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冬
激烈的耳語勝過呼喊。在傅元峰的詩歌中,蜷伏與傲嬌、具象和抽象,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間始終處在一種抵牾和協(xié)商當中。閱讀他的詩歌總有一種視物不清的感覺,詩人連同筆下的世界仿佛魑魅行走霧霾,自我的清輝執(zhí)意去弊,但又無時不在營造盲影和幻覺。生活看似平靜和幽閉,卻又不得不向著曖昧的深流飄去。在這樣一部“不安之書”之中,詩人力圖追蹤存在者之變動不居的存在;在心靈律令和身體欲望的動態(tài)網(wǎng)格中,流調(diào)自己“情動”的軌跡。
德勒茲認為“情動”——也即斯賓諾莎的“情動”,是一種能夠影響和受到影響的能力;是存在之能力和行動之能力的連續(xù)流變。情動不是身體內(nèi)部自發(fā)的,而是身體在和外界事物的互動中受到刺激而發(fā)生的。
在傅元峰的詩歌中,詩人沒有直接抒發(fā)或者投射某種確定的情感,而是猶疑地來捕捉自己和他人情感變化的蛛絲馬跡。他的詩歌名字《驚變》《綿延》《瓦解》《發(fā)生了什么》《我在等一切安靜下來》,包括他的詩集的名稱《月亮以各種方式升起》等,都是一個動詞的進行時態(tài)、一個事件發(fā)生的當下和一個轉(zhuǎn)折點??梢姡娙岁P(guān)心的不是動作和事件本身,也不是某種已經(jīng)完成的情狀(即一個物體在承受另一個物體作用之時的狀態(tài)),而是在流變中、落差中和交互中的情動,是經(jīng)歷著的人對于這個事件和動作的認領(lǐng),也就等于說,是行動和作為,而不是“我思”決定了“我在”和我的本質(zhì)。
情感誕生于身體的感觸經(jīng)驗。靜水深流的日常和饜足的身體無法掀動情感的波瀾。在詩歌中,詩人將自己立于想象的危墻之下,落入語言斷裂的縫隙,探入不堪而微妙的內(nèi)心,在精神之癢和肉體潰敗的當下來體察情動。
在《年集》這首詩中,其實詩人去買的就是世間萬物情動的瞬間:待宰的驢的眼神、收拾瓷器的男人的饑餓和竊賊得手的喜悅。這些情動都是在非尋常的情境中,在“事件”中,由身體對世界的感觸所生發(fā)的。幾乎所有背景的設(shè)定都是在危險、幽閉和邊緣的地帶以及危機、匱乏和冒險的時刻。詩人走在“城墻斷口處的鋼梁”之下、“沉到了水底”,置身“喪未成儀的短暫時刻”和“猝不及防”之時。壓力之下,自我的人設(shè)崩塌,感觸才是最真切的。
在《平靜的無所謂的晚風》中,詩人在測量刑前磨磨蹭蹭的犯人的心理陰影的面積。詩人的身體和犯人的身體連接成一個共導(dǎo)體,在感覺流的傳導(dǎo)中去感應(yīng)他人在非常境遇中的感觸以及由感觸生成情感的過程。進入另一個人的頭腦,占有他的體驗,是一種盜竊,是幽靈作祟,也是德勒茲所說的“生成”。元神出離,入于化境地去成為“事件中的人”是一種生成路徑,而占有他人(他物)的身體,則是生成的更直接、更物質(zhì)化的手段,譬如在《危機重重》中,袁枚走上了橋,和它融為一體。在《我的再寄》中,詩人的腳去踩雨水中的落葉的時候,“我的身體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我的身世(主體)”,而同時一些轉(zhuǎn)變在悄然發(fā)生,和雨、樹葉融為一體的我在轉(zhuǎn)化和生成一個“并不為人所許,也不為人所察”的新人。
德勒茲和斯賓諾莎所說的感觸和情動,并不起于頭腦和理性,往往身體先于意識,更早更快地對世界做出反應(yīng)。在《觀月》中,詩人展現(xiàn)了醒來的瞬間。在身體的反應(yīng)之后和大腦的意識開始作用之前,有所謂的“消失的半秒種”,主體處于解散當中,人感覺到綠的黑色笑容。這個半秒鐘的感觸充滿不可知和無限可能的情感。詩人敏銳地捕捉到這個未被象征界所接納的實在,感受著這個闖入對于自己存在的影響。而詩人所謂的“喪未成儀”的短暫時刻也可以理解為是諸如“喪親”等創(chuàng)傷性體驗和切膚之痛還沒有進入表達,也沒有抵達象征性結(jié)束的時刻。
所謂痛苦是從一個較大的圓滿到較小的圓滿,快樂正相反,痛苦和快樂都會有一個強化或者轉(zhuǎn)變的過程。這就是情動。我們的行動之力和存在之力在一個連接線上得以增強或減弱。①汪民安:《情動、物質(zhì)與當代性》,山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5頁。這就是生成之線。情感的生成和流變有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和強度?!扼@變》是強度突然的變化?!毒d延》是平穩(wěn)和持續(xù)的情動。
在《綿延》中,法師像柏格森一樣,要我勘探客觀時間和主觀時間以及感觸的邊界。聽覺和對世界的感觸(愛和哀痛)不是隨著前一個片刻的消失而消失,而是不斷持續(xù)著。就像是磬,聲音在多個維度被耳朵接收到。即使在聽覺里結(jié)束了,它還在意識和頭腦里持續(xù)。在《整理》中,詩人將情感的張力和強度物化和外化為房間里所有東西的變化。世界和自我從充盈和鮮活到枯萎和匱乏?;ú萑彼闪耍约悍N的南瓜和藥吃完了,水果也不再新鮮了。同時,詩人的欲望和對外界做出積極反應(yīng)的能力和意愿在下降。這是一個從較大的圓滿到較小的圓滿,從積極到消極是痛苦的情動。詩歌中的意象(火化證和病危通知)表明這個痛苦是由親人的離去所引發(fā)的。詩人的情動直接導(dǎo)致了一個事件。這個事件詩人沒有直接表述,而是非常有趣地通過對針線盒的描述來完成的。針線盒本來好好的,為了搭建靈堂卻給弄翻了,回不到原來的位置。詩人說是“我把它弄砸了,對不起”。在一個幽閉的空間里,詩人在和一個針線盒對話,這個對話和自言自語一樣是一種無限對話。詩人在考察自己的情動和修靈堂的舉動是否導(dǎo)致事物的秩序發(fā)生改變,思考針線盒的失序是否會攪擾宇宙的秩序。一個建靈堂的儀式(語言本身)就是象征性地填補死亡帶來的缺席。以這種方式,詩人試圖在象征層面來控制生和死。而這種控制是否會產(chǎn)生蝴蝶效應(yīng)?是否也是一種攪擾呢?語言是否真正完成了“喪”和“哀悼”?詩人在和針線盒的對話是一種沉默,其間,語言在讓步、自我在退卻,物的主體性凸顯出來,仿佛針線盒也有自我和感情的變化。
風動、幡動和心動,哪一個先動?是風動和幡動撩人心動,還是心動吹拂幡動呢? 傅元峰的詩歌借慧能之語去揭示心相與世界的動態(tài)關(guān)系。外物也處于情動和生成之中,而且是在“我”的感觸下發(fā)生的。這個觀察頗有禪意和王陽明的心外無物、物隨心動的意味。在《去上?!分?,被“我”看到的太湖“多么想變成長江”?!段业脑偌摹分校弧拔摇辈鹊穆淙~和我的每一個腳步相愛。在《觀月》中,因“我”的仰頭望月,路畫出一個巨大的十字?!拔摇钡挠^看和踩踏是“我”感觸世界情動的一個起因。但是這里的因果邏輯則不是我能解釋和言明的。這種聯(lián)系是神秘和轉(zhuǎn)瞬即逝的。它近乎愛默生的超驗的理想主義和惠特曼的“我包羅萬象”的廣闊胸懷。
審美也是情動的過程。藝術(shù)對于心靈的作用不亞于自然變化和事件的發(fā)生。在《癮君子的街坊》中,詩人對一幅畫的關(guān)注緩解了身體內(nèi)的渴求??恳饽罨蛘咚囆g(shù)的催眠來對身體進行干預(yù)更像是一個絕癥病人的自助療法或者是信徒的修行。然而,這一劑鎮(zhèn)定劑只能緩解和拉長癥狀的間隔,但不能治愈癮君子。它遠在天邊(烏云壓境),也近在眼前(街坊),讓“我”無處遁逃。正是這外部的“癮”讓“我”的內(nèi)在發(fā)展出對“過度”的需求。欲望機器將他人的欲望強加于我,且毫無中斷之可能,藝術(shù)和審美激發(fā)的情動在欲望的生產(chǎn)中經(jīng)歷了從弱到強,又從強到弱的過程。
從某種意義上說,傅元峰的詩歌語言——一種充滿褶皺又極度簡約的語言——是在增加閱讀的阻力,調(diào)動讀者的感官和腦力,從而引發(fā)更強烈的情動和審美體驗。
世界加于我們的感知如何規(guī)劃和重塑我們的身體和主體性?在《聽到一片葉子叫我》中,詩人說如果“你”聽見一種從未聽見過的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必是在叫“你”,如果你看到鏡中的人在看你,那個人一定是你。這種未名之物對主體的詢喚是在聽、看、認領(lǐng)等一系列的動作中完成的。詩人把自我投射到另一個目前仍延宕著的、尚未成形的對象之上是一種對生成的渴望。在《驚變》中,詩人從觀看一棵楊梅樹,向其表達敬意的人變?yōu)楸挥^看之物。從而感染了所見之物的內(nèi)在運動和感情——“自食其果”和“隱秘數(shù)錢”。詩人最后也不清楚自己是否仍然是一個與客體相對立的主體。人和物之間相互感觸,發(fā)生著一種內(nèi)在性的、沒有縫隙的接壤。這種情動對主體進行著構(gòu)建和改造。在情動中,詩人和楊梅樹都在向外流變,他們形成的共同體是非等級的平滑空間。
情動引發(fā)的自體變異必須借助外力,在際遇里實現(xiàn)。在《我坐在那里,像一個老女人》中,生命積重下行、瓜熟蒂落的力量以及停止抵抗的“坐”的動作,讓一個男人脫落了,同時,一個更本質(zhì)和赤裸的生命——祖母一樣的老女人現(xiàn)出原形。在自身的形式化懈怠之后,詩人向更物質(zhì)性的本原靠攏。畢竟拉康說過女人比男人更接近實在。當然,也可以理解成詩人為自己的身體(精神)而感到羞恥。一個喪失了血性的軀體無異于被閹割。這是一個德勒茲意義上的被動時態(tài)——被生成女人。這一說法在《樹梢:己亥春節(jié)紀事》中得到了驗證。詩人喟嘆“身體空乏”,像一座“空廟”。不過,無論是生成女人還是被生成都是一種覺悟的開始。一座空廟里居住的“阿尼瑪”是他的所有女性祖先留下的一個原型,也是一個新我的開端,預(yù)示我“無數(shù)的誕生”(《夜韻》)。
于是,不依賴于器官的身體,就有了成為自由事件的可能性。從男性到女性,從人類到動物,從有機體到無機體,從“寄主到宿主”都可以“移植與嫁接”。兒子可以變成狼(《冬月即事》),新娘可以變成灰燼(《櫻花》),一條魚有時也可以成為一塊石頭(《女兒》)。
回到感觸的現(xiàn)場去取消情動,是否可行?當悲傷的情動超過了極限,詩人試圖“關(guān)閉眼睛、耳朵和觸覺”(《我需要深深地寫景》)來避免感觸,抹去原發(fā)的際遇,想象自己從未去過甘南,還沒死過母親(《我》),或者被所見之物感染了消失(《葫蘆去夏令營了》)。湮滅的欲望起源于反情動的欲念。就像在《大雪》中,詩人說大雪下過后了無蹤跡,不是融化了,而是“從未下過”。詩人為情動所累,痛苦中想象自己不曾為境所移、為物所擾,或者干脆想象無境和無物的空無之地。《在黃河邊醒酒》的詩人愿意吃下所有的藥,只為換取昨夜不屬于“我”的那些事物(那些情動)悄悄走開。
然而,詩人從未如愿湮滅,母親打馬而去,親人次第消逝,大地墳起,留下詩人在死亡的引力和生之欲念之間懸停和滯留?!读铝睢分械奈以谏乐g、愛恨之間像一個辣椒一樣懸掛。在《印象》中,詩人讓一個胃空蕩蕩地懸掛了19年。
在一首干脆就起名為《掛》的詩里,詩人把“掛”這個情狀和形態(tài)變作一個動態(tài)。這樣一來,“掛”既是滯后和懸置的存在,也是生命固執(zhí)的堅持,是等待和躺平,也是斯多葛式的消極想象;是短暫持存和暫未墜落的一種姿態(tài)。這個“掛”不像是艾略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里的“釘”,在釘下,詩人昆蟲一樣扭動著趴伏在墻上,在痛苦中維持著欲望和享樂。而在傅元峰詩歌《掛》中,掛在不遠不近處的山鬼,它像一面“懸空的鏡子”,詩人在其中“認領(lǐng)了自己”(《聽到一片葉子叫我》)。
不僅認領(lǐng),還要示眾。在懸掛中,詩人解開衣帶,將自己的欲望拿出來伺喂眾人的眼睛——罪行是“偷自己家里藏不下的東西”“有很多雞蛋”“情欲擁擠”“開了謊花”“抓取塵世”“歌頌飼養(yǎng)”和“帶著隱秘數(shù)錢”。向塵世索要的果實和溫暖讓我無法做一個好人或者一個孤獨的人,也讓我無法回歸純真時代。在《隆德之夜》中,“我”羞愧地站在故事里,如同《肖家河》中的垂柳,它失去又獲得的綠葉上寫滿恥辱。但是詩人沒有意識到的是,向過去、童年和死亡索取“尚潔凈的鞋子”和“未蒙塵的頭發(fā)”難道不也是偷竊和貪婪的罪嗎?
“等待”一詞在傅元鋒的詩集中多次出現(xiàn)。等待是在時間上的懸掛。在《掛》中,黃瓜和老人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命懸一線,但仍然持有著生命和希望。90歲的老人像一個老黃瓜一樣懸掛著。在《雪》中,一雙鞋在等雪來穿,那是詩人等待雪將自己掩埋,等待“有我的這段生命”的結(jié)束和無我世界的降臨。在《我在等一切安靜下來》中,我在看一片樹葉和一條道路,但我的視線受阻,無法看清。我在等待世界安靜下來,好讓心靈之眼不受蒙蔽,和我一起等待的還有一根木樁、一塊冰和一場大火。在這里,詩人所等待的,所期望看清的是不可能的欲望轉(zhuǎn)化的不可能的客體。它在現(xiàn)實和實在之間的縫隙之中,是缺乏的物質(zhì)化。我看不清,是因為它處于一種扭曲的投射狀態(tài)。這個空無的客體,詩人在《致燦鴻》中指認過:我要把它指給誰看,“但我身后空無一人”。因此,等待不指向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它和掛一樣也不是順從的靜止。
可以說,“掛”和“等待”正是詩人存在的一種寫照。身為知識分子的詩人始終處在一種懸掛的狀態(tài)。在入世與出世、城市和鄉(xiāng)野、妥協(xié)和反叛、傳承和變革之間,在遺世獨立和父兄的血盟之間,詩人自掛于語言的枝頭,讓自己處于忙碌的等待和絕望的希望之中。
傅元峰的詩歌清奇而幽深。詩人在低處、在有限的“尺幅”之內(nèi)展現(xiàn)一個豐富而深刻的空間。通過考察感觸和動念的發(fā)生、轉(zhuǎn)變和綿延的過程,詩人試圖將情感定格和拆解,輕輕撫摸、深深地刻寫,從蕪雜中梳理出一個脈絡(luò)來描畫自己心靈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