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雀 翎
禾兒七歲那年,文秀終于下決心把她放了。
那是一個下著細雨的早春,驚蟄日。文秀領著禾兒從菰城碎街過一座石橋,剛走到太平巷口,雨就肆意地落了下來。黃昏,天色灰暗,幾盞路燈從巷頭到巷尾漸次亮起。雨落得密密斜斜如同瘋女人的亂發(fā),文秀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唯有一個聲音在命她把禾兒放了。
文秀要放了她的禾兒,禾兒卻并不知情,她默不作聲地躲在文秀的大傘下,聽見母親急促的腳步重重地踏在青石板上,不禁抬頭,無辜地看了她幾眼。
菰城碎街的深巷縱橫交錯,每一條水霧彌漫的深巷里似乎都能隱約聽見一聲聲詭異的輕笑,這些笑聲在每一條巷子里借助風雨聲若有若無地蕩來蕩去,禾兒緊跟著文秀沓沓沓地走。當她們拐進又一條巷子時,文秀的傘被一陣狂風突地吹倒,禾兒一驚,向前疾走了幾步,再驀然一回頭,深宅陋巷里居然只剩她孤單的一個小人兒。
“姆媽——”禾兒叫聲令人心疼,她稚嫩且慘白的童音在雨巷中徘徊,接著一扇老房的窗戶被支開?;璋档臒艄饫镉腥丝匆娨粋€女人從墻角變戲法似的奔出來。
文秀撐著傘從墻角奔了出來再過去,蹲在禾兒面前說:“姆媽在,姆媽跟你尋開心呢。”她捧起小人兒的臉,胡亂地用一只冰冷的手在女兒臉上揉搓著,將鼻涕、眼淚連同雨水全揉進了一個女人的憂傷里。她說:“禾兒不哭,姆媽在呢?!?/p>
禾兒當真不哭了,她再次躲進文秀的傘下繼續(xù)跟著姆媽乖乖地走。陌生的雨巷里,有人關了屋里的燈,支開的窗戶重又被合上。文秀牽著禾兒來到一戶宅院的屋宇下,檐下滴落的水珠如同簾子般密密地垂下,兩盞燈籠懸在門堂上,朦朧光線下照出的斜風細雨的樣子好比是一場迷夢。
文秀環(huán)顧四周,說:“禾兒,你在這里躲著,姆媽等會兒就來?!?/p>
“姆媽,要去做啥?”禾兒天真地問。
文秀答:“姆媽去問問路,禾兒乖,就在這里躲著,會有人來的?!?/p>
那是段遙遠的記憶,遙遠到已記不清當年菰城碎街的舊模樣。驚蟄那天的雨下得斷斷續(xù)續(xù),到了晚上就下得肆意起來,而女人的記憶竟仍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她早就聽鎮(zhèn)上的人說菰城的碎街上住著一位盲人,有未卜先知的本領。碎街算命先生的神奇和靈驗在坊間流傳已久,但凡遇著事,無論是喜是悲,人們都會趕到菰城碎街去向盲先生問吉兇——盲先生是人們供養(yǎng)在深宅陋巷的一尊仙人。
文秀早就想去問問禾兒的吉兇,她要向先生問一問留著她究竟是禍還是福?自從她帶著禾兒改嫁到初潯鎮(zhèn)上,總覺得有人在暗示她把禾兒放了。她不想放,她覺得禾兒是好的,并不癡。她見過禾兒最燦爛的微笑,那微笑如同攀爬在墻角的薔薇花一樣嬌艷動人。自從隨她來到初潯,禾兒就再也沒有在外人面前說過話。文秀曾幾次在人前指著自己的鼻子讓她喊姆媽,禾兒總是把頭扭到別處,不看她。
她對街坊四鄰笑得很卑微,當所有的人都認為禾兒連“姆媽”都不會叫時,她就這樣卑微地告訴他們:“她會叫的,她從前叫得可好聽了,她現(xiàn)在只是怕生。”
禾兒只會在四下無人時喊她姆媽,她說:“姆媽,我要回去。”文秀不用細想就知道她要回哪里,但她們早已回不去了。
文秀把禾兒養(yǎng)到了六歲,六歲的禾兒竟白長了一張漂亮的面孔。她的一雙眼睛大而無神,目光定定地落在一個方向,這個方向也是虛無縹緲的。她不痛不癢,越來越像個傀儡需要人提著線走。她看上去很乖,乖乖地坐在蘇家門前的竹椅上等著人來提線,但沒人愿意提著她再回到最初的那個地方,哪怕是生養(yǎng)她的姆媽。
過去正月里,小鎮(zhèn)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年糕和米酒的香氣及各色美味從各家的灶屋飄出來。廊橋下傳來陣陣爆竹聲,廊外落著杏花雨,一派煙火繚繞的人間氣息。河面上幾艘小船在水波蕩漾里從一個橋洞穿行到另一個橋洞。鄰家的親眷們迎著爆竹聲來到,老遠就看見一個女孩兒在廊下獨坐,對周圍的一切不悲不喜。有人說:那是蘇家的女人從鄉(xiāng)下拖來的傻兒。
那一年驚蟄的雷聲如蘇家男人的咆哮讓文秀鐵了心,她牽起禾兒的手,搭車往菰城趕,她們來到菰城上了碎街,又匆匆拐進巷子走進一家宅門,來到盲先生跟前。誰知見到盲先生,禾兒觸電似的一聲尖叫驚住了在場所有的人。盲先生隨即驚呼了起來,忙驅趕道:“出去,帶她出去!”
2003 年的早春的一個晚上,文秀獨自迷失在菰城的細雨里,雨絲密集得如同瘋女人的亂發(fā)。她終于將禾兒放了,放在了雨巷某戶人家門前。屋檐下的雨簾很快將這對母女隔開,春雷從渺茫處驀地傳來,又驀地消失于渺茫。
女人的傘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弄丟了,只記得禾兒癡癡地點著頭,她相信了母親的話——相信會有人來的。傘丟了,文秀就在雨中狂奔,耳畔響起的并非禾兒的凄慘的叫聲,而是深巷里傳出的陣陣輕笑。
后來,那夜深巷里傳來的陣陣輕笑一直追到她的夢里來。夢里,女人在被另一個女人質問:“你為什么要放了禾兒?”她看見兩個女人打架,女人被另一個女人逼到荒蕪的邊際,不斷地問:“為什么要放了禾兒?她是不是你親生的?你不配當她的姆媽!”
她為什么要放了禾兒,文秀在夢里問自己。她跌在一個陰暗且荒蕪的邊際里歇斯底里地痛哭,瘋狂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兩個女人都是自己!她無數(shù)次地把自己逼到絕境,只要再退一步就會掉下懸崖,然而無數(shù)次她都會被蘇立農喊醒。
蘇立農,一個文秀深愛著的男人,但她深愛的男人不愛她的禾兒。
文秀虛齡二十歲就嫁給了她前頭的男人金水,那是個身材高大且魯莽的農夫,家住菰城東郊。金水父母早逝,是吃村里百家飯長大的孤兒。長大后趕上了好政策,十幾歲就靠鄉(xiāng)里分得的幾畝田地,獨個兒撐起了一個家。媒人介紹他們認識時,文秀只聽憑她姆媽說能吃苦的男人就是好,于是她就點頭嫁給了金水。
金水能吃苦,自從文秀嫁給他后,他就更能吃苦了。他總是把家里的農事打點得井井有條,還在屋后的自留地上種番茄。番茄成熟后就擔到鎮(zhèn)上去賣,將掙到的錢悉數(shù)交到文秀的手上。他看著她癡笑,笑起時眼眉間便露出欣喜來。后來他索性在屋后種了一片菜園,文秀坐在自家后屋門前看著園中有各色瓜果蔬菜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相繼成熟,文秀的肚子也漸漸隆起。
蘇立農是她懷上禾兒之后再次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他是來找金水的。當他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那一刻,文秀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瘦長的男人。她做夢似的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揉著眼睛,遲疑地說了一句:“金水剛出去?!?/p>
“原來真是你呀?”蘇立農說,他的笑像一縷陽光般灑下來,竟讓她感覺渾身都沐浴在一片金黃里。他說:“記得初中時,你是個害羞的姑娘?!?/p>
文秀低頭,果真如同小姑娘般靦腆地笑了。
“你還認得我嗎?”蘇立農問。
文秀道:“怎么不記得?蘇老師嘛?!?/p>
蘇立農淡淡地一笑,片刻道:“我也記得你,你在我班上的那個時候,我也是剛工作不久。”
然后,他問:“你怎么會嫁給金水的?”她卻問:“你怎么認識金水?”兩個人幾乎同時問了出來,彼此愣愣地看了對方幾秒,同時又笑出了聲。
蘇立農說:“我是金水的遠親,按輩分他應該叫我表叔?!?/p>
文秀笑著低語:“這么年輕的表叔?!北阏埶谔梦莸陌讼勺狼暗囊粭l長凳上,沏了茶給他,說:“金水出去了,一歇歇就回來?!彼舆^茶,低頭吹開茶盞里的茶沫星子,喝了一口再抬頭告訴她:“不要緊,我可以等?!?/p>
他喝著茶,文秀靜靜地看著。想起那年她在日記本里畫了蘇立農的肖像被同桌發(fā)現(xiàn)后,男孩搶了去,在自習課上傳閱,鬧得整個班沸沸揚揚,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蘇老師。
蘇立農也許早就知道她初中時的心思,也許并不知道。然而不管他知不知道,當年情竇初開的文秀正是因為同桌的發(fā)現(xiàn)而輟了學。輟了學后有段時間她很想見到他,她每天清晨站在初潯鎮(zhèn)那座通往學校的一座大橋上,妄想著能遇到他。后來終于有一天她遇見了他,記得那是一個起著薄霧的初冬的清晨,她眼看著他從她身邊匆匆掠過,那聲卡在她的喉嚨里的“蘇老師”終于被她叫出了口,而他竟頭也不回。
蘇立農坐在她的面前,說他是來探望遠親,找金水敘舊的。他說:“雖然是叔侄,但我跟金水的年齡相仿,小時候總在一塊玩。昨晚夢見他了,跟小時候的場景一模一樣,所以就趁空過來看看,沒想到他居然結婚了,而且還是跟你結的婚?!闭f著便苦笑起來。
文秀不應。
后來她問金水:“這個蘇立農是你家的什么親眷?”金水回憶道:“是外婆的侄子,我的表叔。爹娘死后,兩家親戚就很少走動了?!?/p>
文秀早產,禾兒在她肚子里七個多月就出生了。
早產的禾兒瘦,瘦骨伶仃的。她不分日夜地啼哭,擾得文秀心煩意亂,金水卻很有耐心。他將小小的禾兒抱在懷里,抱出去在深秋的陽光下沿著村前的河邊散步,逢人就撩起蠟燭包一角讓他們看看他的女兒。盡管女嬰還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他還是殷切地等著旁人的夸贊。
金水當父親時已經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女兒的出生給了他許多歡喜。
禾兒14 個月開始走路,她蹣跚學步的模樣像一只笨拙的鴨子,撲散著翅膀一步步搖搖晃晃地走向父親金水敞開的懷抱中。金水蹲在前面喊:“禾兒,不怕,走快些?!焙虄壕腿鲩_腿沖撞到父親的懷里,金水跌坐在地上哈哈地笑出了淚。
那一刻,禾兒是幸福的,金水是幸福的,好像文秀也是幸福的。
文秀產后蘇立農遲遲地來過一次,他來的時候正是金水不厭其煩教禾兒喊阿爸的時候。那個初冬的黃昏,有人在屋前喊起了金水的名字,文秀的心緊跟著就不安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不安,只覺得這個男人來得太突然——在她快要把他忘了時,他就突然來了。
金水抱起禾兒應聲而出。文秀聽見房門外兩個男人的對話,聽見蘇立農在逗禾兒,說著一些遲來的道喜的話,他還送了禾兒見面禮。金水客客氣氣地喊他表叔,講著一些讓表叔破費了的客套話。金水就讓禾兒喊他舅公,禾兒不喊,他自己竟喊蘇立農幾聲“舅公”,說:“舅公破費了。”蘇立農笑:“‘舅公、舅公’的,是要被喊老的?!彼男β曪h進了房,文秀便跟著偷笑,笑得她面紅耳赤的。
禾兒開口叫金水“阿爸”的那天清晨,也恰是早春時節(jié)。那天金水要撐船去集市上賣菜,天蒙蒙亮他就悄聲起床了。文秀是被禾兒的聲音吵醒的,禾兒在叫阿爸,她先是輕聲地叫,好像在尋找,然后便是大聲地急促地叫,仿佛在呼喚。她一遍遍地喊著,文秀醒了,在堂屋收拾準備出發(fā)的金水也終于聽見了。
金水應聲跑進屋來抱起禾兒,問:“禾兒在叫誰?”禾兒脆生生地喊他“阿爸”,金水喜出望外地抱著禾兒又親又吻。
那個早春的清晨,金水撐船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天清早有濃霧,風也大,金水和船遇上了一艘輪船。怪只怪他的船太小,而水上的霧又很濃,當輪船過橋洞鳴響汽笛時為時已晚,金水的船撞了上去。
文秀時常腦補出這樣一個畫面,這個畫面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甚至事件發(fā)生時沒有一個真正的目擊者,但當發(fā)現(xiàn)時,金水和他的船就已經沉入了河中,她好像是親眼目睹了一樣。她看見金水的船在大風大霧里被大輪船沖擊,然后傾斜,側翻,船上所有的蔬菜都被傾入河水之中,緊接著一個個風浪打來,打掉了拽在他手里的擼,他和船就一起斜倒在冰涼的河水里。當時河里濺起一個巨大的漣漪,金水和他的船就在這個巨大的漣漪里沉沒,然后漸漸歸于平靜,無聲無息。
禾兒不到三歲就為父親披麻戴孝,她對著金水浮腫的遺體不停地喊阿爸,聲音越喊越響,所有的親朋都聽出了悲痛,可這小人兒沒有哭反而笑了。面對這場生離死別,三歲的禾兒笑得燦爛。
文秀姆媽說:“這小人兒見了鬼,鬼在朝她笑,所以她才笑了?!蔽男銜缘茫穻屪炖锏墓砭褪撬廊サ慕鹚?。
葬禮那天蘇立農沒有來,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出現(xiàn)。直到文秀以為這個男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的時候,他竟然來了。他仍坐在金家堂屋的八仙桌前的一條長凳上,看著案幾上金水的遺像,看著她和她手里牽著的禾兒,問:“有什么能幫到你們的嗎?”她不說話,咬著唇默默地哭起來。
那天,蘇立農在金家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文秀在他面前摟著禾兒只是一個勁地哭。窗外的天色已晚,晚到黃昏時清淺色的月亮也在枝頭上升了起來,文秀仍舊側著身子坐在長凳上自顧悲傷。
蘇立農的前妻得了抑郁癥,據(jù)說是半夜里跑到荒野里尋了短見,連尸首也找不到。女人的日子過得不開心,而男人竟愣是沒發(fā)現(xiàn)。他跟她同桌吃飯,同床睡覺,看起來相安無事,日子過得波瀾不驚。當年他妻子是從異鄉(xiāng)跟隨他私奔到這座小鎮(zhèn)上來的,她跟娘家斷了一切往來,除了蘇立農再無親近的人。她的死是個謎,初潯鎮(zhèn)上舊街的鄰里們只知道她是個溫柔嬌小的外地女子,哪來的決心選擇走上這條路?
“這女人絕情!”蘇立農抿著嘴對文秀說,“不聲不響就走了。”文秀只是默默地聽他講。他還說:“我爹娘也死得早,沒等我成家就走了。我是家里的獨子……”文秀聽著就默默地落下淚來。
所有的生死離別皆是意外,也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他亡妻,她亡夫。死亡在某種意義上對他們而言倒像是一種成全。
文秀為金水守寡三年,之后帶著禾兒來到初潯鎮(zhèn)臨河的舊街上。六月的某一天,街面上的人像看戲似的看著她和禾兒。她把小小的禾兒打扮得跟她一模一樣,她們穿著一個色系的白紗裙,梳著一樣的麻花辮,系著一樣好看的蝴蝶結,就好像蘇立農同時娶了一大一小兩個新娘子,有人私下里調侃說是“買一送一”。
“買一送一”這句話不好聽,偏碰巧被蘇立農聽了去。她一直以為他喜歡她們以這樣的方式在小鎮(zhèn)出場,但她錯了。
蘇家的閣樓上有兩間一模一樣的臥房,都是狹窄的且共同連著一個三角頂。一間是文秀和蘇立農的臥室,另一間成天緊閉著也不知里面有什么。文秀起初在臥室的大床邊支一張小床給禾兒睡,可禾兒總是睡不踏實,總是翻來覆去的,讓蘇立農感到不自在。
男人睡得不自在,女人是看得出來的,就問:“等禾兒大點兒了,能不能把隔壁的房間空出來給她?”只見他不作聲,嘴角微微地一上揚,一副清高的表情,像是女人說錯了話。
文秀根本不曉得自己哪里說錯了,她自顧說:“禾兒以后就睡在隔壁,起碼夜里還能聽見她的動靜?!碧K立農竟還是不語。
他不喜歡禾兒,她是后來才看出來的。
隔壁的房間總是鎖著,文秀手里的那把生銹的鑰匙是蘇立農給的,她老也打不開。她跟蘇立農講了好幾遍說是要進去打掃打掃。蘇立農告訴她,里面都是一些舊物,打不打掃不重要,但她偏說:“舊物總要歸置歸置,以后禾兒也好有個地方睡覺?!?/p>
這天傍晚她手里那把生銹的鑰匙終于打開了隔壁的房門,男人一下子慍怒了。他一把推開她,問:“你到底要做啥?”男人臉色漲得通紅,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文秀錯愕地抬頭發(fā)現(xiàn)他不是從前那個斯文的蘇立農,甚至連模樣都變了。她看著他不停地問他:“怎么啦?”她一再地問他“怎么啦”就一再地激怒他,把她逼到墻角。
她緊挨著門,男人用整個身體將她壓得難以呼吸。接著她跌了進去,跌在了一張鋼絲床上,床底下散發(fā)出一種古怪的死人般的氣息,室內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掛在窗上的布簾子很厚而且積滿了灰塵。
這是個夏天的午后,男人將女人的衣服脫得精光然后將她扔在那張嘎吱作響的鋼絲床上。頃刻間一觸即發(fā),兩人在嘎吱作響的床上翻云覆雨,居然都忘了情。
當禾兒扶著搖搖欲墜的竹梯上樓時,無意間從門縫里看見蘇立農扒光了她姆媽的衣裳,她“哇”地尖叫沒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后來,只要遇到讓她不順心的事她就會尖叫,她會尖叫到底。她一聲接一聲地喊,也不知是在報復誰。
隔壁的房門不再緊鎖,蘇立農給文秀又重新配了一把鑰匙并向她道歉,說那天他是鬼附了身。然而即便是有新鑰匙文秀也不想打開了,她嗔怪道:“可不就是鬼附了身嗎?現(xiàn)在這個鬼又跑到禾兒身上去了?!?/p>
那年入秋后,禾兒出現(xiàn)了幻聽。一次文秀半夜醒來從隔壁一扇虛掩著的門里找了到她,只見這小人兒竟蹲在五斗櫥邊瑟瑟發(fā)抖,她用發(fā)抖的聲音對文秀說:“姆媽,這里有個阿姨剛才在唱歌,好像是幼兒園里小朋友唱的歌,我走過來她就不唱了?!?/p>
“沒有人,禾兒這里沒有人?!蔽男阏f,“寶貝,我們回去吧?!?/p>
禾兒任性起來,哭泣著告訴她:“有,我剛才還看到了!”
文秀抱起禾兒,從昏暗的燈光里看見五斗櫥上空的白墻上掛著的一張黑白遺像上的女人,頓覺毛骨悚然。
那夜,當母女倆回屋,蘇立農趿著人字拖鞋站在房門口,燈光將男人的影子拉得瘦長而可怖。他打著哈欠,不耐煩地問:“深更半夜的,你們還睡不睡啦?”
蘇立農在學校常常無奈地嘆息,一遍遍地跟同事講他續(xù)的弦,妻子拖來的孩子竟是個傻的,弄得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結果文秀帶禾兒去初潯鎮(zhèn)幼兒園,幼兒園園長竟不知從哪里聽信了傳聞,偏說孩子是智障怎么也不肯接收。
秋天的小鎮(zhèn)沉浸在一片煙雨里,河里的船從煙雨里過。依稀仿佛中,禾兒想起了搖著小船去賣菜的金水。她對文秀低喃:“姆媽,我們回去好不好?”只見文秀在廚房的窗下低頭做飯,裝作沒聽見。
不知何時雨下大了,滴滴答答地隨風飄到廊下,鄰家阿嬤見禾兒還坐著便對她說:“落雨了,小姑娘還不進屋?”那阿嬤講了許多遍,禾兒也不吱聲。后來一條小黃狗從禾兒眼前走過,濕潮的足跡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腳印。禾兒不禁追上去,叫住它,蹲下身去跟它玩耍,不遠處一個胖女人冒著雨,粗獷地喊了聲“阿黃”。只是一轉眼的工夫,阿黃不見了,禾兒也不見了。
文秀尋遍了整條舊街,最終在阿黃主人家門前的墻角尋見了禾兒。禾兒渾身濕漉漉的,她身邊的阿黃也渾身濕漉漉的,兩個濕漉漉的小把戲在快樂地玩耍。門里的胖女人一遍一遍地喊:“阿黃”,阿黃竟不再理會。后來女人見了文秀便講:“都是你家女兒把我們阿黃帶笨哩?!闭f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許多年來,禾兒跟著阿黃奔在雨里而后又躲在墻根的情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文秀的夢里。女人在雨中,在初潯的街巷,在菰城的碎街,在許多條縱橫交錯的弄堂里喊她的禾兒都得不到回應。
那是2002 年,文秀帶著禾兒嫁到蘇家的頭一年,也是禾兒在蘇家唯一的一年。禾兒要么不說話,一開口就只有一句:“姆媽,我們回去好不好?”
禾兒身上的淤青是文秀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她問她:“這是怎么弄的?是誰欺侮你了嗎?”禾兒怯懦地看著在一旁若無其事的男人,不說話。
文秀抱著一大桶臟衣裳蹲在河埠邊洗邊向隔壁阿嬤哭訴,說禾兒有可能真是鬼附了身,沒人打沒人罵,身上居然青一塊紫一塊的。阿嬤說:“你要么帶她去菰城碎街問問盲先生吧,盲先生很靈的。”女人們都應聲告訴她碎街盲人的神奇。
“我家禾兒從前是好的,聰明伶俐的?!蔽男銦o助地低訴。
阿嬤道:“那更應該去問問了,有可能她根本就不該呆在蘇家呢。”
深冬的某一天黃昏,文秀居然還發(fā)現(xiàn)蘇立農在隔壁房里對著他前妻的遺像自言自語,話里有禾兒。她驚愕地想:難道蘇立農的身體里也住進了一個鬼?
文秀如同一只貓,躡手躡腳地將瘦小的身子躲在房門后。她聽見蘇立農的聲音一會兒是他的,一會兒又不是他的。當從男人嘴里出來的聲音變成了女聲時,她猛地一跳,忽然意識到,原來他是在跟他的前妻對話。蘇立農跟死去的前妻對話總在黃昏后,窗口一抹斜陽正好照在他臉上,他的臉顯得格外蒼白,白到好像不是他本人。他的聲音也變了,女人的說話聲簡直是滔滔不絕的。文秀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么,但她真真切切地聽到了禾兒的名字。禾兒的名字反反復復地從男人的嘴里以女人的口吻低低地喊出來,竟是尖酸刻薄的。
某天,依舊是落著細雨的黃昏,文秀被男人的咆哮驚住了。她只見蘇立農把禾兒從廊下的竹椅上拎起來,拽進屋,又隨即反手給她一記重重的耳光,像是禾兒犯了天大的錯。
那耳光清脆響亮,如同打在文秀的心上,她不安地問他:“怎么啦?禾兒怎么你了?”男人不說話,仍是魂靈出竅般狠狠地瞪著禾兒,簡直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禾兒害怕極了,她躲到墻角蹲在那里瑟瑟發(fā)抖,不敢哭泣。
思來想去,2003年驚蟄那夜文秀最終還是把她唯一的女兒放了,她幾乎能確信只有放了她,她才是安全的。于是她放了她,放在了菰城碎街太平巷的莫家門前的屋宇下,她對她說:“會有人來的”。那是她第一次帶禾兒去菰城,在碎街的太平巷里拙劣地上演了一場離別的戲碼,或許有人躲在小巷的深宅里目睹了這一幕。
那個遙遠的雨夜是文秀對禾兒最后的記憶,記得她撐著一把傘,牽著禾兒走進了盲先生的居所。文秀剛收起傘,禾兒就被一個穿著玄色禪衣盤坐在案桌后面的睜著白眼的怪老頭嚇住了。于是她“哇”的一聲叫,驀地驚住了在場人,盲先生大聲喝道:“出去,帶她出去!”
此后,文秀的夢里不是被另一個自己逼問就是被一條叫“阿黃”的小狗喊醒。狗的身后興許正躲著她的禾兒,然而她總是來不及追趕就驚醒了。蘇立農剝奪了她做夢的權利,無論是在深夜還是在黎明,在夜里的任何時候,她的夢總是會被這個男人打斷。
男人擰亮床頭的燈,癡狂地看著她。
她不哼聲,目光定定地看著蘇立農。男人伸手去摸她,她掙扎著躲開,裹緊衣裳退到床邊墻角。
蘇立農惱了,一個巴掌揮去如同驚蟄夜里的一個響雷,那么兇殘地打在女人的臉上。文秀頓時淚如雨下,但她不知道肚子里早已有了蘇立農的種。
2003年,一種叫“非典”的瘟病在初潯鎮(zhèn)舊街巷傳出來。起先是隱隱約約,交頭接耳,細聲細氣神神秘秘地傳,直到街坊上來了個生癆病的人,這瘟病就被傳開了,傳得鋪天蓋地,神乎其神,像一個從天而降的魔爪,只要抓住了誰,誰就必死無疑。
文秀也不曉得碎街上的那個跟她年齡相仿的中年人生的是不是瘟病。他孤單地來到一條窄巷,住進了一間空屋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原先的家),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街坊私下里議論他是得了瘟病才回來的,沒有一個鄰里敢進去探望,人們只聽見那人孤獨地在屋里干咳,沒完沒了地咳。一天夜里,救護車鳴著急促的笛聲來到他家門前,街坊們從自家的窗戶里看見幾個戴口罩身穿白大褂的人用擔架將他抬了出去。
隨即這家街坊破舊的屋子被封鎖了,甚至整條窄巷都讓人避之不及,好比是黑暗的巷角躲著一個陰魂。初潯鎮(zhèn)的每條街巷到處都能聞見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有人在用84 消毒液沖廁所,用酒精擦自家的門窗和玻璃,他們都戴著手套和口罩。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捧著白瓷茶杯坐在舊街橋頭石階上逢人就講起從前有關于瘟病的故事,他說:過去的瘟病沒藥可醫(yī),只好在病情惡化后扔出門去任由他去等死。死了也沒有人埋,蒼蠅蚊子叮在上面,臭烘烘,亂糟糟。老人閉著眼睛,講得十分生動,仿佛眼前就是一片橫尸遍野的景象。他說:這種病,過去只曉得是人傳人,不曉得蒼蠅蚊子也會把病菌傳開去的。
文秀聽見有人附和著說:瘟病本身就是在畜生身上的,這次是從什么狐貍身上傳出來。她猛然想起了那夜將禾兒放在菰城碎街的時候聽到從太平巷里傳出的一個聲音,那聲音像妖媚女人的竊笑,而那妖媚女人更像是狐貍變的。
蘇立農在房里看電視,他一會兒用遙控器把電視調到新聞頻道,一會兒又調到電視劇頻道。新聞里在講“非典”,許多人在藥店門口買消毒用品,買板藍根,這些爭先恐后的人們無一例外都戴著口罩。
正看得心慌膽戰(zhàn)時,電視畫面又驀地跳到電視劇頻道,那是一出舊劇,幾年前在黑白電視機里看過的《聊齋》。從前看只覺得狐貍精的妖氣,眼里有毒,笑里藏刀,此刻看狐貍精卻是妖艷嫵媚,無論男女都會中邪。
文秀恨不得把電視機關了,而蘇立農卻看得入神。他說:“非不非典有什么要緊,還是看《聊齋》最愜意?!?/p>
男人看完電視就睡了,女人還在燈下。
男人問:“你不睡啦?”女人不說話。
男人“啪”的一聲,把床頭燈關了。女人便摸著黑,跑了出去。
在黑夜里奔走的文秀覺得這個世界到處都有一種離奇的東西在跟蹤著她,甚至跟蹤著每一個人,尤其是她的禾兒,卻不知是鬼是妖。
她要去菰城,去碎街上找到禾兒。
不承想,初潯鎮(zhèn)舊街上因疑似“非典”病人的出現(xiàn)而被全部隔離了,文秀被攔在了一堵厚厚的白墻內。
夜里悄無聲息中,舊街被圈成一座監(jiān)牢,所有的人都被軟禁在這里,而文秀和她的街坊卻不曉得,仍是篤定地過著生活。
半夜里文秀折回家時蘇立農已經熟睡,男人的鼾聲從閣樓的房間里打出來一直到樓下都能聽見。文秀在樓下堂屋的桌前坐下來,一直坐到天明,竟沒有一絲困意。
2003 年的驚蟄夜,菰城碎街的雨巷是禾兒記憶最深的。猶記得她在太平巷莫家樓下的院門前等待著,文秀說:“會有人來的”,她就相信了。禾兒不曉得等會兒是多久,她要等多久那個人才會來?雨如同煙霧似的籠罩著深夜碎街的巷子,燈影婆娑下,文秀從煙霧里一轉身就不見了。
雨聲覆蓋了許多聲響,包括各家屋檐上或巷與巷之間石板路上疾步走過的貓兒狗兒的叫聲以及禾兒自己的哭聲。后來天亮了,雨終于停了,她也倦了,小小的身子蹲下去蜷縮在墻角睡著了,刺骨的寒就鉆進了她的夢里——她夢里除了寒冷竟什么也沒有。
深巷的門和窗一扇扇地被打開,一道雨后清晨的陽光照進家家戶戶。有人看見了蜷縮在墻角的小人兒,那可憐的樣子著實令人心疼。
碎街許多條阡陌縱橫的小巷還是濕漉漉的,微風吹起一股泥土的清香。這股清香助長了青苔從碎石的縫隙里或是從墻根處滋長出來,緊接著所有生靈都仿佛在驚蟄夜里陸續(xù)被叫醒了。禾兒也被叫醒了,她聽見了不同于初潯鎮(zhèn)的一些吳儂軟語,好像在相互打招呼,又在竊竊私語。同時她仿佛感覺到了一縷暖陽正照耀著她,感覺到有許多雙眼睛看著她。一個中年男人蹲在她身邊讀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禾兒的生辰八字,也寫著請好心人收留的話。
那紙條是男人從禾兒的棉衣兜里取出來的,他讀出來的聲音很好聽,好似禾兒從哪里聽到過的。
這中年男人是莫家院落的半個主人,姓莫,叫莫圖,樓下一片文房四寶筆墨店是他開的。莫圖老早以前或許并不是菰城人,也并不姓莫(究竟姓什么,祖上從哪里來,連莫圖自己也不曉得)。莫家曾經是菰城的大戶,他的父輩在這大戶人家當長工之后又替莫家看房子。莫家真正的主人20 世紀為了躲逃戰(zhàn)亂去了歐洲,將近一個世紀杳無音訊,因此莫圖就名正言順地成了這宅子里的人,即便這偌大的莫宅后來出現(xiàn)了一系列時代變革,他仍被默認是莫家唯一的主人。為此莫圖感恩戴德,將樓下的房屋租給了外來的人家開店或居住,幾十年來從未漲過房租。
當禾兒睜開眼睛時,已被這個身材魁梧的叫莫圖的男人從冰冷的家門前抱起來,一腳跨進了莫家的院落,嘴里還在用好聽的聲音問:“小姑娘,你冷不冷???”
禾兒一見莫圖就稀里糊涂地喊阿爸,他的眉宇間所流露出的父親的親切和慈愛讓她覺得他就是金水,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的,于是,她一眼就認定了他。禾兒驚喜地叫他“阿爸”,又問:“阿爸,你怎么在這里?”眼里流出激動的淚水。
莫圖啼笑皆非地看著懷里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你阿爸?!笨珊虄簠s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一個勁兒地喊他阿爸,委屈地問:“你怎么能不是我的阿爸呢?姆媽是不會騙我的?!?/p>
不知怎的,莫圖的心在禾兒的淚水里瞬間融化了。
光陰從漕瀆河上流逝了許多年,許多關于菰城碎街的大戶人家的曾經榮辱興衰早已不堪回首。從2003年驚蟄之后,禾兒再也不是從前的禾兒了,所有關于從前發(fā)生的事情她竟一件也不愿去回想,她的記憶里只有那個雨夜,她被帶進一間昏暗的屋子,屋子里盤坐著一個身穿禪衣的詭異的盲人,隨后她又被帶出來拐進了一條巷子(這聽起來像個可笑的別人家的故事)。
那年鬧瘟疫,聽莫圖講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會死人的。因此他關了店門,讓禾兒就乖乖地待在莫家的小樓上。莫圖看著她,自言自語道:“是誰這么狠心,把漂亮的小囡扔下了?”禾兒默不作聲,只當沒聽見。巷口有孩子打鬧的聲音,河埠頭女人們的談笑聲以及街邊小販的吆喝聲,一切都跟從前的初潯舊街一模一樣,禾兒也充耳不聞。
三月,莫圖把莫家宅院里里外外都消了毒,一呼一吸間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又恰恰是菰城給予禾兒最初的味道。莫圖對她講:“你安安心心住著,莫怕。要是你家里人來,我是會把你還回去的?!焙虄赫f:“你就是我的家里人,是我阿爸。”
關于禾兒的身世莫圖問了她幾次,幾次她都是支支吾吾的。她說是姆媽讓她躲在這里等的,后來連姆媽也不提了,只講她躲在這里是為了等一個人。
莫圖偷偷地,認真且含蓄地跟太平巷的老人們講起禾兒,講她躲在莫家門口原是為了等一個人。
“那就是在等你啊?!毕镒永锏睦先硕歼@么說(潛意識里,他似乎也在等著人對他說這句話)。老人們都勸他收養(yǎng)了這女兒,他們附和說是莫家人在保佑他,不想讓他孤單無依。老人的話總是有道理的,于是莫圖的生活里總算有了一個與禾兒相依為命的理由。
都說孩子想娘,而禾兒根本沒有想文秀。她甚至有幾次在夢里聽見有人在喊文秀,夢醒之后居然會問自己:“文秀是誰?”她把七歲以前的記憶幾乎全丟了,剩下的就只是朦朦朧朧地記得有人曾指著自己的鼻子讓她喊“阿爸”——她的阿爸就是長得像莫圖一樣和藹可親的,或許金水是他上輩子的名字。
但禾兒是她今生逃不開的名字,哪怕她過去被初潯舊街廊橋下的人們以為是不祥的癡子,后來到了菰城遇見了莫圖又忽然不癡了,她還叫禾兒——她注定是禾兒,脫胎換骨也叫禾兒,因為當年有人在她棉衣口袋里留下的紙條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她叫禾兒。
那年四月的頭一天夜里,一個消息從莫家樓上的電視機里傳出來,噩耗似的竟讓莫圖驚呆了。他啞聲對禾兒說:“張國榮死了?!焙虄憾⒅娨暲镆粡堄⒖〉哪腥说哪槪瑔枺骸皬垏鴺s是誰?他嗎?”莫圖點頭,嘆道:“對,就是演《霸王別姬》的,唱《風繼續(xù)吹》的那個?!?/p>
那夜的風吹皺了一整條漕瀆河的水,水波粼粼里倒映著兩岸人家的燈火。燈火依稀的影子又被三兩條小船一遍遍地劃開。后來暮色的天空下起細雨,對岸一家茶樓上有個男人在用渾厚的嗓音唱評彈《西廂記·請宴》:
雨打梨花深閉門,
燕泥已盡落花塵。
小紅娘遞簡西廂去,
東閣筵開為壓驚。
莫圖將樓下另兩間房租出去讓蘇北人開裁縫店和居住,因為“非典”裁縫回家過年后就遲遲沒有來。有一回禾兒從筆墨店的偏門誤打誤撞地進了裁縫店,看見四面墻上都掛著男男女女令人眼花繚亂的好看的新衣裳。禾兒踮著腳取下一件繡著花邊的小白裙穿上,在大衣鏡里照見了一個漂亮的自己。
禾兒正照著鏡子,忽聽見吱的一聲,一束光亮從門外照進來將昏暗的店面忽然照亮。隨即她看見鏡中的那個漂亮的自己露出了怯懦的神色,她看見一個胖乎乎的男孩站在身后。于是急忙低下頭去,又聽見男孩子在問:“你是誰?”
問罷,男孩轉身奔出去喊起了他家的大人,緊接著他家的大人就提著大包小包進了店門。
裁縫師傅進門那時是六月,初夏。禾兒怯怯地將小小的身子躲進大衣柜,直到莫圖和顏悅色地講了許多久別的話。莫圖說:“禾兒莫怕,這是裁縫家回來做衣裳了??斐鰜斫袇遣?,筱嬸嬸還有皮皮阿哥?!?/p>
怯怯的禾兒被莫圖牽出大衣柜,出來時還穿著那件白色的花邊裙子。裁縫家的上海女人說:“喲,嘎漂亮的丫頭啊。這條裙子反正也是樣品,要么就送給儂了!”莫圖不好意思地從上衣內袋里摸出錢包來嚷著要付賬。
兩家大人就這樣開始推讓,把幾張鈔票一下拗到你手里又一下拗到他手里。到最后細想想,一個蘇北男人偏娶個糯軟的上海女人。這般縈縈繞繞,莫圖哪拗得過她?
禾兒聽見吳裁縫叫上海女人筱琴,她也背地里“筱琴、筱琴”地叫。莫圖往她的小腦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說:“記住要叫筱嬸嬸,小人家不能沒規(guī)矩的?!焙虄骸芭丁绷艘宦?,低下了頭。
“我不是存心要你們家的衣裳,我只是想穿一下?!焙髞砗虄河鲆娖てぞ托÷曓q解,可皮皮卻道:“反正你是穿了,而且是偷偷跑進我家店里來的?!?/p>
裁縫吳師傅是老實人,他家筱嬸嬸也溫和,會時不時地做些點心端過來給她吃,偏偏他家皮皮總是太魯莽,沒規(guī)沒矩的。
皮皮問:“你怎么會在莫叔叔家?”禾兒答:“我是他女兒?!逼てび謫枺骸澳迨迨菃紊頋h,哪來的女兒?”禾兒低著頭,默默地愣著。皮皮取笑道:“你不會是得了‘非典’,沒處去才逃來的吧?”
筱嬸聽到這話,當即拿了雞毛撣子從店里沖出來,追著皮皮就打起來,邊打還邊大聲訓斥:“我讓你說單身漢,讓你說禾兒得非典,小小年紀講話一點兒分寸也沒有,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從此禾兒便知曉“單身漢”和“非典”是兩個不好的詞匯。然而時光一年年地過去,關于“非典”的記憶已遠去,莫圖卻依然沒擺脫“單身漢”的名聲。
碎街的女人們在漕瀆河畔淘米洗衣,會不經意地努嘴小聲講起老莫家,講一聲“單身漢”,再偶爾一抬頭看見莫家小樓的窗戶里這個單身漢在給禾兒認認真真地梳辮子,一雙男人的手竟也是這樣巧。
禾兒有幾次跟著皮皮在巷子里走夜路的時候,從一個深宅子的窗戶上望進去,見過盲先生盤坐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里替人算命。皮皮用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向她“噓”了一聲便躡手躡腳地走開。禾兒緊緊地拽著皮皮的衣角一路小跑。深巷里一排路燈從電線桿上照下來,將兩個孩子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小鬼似的。
夜里禾兒發(fā)起燒來,夢里胡亂地喊文秀。次日醒來,莫圖問她:文秀是誰?她怔住了,摸著腦袋喃喃自語:文秀到底是誰呢?
莫圖帶她去醫(yī)院看病,掛的是精神科。
醫(yī)生查看了禾兒的眼睛又問她許多問題,禾兒都動心思回答了。
診罷,莫圖將禾兒帶到診室外的走廊上坐定又轉身進去問醫(yī)生:“這孩子沒病吧?”醫(yī)生說:“蠻好的一個小人兒,還挺聰明?!蹦獔D又問:“這孩子已經七八歲了怎么對自己的身世一點兒也想不起了呢?”醫(yī)生笑了:“那是她忘了,忘記了的事情要么索性讓她不要去想,小囡還小就不要為難她了?!?/p>
對于禾兒忘記的事情,醫(yī)學上叫做“選擇性失憶”,是她在潛意識里選擇性地忘了一些過去對她不好的經歷。她忘了過去,那么從此,她這輩子只做他的女兒,只做他莫家的后人。出了診室的門,莫圖不禁笑了。
莫圖將禾兒改姓莫,托街道辦正正經經地辦了領養(yǎng)手續(xù)。九月,禾兒同皮皮一道在新風小學讀書了,那年禾兒七歲,皮皮十二歲,禾兒上一年級,皮皮則快要小學畢業(yè)了。
傍晚,兩個小人兒趴在裁縫店里一臺面上寫作業(yè),吳裁縫坐在縫紉機前做衣裳,筱嬸在一旁的矮凳上幫男人盤紐扣。莫圖隔著一扇偏門喊:“莫禾,回家吃飯。”筱嬸接口:“別喊了,你家莫禾吃過哩?!蹦獔D窘笑道:“這怎么好意思呢?”筱嬸嗔怪道:“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筱嬸的話音里有一半蘇北口音一半上海口音,到了菰城跟菰城人交道多了,又逐漸地有了些菰城腔。然而無論是什么,旁人聽來全是吳儂軟語,軟得好比是嘴里含了一顆粽子糖,甜到發(fā)酥,嗲嗲的。
仲夏的一天,女人在狹小的臥室里對著鏡子試衣裳,邊試邊說:“我過去在上海也是讀過高中的。那時老吳的裁縫鋪就開在我家樓下,那鋪子小得像鴿子籠一樣擠都擠不進去。老吳年輕時賣相蠻好的,待我也是真心的,免費給我做了老多裙子。后來上海房屋租金高起來,裁縫鋪開不下去了,就帶著我來菰城了。上海的爹娘曉得我跟他跑了,尋都不來尋,你講?!边@番話也不知是講給誰聽,反正老吳在外面店里縫紉,邊上只有兩個小的。
的確,筱嬸是禾兒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僅好看并且有學問。她愛逛書店,也愛喝咖啡。她會買些童話小人書之類回來給皮皮,皮皮看完后也不忘借給禾兒看。禾兒不愛看,偏喜歡讓筱嬸講給她聽。女人就會從店里搬一把椅子出來,坐在門口講給她聽。
禾兒悄聲問:“嬸嬸,皮皮這個名字從童話故事里來的嗎?”筱嬸微笑著刮了她一下鼻子:“皮皮的大名叫吳書丞,你不曉得吧?”禾兒搖搖頭,笑了。
大熱天里,筱嬸會穿著吳裁縫用邊角料做的裙子領著吳書丞和莫禾兒兩個小孩從碎街出來往書店路上走,漕瀆河畔的女人嘴里講什么的都有,有人講她夜里上莫家小樓跟莫圖睡一覺,房租就會減免。還有人說她上莫家小樓就是吳裁縫的主意,吳裁縫做的是女工,空有一副男人的皮囊內里卻早就做成了個女的,早已經沒男女間的那點兒情趣了,可他家女人還是那樣風姿綽約,有什么辦法呢?
女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河畔一棵大樹下織毛衣,享受著熱天巷子口吹來的一陣陣過堂風。她們編故事的本事賽過手上的織物,毛衣還沒織多少,故事竟然全編好了,活靈活現(xiàn)的。
關于這種三角關系,橫豎是不能被莫家院里的人聽見的,但筱琴卻曉得這些菰城女人是向來看不慣她這個蘇北裁縫領來的上海女人的。
筱琴扭身牽著兩個小人兒走出巷口,抿著嘴講出一句:“她們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她們呢,一個個多嘴饒舌的!”還不忘低頭問一聲,“禾兒,你說是不是?。俊?/p>
禾兒認真地點頭說:“是?!?/p>
筱琴又問:“禾兒,我做你姆媽好不好?”
不及禾兒回答,吳書丞竟不高興了,噘嘴道:“姆媽哪能隨便給人做的?”
筱琴見狀,尖聲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后仰。
2003年,自從禾兒被放走后傳說中的“非典”就來了,初潯舊街被隔離了一個禮拜。
這讓人惶恐的一個禮拜里,身懷六甲的文秀每天夜里都會奔出去敲那扇圓形的鐵門,敲得啪啪一陣亂響,好比一顆巨大的心臟突突突地跳在小鎮(zhèn)的夜空中。
鄰家阿嬤深夜來敲蘇家的門,同樣是突突突如同心臟似的跳動在暮色下。蘇立農赤足從竹梯上嘎吱走下來,開門時卻見文秀癱坐在門外,臉色蒼白,形同枯槁。
蘇立農自顧對癱在地上的女人說:“你還死回來干什么?”說著就粗暴地一伸手把女人拎起來拖進屋,竟對鄰家阿嬤看也不看一眼就啪的一聲重重地把門關上了,倒好像這老人多管了他家的閑事。
文秀每晚都在閣樓上哭天搶地,整條街都能聽見,而蘇立農卻無動于衷。阿嬤隔著墻在自家屋里自言自語:“我只是讓你帶小囡去碎街問盲先生,又沒讓你把她放掉嘍!”
日子也不知過了多少天,文秀終于清醒了,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又要當娘了。于是她下定決心要斷了一切過往,決心天天守著蘇家,夜夜陪著一個叫蘇立農的男人入睡。她自己勸自己,想著現(xiàn)在瘟病也過去了,禾兒是安全的。放走她是對的,至少沒有人會說她是蘇家的傻兒了。
夜里男人在看電視,文秀看見從他的眉宇間掠過一絲郁悶,就說:“我從今往后再也不想過去的事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彼屯腥藖碛H近她,眼神癡癡地看著她。
“你看,我們現(xiàn)在也有孩子了!”文秀指著自己的肚子,羞怯地講。
蘇立農被動地看了她一眼,牽了牽嘴角冷漠地笑了笑,又繼續(xù)看電視。電視的遙控器在男人的手里被反復地調控,竟一個臺也不是他想看的。
這個男人越來越冷了,最后冷到如同一塊冰,寒氣逼人。她躺在他身邊試圖焐熱他,她一次次委曲求全,一次次向他追悔,用肢體語言向他認錯,男人卻對她不言不語,只有在他獸性大發(fā)時才猛地抓住她。抓住她時,男人依然是塊冰,最后又一次次粗暴地把她抱起來像扔一塊垃圾一樣把她扔下。
很長一段時間,街坊們很少看見蘇立農回家,要回也是隔十天半個月才回。男人回來后,蘇家的氣氛就格外陰森,文秀好比是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一個人在房里自說自話。有天半夜,蘇立農請來舊街的一個接生婆,街坊們才曉得蘇家的女人要生了。
男嬰的啼哭聲從蘇家閣樓里沒日沒夜地傳出來,簡直快要哭啞了,而蘇家的門卻一直鎖著。鄰家阿嬤隔著墻不停地喊著文秀的名字,說:“文秀,孩子餓了,你快給他喂點兒!”她把耳朵貼在墻上聽壁角,從男嬰的哭聲中隱隱約約地聽見女人在笑,在自說自話。
蘇立農在深冬的一個雨夜里將襁褓中的嬰兒抱走,文秀追了出來,披頭散發(fā)地跌倒在雨中哮咆:“把孩子還給我,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從此,廊橋下的蘇家的大門被鎖得緊緊的,門上的鐵鎖在時間里生了銹又落了灰。
文秀就這樣做了蘇家的鬼,在閣樓的另一間房里待著,那房間陰森可怖,門窗都緊閉著。產后奇瘦無比的文秀在一張僵硬的鋼絲床上躺著,日日面對著蘇立農前妻的遺像,跟墻上的女人聊天。兩個女人,素未謀面卻已是陰陽兩隔,曾經深愛著同一個蘇立農,她要問一問墻上的人,當初為什么要拋下家人跟他私奔到這里?
“蘇立農不是好人,我們都被他騙了!”文秀低啞地吶喊,“他不是好人,我們被她騙了!”
又一年夏天的黃昏,禾兒在漕瀆河的一個埠頭邊獨坐著,自顧用鉛筆在一張A4 紙上畫畫。河畔的女人們此刻早已散了,各自回家去燒飯了。垂柳間的蟬聲終于低沉了下來,不再像白天那么激烈了。巷口有風吹過,還有人按響了一串自行車的鈴聲,緊接著用木頭在楠木箱子上一下下有節(jié)奏地敲打并且開始單調地重復著“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啊有人要吃?”
隨即,巷口響起一串急促的奔跑,那奔跑的聲音徹底打碎了黃昏的寧靜。一抹晚霞照進深巷,只見一群孩子將賣冰棒的商販圍得水泄不通,紛紛掏出幾元或幾角紙幣來買他的棒冰。這是菰城熱天里出現(xiàn)在碎街最歡樂的一景,禾兒卻依舊老老實實地坐在河邊認真地畫畫,偶爾一抬頭,又出神地望著對岸。
對岸,一條大黃狗搖著尾巴跑上一座石拱小橋,然后走到橋的中央竟站住了,巴巴地看著獨坐的禾兒。禾兒也巴巴地看著橋上的大黃狗,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手中的A4紙從她的膝蓋上隨風飄落,那紙上竟也有一條跟阿黃相似的狗。她不禁喊了兩聲“阿黃”,橋上的黃狗便很快小跑下來又在橋階上站住,遠遠地朝她搖起了尾巴。禾兒輕聲地叫阿黃,阿黃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站著,跟她默默對視。
不經意地,有個男孩嘴里含著雪糕,悄聲到禾兒的身后將她辮子猛地一扯,一只粉色的蝴蝶結扯亂,落下來。她被拉得刺痛,她看見一條粉紅色的絲帕緊緊地握在男孩手里。男孩玩弄著絲帕雀躍著奔進巷子,接著巷子里又傳來男孩們的打斗聲。
皮皮——吳書丞在太平巷跟一幫男孩打群架的那年夏季的某個傍晚,是她小學三年級的那年暑假。那年暑假,吳書丞原本是要在菰城中學升初二的。
記憶是恍恍惚惚地,賣棒冰的小販已經不知去向,幾近瘋狂的狗吠聲從橋頭響起,吳書丞扔了手中吃剩的棒冰挺直腰身對那男孩大喊:“把禾兒的東西交出來!”隨即,兩個男孩脫去上衣赤膊扭打起來,圍觀的孩子們分成兩派在狗吠聲里吶喊助威。
那年暑假的一天,黃昏的巷子里有過堂的風莫名其妙地吹進了莫家院落。
夕陽的余暉落在莫家小樓的窗臺上,有人遠遠地望見一個男人在窗口默默地抽煙。樓下裁縫店里的女人哭得厲害。直到樓梯上響起莫圖沉重的腳步聲,女人的哭聲才止住了。
吳裁縫終于硬氣起來,他罵的是莫圖和他的賤人,他終于聽見了彌漫在街巷暗角的女人們的閑言碎語,那不堪的語言里有對他人格的侮辱,而所有的侮辱都是這對狗男女帶來的。
“她們嚼蛆,你也信!”女人筱琴跺著腳,胡亂地抹了把淚,歇斯底里地嘶叫。
吳裁縫聽罷,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臉上,壓低著嗓門講出一句:“我是個男人,我要臉!”
莫圖下樓,來到蘇北男人跟前顯得有些沮喪,無奈地面對哭泣女人,賠著苦笑喃喃地說:“老吳,這種話你怎么能當真呢?我是怎樣一個人,筱琴是怎樣一個人,你最了解的,你要相信我們!”
吳裁縫冷笑著大喊道:“我就是太相信你們兩個了,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第二天清早,吳裁縫收拾起家什牽起吳書丞打算離開了莫家小樓。男人一夜之間變得粗暴而絕情,任筱琴嬸怎么跪在他面前央求。最后女人將兒子抱住,從絕望里吶喊:“你要走可以,兒子是我生的,必須跟著我!”
吳書丞稀里糊涂地被兩大人撕扯著,隨后漸漸地在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的決絕中似乎意識到自己命運的轉折。他最終還是投進了眼淚汪汪的母親的懷抱,街坊鄰里只聽見這個十五歲男孩說:“媽,不哭了,橫豎我都跟著你?!本髲姷嘏ゎ^對他的父親大喊,“不管怎樣,我不能沒有媽媽!”
禾兒經?;貞浧鹉莻€話音里夾帶著蘇北腔的上海女人在一間狹小的房間里面對著鏡子試衣裳的情景。女人的嘴里講著她和吳裁縫從前的故事,講著講著眼神會瞟到莫家樓上去。
莫家那涂著紅漆的木質樓梯看上去很懷舊,是莫家用了幾代的。莫圖走樓梯的步子總是很優(yōu)雅,他學著從前紳士的樣子穿著皮鞋一步步不緊不慢地走,就連急切時的小跑也是帶著節(jié)奏感的。上海女人一聽見這個聲音便跟禾兒講:“你阿爸下來了?!毕聵呛蜕蠘堑穆曇魮?jù)說是不一樣的,筱琴會聽著步子識別他到底是上樓還是下樓。
禾兒還會想起筱琴嬸從店里搬出一把椅子坐在筆墨店和裁縫店之間側門邊跟他們講童話,她講得繪聲繪色。講著講著,莫圖偶爾從門口經過,他倆用眼神匆匆地對視,筱琴抿嘴笑起的模樣像是開到極致的一朵曇花。
后來,禾兒才曉得女人們的話并非空穴來風。在筱琴帶著吳書丞離開后的許多夜晚,莫圖在空空的裁縫店里獨自徘徊,他沮喪地看著這家人遺留下的破舊的物什,那樣子似在懺悔?;璋档臒艄庀履獔D只影孤形,禾兒聽見他曾在電話里問女人:“你們去了哪里?”女人在電話的那頭答:“還能去哪里,總歸是回上海的嘍。”莫圖隨即道:“回上海過得慣嗎?”女人反問:“過得慣能怎樣?過不慣又能怎樣?”她糯軟的語調里有著淡淡的恨,但誰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恨誰。
禾兒不曉得上海這個傳說中的魔都究竟有多好,只曉得從此菰城的碎街上再也沒有為禾兒打群架的吳書丞。有一回,一個胖胖的男孩從太平巷里路過,她忍不住叫一聲:“皮皮”,當陌生的胖男孩轉身時,她便猛地意識到,此地再也沒有跟她打鬧又為她挺身而出的皮皮了。
她生來就是孤獨的,沒有朋友。碎街上所有的孩子對禾兒而言全是陌生的,就如同這里所有阡陌縱橫的巷子那樣,除了太平巷,哪一條她都不熟悉。有幾次她夜晚回家,誤入了盲先生的巷子,看見深深的宅子里亮著一束幽暗的燈光,不覺嚇出她一身的冷汗。
她偶爾會想起一個叫文秀的女人,竟在夢里傻傻得分不清上海女人的名字到底是叫文秀還是筱琴。后來就連吳書丞這個名字都快被遺忘時,她已在歲月里出落成一個漂亮的江南女子。
轉眼十多年過去了,禾兒已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莫圖也老了,碎街早已不再是舊時的模樣了,可深巷的某一戶人家窗口端坐著的盲先生,他仍是當年那個穿著玄色禪服的怪老頭。
2019年禾兒二十三歲,在省美術學院畢業(yè)。她的油畫作品里有江南老街,那是她記憶中的老舊模樣,許多條阡陌縱橫的小巷,還有一些舊宅。巷子的風景各有不同,有巷口獨坐的老人;在河畔大樹下的幾把竹椅上斜倚著織毛衣的女人們;裁縫店里手持卷尺為女人量身裁衣的男人;理發(fā)店里拿著剃刀跟著師傅學剃頭的十五六歲的男孩;還有廊橋下看雨的小女孩的身后總有一條大黃狗安靜地蹲在那里搖晃著尾巴。
畫中的一切跟菰城的碎街舊貌相似,又似乎有些別樣氣息。只是這種別樣的氣息來自哪里,她不想深思。總之那是江南人家特有的煙火氣,繼而從煙火氣里分離出來的人間悲歡。
從碎街太平巷搬出來那年,禾兒高中還沒畢業(yè)。離開那天莫圖獨坐在舊宅堂屋里念念叨叨地說老莫家的那些歷史。莫家的歷史一追溯,就追溯到了晚清,但對于如此久遠的記憶,莫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唯有老淚縱橫。
生命里有無數(shù)次離開,比如生離死別,比如成長和衰老,再比如這棟居住了多年并且在時間里住舊了后來又翻新的老莫家的宅子。禾兒不知道是他們離開了歲月還是歲月離開了他們?
漕瀆河里來往的船只劃開水面的無非只有那些漸行漸遠的光陰,光陰中有個四月微雨的夜,夜里對岸茶樓里唱起評彈《西廂記·請宴》:
雨打梨花深閉門,燕泥已盡落花塵。
那男人渾厚的嗓音驀地遠了,遠遠地躲在收音機這小小的方寸之中,等待著聽眾偶然地一次打開。
莫圖在陽臺上聽評彈時已是又一年秋天的午后。準確地說,那是十月,他斜靠在一把從老房子搬來的躺椅上,陽光懶懶散散地灑下來,灑遍了他的周身。老男人瞇著眼睛,手持一把紫砂壺,壺里是新沏的鐵觀音,那是他從年輕時就愛喝的茶——他鐘愛了一生的味道。收音機里傳出來的久遠的調子在被政府安置的居民樓里盤旋,竟然毫無違和感。此刻,他與砂壺嘴對著嘴,一下下地親吻。
禾兒從背后看著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畫面,想起他在人去后的空屋子里打電話的情景,他低低地追問電話那端的女人:“你們去了哪里?”這些年來,他一直是人們眼中的單身漢,他孤獨了將近一生的時光。而上海女人筱琴就這樣從菰城碎街的光景里掠過,像掠過巷口的風,風里是一陣狐媚的淺笑……
一曲評彈聽罷,收音機被男人換了臺,繼而響起了高亢旋律,禾兒的思緒被打斷了,頓時激動了起來——男人老了,他今年也有70 歲了。
她背后叫莫圖:“爸?!?/p>
莫圖從躺椅上回身,驚喜道:“禾兒回來啦?”
禾兒道:“爸,我們可以回碎街了!”
老男人動了容,頃刻間熱淚盈眶。
晚霞溫柔地照在碎街的石板路上,跟從前一樣細長的巷子,一樣涓涓的漕瀆河里的流水,一樣的石拱小橋。從前的民宅一部分保持原樣讓一部分居民回歸,又有一部分改造成了生活藝術館、書局、咖啡館之類的場所,所有的街巷皆是集市,熙來攘往,隨處有時尚元素供當下年輕人玩味。禾兒很快就融入了碎街里那種極簡的藝術氣息里。
然而莫圖的心是慌亂的,不知道改造后的老莫家的房子會是什么樣子的。當禾兒領著他走進一棟宅子,站在一口天井里仰望小樓,從前上上下下踏了無數(shù)遍的紅漆木梯如今卻讓他望而怯步。禾兒說:“上去看看?!彼箵u頭,黯然淚目,也不曉得樓上是怎樣一個場景。老男人轉身看了看當年的筆墨店和那兩間被他租出去的屋子,愣了愣神,一時恍惚了起來。
深秋的風里夾帶著一股甜甜的桂花的香氣飄進了莫家小樓,禾兒在窗口畫畫,只聽見一扇虛掩著的門被吱嘎一聲推開,有人在門口說:“莫小姐,您的外賣?!焙虄阂换仡^,看見一個清瘦的男孩站在那里。男孩看上去還小,十六七歲的樣子,他笑得殷勤而疲憊,表情里還有一點兒點兒青澀的痕跡。
禾兒走過去接過男孩手中的外賣,說了聲:“謝謝?!辈⑾乱庾R地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男孩竟羞澀地看著她。直到她再次向他說了“謝謝”,男孩才不好意思地轉身離開。
政府讓莫圖回遷的房子最終還是讓禾兒改造成了畫坊,她從美院畢業(yè)回到菰城碎街,回到年幼時她重生的地方。樓上一間是她的畫室,另一間被改成了茶藝室,大學時的閨蜜顧蕾領著幾個菰城女子在里面穿著漢服向顧客展示茶藝。原來的筆墨店被用來出售一些名人字畫以及自己和別人的油畫作品。樓上還有一間住著莫圖,平日里莫圖在房里聽評書,不輕易下樓,怕打擾了孩子們的營生,要下樓也是背著手去對岸茶坊看人打撲克。
節(jié)假日,一大群小孩子會趁空在父母的護送下?lián)磉M來請她教畫畫。他們坐在莫家樓下另兩間并作一間的大教室里或是一起在院子里圍著天井聽她講一幅幅名畫背后的故事,并且手把手教他們在白紙上畫畫的本領。她的教學是開放式的,從玻璃的門里家長們可以看見一個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和同樣天真無邪的老師。
平安巷的一面老墻上依然寫著“盲人在此”四個字,而禾兒記憶里的怪老頭到底還在不在卻無人知曉,只覺得這處老宅比從前更神秘了,神秘到初來乍到的顧蕾每次夜里路過都踮著腳輕輕地走,生怕驚擾了里面的老先生。
顧蕾起先忍不住問:“聽說這里有個盲人會算命?”禾兒不說話,顧蕾又問:“什么時候咱們一起進去請他算算姻緣?”禾兒還是不說話。顧蕾覺得無趣,就噘起嘴不再講了。
深秋的雨巷起著層層白霧把碎街浸染得濕漉漉的,目之所及是一幅水墨畫,尤其是站在莫家小樓的窗口,禾兒總能將漕瀆河以及河兩岸的景象想像成一幅“上河圖”。河水是波光粼粼,雨一滴一滴地落下來隨后濺起一顆顆的水花,晶瑩剔透。河埠邊的搗米洗衣的女子早已不見了,而石拱橋還在,禾兒記得曾有一條黃狗立在拱橋上。
那個下著雨的午后,外賣小哥在門口一遍遍地叫著“莫小姐”。男孩的聲音很輕,他一遍遍地叫,雨聲竟一遍遍地將他的聲音淹沒。最后一聲,他終于鼓起勇氣大喊了出來:“莫小姐,您的外賣?!?/p>
禾兒一驚,本能地一轉身跑過去接了男孩手中的外賣。男孩還是個那個男孩,十有八九送餐的外賣小哥都是他。禾兒喜歡吃衣裳街的牛肉粉絲湯,每次在手機平臺上點,送餐的都是他。她和顧蕾偶爾也會點些咖啡,奶茶之類的,也有幾次是他。
“怎么又是你?”禾兒微笑著問,十六七歲的男孩就靦腆了起來。但他依然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看著她。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禾兒說:“進來坐坐吧。”
男孩說:“不了,我還有下家要送?!比欢斔ゎ^要走的時候竟突然扔下一句,“你長得像我姆媽?!?/p>
禾兒越想越好笑,她居然長得像外賣小哥的姆媽。她把這句話告訴了顧蕾,顧蕾竟嬉笑著說:“該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時隔十三年,筱琴從上海來到菰城碎街時已入了冬,女人穿一身天鵝絨旗袍外加一件咖啡色大衣,看上去就好像從前她家吳裁縫為她定做的似的。女人挽起的頭發(fā)已經花白,化了淡妝的臉上早已被歲月刻下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她的身材也走了樣,稍不留神緊身旗袍里就會顯現(xiàn)出一個微微隆起的肉肚子。但這些絲毫不影響上海女人的風情。
碎街對她已是物是人非,恍惚間已是另一世,但莫家小樓的舊模樣卻深深地刻在她的記憶里。
那是個周末,莫家小樓的天井四周圍坐著前來學畫畫的孩子們,禾兒在一束冬陽下認真地教學。筱琴一進門就喊:“禾兒。”這糯軟的調子好比是隔著時空穿梭而來,落到這棟小樓里。
“筱嬸?!焙虄航械?,她丟下繪本解散了孩子們,站在女人的面前,笑道,“您終于回來了!”
久別重逢,筱琴的目光在打量她,在追溯從前的光影,說:“時間過得真快,禾兒都成了大姑娘了”。她糯軟語調里帶出一絲絲細長的牽掛,“聽人講菰城碎街現(xiàn)在改造得蠻好,我特地過來看看,你阿爸好么?
十三年,好比是戲文里的某個被省略了的一長串時間,是落在舊體小說里的某一章節(jié)的開頭的一句“話說十三年后”,或者影視劇里閃爍在熒屏正中的被加粗了的那幾個字幕。十三年后,是要另啟一行的意思,是上篇與下篇的承接,又或是一個故事里最耐人尋味的再次開場,是開場前女人的一次深情回眸。
莫圖得知后,西裝革履地從樓上下來。他在女人面前站了許久,五味雜陳地看著她。跟著又上樓,看著她上樓側身坐在茶藝室的一把椅子上絮絮叨叨地跟禾兒講話,待到女人回眸時才喊出了她的名字“筱琴”。
“筱琴,這些年你們過得好嗎?”莫圖問。
女人起身,喃喃地答了一個字:“好!”
在茶藝室,禾兒為她和莫圖重沏了茶,繼續(xù)聽女人講。
筱琴講:“我老早就想回到菰城來看看,只是條件不允許。你不曉得我們回到上海有多少苦,我的娘家人起先不接受我們……那年皮皮原本是讀初二的,可是在上海沒家庭關系就沒有學??梢允?。我是在我爹娘面前跪了一天一夜,他們的心才軟下來的……”女人講著講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哽咽了,最終還是沒講下去。
筱琴哭的時候,莫圖就從餐巾盒里抽出幾張紙巾給她。他看她的眼神有愧疚,這愧疚像她的魚尾紋一樣深深刻在那里,難以彌合——時光不能倒回,即便倒回了又能怎樣?
禾兒不禁問了一句吳書丞,筱琴即刻破涕為笑,摸出手機給她看照片說:“阿拉皮皮小時候胖,大了就瘦下來了,而且越來越帥氣了?!?/p>
吳書丞長大后的樣子確實好看了不少,眉宇間有些吳裁縫當年的神態(tài),但比他父親要耐看得多。
筱琴偏偏說:“兒子像娘!”她講,“皮皮現(xiàn)在不在上海,他上兩個月跟朋友去了武漢,好像是參加一個項目設計,到現(xiàn)在還沒完。皮皮很忙的,他是工程師,老吃香的,哪里都有可能需要他……皮皮不在上海么,我就來菰城了!”
筱琴是娘,是吳書丞的娘,所以她的嘴里開口閉口都是皮皮,皮皮長皮皮短地在他們面前念叨。
又是一個冬季的落雨天,禾兒在樓上畫畫,筱琴悄聲進來將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禾兒轉身,微笑道:“謝謝嬸。”
“你該叫我姆媽?!斌闱僬f,“你老早就可以叫我姆媽了?!?/p>
這話一出,她倆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皮皮”,想起當年那個胖男孩噘嘴講的:“姆媽哪能隨便給人做的?”于是她們笑了。
筱琴講:“皮皮在大學時談過一個女朋友,那女孩的眉眼跟你非常像。他把她帶到上海來見我時,我差點兒把她認作了你。”女人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兒子的戀愛史,不斷地重復著那句“可惜性格跟你完全不一樣。我不喜歡?!?/p>
吳書丞原定年前從武漢回來,他計劃先到菰城接上他們再回上海過年。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吳書丞被困在了那里。
吳書丞的微信號是筱琴推送給禾兒的。為娘的一經推送吳書丞就有了驚喜,好比是小時候喜歡吃的大白兔奶糖,心心念念了許久終于重新又被含在了嘴里。
大年夜,菰城碎街的萬家燈火里最不安的一盞亮在姓莫的人家。家里有筱琴忙碌的身影,她燒了一桌的上海菜吩咐禾兒和爸爸要好好嘗嘗她的手藝。女人在廚房里喋喋不休地講著過去她小時候在上海里弄過年的情景,講著當年一排低矮房子,人們在屋外生煤爐,屋內祭祖宗的情景。講著煙火人家里生出的萬般情愫,那對于“年”的期盼,講到最后竟是一把辛酸淚。
筱琴在用手背悄悄擦眼淚,禾兒看見了。她看見女人含淚把做好的上海菜一樣樣地端在桌子上,然后坐下。莫圖將醒酒器里的紅酒倒給她,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把句句上海話講得莫名其妙。餐桌前,禾兒抱住她,替吳書丞叫了幾聲“姆媽”。窗外的萬家燈火徹夜不熄,“年”的氣氛在時間里漸漸熱烈又漸漸消退。后來電話響了,筱琴終于聽見皮皮在電話里喊她姆媽了。他笑著說:“姆媽過年好,莫叔叔過年,禾兒過年好,愿所有的親人過年都好?!?/p>
2020 年春,碎街冷冷清清,外賣小哥的電瓶車鈴鈴鈴地還穿梭在小巷里。微雨天,貓兒狗兒悄聲走在石板路上,時不時被拐角處的鈴鈴聲驚住并且發(fā)出一連串嘟囔聲,像負氣的孩子。阡陌交錯的小巷子里一排排白墻黛瓦的江南老宅在水霧彌漫中靜默,等著做另一場歷史的見證者。
午間休息,禾兒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醒。依舊是那個外賣小哥出現(xiàn)在她家的窗下,口罩將他羞澀的笑遮住了,但禾兒還是會想起他說話的樣子,尤其是那句“你長得像我姆媽?!?/p>
“莫小姐,您的外賣需要下來拿一下?!蹦泻⒄f。特殊時期,外賣不能送進家門,只好由買主出來取。
禾兒下樓,撐著傘來到門外取餐。她看見男孩的身后躲著用雨衣包裹著的瘦弱的女人,男孩先是將女人托上電瓶車,隨后自己再騎上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④囬_走了。
“巷子里有妖,狐妖?!彪娖寇嚭笞?,雨衣里瘦弱的女人在輕聲講話。
“沒有的,姆媽,沒有狐妖!”男孩說,哄孩子似的,“你以后不要亂跑,要乖乖地待在屋里,戴好口罩?!?/p>
筱琴和莫圖每天都在用酒精消毒、84 消毒水拖地,小樓上上下下都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安全的,禾兒在這種安全的味道里開設網課,教孩子們線上畫畫。
那天課后,吳書丞來電話說:“禾兒,我看見我爸了!”他的話音低沉,聽來有些憂傷。
一個蘇北裁縫后來怎么會跑到武漢去,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情。吳書丞說,當年跟他姆媽去上海后就跟他爸斷了聯(lián)系。他也曾試圖給老吳打電話,但他的號碼早已換了。為父的不主動尋找自己的兒子,吳書丞就想當然地認為老吳不要他了。
吳書丞講,他們在行色匆匆里不期而遇,彼此看了一眼。盡管吳裁縫已蒼老了許多,吳書丞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皮皮遇到誰了?”筱琴后來心急如焚地問。
她是無意間上樓來聽到禾兒和吳書丞的電話的,心急如焚地輾轉下樓讓莫圖去問禾兒。禾兒遲疑了半天才把吳裁縫的事說了出來,又慌忙道:“嬸嬸放心,應該沒事的?!?/p>
筱琴驚呆了,她跌坐在那里愣愣地看著窗外煙雨里空落落的碎街,眼里泛起了淚花。
這兩天,筱琴沒有理睬莫圖。莫圖會無意間講幾句關于天氣的話,筱琴也裝作沒聽見。她會哀嘆。她還是不斷地給吳書丞發(fā)微信打電話,可電話一接通竟不知該講些什么,反反復復只有一句“保護好自己?!?/p>
女人動不動就哭,莫圖惱了,自顧自背著手走出了家門,又被人勸了回來。
后來女人決定不哭了,她靠在門口一把躺椅上,看著陰沉沉下雨的天,聽著天井里落下的雨滴聲,開始跟莫圖細聲細語地講話,她講起有關天氣的話卻一句沒再提回上海的事。她起身上樓,摟著禾兒悄聲道:“其實,我老早就可以當他死了?!彪S后又自嘲,“呃,也許他十三年前就當我死了?!?/p>
禾兒不語。她伸出雙臂抱緊了筱琴嬸,心里想著:一個女人的心里會不會同時裝著兩個男人,并且同樣深愛著他們?
碎街的夜里,雨滴在屋檐下發(fā)出長串單調的音符如同一支離別的挽歌。街巷里的路燈迷霧蒙蒙著,聚光下有飛蛾撲火的影子。春天的泥土里有股香氣在風雨里滋長,讓人感到了刺骨的寒。在寒里,在迷茫處,在肉眼看不見的任何角落里都有可能攀爬著一種微生物在侵擾人類。
禾兒終于夢見了那個驚蟄的雨夜,雨絲密密斜斜,小小的她被一個女人牽著在碎街上急切地走。她們下了石拱橋剛進巷子,霎時一轉身頭頂上的傘被吹倒,女人不見了。她在陌生的巷子里喊“姆媽”,一聲比一聲凄涼無助。
驀地,她在夢里辨認出巷子里的喊姆媽的聲音不是自己的。于是她驚醒在深夜里,聽見雨聲還在,那凄涼無助的聲聲叫喊還在太平巷里回蕩。那是男孩的聲音,她聽出來了,是那個不久前還說她長得像他母親的外賣小哥竟然此刻就在樓下喊姆媽。
細雨中,一個女人在手舞足蹈,在霧蒙蒙的街燈下如同一只巨大的飛蛾。男孩追到這盞燈下,女人就跑到那盞燈下去。她不讓他喊,他每喊一聲女人就發(fā)出一聲尖叫。她讓他站住,神秘地凝望著每一盞街燈,她神神秘秘地說燈光里有妖氣,說著她就打了個寒顫。
一扇老房的窗戶被支開,瘋女人在燈下一轉身吐出一個字:禾。
一大清早,臨街的居民中紛紛開了窗在問,昨夜有沒有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于是相鄰的幾戶人家就熱鬧了起來,話語一句接著一句,七嘴八舌的。他們都說聲音是從太平巷傳出來的,好像是一個女人,瘋了,披頭散發(fā)在那里唱歌。
禾兒默默地獨坐在小樓的窗前出神,仿佛要從眼前空白的畫布上去尋找從前的自己。
2020 年的三月春雨綿綿,草木正在萌芽,萬物急需一個響亮的春雷把它們喚醒,到自然界的一切生靈在醒來的路上。
宅家的人們在手機上點外賣,街道辦規(guī)定外賣員不能進碎街只能將東西放置在橋頭的驛站后方可等待買主來取。某天禾兒來回取了幾次外賣,最后一次,她看見年輕的外賣小哥在驛站等她,依舊是一張十六七歲少年的臉。這張臉此刻有些陰郁,看她的眼神充滿了質疑。他問她:“你叫莫禾?”禾兒點頭后,他又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文秀的女人?”
外賣小哥說,他叫蘇勤,是蘇立農和文秀的兒子,才十六歲。
禾兒終于想起十六年前文秀把她放在碎街的太平巷里的那個雨夜。當年的雨巷深邃而幽長,她想起文秀讓她在這里躲雨,她去去就來。她躲在莫家宅院的屋宇下,檐下滴落的水珠如同簾子般地密密地垂下,兩盞燈籠懸在門堂上,朦朧的光線下照出的斜風細雨的樣子好比是一場迷夢。
那是驚蟄夜,雷聲響在她的迷夢中,萬物皆在蘇醒,唯有她還睡著。一個七歲孩子的夢里不僅有雷聲,有她喊姆媽的急切聲,還有一股巨大的寒冷滲進她小小的身子。她聽見從幽深的雨巷里疾步走過的貓兒狗兒,聽見碎街上的人們在議論,聽見莫圖抱起她,問她冷不冷?而那個說是去去就來的女人卻始終不見了。
蘇勤說:“你誤會她了,她找過你,可是那年“非典”,舊街上有疑似“非典”的病例,所以舊街被封,她出不去?!?/p>
對,那條臨河的街叫舊街,文秀再嫁的地方叫初潯鎮(zhèn),她改嫁的男人叫蘇立農。禾兒的記憶復活了,那段她最不愿回首的往事以蘇勤的出現(xiàn)方式真真實實地擺在了她眼前,她倔強地徑直從他身邊走了。
蘇勤在橋頭喊:“姐!”
禾兒站住了,大聲道:“別叫我姐,我不認識你!”
莫圖倚在樓下天井口的躺椅上喝茶,他終于學會了不用收音機也能繪聲繪色地清唱《西廂記·請宴》了。他一口蘇州評彈唱得正宗,那渾厚的嗓音堪比從前對岸一家茶樓上的男人,讓人想起許多往事來。此時碎街上忽然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悲慟地大喊了聲:“盲先生升天了?!奔纯?,莫圖的“請宴”才唱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得到這個消息,許多人都跑出去圍觀了。
“到底是九十多歲了,家里也沒人照顧?!斌闱僦v,不由傷感了起來。
盲先生在碎街上存在了幾十年,是人們供養(yǎng)在深宅陋巷的一尊仙人,這尊仙人終于在一草長鶯飛的四月天歸去了。莫圖感慨道:盲先生是菰城幾代人心里的一個念想,現(xiàn)在這個念想沒了。
在禾兒記憶里的盲先生無非就是一個穿著玄色禪衣的怪老頭,那怪老頭端坐在蒲團上給人掐指算命的時光已然成了菰城的一段深刻的記憶。當他的尸身被人從碎街老屋里抬出來穿過幾條巷子時,每條巷子里站著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街坊,他們戴著口罩在一個晴朗的春天的午后不約而同地目送著先生遠去。
“平安巷那個怪老頭死了?!彼谖⑿派细嬖V吳書丞,吳書丞回問道:“終于死了?”她講:“對,終于死了!”她長舒一口氣,笑了:“以后半夜出門再也不用害怕了?!?/p>
吳書丞是四月十日啟程從武漢來到菰城碎街的,他在莫家小樓里找到了自己孩童時的記憶,看見了長大后的禾兒和逐漸老去的莫叔叔,不禁淚目。然而他還是笑,笑著調侃禾兒看著比視頻里胖,莫叔叔還是那樣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