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覺民
丁覺民,2000年生于浙江新昌,現(xiàn)居英國。
“再往里走”,每日早間
健康的聚會吸引著我們。
談起遠(yuǎn)郊來客,你說“憎恨”
那群疲憊的占領(lǐng)者,悄悄鎖緊手臂
護(hù)著雙腿間狹小的范疇。
又談及自己,是怎樣在一次嚙合之前,
露出易碎的背部,揶揄著
——在輕得不能再輕的詬病中。
這暗中蕩漾的碧綠藤蔓!
在明亮處,臃腫地分泌出枝葉
魅惑著庸俗的你,棄權(quán)
——在這場爾虞我詐的纏斗中,
如何免于虛偽的晃動?
曾經(jīng)獵手般,訓(xùn)練著我們虎視眈眈
懂得常常劍走偏鋒,
如今,面對一個靠近邊緣的空座
門開了,你撣去凜然的意氣
再次承認(rèn)——
這場健康的聚會,
總能令你率先垂范。
“為什么要逃呢?”
木椅子光滑得不需要擦拭。
你卷好最后一紙消息
藏進(jìn)花瓶——
其實銅表轉(zhuǎn)起來的那一刻,
我們就知道結(jié)局。
齒輪會這樣轉(zhuǎn)下去,
會有下一個擰發(fā)條的人,
“嘀嗒”“嘀嗒”
——這種渾噩的節(jié)奏
才是我們的共性。
你走后,我們開始議論你
就像議論一個陌生的親戚
“你知道我們的規(guī)則?!?/p>
憤怒的骨骼,如此仗義地攥緊
搖擺崎嶇不平的喉舌,
而后在一個漏雨的夏季被割開。
你總是以為,手術(shù)就要成功了。
你聽到喇叭里的吶喊,胸前的紙牌在搖晃,
纏著白絲帶的陌生人在哭喪,
你第一次見到靈車的顏色,是漆黑的
如此普通的黑色。白衣人
走過來,帶走一個在陽臺上的年輕人。
還有突然的雨,終止了晚會,
你看到你在他們之中,揮手示意著。
“有得選擇嗎?”
你知道要如何攻訐,然后沉默地
宣示你的懦弱——
等待手術(shù)刀按照習(xí)慣的技法進(jìn)入你,
在你的體內(nèi)穿行。
熟悉嗎?這不致命的手術(shù)。
冷光燈徹夜交談,
像你我閃爍其詞的合奏
見證租客們更迭——
父親披上藍(lán)馬甲。
在反復(fù)延誤之后,
闊談起遠(yuǎn)洋貿(mào)易。
物理學(xué)教授自嘲著。
如今已孤身在杭城,
日夜等待著來信。
圍棋大師的遠(yuǎn)洋故事集
就要告一段落。
她將扶著一位陌生的女兒
高蹈起帕金森舞步。
——這簡易的疾病
撕扯著你我青黃的橘皮,
直到它日漸飽滿地裸露,
直到澀味浸潤指尖,
甚至在夜里自如地穿行。
手術(shù)前夕,
只有病房恭候著不確切的審判。
而我們,已敏捷得老生常談。
末班車就要進(jìn)站。
來談一談,
我們那個關(guān)乎脆弱的病。
其實,你愈發(fā)纖細(xì)的煙,
已幾近說服我:
不再疼痛,
不再避諱燒心的戒令。
軌道的氣息如此均勻,
甚至遺忘了深夜里
你惱人而高亢的失誤。
我會做奇怪的夢:
我們在雨天踱步,
在鋼絲織就的荷葉上踱步,
不顧濕滑而空的載力。
你泛黃的手指蜷曲
在煙灰缸邊沏茶
但我看見水,就這樣盲目地
涌入熟悉的紫砂壺,
直到一聲不吭地漫溢,
浸透疼痛的氛圍。
這是我們難言的默契。
摒棄圣潔的說法,
相信銀色的班車終要降臨。
我想起那個擁擠的早晨。
尋常的短片自如地卡頓,
客人沮喪地?fù)u頭,僵硬地倚靠在門角
他快要觸及聲帶的嘆息,刻意而謹(jǐn)慎
試圖攜帶缺氧的乘客,
一陣又一陣,浸透我——而后遠(yuǎn)去。
我已登上末班車。
空曠的銀色之中,
你裸露的骨骼可視于我,
時而深遠(yuǎn),時而切近
我驚喜它們已不再臃腫,
只迫使我觀賞漫長而沉默的涌動。
在地下鐵,
我終于混淆了初生與終結(jié)。
像一個夜晚被忘卻。
“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這便是生靈之宿命?!?/p>
——中島敦《山月記》
聽說,透過棋牌室的貓眼,
你才有機(jī)會一窺“虢略”:
每夜的洗牌時刻,
一切都會被再次攪動:
白日的郁氣、此刻故作姿態(tài)的匪氣,
嘲蔑糟糠的快意,與藏匿到發(fā)霉的意淫,
在蠟色的龍井和煙袋里,
繚繞成弟兄們賴以生存的混沌。
直到回音驟停,才忽而欣喜
只有麻將,在泛黃的手心里反復(fù)洗滌。
而狷介,被稱為“化虎”的端倪,
會被立即安排緩慢的研磨,
伴隨胸腔里的鳴響,沉淀。
往日同我一樣長著虎斑的友人,
正心照不宣地潛行著:
他們或長居郊野,或偶爾歸來
被循循善誘,“擺脫手腳并用的厄運(yùn)”,
直到舌頭不爭氣地長出磨人的倒刺。
畢竟,還是忘不了汝水的夜宿,
——我們,癲狂的虎,
始終未皈依于亂的虎,
也博取不了此地口角的帷幄。
渾濁的眸子倒映著縣城。次品商廈
常年清倉著最后一日的特價絲綢,
伴隨美食街上的炊火,
在皇都般的新廣場上,
人潮再次莫名便其妙地臃腫、消退;
臃腫、消退;臃腫、消退;
留下光滑又平坦的淤青。
與虎度日,想必他們
早晚會陡然察覺到,
我也終于長成了蓬茅下的異物。
或許,我們也早已知道,要成為虎
才能如此疼痛地失蹤在故土。
腳法已生硬。放射狀的疼痛伴隨著,
督促你:在昏睡中,電擊你顫抖的膝蓋。
節(jié)日之后,你開始變得健忘
匆忙換下的皮靴、蹩腳的西裝
你過敏的郵件,與地下鐵。
逐漸察覺到加速度——
如何貪婪而緩慢地?fù)肀?,繃緊你的脊椎。
如今,寂寞的球局就要平淡開場。
你早已預(yù)知,一切會變得陌生,
于是驕傲地,用熟悉的技巧對付久違的敵人。
——也有一瞬間,你感覺到小腿徹底的僵硬。
這是第一次,你察覺到了緊繃的痛苦。
你開始回想,這場球局,不過是松散的腳踝
托舉著年邁的心肺,一如既往地盤帶著;
于是,你逐漸看清這習(xí)以為常的失球、遲緩而力竭的防守。
再清晰一些,直到你回想起:
晚高峰的車道,與尚未到場的隊友。
直到唯一能信任的,只剩下你那雙緊繃的小腿。
你確認(rèn)它們正在發(fā)生的彈跳,
催促你,再緊繃一些——以便擠出更多的時間
在繁忙的節(jié)日后,投入一次舒適的復(fù)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