字燙紅了他們的眼睛,燒痛了他們的嘴巴。陳國柱小徒弟的名字也在彼此的嘴里丟來扔去,純良村“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好像重新響了起來。另外一兩家打鐵的老人干脆扔下鐵錘,拉著合伙的孫子、女婿或兄弟,環(huán)抱雙手,在村口的大榕樹下商量著要去陳國柱的打鐵鋪看看,看看陳國柱打鐵跟他們有什么不同。他們商量的聲音忽高忽低、忽松忽緊,說到?jīng)Q定要去、快要邁開步子時,有人提議是否要通知陳國柱的老父親,他們要拉他一起去,一起去當(dāng)場見證,或者叫陳國柱的老父親說出陳國柱打鐵比他們高明的地方來。

大家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都知道,此時,陳國柱的老父親陳德全,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們中有人口氣軟了一下,帶動著別的人也不忍心去陳國柱家將陳德全從床上拉起來。他們中有的人甚至說,國柱不是賴在村里爭名逐利的人。如果不是陳德全還有一口氣,如果不是陳德全僅有的一口氣,興許陳國柱早就像其他青壯年勞力一樣,跑出了我們村子,去了城里。人家國柱靠從小跟他爸打鐵練就的一身肌肉,加上從陳德全那里遺傳的個子,到哪個地方找不到事做?這樣一說,大家似乎找到了某種不去他打鐵鋪的理由。

村民們放過了陳國柱,陳國柱卻沒有放過村民們。村民們在晚霞的余暉中看到了陳國柱魁梧敦實的身影。他們很少在這么早的時候看到陳國柱出現(xiàn)在村口。村民們一致安靜下來,陳國柱的笑聲卻像破碎的鋼化玻璃一樣潑向村民們,我們不會要什么傳承人,我們純良村的全體村民都是傳承人。純良打鐵又不是我一個人在打鐵。陳國柱的話連芭蕉樹上的小麻雀都表示贊同,它們的翅膀撲打著一片片芭蕉葉,像一張張手掌,“啪啪”作響。有人丟出話來,要做傳承人,傳承人有名有姓,不僅會入譜,還有錢領(lǐng)呢。陳國柱跟在屁股后面的徒弟接話,有個屁錢!有錢拿來補助我們打鐵的人就好了。

村民們又“嘩”地涌動了一下,一些低低的聲音,連同由正轉(zhuǎn)斜的目光,又匯聚在了陳國柱的身上。陳國柱還是笑著,有錢,怎么沒錢?我徒弟曉得個屁!人家縣里的干部說了,如果“純良打鐵”申報什么非物質(zhì)什么文化遺產(chǎn)成功了,我們的打鐵還能掙錢。怎么掙錢?表演掙錢唄,人家縣里那個干部說了,往后打鐵不是真打鐵,而是變成表演了。掄起錘子,拉開風(fēng)箱,不管砧子上有沒有鐵,都要做打鐵的動作。聽說,縣文化館正在排我們純良打鐵的文藝節(jié)目呢。是跳舞的節(jié)目,我就搞不懂,打鐵怎么像跳舞呢?小伙計接口說,師傅打鐵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但文化水平還是不夠高。剛才縣文旅局那名干部不是說嘛,人家是用跳舞來演繹我們純良打鐵的原生態(tài)和我們純良村男子漢不屈不撓的精神呢。

有村民說,演出花來又有什么用?要我們國柱上臺還差不多。順便讓他在全縣人民面前征征婚,興許有哪位姑娘嫁給快三十的他,也好給我們純良村解決一個單身漢問題。小伙計嘴上滑出一句,是啊是啊,師傅找不到老婆,我們心里也沒把握。又有村民說,國柱很快就能討到老婆了,他是我們純良村打鐵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了。換在以前,相當(dāng)于族長,德高望重。還有村民說,這樣說國柱,他會受不起的,陳德全老人興許也不會答應(yīng)呢。他老人家有一天在世上,國柱的名字只能放在第二,而且,他爸叫他打鐵,他不敢賣瓜。

說一句話害了陳國柱不客觀,事實上,倒不如說是害了陳德全。陳德全掙扎著在文旅局干部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傳承人”一欄簽下了他歪歪扭扭的大名,陳國柱卻怎么也不肯跟在后面寫上自己的名字。陳國柱不簽名,文旅局的干部不走。陳國柱趕他不走,請他吃了飯求他走他也不走。陳國柱不簽名,小伙計的手卻先癢了,嘴里耐不住說,人家需要三個以上的傳承人,這非遺才能報上去呢。要不,我先……

小伙計的后半句話被陳國柱吃準(zhǔn)了。陳國柱向小伙計揚起了巴掌。陳國柱想,如果此時是在打鐵鋪,他一定會掄起鐵錘。但他手上此時沒有鐵錘,而且,他又實在有點愛自己的小徒弟。陳國柱的巴掌拍在自己的雙腿膝蓋上,然后,他站起來要走人。他走了兩步,扭頭對小伙計說,要簽?zāi)愫灒灹艘?fù)責(zé)到底啊,別前手簽完后腳就外出打工去了。想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不要欺瞞領(lǐng)導(dǎo)干部啊。他接著又說,反正我是要走,一定要走。反正村民們也巴不得我走。即使我不走,村里的那些樹啊、菜蔬啊、小溝小溪小河呀也不會答應(yīng)??窗?,純良打鐵,把那些樹、菜葉、小溝、小溪、小河“打”成什么樣了?那些鐵銹呀、碳粉呀、煤煙呀,把我們村的環(huán)境弄成什么樣了?現(xiàn)在,純良村頭頂?shù)奶炜眨覀兊谋强缀椭讣滓粯?,永遠(yuǎn)有洗不凈的污垢。

陳國柱突然指著小伙計,你這小子,還捂著鼻子偷笑呢。你白跟我學(xué)徒了,你白比我有文化。你只會勾著頭搶錘打鐵,永遠(yuǎn)不會抬起頭看天。你爸得的什么病去世的你不清楚?我爸的矽肺嚴(yán)重成什么程度我最清楚。以前打鐵是為了生計,是沒有辦法;將來打鐵是為了表演,吸引游客??涩F(xiàn)在游客來了,我們有好山好水招待人家嗎?

反正我是要走了。你小子走不走?要走跟我一起走,不要舍不得那套家伙,那是死的,機械才是活的。我們?nèi)ネ饷鎸W(xué)幾樣自動化回來,照樣可以生產(chǎn)農(nóng)具。

2

史東紅將木框里的最后一手豆腐干托起,抬起頭,接過錢,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史東紅還是那副表情,還是那句“對不起”。那張臉說,就今晚,就一場電影,就一個半鐘頭,從七點到九點,就……

史東紅抹了一把臉,眼前一堆疊得高高的木框,還是竹匾,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史東紅腰稍一彎,整張臉就不見了,聲音也低沉了幾分,每天早上三四點就要起床,睡不夠呢。那張臉卻探得高高的,這次不晚,九點散場。史東紅說,還沒吃飯呢,還要選料、泡豆。那張臉好像泡了好幾個小時的黃豆,垮脹垮脹的,好吧那好吧。

史東紅的“東紅豆腐干店”招牌就掛在鎮(zhèn)上靠五金店的旁邊。招牌是豎的,上面的字,像晾曬了好幾年的豆腐干,干燥得有點剝落了。好在史東紅的豆腐干不是光靠顧客看了招牌才進(jìn)來買的,而是靠口口相傳的熟客。那些熟客不是一兩輩人,史東紅的豆腐干也不是在她這一代手上才出名,得追溯到她爺爺?shù)臓敔?,?jù)說其制作工藝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一說起譚鎮(zhèn)上的豆腐干,人們馬上想起史家的豆腐干,都認(rèn)為史家的豆腐干最正宗。要不,為什么會被列入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呢。

陳國柱跑出純良村,來到譚鎮(zhèn)開了家五金店。他還購得一臺小機床,添了氧割、焊接什么的一些小業(yè)務(wù),逢圩日時,生意倒也紅火。

但他的生意再紅火,也只有在一三五七九逢單數(shù)逛圩的日子,二四六八十就等于關(guān)了門。

鎮(zhèn)上離村里二十多里路。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父親去世后,他找不到經(jīng)?;卮宓睦碛?,除非趕上稻谷熟玉米黃的季節(jié),趕回去忙幾天就回來。沒事的時候,他就一邊整理著貨架上的鋼鐵物件,一遍探著頭斜看旁邊的東紅豆腐干店。

人家的生意可不是冷一天熱一天,而是天天熱。人家做的是小鎮(zhèn)上人的生意,管的是小鎮(zhèn)上人的嘴。陳國柱眼中的東紅豆腐干店似乎永遠(yuǎn)是打開門的。那個忙在店里的女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吧?有時,陳國柱會趁著她動作幅度不大的時候,在她身上定定地停留幾秒鐘。盡管是停留幾秒鐘,但瞅的不是一兩次,所以,可以說是看得蠻清的。

陳國柱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一雙冒著熱氣、與熱氣一樣潔白、翻騰的雙手。熱氣被她的臉蛋吸引上去,忍不住冷卻成水汽。水汽滋潤著她的膚色,或者說,她的膚色襯托著水汽,兩者相得益彰,互相發(fā)光。

后來,陳國柱知道了,那塊招牌前兩個字是她的名。她姓史。他知道了她的姓名。再后來,陳國柱更加注意她了。陳國柱最喜歡看史東紅磨漿、濾渣。那是最富有律動感的工藝,史東紅整條勻稱的身材像晨霧中的蓮荷,搖擺著他的目光。荷葉搖擺則就罷了,偏偏有荷花,荷花開了就看透了,沒啥意思了,偏偏是粉粉嫩嫩的花骨朵,鼓鼓尖尖的兩朵,藏著掖著,隨著荷葉,若有若無地?fù)u擺著。史東紅偶爾會側(cè)過身來,兩個人的眼光就撞在一起。陳國柱就忙移開他的目光,他持著扳手,沿著一根鋼條來來回回地,輕輕敲著,眼珠子仿佛要隨著她的眼光牽扯出來。

陳國柱想,這樣的女子如果展顏微笑,那她的豆腐干還可以賣得更好。也許——人家不希望賣得更好呢。那些穿梭不息的顧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的時候不擠的時候,她都很少正眼看對方的臉,更別說再送上一個可人的笑了。

陳國柱想,她那樣的臉蛋,如果不笑,真是浪費了。不過,他又想,如果笑,也是浪費了。作為生意人,她那副表情太熟悉了,他從他的父親臉上也能找到。陳國柱當(dāng)父親的學(xué)徒時,他見到每個顧客都點頭哈腰,這時,搶小錘的父親卻有力地敲敲砧子,板著臉,大聲提醒兒子,挺身腰!吃力下去!

陳國柱看到,父親似乎永遠(yuǎn)是低著頭關(guān)心鐵錘下或火爐里的那堆鐵,從來不看顧客的臉色。反倒是顧客來來去去,向父親點頭哈腰,有的遞上一根煙父親卻不接。顧客陪著笑,塞一根在他嘴里。嘴里有了煙,父親才隨手夾起一根燒紅的鐵或炭火,歪著臉,點燃煙,卻仍是不正眼看遞煙的人;有的遞上煙,父親把頭扭一下,表示現(xiàn)在沒空抽,顧客仍是笑,遞上煙,夾在父親的耳朵上。

但令陳國柱感到奇怪的是,父親的作派,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生意。來了的,父親不跟他打招呼,他們下次照來。

陳國柱想著,這姓史的女子,與他的父親一樣古怪。他甚至有點嫉妒她,就像當(dāng)初他嫉妒父親一樣。父親從來沒有向他解釋他為什么那么做,為什么是那樣。就像到后來生意越來越淡,村里的打鐵鋪越來越稀疏,他也沒向兒子解釋為什么是那樣。盡管后來是兒子掄小錘,他掄大錘,他還是那么不茍言笑、氣喘吁吁。直到掄不動了,說一聲,放下大錘就回家,也沒向兒子多說一句話。

眼前的這張臉呀,這張叫史東紅的臉,陳國柱還是希望她笑一下,哪怕短暫如一秒兩秒地舒展一下、綻放一下,也好呀。陳國柱將那“微笑一下”視為讓她“休息一下”、“放松一下”——人是需要休息的,人的休息包括身體某一個器官的休息。陳國柱莫名地希望史東紅休息一下,希望她里屋的豆腐干沒辦法走出來,被某種情況斷了路,沒辦法出來,看不到。但每天都很失望,史東紅的豆腐干每天都疊得像小山一樣高,然后,像有無數(shù)的“愚公”,很快將小山削平了,搬空了——這換了別人,換了其他人,是多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啊。而史東紅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一絲都沒有,甚至有一層薄薄的怨艾。

史東紅第一眼正式看到陳國柱是站在自己鋪面的玻璃前。陳國柱的身子巧妙地避開了玻璃上的那扇窗,很清晰地從玻璃里向她走來。史東紅沒來得及接窗口那邊母親遞出來的竹匾,她本能地回過頭,平板的臉上生動了一下褶,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陳國柱側(cè)了一下身子,扭了一下頭,說我姓陳,旁邊五金店的。史東紅也就怔了一秒鐘,便開始接窗口里面的竹匾。史東紅的腰身像突然來了一陣風(fēng),本能地一擺。陳國柱托了一下史東紅雙手之間的竹匾,說我來這里兩個多月了,沒見你停過,你應(yīng)該喘一口氣,接受他的邀請,去看一場電影……史東紅斜了陳國柱一眼,好像連嘴都沒時間,幾乎是無縫地對接一句,沒時間。

陳國柱見史東紅沒往店外走,而是將竹匾往里端,便試探著小跟了兩步。史東紅沒在意,陳國柱便接著她的步子走上去。

一條足有八九米長的走廊。陳國柱見史東紅手中的竹匾是微傾的,也本能地側(cè)著身子。過了走廊,右手一扇門,門旁一塊大玻璃,隔著一間房。房子三四十平米的樣子,熱氣騰騰中,塞滿了各種東西。每件東西都是濕漉漉的,泛著黑色的光澤。連放在地上的一個石墩都是濕的,青著臉,默然地與陳國柱對視了兩秒鐘。

史東紅沒進(jìn)那間屋,也沒理陳國柱的目光,還是徑直往前。過那間屋子,又有一扇門。門是木門,好像有吊環(huán),史東紅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竹匾,用托竹匾的一只手指勾了一下,門開了。

門一開,屋子就有光,是外面院子里的光擠進(jìn)來的。陳國柱定睛一看,院子里的光本身不充足,太陽一降,將它周圍的亮光也收回去了。但院子足夠大,頂上的空間卻將四五十平米的面積用簡易的塑料膜蓋了起來。

陳國柱環(huán)視了一下,說,第一次知道豆腐干是晾干的,不是暴曬的,是陰干的。史東紅將竹匾放好,接了一句,晾一次,鹵制一次;再晾一次,再鹵制一次,需經(jīng)三次,才算制作完成。

史東紅往回走,陳國柱緊跟背后。又過那扇門,史東紅見陳國柱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那間屋子,便推開門,帶他進(jìn)去。史東紅說,這是我做豆腐干的全部家當(dāng)。選料的篩子、泡豆的盆、磨漿的石磨、濾渣的網(wǎng)布、煮沸豆?jié){的鍋、點鹵的石膏和勺子,裝袋成型的木框、擠壓定型的石墩……史東紅見陳國柱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一路認(rèn)真地巡脧,便又指著靠墻一塊木板上坐著的一排壇壇罐罐說,里面裝的都是香料,有花椒、大茴香、小茴香、醬油和八角等。別看一塊豆腐干,從黃豆到放一塊豆腐干到客人手上,要經(jīng)過十幾個步驟和工序,而且全部是手工。光那個三十多斤重的石墩,每天上下要搬三次。

陳國柱看著她伸出的、滿是被各種水泡出褶子的手,突然莫名地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雙手,說,我是一雙打鐵的手,摸的都是堅硬冰冷的鋼鐵;你是一雙做豆腐的手,泡的是水和漿湯;你的慘白,我的污黑,都好不到哪里去。

史東紅的目光散開來,眼前那些東西呀,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幻化成了雪花。雪花漸漸融化,淤成積水;積水慢慢洇開,蓄在眼眶里,卻讓鼻子難受。她抽搐一下,嘴巴就撇開了,自從我爸走了之后,我和我媽接過了這家門店。你曉得嗎,我七八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步都沒離開過這店,一步也不敢離開這店,一天也沒關(guān)這店,除夕跟正月初一我都在這店里,真的是一天都沒關(guān)過。這一塊塊豆腐干,人家說是一張張鈔票,制造出了我的幸福生活,而在我看來,這一塊塊豆腐干就是穿在我身上的一塊塊盔甲,他們每一塊之間都有繩子,細(xì)細(xì)的鋼繩子,看不見,卻結(jié)實,韌性十足。繩子把一塊塊盔甲串得緊緊的、密密實實的,全身上下裹著,不留一個地方,我呼吸不了,想喘氣都不行。

陳國柱又笑了一下,說,我剛開始能喘口氣。以前,天天躲在山溝里,跟著父親掄鐵錘,只敢問父親錘哪里?錘重還是錘輕?從來不敢問可不可以請一天假去一次譚鎮(zhèn)、玩一次省城?好像錘停一天,所有的生意都會走光,鍋里的米飯從此就沒了下落。特別是成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后,縣里的干部要求我必須留在原地?,F(xiàn)在,我就像演員,一刻也不能離開舞臺。

這次輪到史東紅笑了,她凄然了一下,說,當(dāng)初縣里的人找到我,也說譚鎮(zhèn)的豆腐干是一種地方傳統(tǒng)美食,具有獨特的民族特色,綠色、天然、環(huán)保,歷史悠久,是譚鎮(zhèn)風(fēng)土人情、生活習(xí)性、精神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非要列入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不可。在指定傳承人時,縣里要求必須是少數(shù)民族。鎮(zhèn)里有四五家做豆腐干的店鋪,就我爸不是漢族人。他們就指定我爸、我媽和我為傳承人。我爸去世后,我都不知道能將它傳承多久?

陳國柱說,用不著我們擔(dān)心。哪一天沒人想吃豆腐干,自然就沒人做豆腐干了。只要有人想吃,你還怕沒人會做呀?就像我打鐵的,機械化程度高了,原始的農(nóng)具用得少了,自然就不需要那么多打鐵的,就要另尋吃飯門路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陳國柱在史東紅的東紅豆腐干店里待的時間不到十分鐘。而在別人的嘴里,卻演繹出一部電視連續(xù)劇了。跟著他到店里來打下手、站柜臺的小伙計眼睛斜視著史東紅的店,羨慕和曖昧卻潑在師傅陳國柱身上,說出來的話卻像是老者和長輩。我說師傅,你要考慮清楚,聽說她的男人跑出去兩年多沒回來,至今音訊全無。何況她還拖著一個女兒,女兒還在上幼兒園……

陳國柱只當(dāng)沒聽見,他對著一個汽車廢舊輪胎的鋼圈在倒騰。小伙計見他正在給鋼圈焊接提手,并在提手上小心地包著一層柔軟的橡膠,便問他,你明天開始健身嗎?你還嫌肌肉不夠壯實?你還嫌飯量不夠大?

陳國柱白了小伙計一眼,說,你懂個鬼!明天我去東紅豆腐干店,用這個鋼圈,把她那個石墩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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