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鈺 飛,萬 雨 萌
(西北民族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部,甘肅 蘭州 730030)
張慎言(1577—1645或1646),字金銘,號藐姑山人,山西澤州陽城縣(今山西省陽城縣)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張慎言的仕途,歷經(jīng)萬歷、泰昌、天啟、崇禎直至弘光,從知縣、御史直到吏部尚書,一路坎坷,三遭貶黜。天啟五年三月,已離京三載的張慎言被誣私盜庫銀,于次年謫戍肅州。作為明代晚期山西文壇的代表,張慎言的最高成就當屬謫戍酒泉時的游草,是為《酒泉詩稿》。這部詩集對明末酒泉的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作了精彩展示,更為這片土地注入了新的文學地理內(nèi)涵。
張慎言此行由天啟丙寅年(1626)秋獲罪啟程始,至崇禎戊辰年(1628)春得赦還歸終,歷經(jīng)酒泉四時。作為現(xiàn)存可見記錄漢人王朝在河西邊塞生存斗爭現(xiàn)實的最后一部詩集,張慎言的《酒泉詩稿》不僅記述了邊地的自然風貌,其地的風土人情乃至日常生活也被一一敘寫,將明末邊地的外層空間還原為一幅幅生動的地理圖景。
明置九邊,甘肅鎮(zhèn)是明代西北防御體系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人言“四時皆防”“兵馬奔馳殆無虛日”[1],而肅州地處甘肅最西端,自嘉靖七年(1528)“關(guān)西七衛(wèi)”喪失殆盡,便成為國境之西邊,直接暴露于軍事沖突的最前沿。張慎言到時,酒泉形勢已呈現(xiàn)出同明王朝相類的頹態(tài)。《酒泉詩稿》中的詩,真正以酒泉自然風物為描寫對象的很少,但其詩歌構(gòu)建起來的地理空間,無不以自然環(huán)境為其外層組成部分?!澳仙椒e雪”是肅州八景之首,“遙峰積雪流青煙”[2]正是張慎言初見酒泉的新奇印象。夏季來臨,雪峰依舊,剛得安頓的逐臣偷閑遠眺,積云環(huán)抱的祁連臥雪發(fā)出清亮的光彩:“霞文搖積雪,明滅夏云端。云峰既緬杳,雪意亦波瀾。流景何難掬,清暉真可餐?!盵2]酒泉名“泉”,自然水系豐富,城周有討賴(來)河、紅水河、豐樂川等多條河流,不僅立春時節(jié)有“東郊泉水澹潺潺”[2],春末上巳更是“煙泛汀洲花氣然”[2],大小河流爭相奔涌,不僅為肅州地理貢獻了“清河夜月”“來河繞野”“紅水穿碉”等勝景,更為塞上農(nóng)牧業(yè)提供了豐沛水源。邊塞軍民為了更好地運用水資源,興修水利,城內(nèi)外筑渠壩數(shù)十,張慎言即有《坐黃草渠》《夏日黃草渠看雪》兩詩專以水渠命名。此“黃草渠”最晚建成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龍口起于肅州城西南討賴河,盡于城東北水磨渠。壩寬一丈,深三尺五寸,長六十余里,千戶曹斌督修”[3],正是肅州水利建設(shè)的典型,在山水景觀之間鑿刻出人文痕跡。
除了景觀、實物形式的文學地理要素,張慎言的詩歌還將邊地的社會百態(tài)填充其中,構(gòu)建起一個血肉豐滿的外層地理空間。水利建設(shè)為農(nóng)牧業(yè)提供了良好的基礎(chǔ)設(shè)施環(huán)境,民族交融和屯墾政策則貢獻了實在的人口和豐富的人文空間。為避戰(zhàn)亂,包括關(guān)西七衛(wèi)在內(nèi)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部落東遷至肅州乃至甘州,定居于祁連山下的肥美牧場。秋冬時節(jié),“寒汀衰草見穹廬,南北雜居羌與胡”[2],明末邊塞的危局之下仍上演著多民族友好共存的和諧場景?!澳羶罕挤嫡?鋤唱愛余曛。”[2]得益于良好的自然環(huán)境和民族關(guān)系,農(nóng)牧業(yè)都呈現(xiàn)穩(wěn)定局面。但這種穩(wěn)定,事實上只停留在詩人的心境里,在現(xiàn)實的地理書寫中,《老圃行》一詩將內(nèi)地移民的屯墾之苦真實展現(xiàn)出來。萬歷丁卯秋初,張慎言至酒泉已近一年,閑余拜訪了一位七十歲的老翁。明初甘肅初定,為配合邊地的民屯政策,大批內(nèi)地移民輾轉(zhuǎn)來到河西,而山西正是移民的重要源地,洪洞大槐樹的故事至今流傳?!凹媛勎艺Z似里閭”,老翁聽到鄉(xiāng)音,這才與我親近,相近即言之肺腑:“良久渠云茍生活,少壯猶可老崎嶇。阿妻衣破露兩肘,鬢毛垂領(lǐng)衰過渠。對我拉兒摩其頂,但恐舍此委溝途。鄉(xiāng)音剌剌不可已,滂沱涕泗沾襟襦?!盵2]同鄉(xiāng)人異地相逢,親切之意溢于言表,也將邊地屯田的現(xiàn)實苦難呈現(xiàn)出來。天啟四年(1624)甘肅巡撫李若星奏云:“遼東、甘肅止設(shè)衛(wèi)所,不設(shè)府縣,以數(shù)百萬軍民付之武弁之魚肉?!盵4]張慎言訪談式的創(chuàng)作,把平民視角的民屯之苦付諸書寫,為酒泉的人文地理空間補上了關(guān)鍵的一角。
作為軍事前哨,“止設(shè)衛(wèi)所”的肅州自然也不乏軍事景觀。防務(wù)閑暇時,“短衣射虎隨飛將,野火椎羊傍健兒”[2],游韁射獵頗見東坡豪氣;軍情告急時,“登臺面面盡黃埃,邊氣胡陰慘不開”[2],敵軍壓境,詩題《登城北最高處,三面皆虜,才東走張掖一線爾》更直觀地展示出邊境戰(zhàn)局的危急形勢。作為破陣銳士,“刀環(huán)血漬摩挲看,昨賣胡奴新髑髏”[2],邊軍的戰(zhàn)意之盛恍惚間似有漢唐軍威;而作為體制中的一員,士兵們一面遭受著“此物近來良減價,公移簡勘又經(jīng)年”[2]的低效官僚政治的剝削,一面又參與在“馬首歸懸三四級,居然明日長千夫”[2]的腐敗現(xiàn)實中,而更多的普通兵士,實際仍無助地處于“武弁之魚肉”的境地。據(jù)載,崇禎元年(1628)陜西欠餉138萬兩,各級軍官克扣下級糧餉,士兵不堪其苦,乃至多生嘩變[3]210?!肚宕ㄊ贰犯y(tǒng)計明末農(nóng)民起義之情形云:“曰叛卒,曰逃卒,曰驛卒,曰饑民,曰響馬,曰難民?!盵5]六類人中,兵居其半,足見明末軍人待遇、遭際之惡劣。張慎言筆下的邊疆并不似前朝邊塞詩中所寫的豪情壯闊,他以普通軍民的視角,展示了明末時代背景下真實的酒泉地理空間。
以往詩歌的地理空間書寫都是寫“有”以填充之,但圍繞酒泉的節(jié)物特色,張慎言還做了一些寫“無”的嘗試。丁卯夏末,張慎言在終日寂靜中悲傷地發(fā)現(xiàn),《酒泉無黃鳥兼無蟬》:“蟬響鶯鳴寂不喧,朝煙晚靄靜誰翻?!盵2]郁悶之余只能發(fā)出“方憐節(jié)物良如此”的無奈感嘆,可與《琵琶行》“終歲不聞絲竹聲”的“從無”寫法相比類。早在兩晉張俊的《東門行》中,就有“鳩鵲與鸝黃,間關(guān)相和鳴”[6]句,唐代陳子昂記錄由張掖至居延海一路見聞的《居延海樹聞鶯同作》中也有“邊地無芳樹,鶯聲忽聞新”[6]82的描寫。同處河西,甘涼二州尚有鶯鸝,一過酒泉便銷聲匿跡,區(qū)域比較之下,后者的荒涼惡劣變得愈發(fā)形象可感。寫“無”的地理書寫不僅使外層空間的形象系統(tǒng)更為明確具體,相較寫“有”的填充意義,其更隱射著文學內(nèi)層空間至關(guān)重要的心靈缺失,為進一步的精神探源提供了明確導(dǎo)向。張慎言的地理外層空間書寫還特別體現(xiàn)出虛實相生的特征。他一方面在時空跨度上搭建起異質(zhì)空間的比較體系,如“汀州草色果何如,遙憶芳蓮碧水波”[2],春仲猶寒,酒泉的水濱尚無花草,詩人于是從回憶里拉來了異質(zhì)空間的“芳蓮”填充其間,在幻想中映畫出一副“同時間而異空間”的文學地理圖景。另一方面,他還尤其善于以夢境介入時間流動,在一固定的空間里填充入未來時間的景象,這類詩在《酒泉詩稿》中很多。如《春仲移居,宅西偏有桃李》“酒闌顏熱時相訊,刻日先開故國花”[2]句,詩稿中分明有《春仲水濱,擬往踏青,寒甚,齋中作》的詩題直言“寒甚”,桃李又怎么可能“刻日”開放呢?相近時分的《立春夜作》也有“戍客酒酣猶未醒,春光已度玉門關(guān)”[2]句,反用王之渙“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6]84的詩意,同樣嫁接了虛構(gòu)的情形,在這片苦寒的土地上“預(yù)支”了節(jié)物風光,以“同空間而異時間”的時空組織法向心靈的內(nèi)層空間開拓出一片春色。
山水節(jié)物、軍民生活,張慎言以普通人的視角,全面展現(xiàn)了酒泉的文學地理樣貌?!毒迫姼濉纷プ【坝^、實物、人物、事件等顯性要素,既寫“有”以填充,又寫“無”以留白,不僅形象勾勒出明末酒泉的外層地理空間,更為突入內(nèi)層空間、展開精神探源開辟了路徑。尤其是他從“無”處著筆的嘗試,或?qū)槲膶W地理學提供新的理論萌發(fā)點。
作為軍事和商業(yè)的重要隘口,河西同樣是文化輸入的重要通道。中國文學史尤其是詩歌史上,唐代邊塞詩派可謂舉足輕重,在氣象恢弘的大唐盛世,多少渴慕功業(yè)的志士策馬河西,留下了不朽的詩篇?!短圃妱e裁》載名家論唐詩之壓卷,李攀龍推王昌齡之“秦時明月”,王世貞推王翰之“葡萄美酒”,王士禎則并舉“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7]四者,西北邊塞詩竟逾其半。這片土地上時空交疊,歷史在地理的版圖上留下它的鑿刻,一個個古老的民族在這里流轉(zhuǎn),一代代人在這里交鋒、定居又離去——從漢匈、唐蕃到明軍胡虜,都用各自的故事填充了河西的地理空間,而酒泉堪稱其間內(nèi)涵最豐富者。張慎言作為最后一批見證漢人王朝與北方部族在河西走廊激烈沖突的詩人,對于酒泉人文地理空間的精神內(nèi)涵是具有總結(jié)和補充意義的,而其游草中對于精神世界的書寫,也確實深刻體現(xiàn)了這一價值。
酒泉的自然地理決定了它冷峻肅殺的氣質(zhì)。南臨雪峰,北接沙漠,盡管水系豐富,但深居西北內(nèi)陸,干燥的氣候和近半年的寒季還是令中原人備受折磨。初到此地的戍客或許會短暫驚嘆于西邊勝景,但稍后真正直面惡劣的現(xiàn)實生存狀況時,心中的愁苦和對故土的思念便會相繼襲來?!毒迫姼濉分卸啃缕娴拿枥L型詩篇很少,只以詩句形式間或出現(xiàn),尤見于入隴途中。天啟丙寅(1626)九月,張慎言途徑華陰,登臨華山,滿目勝景:“翠流丹壑秀難名,云響青崖白有聲?!盵2]但聳立的崖壁、縹緲的白云乃至滔滔東去的黃河,很快就變了模樣:“三峰秀色愁將墮,萬古黃河咽不流?!薄靶牧魨{里云空白,氣暗關(guān)前紫不浮?!盵2]不久夜宿鐵牛峽,又有“云漲丹崖厚不收,秦川隴樹淼難求”[2]的書寫,直至洮河,秋意如刀,仍是“汀樹愁將失,峰云寒不流”[2]。水“不流”、氣“不浮”、云“不收”,寒氣似乎遏制了水流又凝固了云海,滿眼的地理景觀盡管沒有被寒秋殺滅生機,但萬物一派郁結(jié),同樣倒映出詩人的濃重愁緒。不同于以往悲秋詩中的肅殺慘景,張慎言筆下的“秦川隴樹”依然多如“淼”、美逾“秀”,僅作白描的地理意象觀照仍不失為勝景,但正是這多到厚重、美到濃郁的景觀結(jié)構(gòu),幾乎填滿了整個外層空間,與之相應(yīng),詩人的內(nèi)層心理空間也被種種情緒擁堵乃至擠壓著。張慎言是作為閹黨亂政的受害者謫戍西行的,而彼時“眾正盈朝”[8]的天啟朝已然在如曹珰“劾四御史如承蜩然”[9]的倒行逆施下變得烏煙瘴氣,“永戍”[10]的判決完全可能成為現(xiàn)實,在個人和國家命運的雙重絕望中,濃重郁結(jié)的愁緒自然滿積胸臆。但“為諸生時,裹糧樸被,遍游吳越名勝,雖牽絲入仕,神明寄托,恒在山水間”[11]的經(jīng)歷和精神指向,似乎也沖淡了絕望的愁情,一路勝景,讓不幸的張慎言得到了些許安慰,因此他筆下的景致并無秋氣肅殺的頹貌,只在這漸趨寒冷的地理空間里填充著秦隴的疆界。
張慎言抵達酒泉后,真正面對塞外的地理景觀,直言“登臺切莫向西看,節(jié)物風光黯不歡。幸爾遠峰開晚氣,蕭然積素送深寒”[2]。初雪之后的肅州恰如其名,在“深寒”的氣候中,萬物肅殺凋零,詩人的情緒也難以振起。酒泉的冬天很長,春日的節(jié)令卻只有滿眼冬景,《立春夜作》《上巳水濱眺雪看花》都只有借酒借夢才有詩人眼中的花開場景:“風光乍傳煙搖曳,雪魄花魂愁欲眠。花間流波碧新軟,光氣與之俱近遠。春色茫茫撩客愁,愁隨春色為深淺。秋風凄緊春風緩,氣緩客愁仍自滿?!盵2]“雪魄”中“花魂”愁眠未發(fā),節(jié)物的慘淡催動詩人心緒,一詩連用七個“愁”字,把“永戍”之人的悲痛書寫地淋漓盡致。
除了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惡劣,酒泉作為軍事沖突的前線,三面臨敵,激烈的戰(zhàn)事也為這里增添了獨特的人文地理景觀。張慎言是作為平民出戍肅州的,盡管彼時獲罪戍邊的舊臣“哪怕沒有職務(wù),也因他們先前曾在朝廷供職而具有一定的影響”[12],但在彼時自顧不暇的邊事危局中,他初到時也只能“寓禪室”“三時缺起居。寒溫煩瑣細,眠食頗蕭疏”[2],幾無特殊待遇。但即便在這樣的境遇中,張慎言卻也逐漸注意到了新環(huán)境中豐富的軍事景觀?!疤羵魈攷ゑv飛狐,士馬宵奔偷殺胡”[2],矯健的勇士們聞風而動,策馬偷襲敵陣,構(gòu)成了邊塞的靚麗風景線?!傲芾煅獫n染鞍韉,酒債新償五十千”[2],殺敵歸來,血染馬背,軍士以軍功換餉錢,又以之抵償酒家,一幕幕場景絲毫不減李白“金樽清酒斗十千”的豪情。在如此氣象的軍事場景的感染下,已“五十初度”的張慎言也不由發(fā)出“五十從軍仍未遲,撊然韎韋尚堪馳……當時早署千夫長,總角詩書奚以為”[2]的慨嘆,詩人內(nèi)層空間的愁情似乎被邊地建功之志一掃而空。來往家書中,“擬元夕后,向地主以一二隊弛關(guān)外,臂鷹牽犬,幸得黃羊野馬,割以佩刀,炙用野火,生嚼流血,良亦快事”[13]的狩獵計劃更印證了詩人被軍事景觀深深感染的精神世界。
軍事景觀的積極意義是顯著的,但久戍邊關(guān),其對詩人心靈空間的消極意義也日益顯現(xiàn)出來,傷亡的陰影、生死的反差和實踐的煎熬成為游子思歸的催化劑。這不是酒泉的專屬,但惡劣的外層地理空間更加劇了這一傾向。從出行途中即寫下的“微尚當修夜,蕭蕭故國愁”[2]到初春有感于節(jié)物不歡的“刻日先開故國花”“鄉(xiāng)路五千知近遠,青青不斷度黃河”[2],張慎言對于故鄉(xiāng)的思念是持續(xù)加深的,最平凡但在酒泉地理空間里卻難得在春日見到的花花草草成為詩人思鄉(xiāng)之情無形蔓延的投影。稍作比較,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圍繞邊地的軍人、軍情,唐代邊塞詩中也不乏以思鄉(xiāng)為主題的作品,這類作品多以軍人或軍屬為主人公構(gòu)建文本空間;而明代邊塞詩中此類詩篇在數(shù)量上大幅縮水,在文本空間的搭建過程中則更多以自身的經(jīng)歷和幻想入詩,由第三視角轉(zhuǎn)變?yōu)榈谝灰暯?。這一現(xiàn)象或與明代邊防主要為防守而非如唐代主動進軍的基本方針相關(guān),前者征調(diào)、后者屯戍的邊軍構(gòu)成也是重要的影響因素。因此在截然不同的戰(zhàn)爭激烈程度和將士生存狀況下,明代相對和平的軍事地理景觀對無論仕宦還是謫戍至此的詩家都未造成如前代般激烈的心理沖擊。尤其得益于可攜帶家屬至此的軍屯、民屯政策,明代邊地的軍民失去了“思鄉(xiāng)”這一集體心理的人文地理條件,而使這一心理縮小到流寓此地的少數(shù)人中間。
關(guān)于明代的這個少數(shù)人群體,歷史是有記憶的,“因貶謫、巡撫、仕宦、漫游、從軍等原因出塞到河西走廊的將吏文士較多,如丁昂、牟侖、張楷、郭登、陶諧、陳誠、岳正、徐廷璋、朱維均、郭紳、戴弁、趙錦、趙載、陳棐等”,乃至形成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文學團體。他們“舒憂覓笑,或唱或和”,在文學活動中排遣彼此的鄉(xiāng)愁,且正是由于這一團體的存在,酒泉成為了“明代西部邊塞文學、貶謫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心”[12]。但值得注意的是,張慎言是被誣陷而獲罪謫戍的,他離開故土時,不僅雙親乃至祖父祖母都已去世,且因戴罪之身,他一面遭遇了為報私仇的安伸“竟刺其臂”[9]92的迫害,一面“一時親友及地方官有不唾棄而避之若凂者,幾何人”[14],政治上、感情上,可以說張慎言此刻都面臨著最大危機。因此抵達酒泉后,張慎言的孤獨是無奈的,不同于唐代邊塞詩人和同時期酒泉的文學團體,他思鄉(xiāng),但這份情感卻幾乎無處著落,僅有的一首宴飲詩《贈賀二府歸里,賀賢者以左官去》,抒發(fā)的仍是“爾我榮枯”[2]的命運感嘆?!氨瘹g皆昨日,窮老付余年?!盵2]在孤獨中,他思懷的仍只能是過去的家鄉(xiāng),他的孤獨在時空兩端都無比純粹,面對歷史和未來,面對整個世界,他擁有的都只有無盡的孤獨。除了寫給兒子和摯友的幾封家書,他的思鄉(xiāng)大多都真的只能指向“家鄉(xiāng)”這樣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但他的孤獨,因為家鄉(xiāng)這一概念的存在,又顯得更加激烈和具體:戍途中望雪,他望見的是“孤光與積素”[2];初抵時恰逢五十誕辰,他“醉來時倚孤臺望,邊氣黃云白發(fā)前”[2];春到酒泉,他“揮杯惟勸影,聽鵲恨空啼”[2];當真正習慣了新環(huán)境,卻依舊“斜陽半壺酒,孤影勸相憐”[2]。面對南山積雪、夕陽西下和戍所堡壘的塞外勝景,他的心理空間滿滿只是孤獨?!叭辖耗墙獬?醵金貰酒醉無休?!盵2]盡管他學著樣子打獵、野炊、酗酒,但未醉和酒醒的時分,他的孤獨依然極盡糾纏。當然,盡管孤獨如此,思鄉(xiāng)難付,最終在外層和內(nèi)層空間中排遣此情的,仍是故鄉(xiāng),而寄托鄉(xiāng)情的地理意象,是一株老槐。
《倚樹作》有“槐老空庭枯欲盡”[2]句,這株樹是長在張慎言新得的庭院中的,空寂的小院,半百的老人,垂老的枯槐,在他賴以生存的外層地理空間里構(gòu)成一幅凄涼晚景。然而槐樹并非簡單的擬人寄托,它本身就是家鄉(xiāng)的慰藉。張慎言愛樹,愛植樹,尤愛種松,在他分別記錄歸省和落職生活的《虎谷詩集》和《泊園詩集》中,就有著如《種松》《除日種松》《泉側(cè)種松》《憩虎谷松下》等近十首專以松樹為題的詩歌,以上四首歌詠的正是他故鄉(xiāng)的松?;⒐仁撬枢l(xiāng)的別稱,即今天的山西省陽城縣潤城鎮(zhèn)屯城村,《偶成》有“山取虎谷名,松疑漢以前”[2]句,足見虎谷種松數(shù)量之多、歷史之悠久。作為土生土長的松下兒郎,張慎言自然深受其感染,于特定時節(jié)種松的愛好便逐漸形成。作為自然界中傲霜斗雪的勇士,松樹賦予了張慎言同樣堅韌頑強的品質(zhì)。不僅如此,《種松》的詩句還很好地詮釋了詩人與松的感情:“笑似老翁生稚子,稚子老翁俱沒齒。情知稚子不相待,學語弄髯差可喜。我令種松頗似此,蓋偃濤翻吾老矣?!盵2]詩人對初種的松樹視如己出,倍感欣慰,對一純粹的地理意向本身產(chǎn)生如此親密的擬人情感,這在詩歌史上都是不多見的。愛松如此,張慎言也對其寄寓著鄉(xiāng)情,《邸中有懷故園》中便有“兩歲如在里,栽松又百株”[2]的感慨,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滿植松樹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謫戍酒泉的日子是艱辛的,但庭院里的老槐,以松樹的形象,為愛松的游子找到了心靈的歸宿。
《酒泉詩稿》中的組詩極少,而《庭前老樹欹斜偃,蹇月徙倚,逐書觸目》便是之一,其一云:
庭前老樹半離奇,浸月饕霜人不知。爾我相依休謾誚,支離臃腫各多時[2]。
不同于翁稚相對的欣慰,在環(huán)境惡劣的外層地理空間里,張慎言與斜臥的老槐緊緊依偎在一起,如同手足兄弟,盡管樹支離、人臃腫,但彼此扶持,詩人心中便有歸屬感。不如松樹,不甚挺拔,困境之中卻依舊頑強地活著,人與樹的命運在故鄉(xiāng)的投影里重合,文學地理的內(nèi)層和外層空間在詩人的文本世界中融為一體。
組詩有共三首,首首精彩,其三云:
夜靜星闌鳥不棲,空余缺月掛枯枝。半邊老樹探春信,早晚春過小月氏[2]。
老槐枯敗,缺月如鉤,寂寞夜分幸有春意爬上枝頭,詩人在殘破光景中抬眼凝望,夜光晦暗,但裹挾著希望的春天終將拂過肅州關(guān)山。小月氏是自月氏部落西遷后,當?shù)厝藢ζ湓谄钸B山下的遺民的稱呼,這里即以人代地。詩人在殘破的外層空間里開拓出一方溫暖明媚的精神世界,支離的老樹承載著故土的思念,跨越時空,送來希望滿懷。這是一種地理緯度上的嫁接,從第一首的相依為命,到第三首的未來可期,槐樹以松樹的形象,在詩人的精神空間里投影下來自故鄉(xiāng)的暖陽。張慎言《酒泉詩稿》中對這株槐樹傾注了大量的筆墨,乃至多年后,這株樹也仍在他的詩歌中活躍著?!秷髧滤伞分杏小岸陙泶嗽俜?憐仍擁腫對龍鐘。支離待我胡箕踞,偃蹇題君曰不恭”[2]句,面對久違的松樹,詩人心中浮現(xiàn)的仍舊是“支離”對“擁腫”的酒泉舊事??梢娫诒藭r的塞外窮邊,庭中老槐當之無愧扮演了張慎言精神世界的南天一柱,以故鄉(xiāng)的溫存慰藉了游子的心。
《酒泉詩稿》是記錄漢人王朝在河西邊塞生存斗爭現(xiàn)實的最后一部詩集,對漢唐以來的酒泉地理空間書寫作了積極的總結(jié)和補充,乃至在思鄉(xiāng)主題的精神世界構(gòu)建中實現(xiàn)了突破。
河西是漢唐軍人激烈戰(zhàn)斗的地方,滋養(yǎng)過無數(shù)邊塞詩家,歷代的酒泉地理書寫也不斷豐富著這篇土地的精神空間。張慎言的到來,為這片土地注入了新的文學地理內(nèi)涵,而這一精神世界的超越,是通過“隴首云”這一經(jīng)典的地理意象實現(xiàn)的。
地理意象是“可以被文學家一再書寫、被文學讀者一再感知的地理意象,它們既有清晰的、可感知的形象,也有豐富而獨特的意蘊”[15],河西作為邊塞詩派的搖籃,本身就具有豐富的意象系統(tǒng)填充其間,而“隴首云”正是這一地理空間中的經(jīng)典意象。最早關(guān)注到這一意象的是南朝的徐陵,其作于涼州的《關(guān)山月》中即營造出如此的詩意空間:
關(guān)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思婦高樓上,當窗應(yīng)未眠。星旗動疏勒,云陣上祁連。戰(zhàn)氣今如此,從軍復(fù)幾年?[6]52
關(guān)山月,樂府橫吹曲,《樂府詩集》解題為“傷離別也”[16],前兩聯(lián)即通過實寫與想象突出了這一主題。尤其精彩的是第三聯(lián),巧用對仗與雙關(guān),同步構(gòu)建起塞外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空間,尤以“星旗”“云陣”為妙,借自然意象寫活了“戰(zhàn)氣”的壓抑緊張。由此,以云喻戰(zhàn)爭的傳統(tǒng)便逐漸形成,至今仍有“戰(zhàn)云密布”這樣的詞語在廣泛使用。
唐代邊塞詩蔚為大觀,以“隴首云”為地理意象入詩者也不乏后繼,從繼承的角度來講,約可分為兩脈:一脈繼續(xù)夯實以云喻戰(zhàn)的形象類比邏輯;一脈則循著南北朝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邏輯,專注于描寫云作為自然地理景觀的形態(tài)美。唐詩的意境熔融擴大,情景如一,就“隴首云”而言,后者這類專寫景致的詩相對較少,但也不乏名句:如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6]84,氣象闊大堪當壓卷;又如李白《關(guān)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6]124,筆寫邊塞壯景;王維《出塞》中也有“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6]102的狩獵情景書寫。前者以云喻戰(zhàn),更有頗多名句: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6]92句當居其首;皎然《塞下曲(二首)》其二以“旄竿瀚海掃云出”[6]161喻指唐人全殲敵虜、凈掃西邊的軍事勝利;岑參《送張獻心充副使歸河西雜句》中“花門南,燕支北,張掖城頭云正黑”[6]153、錢起《送張將軍征西》中“戰(zhàn)處黑云霾瀚海”[6]156則明確以黑云喻戰(zhàn)事之危急,盡管李賀“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書寫對象是北境之勢,但用意相類,足見“黑云”已走出隴上的地理空間,走入了經(jīng)典意象的行列。當然,唐代詩家的繼承只是一部分,他們也以卓越的創(chuàng)造力,賦予這一意象以新的情感內(nèi)涵。其實說“賦予”也是不甚準確的,自祁連云陣作為意象出現(xiàn)在徐陵《關(guān)山月》中開始,隴上的云就已經(jīng)與離愁間接地掛起鉤來,唐人則極復(fù)熱情地歌詠了這一內(nèi)涵下的“隴首云”。盧照鄰《送鄭司倉入蜀》中有“別憶還無已,離憂自不窮。隴云朝結(jié)陣,江月夜臨空”[17]的書寫,詩語直白地將“離憂”和“隴云”聯(lián)系起來,并將“隴云”和“江月”并舉,在時空兩端的維度上坐實了其與思念之情的關(guān)系;賀知章《送人之軍》有“送子成今別,令人起昔愁。隴云晴半雨,邊草夏先秋”[18]句,詩人送友入戍,遙想隴云邊草,不由滿心離愁;劉長卿《鄂渚聽杜別駕彈胡琴》中也有“不解胡人語,空留楚客心。聽隨邊草動,意入隴云深”[19]句,詩人與客居他鄉(xiāng)的蔡文姬在胡琴聲中共情,眼前浮現(xiàn)出隴云邊草的荒涼景,游子的離愁自然愈發(fā)濃郁。這些詩句突出了“隴首云”的形象特征——“結(jié)”是為郁結(jié),“晴半雨”是為陰沉,“深”是為濃重——恰如離別的心緒,使得隴上的云以形象類比邏輯與離愁緊密結(jié)合起來,乃至沈佺期和錢起直以其入挽歌。隨著“隴首云”意象的愈發(fā)成熟,其內(nèi)蘊的愁緒也橫向擴展,逐漸掙脫了傷離別的限制,“隴云愁”成為一穩(wěn)定的詩歌語料,僅唐一代便有沈佺期、武元衡、薛能、溫庭筠、高駢、孫光憲等詩人相繼以之入詩。唐以后,宋人也以之入詞,柳永即多次使用“隴首云飛”語,徐鉉也有“隴首云隨別恨飛”句,盡管他們不少已引申作“山頭云氣”解,但其以云喻愁緒的內(nèi)在意蘊卻愈加穩(wěn)定下來,張慎言也有“率爾同酣隴首云”句,故該意象在此即以“隴首云”冠之。
明代邊塞不如漢唐攻勢之盛,整體比較安定,但進入統(tǒng)治末期,邊勢也漸趨緊張。以地域比較,甘肅鎮(zhèn)在天啟年間交戰(zhàn)12場,占到彼時九邊總戰(zhàn)爭數(shù)的2/3;以時間比較,天啟間甘肅鎮(zhèn)的年均戰(zhàn)爭數(shù)達1.71場,居明代歷任之首[20]。謫戍此間,作為后來者的張慎言充分發(fā)揮了“隴首云”這一地理意象的豐富意蘊。《己巳元日回憶酒泉》是詩人記憶中的肅州,“天過窮石無芳草,云到西方是美人”以隴上白云為對象,直寫其美,卻更襯出邊塞的滿目荒涼?!冻悄弦巴酚小盎厥撞豢靶比毡M,白云盡處是康居”[2]句,康居是漢初西域的古國,唐時仍存在,一度俘獲唐玄宗歡心、乃至風靡長安的“胡旋舞”相傳即源于此。詩人以云為引子,將地理概念的史話內(nèi)涵演繹為現(xiàn)實亂象,嫁接時空,在“不堪斜陽盡”中抒寫對奸臣惑上、朝政混亂的深深憂愁。在《酒泉雜詠(二首)》其二中,張慎言更是直發(fā)“閉閣難終日,看云若易怚。有時仍自問,吾道竟何如”[2]的命運感慨,“怚,宗蘇切,音租。劇也”[21]。一字即寫盡隴首云的悲愁意蘊。對其軍事喻義,張慎言則有《登城北最高處,三面皆虜,才東走張掖一線爾》:
登臺面面盡黃埃,邊氣胡陰慘不開。有客只宜東向望,白云片片盡西來[2]。
北、西、南三面俱有胡軍壓來,無奈何東遁張掖,詩人心有不甘,盼望朝廷馳援軍馬若白云片片疊涌西來。云在天,高而明潔;塵在地,低而混濁,在外層地理空間里繪出一幅天地相爭、明虜對陣的壯麗圖景。詩人東向遁去,白云西向涌來,白云者,即譬詩人所期盼的聞警馳援的后方明軍旅陣,是沖破“胡陰”的希望所在。此間“白云”亦實亦虛,既以之為自然景觀與“黃?!睂εe,又反用以“黑云”為敵軍陣的意象用例,喻以新義,堪稱妙筆。
同唐代詩家一樣,除了對傳統(tǒng)的繼承,張慎言還以自己的生命光彩,為“隴首云”賦予了新的精神內(nèi)容。《酒泉詩稿》中有詩名《坐黃草渠》:
袖書臨遠水,書倦即看云。雁字不可讀,鷗波良易群。牧兒奔返照,鋤唱愛余曛。我亦攜書去,翛然何所欣[2]。
云舒云卷,鷗雁翔空,君子樂書,農(nóng)牧繁榮——詩人筆下的酒泉形象在此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原本荒蕪苦寒、民屯凋零、邊軍聞警的地理空間一轉(zhuǎn)而為軍民安居的塞外樂土。這并非夢回漢唐,而是詩人心緒的大轉(zhuǎn)變,不僅拿起了書本,精神世界也變得淡泊適意起來,“書倦即看云”,如此心境,苦寒之地竟寫出了桃花源的氣象。就“云”的意象內(nèi)涵而言,陶淵明、王維等一批詩家早已為其注入了清遠雋澹的文學內(nèi)蘊,但在肅州,作為愁氣郁結(jié)的“隴首云”,如此徹底的轉(zhuǎn)向是難以想象的。而這樣的變化,是以張慎言的精神轉(zhuǎn)向為契機的。在他的文集中有《酒泉寄賁聞札三首》,其一云:“僅借得《史記》,求《漢書》不可得。若馬角未生,當以次讀《尚書》、《禮記》。去留都未可知,亦漸有‘此中樂,不思蜀’之意?!盵13]信中全無喪氣語詞,許是本著報喜不報憂的初心,但字里行間的曠達之氣是真實可感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得齋“快雪”之后,張慎言對讀書展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酒泉期間,他奮而著《悔草》,在《悔草序》中,他痛定思痛:
《悔草》者何?是不肖言追往者之不知學、不聞道,痛自刻責,無人可控,無地可容,不得已,自泣自訴,而乃為是草,用志悔也。悔固也,而必為是草者何?茫茫然如窮人無所歸,圣賢之言如飲食焉,朝斯夕斯,彷徨于胸臆手口之間,恍惚而冀一遇也。又人之有病,百體無恙而先見于脈,故醫(yī)者得而醫(yī)之。雖諱疾忌醫(yī),而切者已不言而知之矣。余既悔矣,方寸之病,余方不自覺,而龐雜之癥脫于手口者,畢見于筆楮,無毫發(fā)可遁。有愛我者而賜之藥石,將慶更生焉。此余志也。噫!悔晚矣,何嗟及矣!雖加一日,不愈于已乎![13]
張慎言本進士出身,學養(yǎng)深厚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即便懷才如此,他依舊痛悔“往者之不知學、不聞道”,乃至以《悔草》為名,奮而治學。但是,獲罪永戍,歸期渺茫,他治學又為了什么呢?非只感于“圣賢之言如飲食”,亦非僅為醫(yī)“不聞道”之病,這是一個儒家士大夫的堅守,身處絕境,他滿心掛懷的仍舊是家國天下。《酒泉詩稿》中暗刺朝政的詩歌不在少數(shù),《老圃行》題下的“詩作于丁卯秋初,戊辰新正乃敢脫稿”[2],《乙丑即事》題下的“作于乙丑,愛我者促令焚去,附錄于此”[2]都直觀地反映了彼時政局的黑暗。據(jù)《三垣筆記》載,天啟六年“曹欽程以一主政糾四御史”致使“三人皆死鎮(zhèn)撫司,惟慎言戍”[22],《國榷》亦載曰:“曹欽程之誣陷諸君子也,俱下詔獄死,獨張侍御就訊撫按?!盵14]5321作為同批被陷害的四位御史中唯一的幸存者,張慎言愈發(fā)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他在深深的悲痛與無奈中振作起來,誓以充實己學,重整朝綱。于是,謫戍酒泉在他的心目中變成了“圣主原教霜淬斧”[2]的歷練之旅,他一面懷著神圣的使命感,感嘆“如許乾坤容七尺,悠悠寥闊易為心”[2],一面藐視苦難,心態(tài)漸趨平和,乃至生出了“絕境耳目古,聞如得所求。樸真如我意,簡寂自生幽”[2]的道隱氣質(zhì)。
面對困境,張慎言似乎也曾有過皈依佛、道的傾向。一方面,他少時讀書所在的“海會書院”本就是佛寺,剛至酒泉時也曾“寓佛寺”并作有《善積寺老衲索題所摹藏經(jīng)》,晚年在蕪湖也是“寄食蕭寺,繙經(jīng)禮佛”[11]654~655;另一方面,他入隴途中曾有“早識數(shù)窮能至此,喜從令尹御青牛”[2]的感慨,崇禎朝再遭貶謫時,也曾憶酒泉云:“倘僥離伍投戈日,便是長林豐草時?!盵2]但就他留下的現(xiàn)存作品和史家遺筆來看,抵達酒泉后,張慎言的儒心堅守是始終如一的,而正是在守望責任的日子里,他以儒家士大夫的中庸持志,抵達了淡泊寧靜的境界。因此,他詩中的雋澹氣象并非皈依或入道后的棄世,而是儒者寬厚胸膛中真正的心懷天下??梢哉f,正是張慎言的到來,使原本填滿苦寒或壯景、兵氣與鄉(xiāng)愁的西北邊地生發(fā)出恬淡適意的云氣,更使這片土地的內(nèi)層空間內(nèi)蘊了儒之大者的精神內(nèi)涵,乃至幻化出道家式的雋澹氣象,這是張慎言對酒泉地理書寫的珍貴賦予,更是對河西內(nèi)層空間地理意義的精神超越。
謫戍酒泉是張慎言生命中遭遇的最大危機,但也正是他的苦旅,為文學史留下了漢人王朝河西風云的最后剪影。酒泉地理書寫的豐富文學內(nèi)蘊磨礪了他的詩藝,更振發(fā)了他作為儒家士大夫的家國之心,“歲月君恩深未酬”“不知何以答君王”[2]的儒心堅守不僅反過來賦予了酒泉地理空間以新的文學特質(zhì),更實現(xiàn)了文學地理意義的精神超越。酒泉的謫戍歷練,也使他的儒者心胸在坎坷的仕途中愈發(fā)深穩(wěn)博大,終助其成長為南明國柱,在風雨飄搖中保護了漢人王朝的火種,史有“令其受事熙朝,從容展布,庶幾乎列卿之良也”[8]4651之贊。而作為一刻骨銘心的地理符號,酒泉也變成了張慎言精神世界里的力量源地,每每遭逢逆境,它便流出筆端,重新以精神高地的形象,賦予張慎言以堅守的勇氣,即便身染沉疴,他也在酒泉回憶中生出滿腔壯氣:“丹霜碧水休倉卒,待我扶笻登隴頭?!盵2]這是人與文學地理深刻羈絆的寫照,是酒泉地理書寫的寶貴精神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