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海
1
扶貧隊長老夏,看著葛家溝新報來貧困戶名冊,皺起眉頭:位列榜首的仍是葛老山。下面若干戶備注欄都加了“√”號——摘帽脫貧的標記。
“全村只剩這一戶貧困戶?!毙氯未逯Р繒浉鹩裉镎f。
“全鎮(zhèn)也只這一戶了!”老夏沉吟,點支煙吸著。
“夏隊長,老山叔是有名的倔頭。窮得底掉,卻賭志氣,不承認自己‘貧困’,上頭的補助,他偏不領(lǐng),雨季到了,村里給危房戶安排了房子,他偏不搬……”
“當務(wù)之急是搬家,他那三間土坯房,一場大風能刮倒,太危險!萬一出啥事,我們失職喲!”老夏沉吟著。
“他不聽邪!村里派人幫他搬家,被他趕出,說是強拆強搬,要找您來告狀?!?/p>
老夏起身走到單人床邊,卷起小小鋪蓋卷,夾在脅下:“走,我去你們村……就住老山家,給他作伴?!?/p>
玉田忙攔阻:“夏隊長,他那地方,你去不得……屋子小,又臟又亂,炕席上虼蚤活蹦亂跳,只怕你覺也睡不成。”
“我嘗過那滋味,有了免疫力?!睆澭鼜拇蚕旅銎繗⑾x凈,“這武器有特效,帶上它?!?/p>
“老山有劣跡,打年輕好吃懶做,喝酒賭博,參與過買賣人口,進過局子……”
老夏笑笑:“多少年前的事了……全鎮(zhèn)二十三個老鰥夫孤貧戶,只老山家沒住過,我要去,不然不公平?!?/p>
2
葛老山家鐵將軍把門。
這是村頭一個獨門獨院,土坯院墻坍了個豁口,無須進去,整個院落便盡在眼底。老夏支起自行車,透過豁口看院子。
房子低矮,院里長滿雜草,顯得空曠荒涼。東墻根石棉瓦敞棚下,兩只懷著羊羔的母羊朝這邊張望,發(fā)出惶恐的叫聲。
“老山去放羊了?”
“大概是。他只一畝多地,養(yǎng)了十多只羊,自己說每年能賺一萬塊,銀行里存款不老少,很快就蓋新瓦房,還要娶媳婦?!庇裉镄χ鴵u頭。
“還有心成家?快七十的人了!”
“年輕時是有名的媳婦迷,還是棋迷、雜耍迷?!庇裉镎f,“如今老了,脾氣別扭,跟人說話便吵架,少有人搭理他……夸耀自己不窮,還要蓋瓦房,大概是為娶媳婦,有時說自己娶,有時說給兒子,街坊鄰居都當笑話說?!?/p>
“他有兒子?”
“他自己說,不知道是真是假?!庇裉镆恍?。
老夏沒笑,眼睛盯著房子:外掛白灰片片剝落,露出遭雨水侵蝕而凹陷的土坯,一道裂縫從屋檐伸展到墻基,整個房子像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顫顫巍巍隨時癱倒的模樣。
“給他安排的房子,是村里專為孤貧戶修建的。只是,村里擔心影響環(huán)境,規(guī)定不得在院內(nèi)養(yǎng)羊喂雞?!?/p>
老夏沉吟:“老山不愿搬家,是為這?只怕還有別的緣故?!彼哪抗馔T诜孔訓|側(cè)一棵石榴樹上——樹冠碩大,枝繁葉茂,正值榴花盛開,滿樹火紅,為這座破敗院落添了生機。老夏不由脫口贊嘆,“好一棵石榴樹!”
“這可是老山的寶貝,愛惜得緊……結(jié)的石榴又大又甜,每年石榴熟得裂嘴,他自己舍不得吃,摘下分給鄰家孩子們?!?/p>
3
“你是來鎮(zhèn)上扶貧的……夏隊長?”老山回來了,掏鑰匙開門,羊群蜂擁進院。
“是,老夏!來跟老哥作伴,怎樣?”老夏點點頭。
“你的轎子車呢?”老山臉上毫無表情,儼然一塊生冷鐵板。
“這自行車,加上11號,走門串戶,更方便?!崩舷男χ钢鸽p腿。
“我這屋子,沒洋床,你睡哪兒?”老山悶聲說,一副頗不待見的語氣。
“睡土炕!咱哥倆坐炕頭下棋,關(guān)上燈嘮嗑,方便。”
葛老山再沒吭聲。老夏跟著進屋,把鋪蓋卷放在土炕的破席片上。
“在我家,睡不好,也吃不好?!?/p>
“你吃啥我吃啥!”老夏看見灶臺上的地瓜和窩頭,“這東西,我吃過幾十年,香,撐時候。”
葛老山咧咧嘴,像是笑了,又問:“住幾天?”
“住到我退休唄?!崩舷囊槐菊?jīng)地說。
“你說啥?”老山吃驚地瞪大眼睛。
“老哥不信?按年齡我該退休了,可是,跟上級簽了軍令狀,全鎮(zhèn)的脫貧硬仗打不贏,我決不退休!”說著掇個小板凳坐進灶坑,從灶臺上的罐頭盒子里捏些碎煙葉,卷一支喇叭筒點著,又伸手掏出盒紙煙,抽出一支遞給老山,“老哥,嘗嘗我的煙。”然后把煙盒放在罐頭盒子里。
老山接過點著,長長吸一口,瞥一眼老夏:“你是來勸我搬家吧?”
“有這想法……不過,你不愿搬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陪著你,一旦刮風下雨,倘有啥危險,我?guī)湍憧敢话蜃印矣惺謾C,馬上招呼人救咱們?!?/p>
4
十多天過去。
老夏每天早出晚歸,騎自行車走東串西,但吃飯睡覺必回老山家。老山總是一副鐵板臉孔。兩人一起吃飯,灶臺上一邊一個,土炕上睡覺,肩膀挨著肩膀,但說話卻不多,通常老夏問一句,老山答一聲。一如往常,老山一早趕上羊群出村,但不再到處逛,只去他的一畝三分地。把羊圈在地頭的溝底草坡,然后走進地里,拔些豬秧麥蒿,邊察看黃梢的小麥,便回家做飯。早餐煮粥,只吃咸蘿卜,中午和晚上增加了拌黃瓜、調(diào)生菜,或去鎮(zhèn)上大排檔買兩樣炒菜。老夏總吃得津津有味,食量不比老山差多少。
這個中午,老山買來一條紅燒鯉魚。
老夏回來已中午一點,進門便笑說:“好香……老哥跟我客氣了!我反倒吃不下。平時吃啥就弄啥,吃著更熨帖?!?/p>
老山咧咧嘴,冒出一句話:“我不讓你吃虧!”
老夏明白,每天交老山二十塊錢生活費,他可不想占便宜……便呵呵笑起,接著把話題轉(zhuǎn)到老山的一畝三分地上。
“老哥,我剛才繞彎看你那地里,麥子熟了,該收了。預報這兩天有大風大雨,還有冰雹。準備兩把鐮刀,磨得快快的,明天起五更,咱倆割麥子!”
老山張了張嘴巴,沒說出話,只輕輕點頭。這正合他的心思。這地塊小,跟大田不挨邊,別人麥收用機器,收打種一條龍,他卻只好用鐮刀,彎腰撅屁股去割……這是鄉(xiāng)村最吃累的活計!
老夏看出他的疑慮,笑說:“老哥放心,我能行,當年干這活是把好手?!?/p>
5
一畝三分地麥子,兩把鐮刀半日割完。老夏打電話招來合作社的一臺機器,在地頭上連打加揚,一片變兩堆:一堆麥草,一堆麥粒。按照老山的意愿,麥草運回自家院里,麥粒則依照老夏,運到合作社大院,晾曬干凈后賣掉。
當天夜里,老夏開會未歸。老山在院里忽扇著扇子歇涼,看西北天空云頭漫上來,閃電夾帶著滾雷,想起老夏沒帶雨傘,而且上午割麥子崴了腳踝,便拿上雨傘去村委會接人。半路碰上葛玉田帶人趕來。玉田告訴老山,“夏隊長在村委會等你,要你帶上象棋?!崩仙揭幌玻钥赃赀暾f:“我那棋,丟了棋子……”玉田說:“床腳頭夏隊長提包里有?!?/p>
老山掉頭回家,在老夏提包里摸到一個硬殼紙盒,好大的木頭棋子,紅黑字體,塑料棋盤也足夠大,若在自家擺開,怕是占去半個土炕。老山高興,急乎乎出了院門,忘記鎖門,也沒注意到玉田等人已爬上房頂。
老夏和老山在辦公桌上擺開棋盤。一個說“三局兩勝定輸贏”,另一個說“落子為死不悔棋”。兩盤棋下完,二人各勝一局。外面風雨大作,電閃雷鳴,老山?jīng)]聽到。麥子收到手,估算畝產(chǎn)過千,心里高興,便忘乎所以,殺得興起,改口說:“咱們誰贏下一盤,便拿一根火柴,最后數(shù)數(shù)看!”老夏說:“好!挑燈夜戰(zhàn),一決勝負!”
玉田等人回來了,個個淋得像落湯雞,朝老夏遞個眼神說:“挨家察看了,沒問題?!崩舷狞c頭。老山頭也不抬吼一聲:“告訴你們:觀棋不語真君子!”
6
兩人一盤接一盤對弈,外面大雨如注。玉田等人早走了,里屋地下卻鋪了席片,放了枕頭和被褥。
兩人困得睜不開眼了,鋪開被褥便倒頭睡去。
清早,外面云開日出。老夏街上買來油條豆?jié){,喚醒老山。兩人對面吃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不說話,倒是老夏噗嗤笑了:“老哥,你厲害!我數(shù)了數(shù)火柴棒,你十八根,我十五根,你贏了!”老山瞪著眼,直勾勾地看看老夏,又看屋外的天,忽然想起什么,嘴里嚼著油條,忙不迭地往家奔去。
看見老山,棚屋的羊咩咩叫起。他看屋子,還好,居然沒有倒?到屋前屋后里外看看,發(fā)現(xiàn)屋頂鋪了厚厚的塑料布,后墻雖被雨水侵蝕,屋里卻沒有漏雨,只屋頂東北角塌陷,露出人頭大小的洞,一攤泥水,吞噬了土炕上的破席片,被褥等物件卻挪到一邊。老山又看石榴樹,山墻未倒,樹也無恙,雖落一地殘花,樹上花卻開得更盛,艷艷的一樹火紅。
老山呆呆發(fā)愣。忽然,他跑到石榴樹前,撲通跪倒大哭起來,嘴里嗚咽地念叨:天呀地呀,好心人呀……棚屋的羊群停止了嘶叫,疑惑地瞧著主人,這怪怪的樣子,它們或從未見到。
老山的哭聲戛然而止,他猛地爬起跑進屋里,抓把?頭出來,風風火火跑到石榴樹下,繞樹畫個圈,隨即掄起?頭……
7
?頭正要落下,聽門口一聲斷喝:“住手!”
是老夏的聲音。他已在門旁站多時,此刻大步過來,一把奪過老山的?頭。
“老哥,你這是做啥?”
“我……”老山一時說不出話。
“你,為啥刨這石榴樹?”老夏板著臉孔喝問。
“我……”老山吭吃著。同吃同住十多天,沒見老夏發(fā)火,此刻竟被他怒沖沖的模樣鎮(zhèn)住。
“你瘋了、傻了!這石榴樹是你的命根子,這院子,就憑這樹,有人氣、財氣……你快七十了,還能養(yǎng)羊掙幾個錢,身子骨還壯實,都因為這石榴樹。這樹不能刨……老哥,這次聽我的!”
老山愣愣看著老夏:“我……哪舍得刨樹?”
“那你做啥?揮著?頭,惡狠狠的樣子?”
老山咧咧嘴:“酒,下面埋著一壇子……好酒,二十多年了,弄出來,咱哥倆,痛快喝一場?!?/p>
是這樣?老夏把?頭還給老山。
“老哥怎想起喝酒……高興了?”
“高興!”
“是為贏了棋?”
老山不屑地搖頭。
老夏又問:“母羊快落小羊,麥子收成不錯……”
“這些是喜事,我高興,今兒不值得喝這陳年好酒?!?/p>
老夏茫然:“老哥明說吧……把我搞糊涂了?”
老山猛地抬手,在老夏胸脯上拍一掌:“最明白的是你……昨夜我大難不死!咱哥倆一醉方休,我滿肚子話,全說給你!”
8
石榴樹旁邊的小矮桌上,擺了數(shù)樣菜肴:涼拌黃瓜、干烘花生米,幾樣時新水果如水蜜桃、麥黃杏,另有扒雞,烤肉串……滿滿一桌,可謂豐盛。天上月光明媚,院里空氣清爽,青草和泥土的香味與酒香融合。
老夏和老山數(shù)杯酒下肚,都飄飄然了。
老夏咂著舌頭:“好酒……難得??!老哥是有名的酒迷,怎放得住這陳釀?”老山喜滋滋地說:“老哥我的心意。你也知道我是酒迷?那時年輕,愛喝愛賭愛玩,后來有人管了,酒戒了,賭也改了……”老夏驚訝:“哦,老哥自幼沒了爹娘,什么人管到你頭上?”老山端起酒杯又放下:“還能有誰?老婆唄!”老夏點點頭:“我聽說過,當年老哥花八百塊彩禮,娶下個嫂子?!崩仙秸f:“是,這石榴樹,就是那時我倆栽下的,這酒,也是那時埋下的……”老山端起杯,竟獨自一仰脖干下,酒杯往桌上一撴,“老哥我三十歲上,才有個女人,小我十歲,人好,心眼也好……我喜歡她!年輕輕的壯漢子,哪個不想屋里有個媳婦!”老山說著哽咽起來,“她來才一個月,過得好好的,有人說我拐賣女人……我冤枉??!”
老夏忙勸慰:“老哥別難過,我聽著呢,有啥話說出來,心里就痛快了。”
老山說:“女人來那夜,哭著鬧著要走,我勸不轉(zhuǎn)她,又看她還小,便放她走了,誰想第二天半夜,她自己又回來……過了些日子,她要回娘家,我給她湊夠路費……又過些日子,她回家來了,我卻被抓進局子。后來,老婆不知去了哪兒,還有兒子,她懷著我的兒子呢……”
月亮悄悄照在石榴樹上,月圓花好,老山卻傷心地哭著,老夏只嘆口氣,旁邊的羊群一陣騷動, 咩咩叫起。
9
老夏和老山兩人都喝大了,鋪個席片,在石榴樹下睡了一夜。
這次是老山先醒來,喚醒老夏說:“告訴玉田,來人幫我搬家?!?/p>
老夏坐起,揉揉眼睛說:“好!昨晚暈了頭,忘了一件事:玉田讓我告訴你,參加鎮(zhèn)上的‘文化下鄉(xiāng)’活動,你們村的高蹺隊,你得帶起來……”
老山一喜:“高蹺隊?包在我身上!”又問,“還演小戲嗎?我年輕上臺演過楊子榮、李玉和……”
老夏站起來,照老山胸脯上拍一掌:“好個老哥,有你的……鄉(xiāng)村振興,文化也要振興,有你顯身手的時候!”
老山咧咧嘴笑了。
老夏說:“你收拾一下,我告訴玉田安排你搬家……按政策,這院子宅基還是你的,石榴樹讓它好好長,羊好好喂,攢夠錢蓋瓦房……”
老山咧嘴又笑。
“我還想幫你找回嫂子!”
老山卻一愣:“她早死了。不知生了啥病,娘家在大山里,窮得叮當響……”說著眼里涌上淚,“我找過公安局,只求幫忙找兒子……”
老夏凝重地點頭:“這忙我?guī)投?!近幾天去縣城開會,我去公安局催他們……老哥放心,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信息暢通,你兒子在天邊也能找得到!我真的盼你,找到兒子,蓋起新瓦房,娶上兒媳婦,抱上胖孫子……”
老山噗嗤笑出聲。是真正的笑,開心地笑,好像兒子已經(jīng)找到,瓦房已經(jīng)蓋起,兒媳婦也已娶到家。
看到身旁的酒壇子,老山抱起掂一掂說:“老弟,這酒咋辦?還不老少,我是不再喝,就送你吧?”
老夏說:“我從不喝酒,昨晚高興才喝起來,讓你灌了個劉二迷糊……再埋進樹下吧,等侄子結(jié)婚那天,開壇暢飲,讓全村人都嘗嘗這陳年老酒的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