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馮浩《玉谿生詩箋注發(fā)凡》:“義山官秩未高,事跡不著,史傳豈能無訛舛哉?!盵1](P2040)學(xué)者對李商隱詩歌的編年以及釋讀時往往會模糊不清。李商隱有兩首《公子》,一為五言古體詩,一為七言絕句,文章所論即為后者,詩曰:
外戚封侯自有恩,平明通籍九華門。金唐公主年應(yīng)小,二十君王未許婚。
這首詩歌在李商隱詩集中并不突出,歷代詩論家對其創(chuàng)作時間和創(chuàng)作意圖鮮有論述。鑒于此,本研究將結(jié)合現(xiàn)世文獻(xiàn)、出土文獻(xiàn)等相關(guān)材料,以李商隱生平事跡為對照,分析各家之評說,并推斷此詩的大致創(chuàng)作時間,對詩旨進(jìn)行推測。
關(guān)于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清代詩論家如屈復(fù)、姚培謙、馮浩、張采田等皆未言明,現(xiàn)代劉學(xué)鍇、余恕誠兩位先生在《李商隱詩歌集解》中也將其歸入“未編年詩”中。葉蔥奇先生《李商隱詩集疏注》將該詩定為唐宣宗大中二年(848)作,鄧中龍先生在《李商隱詩譯注》中亦將之歸入大中二年,其依據(jù)是唐宣宗大中二年為萬壽公主擇婿一事?!缎绿茣份d:“萬壽公主,下嫁鄭顥?!盵2](P3672)唐宣宗選中的駙馬是鄭顥,鄭顥是鄭絪之孫,《新唐書·鄭絪傳》載:“(絪)擢進(jìn)士、宏辭高第。張延賞帥劍南,奏署掌書記。入為起居郎、翰林學(xué)士,累遷中書舍人?!盵2](P5074)憲宗即位后,“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門下侍郎?!盵2](P5075)官至宰相。鄭顥在其影響下也多有長進(jìn),“舉進(jìn)士,以起居侍郎尚萬壽公主,拜駙馬都尉。有器識,宣宗時,恩寵無比,終檢校禮部尚書、河南尹?!盵2](P5076)然此等國婚,并非鄭顥本意,《新唐書·白敏中傳》載:“初,帝愛萬壽公主,欲下嫁士人。時鄭顥擢進(jìn)士第,有閥閱,敏中以充選。顥與盧氏婚,將授室而罷,先銜之。敏中自以居外,畏顥讒,自訴于帝?!盵2](P4306)葉蔥奇先生據(jù)此將《公子》一詩系于大中二年并進(jìn)行釋讀:
起二句乃調(diào)侃語,意思說鄭顥不必滿懷怨恨,成了外戚之后,通籍宮門,旦暮自由出入,肯定還有封侯錫爵的恩賜。三句,“年應(yīng)小”乃曲筆詭詞,所以不用“猶小”。而故用疑問之詞。詩里不用禁臠等典故,是避免太明顯,惟末句則明指阻攔鄭顥就婚盧氏而言[3](P183)。
然細(xì)讀此詩,卻又和鄭顥與萬壽公主之事多有不合。詩中“金唐公主”,應(yīng)為“金堂公主”,“唐”與“堂”在古時相通,《冊府元龜》亦作“金堂”,屈復(fù)言此為“傳寫之誤”,程夢星、姚培謙、馮浩、張采田等人皆認(rèn)為“金堂公主”無誤。也有可能是為尊者諱,將“堂”寫作“唐”。查閱兩《唐書》,穆宗八女中義豐、淮陽、延安早已出降,清源公主于文宗大和年間逝世,義昌、安康兩位公主曾出家為道士,饒陽與金堂同時出降。唐敬宗去世時其三位公主尚年幼,不在婚嫁之列,文宗之女亦然。若“金唐公主”虛指某一位公主,則只有金堂公主和饒陽公主。金堂公主為唐穆宗第四女,《新唐書·諸帝公主傳》記載:“金堂公主,始封晉陵。下嫁郭仲恭。薨乾符時”[2](P3670),可知金堂公主嫁給了郭仲恭。據(jù)新舊《唐書》記載郭仲恭為郭釗之子,郭曖之孫,郭子儀之曾孫,其余事跡不詳。2010 年9 月至2011年2月,陜西省西安市文物保護(hù)考古研究院在西安市南郊長安區(qū)韋曲街道辦東兆余村北清理了漢代至唐代共三十座墓葬,其中M2為唐乾符二年(875)郭仲恭及其夫人金堂公主的同穴合葬墓,該墓雖已被嚴(yán)重盜掘,但還是出土了兩方比較完整的墓志,分別是《唐故駙馬都尉、將作少監(jiān)、贈殿中監(jiān)郭公墓志銘并序》(簡稱《郭仲恭墓志》)與《唐故金堂長公主、贈涼國大長公主墓志銘并序》(簡稱《金堂公主墓志》),現(xiàn)依據(jù)兩方墓志對《公子》一詩系于唐宣宗大中二年之說進(jìn)行辯誤,并確定其創(chuàng)作時間。
《郭仲恭墓志》記載:
公諱仲恭,字德卿,其先華之鄭人也,自祖及公四代,□將相公卿,世有明德,雖漢之金張氏,無足比焉。曾祖子儀,有大勛于王家,為中書令二十余載,封汾陽王,位稱尚父,贈太師。祖曖,拜騎省左常侍,尚升平主,為駙馬都尉、贈左仆射。父釗,策司空、兼太常卿、贈太尉。公即太尉第五子。太夫人沈氏,駙馬都尉、兵部尚書宇之女[4](P299)。
郭仲恭出身太原郭氏,其曾祖郭子儀于安史之亂中平亂,功勛卓著。郭曖是郭子儀第六子,尚唐代宗愛女升平公主,生四子一女,郭釗乃郭曖次子,郭釗的妹妹是唐憲宗之元妃、唐穆宗之母懿安郭太后,“太尉君女弟入宮,封章帝之后,尊居國母,凡四葉,位稱太皇,實(shí)公之姑也”[4](P299),歷經(jīng)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地位尊貴。在這樣強(qiáng)大的外戚背景下,郭氏一門與李唐皇室之間多有姻親聯(lián)系,郭曖次女嫁給嗣許王李昭,第三子郭鏦娶唐順宗女漢陽公主,第四子郭銛娶唐順宗女西河公主,郭釗之子郭仲詞娶唐穆宗第六女饒陽公主,郭仲恭娶唐穆宗第四女金堂公主,郭釗作為唐穆宗的親舅舅,其在穆宗即位過程中也有擁立之功,其本人雖未尚主,然其正妻沈素乃唐代宗第八女長林公主之女,睿真皇后沈氏之侄孫女,吳興沈氏也是江南大族。自郭曖尚升平公主始,以懿安郭皇后達(dá)到鼎盛,郭氏一門以勛功和外戚雙重加持下,成為中唐時期聲名煊赫的大族,《郭仲恭墓志》云:“姻連帝戚,內(nèi)外一同。華轂朱輪,寰海無比?!盵4](P299)以郭仲恭的身份,更符合“外戚封侯自有恩,平明通籍九華門”之意,因此屈復(fù)、馮浩、張采田等皆將“公子”認(rèn)定為郭仲恭無疑。鄭顥雖出身滎陽鄭氏,其祖父鄭絪也官至宰相,但其家族聲望遠(yuǎn)不如郭氏。
此外,據(jù)《郭仲恭墓志》記載:
以會昌四年八月廿一日寢疾,薨于京師長興里之私第,享年卅一[4](P299)。
會昌是唐武宗李炎年號,會昌四年即公元844年,郭仲恭病逝于此年,終年三十一歲。因此可以推測,郭仲恭生年大約在唐憲宗元和九年(814)。
《金堂公主墓志》記載:
三十年間,歲時出入禁中。入則為天子姑,姉妹尊重優(yōu)渥;出則儉靜,無貴游勛戚之態(tài)。嗚呼! 可謂賢明德度,有母儀矣。乾符□年二月二十六日薨,享壽六十四[4](P307)。
金堂公主在郭仲恭逝世后寡居三十年,未曾再嫁,由此可以明確金堂公主薨于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二月二十六日,可推知公主約生于元和七年(812)。又據(jù)《金堂公主墓志》記載:“文皇友愛,慎擇配尚,以開成二年十二月降歸我將作少監(jiān)、駙馬都尉、贈工部尚書郭公諱仲恭?!盵4](P307)知兩人成婚時間為唐文宗開成二年(837),成婚時金堂公主約二十六歲,郭仲恭則二十四歲。若將《公子》一詩定于大中二年(848),此時郭仲恭已去世五年,而金堂公主雖尚在世,也已三十七歲,李商隱斷然不會以此去影射鄭顥之事。另外,據(jù)周臘生《晚唐狀元駙馬鄭顥家世生平考》,可知鄭顥生于唐憲宗元和十二年(817),卒于唐懿宗咸通元年(860),享年四十四歲。大中二年(848),鄭顥與萬壽公主成婚時,鄭顥已經(jīng)三十二歲,與“二十君王未許婚”不符,因此此詩系于大中二年之說有誤,且這首詩應(yīng)該專指郭仲恭與金堂公主之事。鄧中龍先生又認(rèn)為,若此詩專詠郭仲恭與金堂公主,則應(yīng)在唐穆宗長慶年間(821—824),長慶年間郭仲恭與金堂公主都沒到十五歲,此說又不符合“二十君王未許婚”之意。大中二年之說與長慶年間之說皆是未看到郭仲恭與金堂公主的墓志而進(jìn)行的錯誤推測。
那么此詩作于何時呢? 《金堂公主墓志》中可找到一些線索,墓志記載:
涼國以長慶元年初封晉陵公主,開成中改封金堂[4](P307)。
長慶元年(821),唐穆宗即位,時年十歲的公主受封晉陵公主,開成中又改封金堂公主,“開成中”應(yīng)是開成二年(837)婚前改封,唐代公主在出降前要進(jìn)行冊封禮。詩中又有“未許婚”之句,郭仲恭與金堂公主于開成二年十二月成婚,則此詩只能作于開成二年。
開成二年對于李商隱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他在這一年終于進(jìn)士及第。開成二年正月,李商隱第五次前往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并成功及第。劉學(xué)鍇先生《李商隱傳論》言:“商隱于是年三月二十七日動身東去濟(jì)源,省謁住在濟(jì)源的母親。”[5](P91)而返回長安的時間“最遲在同年夏秋間”[5](P93),即六、七月間。至十月,“正當(dāng)選人期集,商隱在長安候選時,令狐楚急召商隱馳赴興元……大約在十月下旬,商隱趕抵興元……到十一月八日,(令狐楚)病已危殆,……并命李商隱為之草遺表?!盵5](P94)令狐楚于十一月十二日去世?!笆?商隱伴隨令狐兄弟護(hù)送令狐楚的靈柩自興元經(jīng)大散關(guān)、陳倉一路返回長安”[5](P96)?!皬呐d元回到長安,已是開成二年十二月下旬”[5](P97)。公主與勛貴子弟聯(lián)姻是轟動長安的大事,若李商隱遠(yuǎn)在濟(jì)源或是漢中,中間音書阻隔,信息傳達(dá)不便,只有在長安期間他才能知曉此事,比如《壽安公主出降》一詩的創(chuàng)作?!杜f唐書》載:“(開成二年六月)丁酉,以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元逵為駙馬都尉,尚壽安公主?!盵6](P570)《新唐書》中記載內(nèi)容則較為詳細(xì):“庭湊死,其次子王元逵襲節(jié)度,識禮法,歲時貢獻(xiàn)如職。帝悅之,詔尚絳王悟女壽安公主。元逵遣人聘闕下,進(jìn)千盤食、良馬、主妝澤奩具、奴婢,議者嘉其恭。”[2](P5961)此詩應(yīng)是李商隱在長安期間親眼看見王元逵迎娶公主而所發(fā)的對朝廷討好藩鎮(zhèn)的感慨。由李商隱在開成二年的行跡來看,他有三段時間待在長安,一為正月至三月在京應(yīng)試之時,二為六月至十月初在京等待候選時,三是十二月下旬至年末,由整首詩可以獲知李商隱作此詩之時公主已經(jīng)由晉陵改封為金堂以及郭仲恭與公主還未完婚兩個信息,而郭仲恭與金堂公主于十二月完婚,則改封之事定在十二月之前,且據(jù)《通典·公主出降》記載,宗室女在出降之前要舉行冊公主與公主受冊禮,至婚嫁之日還要經(jīng)過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等繁瑣步驟,以上為婚前禮,之后還有正婚禮,時間跨度至少在一個月左右,若沒有特殊事件發(fā)生,是不會耽擱太久的,以玄宗壽光公主為例,據(jù)《唐大詔令集·冊壽光公主出降文》可知壽光公主于天寶五載(746)八月十三日受冊出降,又據(jù)《大唐故壽光公主墓志銘并序》記載賜公主湯沐邑,筑館別居,不久才與駙馬郭液成婚,則從受冊至成婚差不多在一兩個月之間。由此可知若李商隱在年初應(yīng)試期間作此詩,則金堂公主婚禮時間跨度最少差不多八個月,這不符合實(shí)際。但是有一點(diǎn)值得注意,若是按照正常流程,金堂公主的婚禮當(dāng)在十一月完成,為何會拖延到十二月? 當(dāng)是因為十一月岐陽莊淑長公主病逝,而岐陽莊淑長公主是唐穆宗胞妹,金堂公主親姑姑,出于服喪的禮制,才將婚禮推遲也是合理的。由此李商隱作此詩的時間當(dāng)在開成二年六月至十月間。
關(guān)于此詩,歷代詩論家僅將寫作對象指向郭仲恭與金堂公主一詩,而對于其詩旨則莫衷一是,主要分為三種說法,一是如姚培謙云:“見恩寵之渥也”[1](P1714),盛贊郭氏一門的榮耀;二如馮浩所言:“《舊書·傳》:郭曖年十余歲,尚升平公主,主年與曖相類;曖子鏦尚德陽公主,鏦與公主年未及冠。則此詩所云似少遲矣,故詠之”[1](P1715),認(rèn)為此詩是戲詠郭仲恭與金堂公主晚婚;三如屈復(fù)評此詩:“意言生來富貴,不用讀書,如我輩之十載寒窗,至今窮困也”[1](P1714),認(rèn)為此詩是對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的勛貴子弟靠門蔭和姻親取得高位的諷刺。李商隱有兩首《公子》,另外一首為:
一盞新羅酒,凌晨恐易消。歸應(yīng)沖鼓半,去不待笙調(diào)。歌好惟愁和,香濃豈惜飄。春場鋪艾帳,下馬雉媒嬌。
《文苑英華》卷一九四“樂府三”中收有此詩,題曰《公子行》。屈復(fù)評此詩曰:“凌晨飲酒,歸必半夜,忽然而去,不待笙調(diào),性情無常也。歌愁和,不學(xué)無才也;香不惜飄,驕奢也。七八禽荒也。通篇寫其醉生夢死,一無所知也?!盵1](P1717)李商隱此詩旨在諷刺勛貴子弟驕肆荒淫,不學(xué)無術(shù),其中也暗含著自己空有才華而沉淪下僚、不得施展抱負(fù)的無奈之嘆。劉永濟(jì)《唐人絕句精華》說:“唐人《公子行》皆形容紈绔子弟之無知,但務(wù)享樂而不知稼穡之艱難,一旦得祖父余蔭,出仕朝中,安得不舉措乖方,殃民禍國!”[7](P333)唐人《公子行》大多也不出此種寓意,皆是以富貴公子為描述對象,或?qū)懫潋溕莸纳?或?qū)懫渑c藝伎之戀情,而《公子》(外戚封侯自有恩)一詩則無此種寓意,從前二句“外戚封侯自有恩,平明通籍九華門”中“自有恩”可以看出,李商隱對于郭仲恭這樣的外戚并不反感,太原郭氏在中唐時期于國家安全與朝政穩(wěn)定上都有很大的貢獻(xiàn),自郭子儀之后,郭家子弟也都很上進(jìn),郭仲恭的父親郭釗在穆宗即位過程中多有輔助,文宗大和年間,南詔攻掠蜀地,文宗詔郭釗領(lǐng)西川節(jié)度使,平息叛亂。郭釗治蜀有方,“政在簡肅,德惟慎重,擇賢用謀,蜀人畏安”[4](P262)。仲恭也秉承先輩之遺風(fēng),但他選擇棄武從文,《郭仲恭墓志》云:“公特秉五行之秀,為馬氏之良,代襲簪纓始以為文,孝廉上第,釋褐為率府胄曹,轉(zhuǎn)禮寺協(xié)律,又遷東宮詹府丞,在官謹(jǐn)慎,雅尚素風(fēng)……公生而富貴,長于珠璣,而守廉潔之風(fēng),無貴驕之色。”[4](P299)“孝廉”是唐代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郭仲恭并沒有以門蔭授官,而是走的科舉之路,因此李商隱此詩絕非在譏刺郭仲恭,屈復(fù)之說不足取。
李商隱此詩涉及兩個人物,“公子”郭仲恭與金堂公主,開成二年時郭仲恭二十四歲,金堂公主二十六歲,李商隱二十五歲,年齡相仿的三個人如何在這一年串聯(lián)起來,是理解此詩的關(guān)鍵。李商隱未第時對于政治抱有極大的熱情,往往就時事或含蓄表達(dá),或直抒胸臆,如《韓碑》《有感》《重有感》《壽安公主出降》等?!豆印飞婕盎适乙鲇H,又時逢李商隱進(jìn)士及第,他定然想通過此詩表達(dá)什么,如張采田所言:“或當(dāng)時有所指斥,殊難定解?!盵1](P1715)
《唐會要》記載:“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盵8](P1529)開成二年,公主與郭仲恭成婚時已二十六歲,其時郭仲恭二十四歲,在當(dāng)時屬于晚婚,相比于仲恭的祖父郭曖與叔父郭鏦、郭銛尚公主的年齡來說確實(shí)很晚。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或許可以從金堂公主成婚前的人生經(jīng)歷來發(fā)現(xiàn)端倪。
初唐時期,朝政穩(wěn)定,除個別公主外,大多數(shù)都能正常出嫁。到玄宗開元十九年(731)于崇仁坊設(shè)置禮會院,宗室女出嫁皆在此處成禮。安史之亂后廢置,宗室女們也不能按時出降,唐德宗曾經(jīng)感慨:“故公、郡、縣主不時降嫁,殆三十年,至有華發(fā)而猶丱者,雖居內(nèi)館,而不獲覲見十六年矣。”[6](P4046)唐憲宗時集中處理宗室女出降問題,“時十六王宅諸女,久不將嫁,德音初下,人感嘆焉”[8](P72-73)。然自憲宗之后,朝政動蕩,皇位更替頻繁,對于公主的婚事也無暇顧及。金堂公主生于唐憲宗元和七年(812),元和十五年(820)正月,憲宗暴崩,太子李恒即位,是為穆宗,改元長慶,金堂公主于長慶元年(821)封晉陵公主,這一年她十歲。史書并未記載此時公主是否有婚約,或是有世家子弟請求尚公主,至開成二年與郭仲恭成婚時也沒有記載說金堂公主為改嫁。長慶四年(824)正月二十二日,穆宗因服食丹藥暴崩,這一年金堂公主十四歲,已到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她的婚事因此耽擱。同年太子李湛即位,為唐敬宗,僅在位兩年,于寶歷二年(826)十二月初八,為宦官劉克明等所弒,朝政變動,自然無法顧及公主婚事。文宗即位后,將公主許婚郭仲恭,但是在大和五年(831),仲恭之父于西川節(jié)度使任上病逝,仲恭依制丁憂三年,而在大和九年(835),發(fā)生“甘露之變”,文宗鏟除宦官勢力的計劃失敗,事變之后文宗被囚禁,朝政由宦官集團(tuán)把持,而至開成二年,金堂公主才與郭仲恭履行婚約,因此“二十君王未許婚”并非指皇帝不想履行婚約,實(shí)為局勢所迫。或許,李商隱意在以金堂公主晚婚的婚姻經(jīng)歷暗寓自憲宗末年至文宗大和末年動蕩的時局。
李商隱在《上崔華州書》中言道:
凡為進(jìn)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復(fù)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間,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識其面,恐不得讀其書,然后乃出[9](P441)。
李商隱的應(yīng)舉之路可謂坎坷,自唐文宗大和五年(831)開始參加科舉考試,又有大和六年(832)、大和七年(833),三年三試,皆不中,大和八年(834)因病未能參加考試,大和九年(835)再次應(yīng)試,為知貢舉崔鄲不取,開成元年(836)未應(yīng)試,開成二年(837)在令狐綯的極力推薦下,被主考官高鍇錄取。
在開成二年六月至十月,李商隱于長安候選,但是在十月令狐楚病重,急召李商隱馳赴興元。令狐楚死后,李商隱與令狐緒、令狐綯兄弟扶靈柩從興元返回長安安葬,到長安時已是十二月下旬,因此李商隱錯過了選調(diào)的時間。定《公子》一詩作于開成二年六月至十月間,似乎與李商隱在等待調(diào)選時焦急的心態(tài)有關(guān)?!敖鹛霉髂陸?yīng)小”中“應(yīng)”字有猜測之意,但實(shí)際上金堂公主還要大郭仲恭兩歲,并不存在因為年紀(jì)小而不能出嫁的問題。李商隱作此詩也是感慨郭仲恭與自己相同的命運(yùn),與自己夢寐以求的目標(biāo)只差咫尺,只能焦急地等待。只不過郭仲恭最后還是娶了公主,而李商隱則錯過了選調(diào)的時間,于是在開成三年(838)春他又應(yīng)吏部博學(xué)宏辭科試,本已錄取,擬授官職,卻被某中書以“此人不堪”而落選。
與皇室聯(lián)姻本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中晚唐時期尚公主卻成為燙手山芋,避之不及。中唐以后,由于朝政格局的變化,皇帝擇婿的對象開始向士族子弟偏移,唐德宗時“十宅諸王既不出合,諸女嫁不時。而選尚皆繇中人,厚為財謝乃得遣。吉甫奏:‘自古尚主必慎擇人。江左悉取名士,獨(dú)近世不然?!勰讼略t皆封縣主,令有司取門閥者配焉。”[2](P3717)唐憲宗時為岐陽公主擇婿,“因詔宰相于士族之家選尚公主者”[6](P4381),然而“初于文學(xué)后進(jìn)中選擇,皆辭疾不應(yīng),唯悰愿焉”[6](P3984)。唐文宗對這種重門第擇婿的現(xiàn)象十分惱怒:“民間修昏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2](P5206)于是文宗下詔宗正卿在世家子弟中為兩個姑姑臨真公主和真源公主選擇佳婿。此時的士族子弟更傾向于通過科舉進(jìn)入仕途,與皇室聯(lián)姻固然可以榮升貴戚,提高家族的地位,但對于有經(jīng)世抱負(fù)的讀書人來說,此等榮譽(yù)就會成為束縛自身發(fā)展的枷鎖,其實(shí)駙馬與公主之間名為夫妻,實(shí)與君臣無異,且公主們大多恃寵而驕,不修婦禮,《金堂公主墓志》云:“先是國家富有六合,卑視漢魏。主第或恃大寵,宣驕熾橫,朝庭百吏不敢問,士人畏憚羞薄,難肯議婚姻者。”[4](P307)故而士族子弟多“不樂國婚”。除了少數(shù)能出嫁外,大多數(shù)公主或入道清修,或至死未及出嫁,而金堂公主在其中是幸運(yùn)的。
金堂公主與妹妹饒陽公主能夠嫁入郭家,其背后的推動者與郭太皇太后有很大關(guān)系?!短乒式A縣主墓志銘并序》記載:“(江華縣主)洎乎成人,乃教文宗曰:‘我女賢麗,當(dāng)選才夫。擢于吾門,尤葉吾志?!鹊塾谑窃t有司曰:‘朕與江華等郭氏孫,況祖后賜旨,其敢疏忽!’”[10](P316)或許金堂、饒陽與江華皆于開成二年十二月嫁入郭家。金堂與饒陽同為穆宗之女,江華為絳王李悟庶女,但她們都是郭太皇太后的親孫女。同年六月時,嫁給成德節(jié)度使王元逵的壽安公主,是絳王長女,被文宗嫁給藩鎮(zhèn),成為朝廷與藩鎮(zhèn)博弈的犧牲品,李商隱《壽安公主出降》即是諷詠此事。郭太皇太后有子二人,長子唐穆宗李恒,于長慶四年(824)駕崩,次子絳王李悟于敬宗寶歷二年(826)在宮廷政變中被殺,女一人岐陽莊淑公主,元和八年(813)下嫁宰相杜佑之孫杜悰,文宗開成二年(837)十一月病逝,郭氏的子女先后離自己而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于自己的孫輩必定格外留心,與其嫁與藩鎮(zhèn)成為外姓人,不如聯(lián)姻郭氏親上加親,對于重振郭氏榮光、穩(wěn)定朝局也大有裨益。因此李商隱《公子》一詩可為《壽安公主出降》之注腳,看似戲詠,實(shí)則別有深意,是對朝廷和親藩鎮(zhèn)的諷刺。
由于史籍對李商隱的生平事跡記載不詳,其詩歌又多晦澀難解,解讀其詩雖是一件不易之事,但卻能樂在其中。元好問就曾論其詩:“詩家總愛西昆好,獨(dú)恨無人作鄭箋?!崩钌屉[的這首《公子》(外戚封侯自有恩)是一首七言絕句,在其詩集中也并不出彩,對于其編年和詩旨也少有人提及,主要在于詩中涉及的“公子”郭仲恭及金唐公主的生平事跡,史籍記載不詳,對這首詩的解讀也就無從下手,2010年新出土的郭仲恭及其夫人金堂公主之墓志成為解讀這首詩的關(guān)鍵。藉由墓志之記載,基本可以確定這首詩作于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再結(jié)合這一年李商隱在京之經(jīng)歷,可將范圍縮小至六月至十月間。詩中所涉及的三個人物——郭仲恭、金堂公主和李商隱都在開成二年迎來自己人生中的大事,李商隱 在這一年終于進(jìn)士及第,而郭仲恭與金堂公主也喜結(jié)良緣。再結(jié)合這一年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對其詩旨作喻朝政變化、商隱自寓與在戲詠皇室姻親中暗含對和親藩鎮(zhèn)的諷刺三種推測,正如張采田所言:“或當(dāng)時有所指斥,殊難定解。”由于相關(guān)資料闕如,文章只能依據(jù)現(xiàn)存文獻(xiàn)對之進(jìn)行推測,只待來日有更多文獻(xiàn)古籍被發(fā)現(xiàn),對這首詩進(jìn)行更為精確的釋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