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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閘

2023-03-13 14:37:53錢墨痕
安徽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小雨同桌母親

錢墨痕

趁楊毅昀洗完碗,把沾水的手在屁股后面擦干,走出廚房的間隙,趙小雨抽空看了一下時間。離正常情況下楊毅昀回家還有一個小時,不知道今天他會想出什么新招死皮賴臉地想留下,趙小雨得找點事做把這一個小時耗完。

他們是半年前在一個共同好友的生日聚會上認識的,朋友故意安排他倆坐在一起,說在場“唯二”的博士,恰巧又都單身,多交流交流,說不定能為早日完成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做貢獻。朋友只是玩笑之語,不成想他倆一來二去真走到了一起,這半年即使不能算如火如荼,也起碼穩(wěn)步前進?,F(xiàn)在他們每周都會拿出一天在各自家中做飯犒勞另外一位,但每次都結束于飯后小坐。他們當然有更親密的接觸,在鳳凰的民宿,在廬山上的度假屋,甚至在發(fā)往舟山的客輪上,可上床是一回事,住下來,留宿又是另一回事。

趙小雨從小就聽父親嘮叨,說人是沒有辦法回頭的,你做的每一個重大選擇都會為你開啟一扇門,打開另一條路,但同時也會在你背后落下一道閘門,堵死你試圖后退的路。父親是個極端的人,一生中把置之死地而后生用過很多次,也吃過一些苦頭,但從沒有后悔過。這兩年隨著年紀的增長,趙小雨愈發(fā)覺得父親的處世哲學有自己的道理。清醒時這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只是她沒法每時每刻都保持清醒。

楊毅昀經(jīng)過餐廳時把晚飯沒喝完的紅酒倒進杯子,端著走到趙小雨身邊坐下。“看點什么嗎?”趙小雨把高腳杯接過來,下意識地喝了一口。

楊毅昀還沒分辨哪個杯子是他的就已被拿走了一個。他問:“最近有什么好看的電視劇嗎?”

趙小雨聳了聳肩,平時一個人在家她從來想不到看電視,臨時找遙控器都要找半天??蛷d并不大,但找東西時總有發(fā)現(xiàn)不了的角落。“你想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嗎?”在電視柜靠里的位置她發(fā)現(xiàn)一本相冊,是母親來看自己那會兒順手帶來的。

“好啊?!?/p>

“但你可不能笑我?!壁w小雨說出口就后悔了,攝影幾乎是楊毅昀唯一的愛好,為了表示對攝影的尊重,他從不會用感光度來替代ISO,快門在他嘴里也只是光閘。生怕招來批評,趙小雨之前從沒敢給楊毅昀看過自己拍的任何照片:“是小時候的照片,沒什么拍照技術的。”

“當然,那個時候都是傻瓜相機,我知道?!睏钜汴腊焉嘲l(fā)讓出一半,使趙小雨可以輕易地坐進懷中,“看看我的小可愛小時候長什么樣?!?/p>

最開始當然是光著身子躺在秤上的照片,體重數(shù)值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然后是長輩們輪流抱著趙小雨的合影。再大一點會爬了,再接下來是站著的,穿大人衣服戴大人眼鏡的。趙小雨眼睛不大,小時候算不得可愛的小女孩,但楊毅昀仍看得津津有味,一頁頁不停地往后翻,時不時地還會從相冊中抬起頭指著其中的某一張跟趙小雨打趣,說這張怎么穿得那么土,或拍這張的時候你在想什么。這種問題不需要太認真的回答,趙小雨除了嬌嗔,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看著,看楊毅昀看相冊時的神色,然后抿進去一點點紅酒。半年相處下來,他們已經(jīng)進入即使沉默也不會感到尷尬的階段。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安靜看著楊毅昀,趙小雨總能想起未來,想到他們真正住到一起的樣子,想到他們微笑著吵架的樣子,甚至年老后躺上病床看子孫們?yōu)檫z產(chǎn)爭吵的樣子。但她從沒跟楊毅昀說起過,他們才到分享童年的地步,還沒有那么快。如果父親的那些教誨她只學到了一點,那就是每一步都要精準,即使緩慢。

“這張拍得挺好的,”楊毅昀盯了好久之后從相冊取出一張拿到趙小雨面前,“這是幾歲的照片?”

這個問題把趙小雨難住了,一旦上了年紀,看年少的歲月總像同一年。她學著楊毅昀的樣子端詳了一會兒,照片是透過一扇小窗戶拍的,外圍一圈是黑漆漆的木板,透過窗戶的圓圈有幾個笑鬧的小孩圍著中央的趙小雨,遠處還有一個戴著眼鏡嚴厲訓斥小男孩的女老師。照片是從背后拍的,只能看見她埋頭寫著什么。

“應該是四年級那年吧,”趙小雨掰著指頭算了一下,“11歲?!边€是那個戴眼鏡的女老師幫她把這段記憶撈了出來。

“他們在笑你寫的東西嗎?”楊毅昀把手指向那幾個人。

趙小雨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最討厭的老師嗎?”

“嗯?”

“就是在小武家聚會那次講的,你不記得了?”趙小雨有點失望,把情緒寫在臉上。小武就是撮合他們認識的朋友。

楊毅昀當然看出來了,現(xiàn)在他不敢隨便說話,指著那副黑色眼鏡:“就是她?”

她知道他并沒有想起什么,但懶得再去追究。收回眼神中的失望,她在眼鏡上重重點了兩下,“就是她!”她說了出來。

其實不怪楊毅昀,那天話題是趙小雨起的,但到最后也沒機會把自己的故事給說出來。

她想說來著,一喝酒趙小雨就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說,看不得氛圍冷下去。要不挨個說自己的童年糗事吧,她提議。童年糗事的范圍也太廣泛了吧,有人插嘴。另一個人則說要不每個人說自己上學時最不喜歡的老師吧。趙小雨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于老師。大家起哄讓靠門口的先說,那天靠門口坐著的是楊毅昀。楊毅昀從小是好學生,幾乎每個老師都喜歡他,偶爾有不喜歡的老師也多是教學能力得不到他的認可,這種事沒法拿到臺面上講,何況又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個命題對他不存在。本來第二個就是趙小雨,但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小武解圍似的接過了話頭,他講了一個他的故事,他旁邊的女生附和著說了一個,一個是被老師用老虎鉗子伸進嘴里,一個是老師用圓珠筆在臉上寫字。這兩個故事一講,別的故事也沒了意義,趙小雨那個也一樣。

放下酒杯刻意坐得端正些,那件事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她發(fā)現(xiàn)這些年過去后,當年的事對她已變得可有可無。但今天面對楊毅昀,她還是想講:“也不算討厭吧,那個時候討厭,小孩嘛,總覺得她針對我?!闭f之前趙小雨往回找補了一點,然后才開始。

趙小雨上學那會兒全縣所有的小學生從三年級開始學英語,但因為上初中后會從ABCD從頭教,也就沒人真正地把英語當回事,英語課跟自然和思想品德一樣,甚至沒有專門的老師,隨便哪個老師來放盤英語磁帶就行。轉折發(fā)生在趙小雨身上,她上三年級那年教育局發(fā)了通知,說從這屆開始初中英語老師順著六年級往后教。消息最早是父親帶回來的,暑假里趙小雨坐在電視前看雅典奧運會的重播,父親跑過來拍了拍趙小雨的頭,下學期要開始學英語了,要認真學啊,說完就跑去廚房做飯了。父親在趙小雨讀的小學教語文,在晚飯桌上當著母親的面他把新聞又說了一遍,還說學校為了應對這個新舉措專門請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英語老師,英語系畢業(yè),整個年級都交給她了,那個老師就是于老師。

那時候趙小雨還太小,小到不懂哪些課重要,哪些課不那么重要,既然老師站上了講臺,自己聽就是了,每個老師講的都很重要也是父親說的。三年級含含糊糊過來,大部分人都能上90,到四年級開始教語法,成績漸漸有了區(qū)分,有的人依然能考100分,而有的人漸漸只能在卷子上填滿A、B、C、D這四個字母,拿上可憐的四五十分。趙小雨不屬于這兩種的任何一種,她能按時完成作業(yè),老師要求背的單詞和句型也能背下來,但考試總差一點。不算太差,八十幾分,努努力也能上九十,父親就是這么安慰她的。

四年級最后的期末考試結束后,趙小雨把試卷和于老師的話帶回了家,于老師說他們班在全年級最差,她搞不明白同一個老師,同樣的方法,為什么別的班平均分能比這個班高四五分。她決定犧牲暑假時間幫班上同學補課。趙小雨還沒說完就被父親的冷哼聲打斷了,母親罵了父親一句:“讓小雨說完嘛?!壁w小雨才得以接著往下說。

于老師說她開了兩個班,一個是培優(yōu)班,只有英語考試排前十才有資格報名。

“還有呢?”母親問。

“還有一個是補差班,補差班沒有名額限制?!?/p>

“她倒是挺會分門別類?!备赣H在一旁陰陽怪氣。

母親沒有理會父親的話:“那你這次第幾名啊?!彼龁栚w小雨。

趙小雨拿出試卷,名次被紅筆標在分數(shù)旁邊了,一個很大的24。

母親盯著24想了會兒,把卷子收了起來?!皨寢屛乙獔竺麊??”趙小雨一邊把試卷收進書包一邊問母親。你先洗手吃飯,晚上我跟你爸商量一下,明天早上告訴你,她告訴趙小雨。

都沒有等到第二天,從房間到廁所要經(jīng)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半夜起夜回房的路上趙小雨聽父母房間里有輕微的聊天聲。她把耳朵往門邊湊了湊。父母似乎在聊自己。從小父母夜間房里的動靜總往趙小雨耳朵里鉆,她并不感到奇怪。在更小的時候聽見痛苦的叫聲她還會莽撞地闖進去,問父母為什么要用小便的地方打架。現(xiàn)在大一些,知道一點事了,她只是聽而已。

她聽見母親說要不然就報一個吧,也沒多少錢。

父親拒絕得很堅定:“上什么上?這不是錢的事,你讓小雨去補差?”

母親說:“培優(yōu)補差不就是個由頭,重要的是學到一點東西。英語越來越重要你能不知道?別讓老師討厭咱家孩子?!?/p>

父親又冷哼了一聲:“反正我女兒不能去補差班?!?/p>

“要不你跟于老師打個招呼,讓她插班去培優(yōu)班得了。都是同事,你開口她肯定給你面子?!蹦赣H不遺余力地勸說。

“不是上什么班的問題,這就是不正之風?!?/p>

母親有點生起氣來:“什么不正之風?你別給我唱高調,現(xiàn)在不是說你我,說的是孩子,趙小雨的事!”

父親的聲音小下去一點:“我是在說孩子,小學這么小補什么課,教育部的減負剛搞沒幾年,這就又來了?”

“你又要去舉報?”

“就事論事你說我干嗎?我是覺得才四年級,沒必要補課?,F(xiàn)在就補課,上了初中高中還學不學了?我們那個時候沒補課,不也從農(nóng)村考進城了?!?/p>

母親感覺自己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從哪個角度都不能攻破堡壘?!皶r代不同了,我們那會兒沒條件,現(xiàn)在哪個孩子不補課,落后就要挨打你不懂嗎?你不能因為你教語文,沒人找你補課,就說補課沒用。一碼歸一碼,語文跟英語能一樣嗎?”

“是一碼事?!壁w小雨聽見父親說了最后的四個字,之后便再也沒人說話。隔著門和一片黑暗趙小雨看不見房間里發(fā)生的事,但她已經(jīng)知道了決定。父親的話代表著話題結束,閘門被放了下來,前一天被永遠隔斷在了身后。

父親的倔強趙小雨是知道的,他決定的事很少有悔改的時候,這無關正確和錯誤,關乎的是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即使事情的走向會跟他想象中的不同。

趙小雨從小就以父親為傲,這一方面跟母親的宣傳息息相關。雖然父親很多做法得不到母親的贊同,但她仍以父親為榜樣教育趙小雨,讓趙小雨以后就成為這樣的人。每個班都會要求征訂教材和報紙,這種事可多可少,都在班主任手里。父親當班主任的那幾年,他教的班能不訂的一概不訂,需要交錢才能參加的比賽也皆不參加。有時整個年級甚至學校統(tǒng)一征訂的,也被父親強硬回絕。父親總是說他年紀大了,不想往上爬,老老實實當個教書匠,也沒人能動得了他。學校知道父親是個硬骨頭,即便父親的班成績還不錯,但也沒當幾年班主任。

小時候趙小雨覺得剛正不阿好,覺得從沒人來家里送禮是件挺不誠意的事,大了她才懂得好要分很多面,沒有一概而論的,壞當然也是。從那時起她有時會和母親一起試圖攔住父親,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沒有用。父親越老越固執(zhí),微信出現(xiàn)后學校建了職工群,偶爾有事領導會在群里發(fā)紅包,父親不領,也不喜歡普天同慶的氛圍,有時甚至還會出言諷刺。那是趙小雨長大之后的事了,寒暑假回家的飯桌上母親總會拉著趙小雨抱怨很久。

這么多年來小鞋肯定沒少穿吧,趙小雨問過父親,父親總是笑著含上一口酒,我腳大,小鞋自然被我撐壞了。說歸這么說,但心里不是沒怕過。母親偷偷告訴趙小雨,說父親不讓跟女兒說,怕女兒擔心,擠對最厲害的那幾年,父親被逼急了便搜集了很多領導貪污受賄的材料,寄去了教育局。材料當然被攔了下來,父親本來還有一直往上送的想法,送到校長手伸不到地方。但后來校長專門擺了桌酒,委婉地認了,父親才借坡下驢。

“但那會兒你爸是真的有點害怕,正好操場埋尸案曝光,他跟我說每次晚上在學校走路,建筑工地他都繞著走?!?/p>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F(xiàn)在父親早已退休,成了一個只會喝酒的老頭,殘存的精力都花在了給趙小雨講人生道理和與母親斗嘴上,還往往斗不過。趙小雨自小從父親身上學到了很多,但“抗擊打”這一點,卻一直沒能學到。

第二天在于老師統(tǒng)計報班人數(shù)之前,趙小雨偷偷問了下同桌,坐在趙小雨旁邊的是一個個子不高,笑起來賤賤的小男生,他的英語比趙小雨還要差一些,這次期中考試得在三十名開外。

“你報嗎?”

“補差班?我才不報呢,我又不差。”

“你不怕于老師罵你?”

“我看見她戴眼鏡那樣,就想把眼鏡搶下來扔進垃圾桶?!篝~頭’還想讓我報班,考倒數(shù)我也不報。”

看同桌回答得滿不在乎,趙小雨安心了一點,她起碼知道了她不是一個人,后來的情況也證明了這一點。舉手報名時培優(yōu)班還稀稀拉拉舉起七八個,到補差班只有零星的三四個了,趙小雨以為老師會發(fā)火,起碼會像上一次公布全年級倒數(shù)第一的成績一樣,但她沒有,她只是聳了聳肩。

五年級開始的第一次默寫趙小雨感到了異常,她是個認真的學生,考試可能不如意,但默寫都是前一晚留的作業(yè),再怎么樣也不可能一個都聽不懂。20分的成績已經(jīng)足夠她生氣的了,破天荒的于老師還讓不及格者帶回家給家長簽字。

她沒敢告訴父親,而是趁父親刷碗時偷偷找了母親,她以為母親會問她什么,然后她會解釋這些單詞老師沒有教過,可母親拿著默寫紙徑直走向了水池邊的父親。父親沒停下手里的活,僅把頭朝卷子那兒伸了伸?!靶y驗嘛。”邊說邊抖落下嘴里的煙灰。

母親的拳頭又落在了棉花上,徒勞地跺了一下地板,簽字之前叮囑了趙小雨幾句,英語要好好學,然后狠狠關上了廚房的門。

那天吃完飯趙小雨把周杰倫的磁帶從隨身聽里拿了出來,轉而放入從未拆開的牛津英語,在之后的兩個單元里找到這次默寫的單詞。趙小雨下定決心讓“20分”成為她小學路上的一顆流星,她把這學期之后的單詞全聽了一遍,即使默寫不出來,也起碼知道什么意思,不會再出現(xiàn)兩眼一抹黑的窘境。她告訴自己這會是結束,不成想一切才剛開始。

之后的半個學期就這么平靜地過去了,小孩不記事,同時值得記起的事也并不多。不平靜的是期末考試,拿到英語試卷趙小雨就蒙了,一種之前從未見過的題型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初中后她才知道這叫完形填空,而四年級的她連往空格里填單詞還是ABCD都不懂。交卷時趙小雨拖到了最后一個,試卷被于老師搶到手里掃了一眼,她能聽見于老師嘆了口氣,對她說:“有些人啊,不會還死不肯學?!?/p>

趙小雨一陣委屈涌上來,但強忍著收拾書包走出教室門才讓自己流下淚來??蘖艘粫核X得挺沒勁的,用力抽了兩下鼻子,才把眼淚止住。

在操場她看見踢球踢得正歡的同桌,今天他早早交了試卷,她把同桌拉到一邊。

“怎么了,我正踢球呢。”

“我問你個事?!?/p>

“沒看見我踢球嗎?”趙小雨把同桌的胳膊拽得很緊,他怎么扯都扯不開,“什么事,你快說?!?/p>

“剛剛英語考試,最后一道大題,你會做嗎?”

“這有啥不會的?‘大魚頭’上周不是講了?!?/p>

“于老師上周講了?什么時候的事?!?/p>

“呃。”同桌感覺到自己說錯了什么,低下頭。

趙小雨放開同桌的胳膊,直接拽上了他的衣領:“快點說,上周什么時候講了?”

“哎呀,就是上周在‘大魚頭’家里講的?!?/p>

這時趙小雨才反應過來:“你報班了?你不是說考倒數(shù)都不報的嗎?”這句話還沒問出口,同桌已經(jīng)趁趙小雨走神逃脫,重新跑上球場。

風從教學樓吹過來,淚痕干在臉上,癢癢的有些難受,但趙小雨又不想去擦。她現(xiàn)在愈發(fā)覺得剛剛自己哭沒勁了。把書包往上背了背,哼著最近常聽的王力宏的歌,她走了回家。

“然后你就報班了?”楊毅昀坐在沙發(fā)上問她。

“這照片怎么個好法?”趙小雨沒有直接回答楊毅昀的問題,轉而指向了那些照片。

楊毅昀把眉毛揚了揚,仿佛早就等她問這個問題了:“構圖很好啊,它沒有讓畫面充滿整張相片,取景框只是中間那個圓形——這是透過某個窗戶拍的吧?!?/p>

“教室后門的窗戶。”趙小雨告訴楊毅昀,那陣子父親剛買下一臺傻瓜相機,走到哪兒都帶著,心血來潮就會拍下一兩張。

“它的感光和透視也很好,這些都不說了,我覺得最好的還是拍攝的時機,就是光閘按下去那一刻,不同人物的表情,包括感情之間的沖擊全部凝聚在里面了。你看,你旁邊手舞足蹈的小男孩,低著頭的你,你應該是在難過吧,還有遠處嚴厲的老師和起哄的同學,是不是挺有意思的?!?/p>

是挺有意思的,如果中間埋頭哭的人不是我的話,趙小雨這么想,但她沒有說出來,而是說:“快門就快門,你為啥要叫光閘,好好說話很難嗎?”

楊毅昀把手攤開,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這個名稱本來就不準確,快門其實跟快慢無關,這個詞說的是按下去的那一刻,閘放下去,過去的光影被永遠留在了過去,所以叫光閘是不是更精準?”

趙小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把酒杯伸過來跟楊毅昀碰了一下,酒杯里已經(jīng)不剩多少酒了:“光閘按下去的那一刻是這樣的——”

是這樣的,那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事了,年前的期末考試自然是一塌糊涂,完形填空的二十分一分都沒有拿到?,F(xiàn)在趙小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解決方法也近在眼前。她試著又跟父親提了一次:“于老師下學期的班又開始報名了,要不要報報看?”

“不去,這個錢省下來過年給你多買一身衣服好不好呀小雨?”父親用的是商量的語氣,但趙小雨已經(jīng)知道了決定。

父親的斷然拒絕讓趙小雨難過了一個下午,但很快就被過年的喜悅沖淡了,臘八、小年、除夕、財神日、元宵節(jié),但快樂總是會結束的。還有英語課,甚至新學期第一節(jié)課就是英語。

過完年于老師換了個造型,把頭發(fā)剪短,金絲邊的眼鏡也換成了黑框的,想顯得頭小一點。但這并沒有擺脫男生嘴里“大魚頭”的綽號,同時她也沒有改變對這個班的成見。

第一節(jié)課于老師就不說人話了,她不管有沒有人聽懂,生生講了45分鐘英語,下課鈴響起她才撿起普通話告訴大家,為了跟國際接軌,從這學期開始,她要用純英語教學,課上不會再說普通話,希望大家努力適應。趙小雨雖然不懂為什么縣城的小學要與國際接軌,但在于老師的話里還是聽出了壓力,并接受了于老師對課堂的決定。五年級的她已經(jīng)學會了習慣接受別人的決定。

感到壓力是一回事,但聽不懂是另一回事。趕牛去耕田,你騎上到牛身上的那一刻牛就感到壓力了,但要鞭子抽下去,牛才會聽懂往前走?;旎煦玢邕^了一個學期,鞭子抽到了趙小雨身上。

剛開始是趙小雨在走神,除了走神她沒有任何事可做。她幾乎聽不懂于老師嘴巴里蹦出的每一句話,同桌推了她一下、兩下,第三下她才反應過來。你干什么?她用眼神把意思向同桌傳過去。同桌向講臺撇了撇嘴,趙小雨這才注意到于老師一連串的英語后帶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蹭地一下站起來,同桌在下面小聲告訴她:“讓你上臺?!彼@才往講臺走。

好在不是她一個人,她的左邊很快走過來另一個女生,于老師開始講話,那個女生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單詞,趙小雨有樣學樣地拿起了粉筆,但她根本不知道要寫些什么。她試著把眼睛瞥過去一點,但一聽見于老師的干咳她便不敢動了。漫長的兩分鐘過去,女孩下講臺回到座位,趙小雨則留下身后空白的半塊黑板,木然地站在那里。

于老師沒有講評默寫內容的打算,她對著臺下的同學說了一連串,趙小雨知道說的都是自己。幾句話后同學笑起來,趙小雨才意識到那一句是于老師批評差生的口頭禪。她不明白為什么于老師罵人也不愿意用母語,而對她而言——她也說不上為什么——被人用英語罵總有種丟臉丟到國外的感覺。她感覺得到眼淚在往上涌,這次她同樣忍住了,她知道被罵沒關系,但是被罵哭她就輸了。

說不定趙小雨從站起來的那一刻就輸了,她不記得了,她也不記得那天在講臺上于老師推了她幾下,她才回的座位,以及坐下后她在白紙上反復寫了多少遍的“大魚頭”才等到英語課的下課鈴。

“那張白紙我現(xiàn)在還留著,你要看嗎,就是得找找?!壁w小雨聳了聳肩,對楊毅昀說。

“不用,今天不用。你寫滿了‘大魚頭’?”

“就像打仗時會發(fā)瘋似的打光所有子彈一樣,一停下來就會死。那會兒得找個事做,一停眼淚就會掉下來?!?/p>

“你到最后也沒哭?”楊毅昀問。

“哭了吧,好像流了眼淚,那時候男生挺賤的,就我那個同桌老起哄。我爸喜歡在后門口看我嘛,他一看見我爸,就會模仿蠟筆小新的腔調說‘哇塞,小雨你爸又來看你了喲’,那會兒男孩都愛看蠟筆小新?!?/p>

“那天他也說了?”楊毅昀想著畫面笑出了聲。

“那天當然有他,這個就是。”她指了指畫面上穿紅色外套手舞足蹈的小男生,“下課后他和幾個男生圍著我的座位,學蠟筆小新跳海草舞,邊跳還邊說‘哦哦,你哭了,你哭了’?!?/p>

“當時你知道你爸在后面拍照嗎?”

“不知道?!壁w小雨說她才不會哭,如果她知道父親在身后的話。

楊毅昀問是不是接下來就是屌絲逆襲發(fā)憤圖強的橋段了。趙小雨說不知道算不算。她挺感激楊毅昀,這個故事趙小雨不是第一次講,有些情節(jié)自己說得都有些無聊了,但楊毅昀生生連一個哈欠都沒打,她看他愈發(fā)覺得可愛了。

當時其實還好,哭過也就完了,但回去后趙小雨越想越屈辱。靴子已經(jīng)掉下來了,她知道這不會是唯一的一次。她想起了母親的話,落后就要挨打的意思是一旦落后一直挨打。

周末她偷偷從存壓歲錢的銀行卡里取出兩百元,去音像店買了幾卷英文磁帶。縣城磁帶不多,看見的她都買了回來,后來她又去過幾次,有幾卷上面寫著英文,聽了才知道是流行歌曲,但歌曲也行,只要是英文。做完作業(yè)到了該睡覺的時候,趙小雨就抱著隨身聽和耳機偷偷躲到被窩里聽。當時一卷“學演講”、一卷“100天流利口語”她聽得最多,她不求100天能做到口語流利,下次于老師再罵她時,她能聽懂就很滿意了。

除了晚上,白天趙小雨也不想浪費,她在書店找到一本《常用詞匯3000個》,從A開始一個一個背,背到“abstract”,看單詞意思是摘要,她還得去中文字典里查摘要是什么意思。隨身攜帶字典當然不可能,字典太重了,趙小雨把這個星期要背的單詞抄在白紙上,空了就拿出來看看。后來覺得拿紙仍然麻煩,不斷有女孩問她紙上寫的什么,跑來跟她打趣,趙小雨不想告訴她們自己在學英語,又懶得找借口搪塞,只能躲得遠遠的。后來她想到了一個不錯的主意,把單詞用水筆抄在手心,沒人的時候打開手掌看兩下,有人過來再握緊。這個主意好是好,只是夏天手上汗多,多握幾次手心里就一團黑了。

這些沒有立竿見影,她應付得了默寫,仍應付不來考試。她試著用零食賄賂同桌,把于老師家的講義帶出來讓她看上兩眼,頭兩個星期同桌是這樣做的,但第三個星期說于老師發(fā)現(xiàn)了貓膩,說什么也不肯了。好在那時趙小雨已經(jīng)掌握了基本方法,她去書店找來“課課通”,提前買好了六年級和初一用的,做完作業(yè)后自學了后面兩個年級的課程。遇上不會的,她就穿越四條街問上初中的表姐??恐@樣,她才沒再出過上次期末考試的亂子。

現(xiàn)在回想起覺得辛勞,但對那時的趙小雨來說只是順理成章,很多年之后看《愛麗絲漫游仙境》時,看到愛麗絲遇見紅皇后時她一下想到自己。紅皇后說在他們那個國家,她必須跑下去才能停在原地,對當時的趙小雨也是一樣。何況她還不想停在原地,她只想往前跑。

目標定在五年級下學期的期末考試,努力了這么久起碼得考個前十吧。最后出來的結果出乎她的意料,她跑到了全班第二,講評卷子那天她特意穿上一直舍不得穿的花裙子第一個到的教室,等待著于老師把批著第二名的試卷發(fā)給她。

試卷最后還是發(fā)給她了,趙小雨的名字被叫到,她跑上去,于老師沒有手遞手地交給她,而是輕輕地往下一飄。趙小雨趕忙彎腰去撿,不讓她的榮耀掉在地上。這時她聽見頭頂上于老師的聲音:“沒想到你也能考得好嘛?!甭曇舨淮?,但充滿了諷刺。這句話用的是中文,她聽得懂。

坐回去她才意識到這還不是終點,但終點在哪兒她也不知道。她只有一直跑才能起碼停在原地。五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她干脆住到了初中表姐家,帶著她的收音機磁帶和單詞本。

堅持當然不是容易的,當你下決心做一件事時,別人看你的眼光并不重要,這個無聊道理趙小雨在那會兒就已經(jīng)學到了。她遇到過班里最調皮的男生趁她不注意搶走她的單詞本,放到她夠不到的地兒的事。她也遇到躲在被窩里聽英語時入了神,沒聽見母親的腳步聲,當母親掀開被子看見趙小雨插著耳機的時候,四目相對,母親什么話都沒說的場景。趙小雨不好意思說她在聽英語,只能說她睡不著聽音樂,然后看著母親嘆一口氣走出房間。

“那你是什么時候‘成功’的?”楊毅昀問完才覺得隱約有點不對,“這是一個勵志的故事嗎?”

“到后面有點無聊了嗎?”

“不是不是?!睏钜汴勒f是這樣說,但趙小雨看得見他往掛鐘那瞥的那一下,九點半了,正常情況下他已經(jīng)離開三十分鐘了。趙小雨忽然覺得放松了下來,把相冊往后翻了兩頁。

這一頁上只有一張照片,中間是趙小雨捧著一個獎杯,左邊則是戴眼鏡的于老師,右邊的男人楊毅昀不認識,照片上三個人笑得都很開心。

“那是六年級的事,學校要選一個代表去市里參加英語演講比賽?!壁w小雨告訴楊毅昀。

“選了你?”

“本來是沒我什么事,整個年級都是于老師教的,演講在她家的小班里也有訓練過。我想著試試來著,當時還被同桌潑了冷水,說培優(yōu)班選誰都內定好了,準備都準備倆月了。本來我無所謂,但聽了這忽然就不服氣起來?!?/p>

“你不是有卷演講磁帶嗎?我記得?!睏钜汴揽戳艘谎圳w小雨。

“是啊,那個我都聽爛了,還會輸給準備了倆月的?當時我是這么想的,也就報了名,選拔那天我明顯比別人好太多了。那天校長也在,他聽不懂英文,但看得懂各自的狀態(tài),我演講完后面的人連話都不太敢說了。”

“校長選了你?”

“于老師堅持說另一個人演講的更有深度,鬧了好久。最后校長多爭取了一個名額,我們兩人都去了,市里的比賽也沒什么能打的,這就是冠軍獎杯?!?/p>

“這一段不好好講講?”

“沒什么好講的,誰愿意聽成功的故事呢?”說完這句趙小雨仿佛做完了一件大事,吐了口氣閉上嘴。她沒法告訴楊毅昀,這次拿到冠軍才真正地把她的心結打開。她覺得她擊敗了于老師小灶上的每一個學生,她可以不再每天準備單詞本,可以不再躲在被子里聽英語磁帶,也可以用正確的態(tài)度來面對英語,而不是把它當成一個亟待斬首的敵人,這才是終點。

楊毅昀點了點頭:“這是故事的最后?”他問她。

“不是?!?/p>

趙小雨把相冊從后往前合上,她似乎不想再讓楊毅昀看下去,一把合上了他的期待,閘放下來了。

“還不是?”

趙小雨把頭轉過去看了一眼,楊毅昀的樣子像是《天方夜譚》里等待故事的山魯亞爾。她的手在相冊上摩挲了一會兒,還是打開了最后一頁。最后一頁同樣只有一張照片,這兩個人現(xiàn)在楊毅昀都認識了,他聽見趙小雨指著照片告訴他:“后來我去了培優(yōu)班。”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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