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棟
“萬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
——王偁《虛舟集》
雪未晴,邊草的上端是霜色
塔下是宕泉的磚石,彩繪的河渡位移。
讀太陽的注釋,剝落的不止壁畫,
攜走的豈止尊嚴(yán)
百年來門洞緘默的廟宇。
春秋已遠(yuǎn),
金箔仍帶著一生中所有的心悸
在黑暗里狂奔。
僧面與佛面、公器和私心,在風(fēng)水寶地
坐擁著官造或民營的虔誠。
共同日落,我和車輪
寧靜的蘭新線,
依循著所有出征安西的馬匹,
把絲綢變?yōu)橄隳荆瑢?nèi)斂妝成拓邊。
依存著所有無力保全的文獻,
和漢關(guān)破碎中,那失魂落魄的身體。
時間正在改道,歷史正在逃亡者的眼睛里
轉(zhuǎn)身。帛書的傷口大于繃帶,
它把嗓子扎入土層。
一手虛擬的未來,
用以置換另一手等價的良心,
滿載的駝隊把白銀推向藩臺衙門,文化的影子
交代愚昧的暴行。
苦心孤詣,
掌著光線迫近隋唐,
河沙在整頓山窟的包裹,迷失的匠人
穿越整個國境,為北朝的作品鑿穿續(xù)弦。
青金石的涂料下,
迸出呼羅珊的錢幣、歸義軍的干戈。
寂寞的遺產(chǎn),
某些悲涼與風(fēng)景。
“通遠(yuǎn)軍五州屬焉。
后得蘭州,因加‘蘭會’字。”
——《宋史·地理志》
下榻濁流的右岸,迷失于杏飲
西北腔、河水的徘徊。
一顆棗靜臥杯盞,桂圓腰纏沸湯,
在甜與酸澀間片刻的關(guān)隘間,
在茶色豐饒里,隔代的客,正眺望著往事。
往者最喜登高,
于山脊的光塵中尋訪一座城身家厚重的根脈
叩動方物的故事或幾度易手的門牌。
當(dāng)車馬疲憊、世界莊嚴(yán),
長橋略影瘦如月夜的銀釵。
船筏穿城,
飲者在沿邊的鐵索擊筑而歌,
炭火之宴受西行的熱風(fēng)攢局鋪開。
老道的店匾七分清雋,
三分腥膻。
博物的詞藻,歷史的項墜落入游牧的皮鎧,
黨項的長戟下,
宣紙的字札曝露著河西的野心。
野利仁榮受命草創(chuàng)文字,
元昊抽刀挑起征伐的玉帶。
也克蒙古兀魯思把氈帽掛上了祁連山,
八思巴文的手令晃動在衣擺。
牛骨見證王朝的箭矢,羊頭旁觀脆弱的刀片
臺隍興替的紗布下,
金城的歌聲消匿,魏晉業(yè)已塵埃。
當(dāng)宋境的前哨把輿圖收起,
朝廷和夢嬰城自守,
招安所有情懷,除了漂泊以外。
“陰陽星算,莫不究曉。
妙達吉兇,言若符契”
——《晉書·列傳·第六十五》
從隴口撕開武威塞,這并非西征,
而是對卷帙條陳的溯源,
從姑臧的薄暮里淘出印度河腹地的臍帶,
龜茲的大風(fēng)令歌者安眠。
長安小冢遙對雁塔的余暉,玄奘
交代第二譯文。
橫貫東西的地理長廊上節(jié)選著人文信片,
沙地千里,龜城不是歸程。
刀尖、欲望突峙在眼前、滯如流動的琥珀,
凝視板蕩中屈指可數(shù)的寧靜,端坐在佛龕。
衲衣外,青燈抽動成一道閃電。
從熙河蘭會轉(zhuǎn)至永泰的堡寨,從山丹的斡旋
到車過扁都口,星羅密布的餐桌
重擻西天的時間。
當(dāng)星移昨日,廟宇是第三重美學(xué),
借以碑塔的頜骨
把乾坤未定和事態(tài)興衰逐次收斂。
山坳有青黃的疤口,
生存有雪白的代價,
今天我們在持續(xù)抒情中迷路,繼而被良知遣邊,
日出,抓住所有無情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