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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被符諸色差役名籍》考釋

2023-03-22 20:55
吐魯番學研究 2023年2期
關鍵詞:差役高昌吐魯番

王 博

2009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新征集到一批吐魯番出土的古代文書,文書的時代以高昌國時期為主,其中有一件文書被整理者命名為《高昌被符諸色差役名籍》①載劉紹剛、侯世新主編:《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8頁;比例尺1:1的圖版見劉紹剛、侯世新主編:《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第42~43頁。。自本件文書刊布以來,陳國燦、黃樓等學者對文書中涉及的地名、文書斷代、部分詞句的解釋與文書性質有所探討;不過據(jù)管見所知,并無學者對本件文書進行專題研究,對文書中涉及的高昌國早期供物、差役制度未有措意。本文嘗試在此文書的初始形態(tài)復原、錄文修訂、性質與定名、用途以及五世紀中后期高昌地區(qū)供物、差役制度等問題上得出新的認識。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出土文書首先是文物,其次是史料。因此,對文書出土信息、物質形態(tài)等進行細致地考察,從而解讀出土文書中所包含的歷史信息應當是我們修訂錄文的基礎,更是我們利用出土文書進行歷史研究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書的物質形態(tài)的重要性需要引起研究者的充分關注。這也是筆者探討本件文書的起點。

一、物質形態(tài)及文書錄文修訂

本文書由三片鞋面形殘紙組成。文書兩面有字,其中一面即為本文主要探討的《高昌被符諸色差役名籍》①根據(jù)文書整理者提供的信息,其中09ZJ0033(b)(以下簡稱33(b))、09ZJ0035(b)(以下簡稱35(b))、09ZJ0037(b)號文書(本文以下簡稱37(b))天地×左右分別為23.7×11.5cm、23.7×12.7cm、23.7×11.0cm。,文書編號為新博09ZJ0033(b)、09ZJ0035(b)、09ZJ0037(b)②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第218頁中標明的文書編號順序存在錯誤,所以本文采用的編號以《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第42~43頁中的為準。;另一面為一件“上言”文書,被命名為《高昌國張祐上言為差脫懃壘祠垣事》③文書編號為09ZJ0033(a)(以下簡稱33(a))、09ZJ0035(a)(以下簡稱35(a))、09ZJ0037(a)(以下簡稱37(a));天地×左右分別于各自的(b)面相同。。從文書的輪廓來看,三片文書的外輪廓經過裁剪,內輪廓則和大多數(shù)紙鞋樣文書內外皆是剪痕有所不同,可能是手撕形成的痕跡④如阿斯塔那一〇三號墓出土《唐西州某鄉(xiāng)戶口賬》內輪廓為剪痕,外輪廓為手撕痕跡,見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貳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 年,第124 頁;阿斯塔那一〇三號墓出土《唐貞觀某年西州高昌縣范延伯等戶家口田畝籍》亦然,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貳卷,第126~127頁.。三片文書的內輪廓和殘缺部分的輪廓有相似之處,可以判斷出它們拆自同一只紙鞋。

我們再來推斷一下文書的原始形態(tài)。

本文書天地為23.7 厘米,而五涼、高昌國早期的完整紙幅天地在24.6 厘米~25.5 厘米之間⑤如阿斯塔那五九號墓出土北涼時期《殘辭一》天地為24.6 厘米,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 年,第22 頁;同墓出土古寫本《毛詩關雎序》天地為25.5 厘米,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壹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25頁。。而33(b)寬側下邊緣平直,可認定為未經裁剪時的紙邊,且文書上、下邊緣并不平行,可以確定其上邊緣被剪掉約1~1.8 厘米。又因為文書中字跡緊貼上邊緣,上下人名之間又有約1 厘米的間隔,所以被剪下的紙寬絕對不足以容納一個名字,上方當不缺字。

由于33(b)寬側的外側邊緣和下邊緣為未經裁剪時的紙邊,則可以確定右起第一行為原來完整文書的第一行。三片文書的排列順序可根據(jù)文字內容和正背面關系確定,從右往左分別為33(b)、35(b)、37(b)。文書第8行記載:第8行前共記140人,而第1~7行中最完整的一行,即第1行共有人名7個,按每行7人估算,共需20行。而文書第1~7行的名單在33(b)上可見5行,35(b)上可見2 行,則33(b)與35(b)之間缺少了約13 行名單。本文書每行寬約1 厘米,行間距寬約1 厘米,按此數(shù)值估算可得,33(b)與35(b)之間殘缺的文書左右寬度約為26 厘米。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出土文書中五涼和高昌國早期文書紙幅最完整的為洋海一號墓出土《古寫本易雜占》⑥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51~157頁。。單頁紙幅最寬為51.5厘米,將其與三片文書左右寬度加上26厘米的總和:61.2厘米相比,51.5厘米小于61.2厘米,則可以推斷出這三片文書并非寫于同一頁紙上。又因為另一面的《高昌國張祐上言為差脫懃壘祠垣事》在37(a)和35(a)上的內容還比較連貫,“上言”應當寫于同一頁紙上,所以可見35(b)和37(b)也是由同一張紙上裁下。由此可見35(b)和33(b)有可能是兩頁紙,紙縫已被裁掉。

依據(jù)以上的分析,我們得出了幾點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研究文書內容的認識:

1.雖然三片文書的上邊緣被剪掉約1~1.8厘米,但上方當不缺字。

2.文書33(b)與35(b)之間缺少了約13行名單,殘缺的文書左右寬度約為26厘米。

3.文書35(b)和37(b)寫在同一張紙上。

參考上面我們分析所得信息再觀察圖版,我們來重新考察文書錄文。現(xiàn)迻其錄文于下:

4 □受卌王士卌王家卌令狐進卌吳士卌王□[

5] □□[④原錄文無此行,修訂版據(jù)殘存筆畫新增第5行。

(中缺)

6 ]□□⑤原作“□□□”,修訂版改為“]□□”。整理者推補被裁掉的只有一個字,筆者也認同。但考慮到錄文要呈現(xiàn)文書的原貌,故做此改動。地卌劉釗卌韓絢卌魏萇卌[ ]⑥修訂版新增“[ ]”。考慮到整理過后殘片上的殘字與上方文字間距較大,不排除其間有字的可能,故做此改動?!酢鮗

8 右百卌一:⑦文書中“一”字右側加了三個點,為刪除符號。由于第8行中“一”字屬于被刪掉的,因此筆者在下文引用文書第8行內容時省略了“一”字和刪除符號,不會影響對此行中文意的理解。特此說明。人[]五千四百[

9 劉顯昌江保孫生劉生閻濟令狐?蘇甕

10右七人蒲陶谷園子被符差刈草

11] □□□□

(中缺)⑧修訂版第11、12行中間增加“(中缺)”,原錄文無。

12 ]□[ ]□□[⑨原錄文無此行,修訂版據(jù)殘存筆畫新增第12行。

13 右四人別倉婆信吏被符差刈草

14 王閏員相

15 右二人神[

17 □慶王彥安張生張賢張子張□[

18 [⑩原錄文此行后有“(后缺)”,修訂版刪去。

此處錄文對《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中的錄文有所修訂。特別值得說明的是:

第11、12 行中間增加“(中缺)”。原錄文無。顯然整理者認為35(a)左邊緣與37(a)右邊緣殘存文字屬于同一行。出于如下考慮,筆者對此表示懷疑:背面《高昌國張祐上言為差脫懃壘祠垣事》35(a)右側下方邊緣存在兩個殘字,如二殘字單為一行的話,則35(a)與37(a)下方擺放距離過近,空隙不足以容納一行字。參考本件上言文書的行間距,35(a)與37(a)下方擺放距離再拉開2厘米左右更合適。將文書擺放距離調整好后再觀察另一面的名籍,會發(fā)現(xiàn)新錄文中第11、12 行的距離較遠,不像是一行字。若上述分析成立,增加第12行則順理成章。

第18行后刪去“(后缺)”。原因如下:《高昌國張祐上言為差脫懃壘祠垣事》的第1行是整篇上言文書的第一行,接近37(a)的右側紙邊。那么另一面的名籍殘存的第18 行也應當是整篇的最后一行,后面再無內容。

二、文書中文字和內容的初步探討

就可識別文字而言,文書內容可分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包括“姓名+數(shù)字”的羅列與人數(shù)、數(shù)字的合計;后一部分包括人名的羅列、需要承擔的差役種類與承擔差役的人數(shù)。

本文書的內容又可細分為六部分:第一部分為第1~8 行,從“趙安卅”行起,至“右百卌人”行止。第1~7 行的內容皆是如“趙安卅”一般“姓名+數(shù)字”的格式呈現(xiàn),第8 行為總結句“右百卌人[]五千四百[”。第二部分為第9~10 行,第三部分為第12~13 行,第四部分為第14~15行,第五部分為第16 行,第六部分為第17~18 行。這幾部分的格式皆是“姓名+總結句”。第9、14、16行為人名;第10、13、15行為“被符”須承擔的差役種類、地點和人數(shù);第17行則兩種兼有之,可能由于接近紙末書寫空間有限,才把本該寫成兩行的內容湊到一行。觀察文書中的人名,這些人基本可以確定為男性。

關于文書的斷代,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二先生認為,本件文書屬于高昌王國早期的文書①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古絲路上的國際商城——高昌“末胡營”考》,《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第14頁。;筆者同意二位先生對文書的斷代,并且發(fā)現(xiàn)文書中的姓、名亦有出于北涼時期文書又極少見于后世文書者②如其中“張子”一名又見于洋海一號臺地四號墓出土的《北涼高昌郡高寧縣差役文書(十四)》,兩個“張子”可能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同一個人。經過筆者對吐魯番文書的翻檢,“張子”的名字在后世文書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都不影響我們對此名字乃至文書時代性的判斷;姓“索盧”者見于阿斯塔那二二號墓出土的北涼時期《翟蔥等應募入幢名籍》、洋海一號臺地四號墓出土的《北涼高昌郡高寧縣差役文書(十六)》與2006年征集吐魯番出土文獻中《北涼高昌計貲出獻絲帳》。還有其他例子,茲不贅。,這說明本件文書的年代至少與北涼時期相近,也可作為將文書年代系于高昌國早期(含‘大涼’‘闞氏高昌’)的旁證。

在了解了文書原始形態(tài)、錄文以及斷代之后,下面筆者對文書內容做具體考釋。

本文書第1~7行“姓名+數(shù)字”部分,數(shù)字只有兩種:“卅”和“卌”。其中“卅”2個,“卌”25個,1個無法辨認;且2個“卅”皆在行首。根據(jù)文書現(xiàn)存內容來看,我們可以假設前一部分的數(shù)字只有“卅”和“卌”,再參考第8 行“右百卌人[]五千四百[”,經過運算可以得出,文書中共有“卅”17個,“卌”123個③運算過程如下:設文書中的“卅”有x個,“卌”有y個,根據(jù)“百卌人[]合得五千四百三十”列出二元一次方程,可得:x+y=140;30x+40y=5430。解得x=17;y=123?!,F(xiàn)在可見2個“卅”皆在行首,其他可見數(shù)字皆是“卌”,也有可能共有17行行首皆是“卅”。

而這里的“卅”和“卌”是什么含義呢?我們看到這種先列“姓名+數(shù)字”再合計人數(shù)、數(shù)字的形式,也出現(xiàn)在一些吐魯番出土的帳簿類文書中用于記錄收取物品的數(shù)量①如鄯善縣洋海一號墓出土的《闞氏高昌永康年間(466-485)供物、差役賬》、2006 年征集吐魯番出土文獻中《北涼高昌計貲出獻絲帳》《北涼高昌計口出絲帳》等的內容中皆有先列“姓名+數(shù)字”再合計人數(shù)、數(shù)字的形式。;再者本件文書中出現(xiàn)了“被符差”的字樣,而同一件文書中派發(fā)差役與收取物品的主體應是相同的,說明收取物品的主體是當?shù)氐墓俑?,可以確定這是官府征發(fā)某種物品的數(shù)量。在其他經濟類文書中,都會寫出物品的種類或數(shù)量單位,如“毯一張”②見于《闞氏高昌某郡綵毯等帳》,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第146~149頁?!矮I絲五斤”“令狐男四斛五斗”③見于《北涼高昌計貲出獻絲帳》,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第279~281頁。的形式;而本件文書中人名后卻只有“卅”和“卌”,沒有單位與物品。那么“卅”“卌”究竟指什么呢?筆者試做推斷:“卅”和“卌”數(shù)額較大,故數(shù)量單位不可能是兩、寸、尺、斗、升等④按照古人的計量規(guī)則,一斤十六兩,逢十六進一;一丈十尺,一尺十寸;一斛十斗,一斗十升;皆逢十進一。出土文書中所見之例皆是如此,故數(shù)量單位若是兩、寸、尺、斗、升,數(shù)額則不太可能是“卅”和“卌”這樣大于十六的數(shù)字。;假設數(shù)量單位是斤、斛、匹、張⑤按當時物品征發(fā)的慣例,其中斤是絲或者綿的單位,斛是糧食或酒的單位,匹是絲綢緤布的單位,張是毯的單位。,對比當時對每家或每人科差的征發(fā)數(shù)額,“卅”和“卌”顯然數(shù)額過多,負擔過重⑥如《北涼高昌計貲出獻絲帳》中廿二家出絲五斤,若此處每個征發(fā)單位征絲卅斤,則與當時實際征發(fā)數(shù)額差距過大。。所以可以排除征發(fā)物品為絲、糧、酒、絲綢緤布或毯的可能。排除以上可能后,我們回歸到本件文書的內容進行分析。刈草的差役說明當時可能存在大量用草的需求;另外,文書中物品的征發(fā)又和刈草的差役登錄在一起。根據(jù)以上兩點,最合理的推測是繳納的物品也和草有關,“卅”和“卌”代表的征發(fā)物品是草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如果征發(fā)物品是草,那么“卅”和“卌”的單位可能是“束”⑦秦漢的“芻、稿之稅”一般以束或重量單位計。參見鄭學檬主編:《中國賦役制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6頁。。如阿斯塔那五〇九號墓出土的《唐西州高昌縣出草賬》⑧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肆卷,第262頁?!短崎_元某年西州蒲昌縣上西州戶曹狀為錄申刈得苜蓿秋茭數(shù)事》⑨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肆卷,第322頁?!短莆髦莞卟h狀為送闕職草事》⑩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肆卷,第322頁。等文書皆以“束”為草的計量單位?在《唐西州高昌縣出草賬》中出草數(shù)額從一束到四十九束不等,且有計田出草的跡象;《唐西州高昌縣狀為送闕職草事》中又有“小束”的記載,可見束有大小之分。當然以上皆是唐代對于出草、用草的記載,不過對考察本件文書或許有一定參考價值。。不過由于資料所限,不能十分確定,有待繼續(xù)研究。

關于草的品種,筆者認為是苜蓿的可能性較大。高昌地區(qū)出產苜蓿,人們將苜蓿作為牲畜的飼料。鄯善縣洋海一號墓出土的《闞氏高昌永康年間(466-485)供物、差役賬》?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第129~145頁。中有多處“致苜蓿”的記錄,應當是用于喂牲畜。再看“右七人蒲陶谷園子被符差刈草”一句,如果蒲陶谷中大量種植葡萄的話,谷中種苜蓿就顯得合情合理了。我們知道,葡萄與苜蓿很適合一起種植,直到現(xiàn)在,農業(yè)實踐中還有著葡萄園種植苜蓿的做法?惠竹梅:《葡萄園生草制的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004年,第2頁。。此處的“草”可能就是苜蓿。如此說來,這里的“蒲陶谷”里可能有屬于官府的官田,其中種植的苜蓿為官所有,只是差人前去收割。

接下來討論文書的第9~17行。

我們觀察一下第10、13、15、16句文字的句式:

10 右七人蒲陶谷園子被符差刈草

(中略)

13 右四人別倉婆信吏被符差刈草

(中略)

第10 行相對完整,句意明晰,最為典型;句式可以總結為“右?guī)兹?地名+身份詞+差役內容”。當然后面幾行與此不完全相同,我們繼續(xù)加以討論。

“蒲陶谷園子”一詞,陳國燦先生懷疑“蒲陶谷”可能是后來的洿林,今之葡萄溝①陳國燦:《吐魯番地名的開創(chuàng)期---吐魯番地名研究之二》,《吐魯番學研究》2015年第2期,第35頁。。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二先生又推測,“蒲陶谷園子”可能是對王室名下園林的專屬稱謂②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古絲路上的國際商城——高昌“末胡營”考》,《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第15頁。。不過根據(jù)“右?guī)兹?地名+身份詞+差役內容”的句式共同點來推斷,“園子”可能是身份詞,即在園子服勞役之人③類似的表示身份的名詞在吐魯番文書中多有出現(xiàn),如哈拉和卓九六號墓出土的《兵曹屬為補代馬子郭氐生事》等文書中馬子為負責養(yǎng)馬之人,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卷,第38~39頁;阿斯塔那五〇九號墓出土的《唐開元二十二年(734)西州都督府致游奕首領骨邏弗斯關文為計會定人行水澆溉事》中水子為負責水渠灌溉、修繕的人,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肆卷,第315頁。?!坝移呷似烟展葓@子被符差刈草”或可解讀為:服從符中的命令,右邊七人去往蒲陶谷,作為園子服刈草的差役。

而“別倉婆信吏”則無法從字面上進行判斷。按,“別”在此處為形容詞,意為“另外的”。如“六月,益、梁八郡水,殺三百余人,沒邸閣別倉”④(唐)房玄齡:《晉書》卷三《武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7頁。中的“別”字也是此用法。另外,“別倉”一詞在哈拉和卓九一號墓出土的《文書殘片》⑤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壹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84頁。中有之,可惜不見上下文,無法知曉其意。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二先生猜測,“別倉”似乎是指有別于一般官倉的王室專倉,可備一說⑥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古絲路上的國際商城——高昌“末胡營”考》,《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第15頁。?!捌判拧痹谄渌卖敺臅形匆?。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二先生推斷,婆信是負責管理別倉的吏員;將“四人別倉婆信吏被符差刈草”,解讀為此四人到管別倉吏婆信那里去為之刈草⑦同上。。

關于“末胡營”的含義,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二先生做出了解讀,認為“末胡”當是指從事末業(yè)即商業(yè)活動之胡人,與后來文書中出現(xiàn)的“商胡”“興生胡”“興胡”是同一概念;末胡營為商胡集中居住之城;并結合考古發(fā)現(xiàn)認定高昌故城東北方的“安集延”古城應該就是新出土文書中所云的“末胡營”;“末胡營吏”是由王室直接派出管理末胡營稅收的吏員⑧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古絲路上的國際商城——高昌“末胡營”考》,《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第16頁。??蓚湟徽f。

三、文書的性質和定名

接下來我們探討文書中征納與差役的性質。

我們知道,高昌國的賦役包括常規(guī)的租、調、雜稅、正役、雜役①參見盧開萬:《試論麹氏高昌時期的賦役制度》,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 年;程喜霖:《吐魯番文書中所見的麹氏高昌的計田輸租與計田承役》,《出土文獻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謝重光:《麹氏高昌賦役制度考辯》,《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1期;楊際平:《麹氏高昌賦役制度管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9年第2期;凍國棟:《麹氏高昌役制研究》,《敦煌學輯刊》1990 年第1 期;楊際平:《麹氏高昌田賦制度再探》,載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主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楊際平:《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高昌國時期賦役制度》,收入鄭學檬主編:《中國賦役制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王曉暉:《試論麹氏高昌國的計畝承車牛役》,《敦煌學輯刊》2007年第2期;裴成國:《絲綢之路與高昌經濟——以高昌國的銀錢使用與流通為中心》,載朱玉麒主編:《西域文史》第十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為數(shù)不多的關于五涼、闞氏高昌時期賦役制度的研究則揭示出當時存在的戶調、口稅②北涼高昌征收戶調、口稅的形式之一是征絲,參見對2006年征集吐魯番出土文獻中《北涼高昌計貲出獻絲帳》、《北涼高昌計口出絲帳》的研究,包括裴成國:《吐魯番新出北涼計貲、計口出絲帳研究》,《中華文史論叢》2007 年第4 輯;另收入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論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黃樓:《吐魯番新出北涼〈計貲出獻絲帳〉〈計口出絲帳〉再研究》,《吐魯番學研究》2019 年第2 期;另收入黃樓:《吐魯番出土官府賬簿文書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楊際平先生的觀點與裴成國、黃樓二先生有所不同,認為計貲出獻糸的性質是田租的一部分或田租附加稅。參見楊際平:《談北涼時期高昌郡的計貲、計口出糸與計貲配養(yǎng)馬》,《西北師大學報》2014年第2期;以及徭役③劉漢東:《關于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五涼時期的徭役問題》,《敦煌學輯刊》1990 年第1 期;林日舉:《高昌郡賦役制度雜考》,《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3 年第2 期;裴成國:《吐魯番新出一組闞氏高昌時期供物、差役賬》,《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2 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 年;另收入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論集》;陳國燦:《〈北涼高昌郡高寧縣條次烽堠差役更代簿〉考釋》,《吐魯番學研究》2013年第2期;黃樓:《闞氏高昌雜差科帳研究——吐魯番洋海一號墓所出〈闞氏高昌永康年間供物、差役帳〉的再考察》,《敦煌學輯刊》,2015 年第2 期;另收入黃樓:《吐魯番出土官府賬簿文書研究》;黃樓:《吐魯番所出〈闞氏高昌某郡綵毯等帳〉考釋》,《新疆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另收入黃樓:《吐魯番出土官府賬簿文書研究》。制度。其中田租、戶調、正役的征收一般有固定的名目和數(shù)額,如糧、絲、毯等;而臨時性的雜調、雜役則名目繁多,由官府按需不時征收④參見楊際平:《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高昌國時期賦役制度》,收入鄭學檬主編:《中國賦役制度史》,第170頁;凍國棟:《麹氏高昌役制研究》,《敦煌學輯刊》1990年第1期,第40頁。。依上節(jié)的考證,文書中征發(fā)的物品是數(shù)額為“卅”和“卌”束的草,則征發(fā)的名目和數(shù)額都是其他同時代文書中未見的?!柏撞荨钡牟钜叟c供物出現(xiàn)在同一件文書的現(xiàn)象也很少見。不過,我們可以通過現(xiàn)有的線索推定文書中的供物和差役可能具有臨時性。

從“被符”的角度來看,符作為一種傳達王令的文書⑤孟憲實:《論高昌國的下行文書——符》,《西域研究》2004年第2期,第17頁。,其中的命令是多樣的。吐魯番文書中所見的“被符”文書存在著“被符”承擔臨時性差役的例子⑥如見《橫截縣被符責取鹿角文書》,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壹卷,第100頁。。另一方面,通觀前賢的研究,被認定是常規(guī)的正役、田租、戶調的征發(fā)的文書中皆未出現(xiàn)“被符”“奉符”這樣的用辭。因此,“被符差刈草”與同一件文書中的供物可能不在常規(guī)的正役、田租、戶調的征發(fā)范圍中,而是具有臨時性的。

學者程喜霖與嚴耀中總結過高昌地區(qū)存在的佃役⑦程喜霖:《對吐魯番所出四角萄役夫文書的考察——唐代西州雜徭研究之一》,《中國史研究》1986 年第1 期,第56~58 頁;嚴耀中:《十六國時期高昌官地上的“佃役”與“共分治”》,收入嚴耀中:《魏晉南北朝史考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4~39頁。。根據(jù)上文對文書中“右七人蒲陶谷園子被符差刈草”的分析,“刈草”從差役項目上也可歸類為“佃役”。阿斯塔那三八二號墓出土的《北涼高昌郡內學司成白請差刈苜蓿牒》①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頁。中“刈苜?!钡牟钜垌椖亢捅疚臅械摹柏撞荨毕嗨?,文書中提到“內學”中有一人因“名墮兵部”而被“索役”②將“□”字釋為“索”,參考了王素先生的觀點。王素先生發(fā)現(xiàn)“〇”這種俗字不是“?!钡膭e體,而是“索”的別體。參見王素:《吐魯番新獲高昌郡文書的斷代與研究》,收入劉安志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新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7頁。去“差刈苜?!薄L匾鈱ⅰ伴L在學”的某人從“內學”中召走服役,而且要經過文書中“內學司成”的證明和“典學主簿”的簽署,說明事發(fā)突然,主管部門只能臨時去“內學”要人去服役。如此說來,“差刈苜?!钡男再|并非正役,可能是一種雜役。程喜霖先生認為高昌征發(fā)到官田役作的人夫,既非恒役,很有可能是一種雜役或雜徭③程喜霖:《對吐魯番所出四角萄役夫文書的考察——唐代西州雜徭研究之一》,《中國史研究》1986年第1期,第58頁。。綜上,我們有理由認為,本文書中的刈草可能是一種雜役或雜徭④張澤咸先生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雜役或雜徭進行了考據(jù)和論說。參見張澤咸:《關于唐代雜徭的幾個問題》,《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5年第4期,第11~12頁。;而同一件文書中的供物也可能是臨時性的雜調⑤關于吐魯番文書中雜調的論說參見楊際平:《吐魯番出土文書所見高昌國時期賦役制度》,收入鄭學檬主編:《中國賦役制度史》,第170頁。。

作為一份被符差役文書,它在當時的文書運行中應當承擔有特定的功能,代表著相應的環(huán)節(jié)。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二先生認為這份被符差役文書利用上言文書的背面再書寫,表明此差派直接出自王室,它是一件王室對差派到各地各部門值守差役人員的記錄⑥陳國燦、吾買爾·卡德爾:《古絲路上的國際商城——高昌“末胡營”考》,《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第15頁。。下面我們結合高昌國早期的一些差役文書來討論,我們可能對本件文書的性質與文書運行的流程有更明確的認識。

我們知道,“符”是一種用于傳達上級命令的下行文書,在高昌國時期代表著王令⑦孟憲實:《論高昌國的下行文書——符》,《西域研究》2004年第2期,第17頁。。下發(fā)符的主管部門是中央有關行政部門或公務相關的郡、縣行政部門。⑧參見柳洪亮:《吐魯番文書中所見高昌郡官僚機構的運行機制——高昌郡府公文研究》,《文史》第43 輯,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另收入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第299~304頁。那么“被符”文書的主體顯然是中央有關行政部門以下的郡、縣及以下地方政府,而不應該是王室。

開端環(huán)節(jié)應是將王令以符的形式下發(fā),接下來地方政府會對具體的供物、差役進行調配與安排,其中郡到縣、縣到鄉(xiāng)里⑨關于高昌郡時期高昌地區(qū)鄉(xiāng)里制度的研究參見唐長孺:《從吐魯番文書中所見的高昌郡縣行政制度》,《文物》1978年第6期,第20頁。而本文書可能涉及的年代——闞氏高昌時期是否存在鄉(xiāng)里制度則并無出土文書可以直接證明。裴成國先生曾有推測,按照闞氏高昌的建置規(guī)模和人口數(shù)字來看,即便不設鄉(xiāng)里建置,也應當有其他類似的非正式建置。參見裴成國:《吐魯番新出一組闞氏高昌時期供物、差役賬》,《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2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另收入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論集》,第242頁。的命令也會以符的形式下發(fā)。正如哈拉和卓九六號墓出土的《都鄉(xiāng)嗇夫被符征發(fā)役作文書》⑩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41頁。中的都鄉(xiāng)嗇夫執(zhí)行了縣下發(fā)到鄉(xiāng)的符中的命令,上報當?shù)亍盀楣俜N蕪荒”的人戶?柳洪亮:《吐魯番文書中所見高昌郡官僚機構的運行機制——高昌郡府公文研究》,《文史》第43輯,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另收入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第297頁。;本件文書可能也體現(xiàn)了這一環(huán)節(jié)中基層鄉(xiāng)官所做的工作。

哈拉和卓九〇號墓中出土的《永康十七年(482)殘文書》①見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117頁。其中有一件《高昌內直人殘名籍》,文書中先列人名,后記差役內容:“右十四人內直人?!边@種格式與本件文書后半部分的格式如出一轍,它們可能都代表了地方政府對具體差役的調配與安排。

但本文書上無勾畫、涂朱等標識與“除”“了”等標記,且僅有一處加點為刪字符號,因此不像是草稿或實際行用過的命令文書。鑒于本文書寫在上言文書的背面,那么本文書的完成最可能在接收上言文書的同一官府中②參見[日]室山留美子、穴澤彰子:《吐魯番北涼文書の作成,保存,再利用,廃棄,埋納過程に関する一考察》,《都市文化研究》2009年第11號,第28頁。作者專門統(tǒng)計了6例正面為辭、啟等上言文書且背面再利用為籍帳文書的北涼時期文書,指出其中存在的同一官府內文書的再利用現(xiàn)象。本文探討的文書同屬此類,故應充分考慮同一官府內文書再利用的可能性。。刪字符號的存在說明書手在寫完后文書又經過仔細地核查,所以最有可能是一份在中央官府中經過重新抄錄、核查的留底檔案,這也構成了文書運行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

如果上面的討論都還成立的話,本件文書的性質和定名就要重新討論了。典型的“名籍”只會記錄姓名,姓名前后再無其他的附加信息。后接數(shù)字或差役情況的說明是“帳簿”類文書的表現(xiàn)。因此,本件文書的性質應當是“供物、差役帳”,而非“差役名籍”。綜上,文書的名字也應修訂為《高昌被符諸色供物、差役帳》更為合適。

四、納物、刈草者的身份

接下來我們試討論兩個問題。一是文書涉及的人們的身份,一是文書中的人們是戶主還是丁男的問題。鑒于文書中有兩類人:納物者與刈草者,我們將二者分開討論。

先看納物者。

關于身份:他們是編戶齊民還是雜色人戶,文書中并無直接信息可以說明。雜色人戶是否要承擔官府的普遍性差役,史籍中沒有明確的記載。不過雜色人戶如兵戶等,身份地位一般低于編戶齊民,且要承擔某種特定的力役,處于生活比較困苦的狀態(tài)③參見張維訓:《略論雜戶的形成和演變》,《中國史研究》1983年第1期,第105頁。。文書中的征物數(shù)額又較大,若是雜色人戶,家財似乎承擔不起如此沉重的臨時性征派。所以筆者認為,文書中的人們是編戶齊民的可能性較大。

關于文書中人是戶主還是丁男的問題,文書中亦無直接信息可以說明。不過物品的征發(fā)有“卅”和“卌”兩個數(shù)額標準,如果由丁男承擔的話,什么樣的丁男繳納“卅”,什么樣的丁男繳納“卌”呢?目前未見給丁男的賦役分等的記錄。如果是戶主,因為戶等有差,繳納的多少有異,則合乎情理。綜上,至少與“卅”和“卌”相連的人名更有可能是戶主。文書中并未見到較多排列在一起的同姓人名(因為來自同一家或同一家族的丁男至少應該是同姓的),可能側面證明這些納物的人名即是戶主而非丁男。

再看刈草者。

第10~13 行“刈草”者的身份則不好確定。同一件文書中“納物”者、“刈草”者的身份應該是統(tǒng)一的。第8 行“右百卌人[]”可能是按戶征物,所以此處文書中寫道“右四人”等等也不排除按戶服役的可能。所幸哈拉和卓九六號墓所出《都鄉(xiāng)嗇夫被符征發(fā)役作文書》①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41頁。中有“右五家戶作次,逮知為官種荒蕪[”的記載。這種田間力役和刈草的差役勞動場所相同,勞動強度類似,卻明確記載著以“戶”為服役單位。洋海一號臺地四號墓出土的《北涼高昌郡高寧縣差役文書》②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97~209頁。中有“右二家戶候次”的記載。因此,“刈草”是按戶服役的說法在邏輯上行得通,只是不清楚寫“人”卻不寫“戶”的原因。

在文書中所見的差役信息中都標注有服役者的身份,一處為“園子”;兩處為“吏”。文書中載:“右四人別倉婆信吏被符差刈草”、“二人末胡營吏”。這幾位吏與其他未標記為吏的人應有一些不同。我們知道,吏在漢代已經是一種受國家征發(fā)的服役對象,從東漢末年開始,吏有了身份逐漸卑微化的趨勢③唐長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江漢論壇》,1988年第8期,62~67頁。。如漢代百石以下的少吏(或稱小人吏),會充當長官的“從佐”為廝役,時人會以之為恥④如漢安帝時馮良的例子:“良出于孤微,少作縣吏,年三十,為尉從佐,征迎督郵,即路慨然,恥在廝役。因壞車殺馬,毀裂衣冠,遁至犍為,從杜撫學。”見《后漢書》卷五三《周燮傳附馮良》,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43頁。。直至東晉南朝,中央和地方的公府、州府、軍府所置吏、兵數(shù)額大幅增加,其中當有從事手工業(yè)、農業(yè)勞動者。他們的來源可能是強行征發(fā)或召募⑤唐長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江漢論壇》,1988年第8期,第67頁。。北朝的吏一般出于征發(fā),服役有年限和番休,可能承擔非生產性勞動較多⑥唐長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江漢論壇》,1988年第8期,第68頁。。在5 世紀中后期,遠在高昌的這幾位吏的來源和服役狀態(tài)又是什么樣呢,與南朝還是北朝的吏更為相似?筆者認為,高昌曾接受前涼、前秦、北涼等王朝的統(tǒng)治,與后來的北魏聯(lián)系也較南朝密切,所以受北朝的制度、文化等方面的影響應該更為明顯?!段簳肪? 下《高祖紀下》太和二十年(496)十月記:“司州民十二夫調一吏,為四年更卒,歲開番假,以供公私力役?!雹摺段簳肪砥呦隆陡咦婕o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0頁。這條記載對于我們理解本件文書中關于吏的記載或許有所幫助?!氨环钬撞荨被蚩杀焕斫鉃橐环N“公役”,“吏”也很可能是由民夫(即丁男)中征調而來。

我們亦或可以從走馬樓吳簡中獲得一些啟示。在《嘉禾吏民田家莂》中,吏與民混編于其中。韓樹峰先生注意到吳簡中的吏分為“給吏”和“真吏”,在分析了二者間的區(qū)別后發(fā)現(xiàn),“真吏”在官府中正式服役,具有身份性?!敖o吏”不具有身份性,系普通百姓臨時服吏役⑧韓樹峰:《走馬樓吳簡中的“給吏”與“真吏”》,《吳簡研究》第2輯,北京:崇文書局,2006年,第30~32頁。此后黎虎先生撰文認為“給吏”即“吏”,參見黎虎:《說“給吏”——從長沙走馬樓吳簡談起》,《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11期,第88頁。韓樹峰、王貴永二先生對黎虎的論據(jù)和觀點進行了商榷,又參考《竹簡》[貳]、[叁]、[肆]中的新材料,論證了“給吏”不是“吏”,是普通百姓的觀點。參見韓樹峰、王貴永:《孫吳時期的“給吏”與“給戶”》,《吳簡研究》第3輯,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需要注意的是,韓樹峰后文中“給吏”的概念范圍較前文中的“給吏”有所擴大,但不影響我們正文中的觀點。。“給吏”既出自臨時性征發(fā),它與文書中所見的吏或有一定的相似性。那么,這些吏的出身也可能是普通百姓。不過無論是“給吏”或“真吏”,我們都不清楚吏役的具體內容。本件吐魯番文書或可揭示5 世紀中后期高昌地區(qū)“吏役”的情況。文書中“右四人別倉婆信吏被符差刈草”可以解讀為吏去刈草,則刈草是臨時征發(fā)的吏役的一種。這或許也會對我們觀察吳簡中的吏與吏役有所啟發(fā)。

在本件文書中還有一個問題:納物者與刈草者是以何標準來劃分的呢?筆者猜測,可能是根據(jù)財產多寡或戶等之類;也可能根據(jù)籍賬材料中的身份標識(如園子、吏)等來劃分。這個問題目前還無法解決。

五、結 語

以上是筆者對吐魯番文書《高昌被符諸色差役名籍》進行的一些整理與研究。出土時間、地點、墓葬信息、文物原始狀態(tài)等關鍵信息的缺失,為文書的整理和研究增加了難度。不過,通過對圖版中所呈現(xiàn)的文書物理形態(tài)特征進行仔細觀察,仍有助于我們解讀出大量歷史信息。這提醒我們,文書的種種物理形態(tài)特征也是文書形成過程的一種反映,從文書學的角度整理和研究文書依然是行之有效的切入點。

高昌的供物與差役制度頗為復雜,此件供物、差役賬僅揭示了一種新的文書運行的環(huán)節(jié)與新的供物與差役的形式,可以與鄯善縣洋海一號墓出土的《闞氏高昌永康年間(466-485)供物、差役賬》①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29~145頁。相互呼應,使我們進一步思考當時出現(xiàn)的將供物、差役寫在同一篇帳簿上的形式與文書中供物、差役的性質。無獨有偶,阿斯塔那四八號墓所出《高昌傳判麹究居等除丁輸役課文書》②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346頁。也將供物、差役登錄在同一件文書上③謝重光先生經過考證后認為“丁輸”是計丁交納木薪的一種課調負擔,而不是丁壯承擔的運輸力役。參見謝重光:《麹氏高昌賦役制度考辯》,《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1期,第86~87頁;,說明將供物、差役寫在同一篇帳簿上的形式在麹氏高昌時期依舊存在。該如何解釋這種現(xiàn)象,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

或許新的文書材料的出現(xiàn)還會讓我們了解到新的文書運行的環(huán)節(jié);了解到新的供物與差役的形式,如在本件文書中初具端倪的“吏役”。納草、刈草在麹氏高昌及以后的文書中也不多見,這種現(xiàn)象讓我們重新思考高昌國早期與麹氏高昌在賦役制度上的承襲與變遷。

囿于出土的同一時期文書甚少,筆者對這件《高昌被符諸色供物、差役賬》中涉及的一些問題難以做出圓滿的解釋。所論倘有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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