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山
這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大金溝第一場雪一落,各路淘金人馬紛紛從山里走出來,結(jié)束了大半年累死累活的淘金生活。他們又一次直起了腰,有心情看一眼低垂的天空。他們還記得半年前來到大金溝時,天空的藍(lán)還是嬰兒般稚嫩,草剛在石縫里發(fā)芽,小金河里的冰剛剛?cè)诨?,還帶著堅硬的冰碴。他們就是在那一個季節(jié),一頭鉆進了大金溝,走進了小金河,開始了他們的淘金生活。
陳大帶著七八個兄弟,也順著小金河開始往山外走了。經(jīng)過大半年的勞作,淘到的金沙沉甸甸地背在背上。裝金沙的口袋是用幾層粗布縫制的,是大金鎮(zhèn)上的馬寡婦親手為他縫制的,雖然粗針大線,倒也綿密結(jié)實??诖嫌袃蓷l更結(jié)實的帶子,一左一右套在他的肩胛上,還有一條又粗又壯的帶子,系在他的胸前。進山后,他們淘到的第一撮金沙就裝在這只口袋里,此后這口袋便和陳大如影隨形,像長在他身上一樣。
大金溝里的局勢很亂,各路淘金的人很多,還有山匪不時地從某處沖出來,搶走他們的勞動成果,又打著呼哨,一溜煙遠(yuǎn)去。除了土匪,這些各路淘金的人,也有不安分的,盯著別人的勞動成果。
陳大在這伙淘金人中年齡最大,當(dāng)初也是陳大把他們帶出來,摸到大金溝來淘金的。在這伙人中,有個叫陳二的,是陳大的弟弟。大伙對陳大很信服,他怎么做,他們都覺得是應(yīng)該的。陳大帶著這伙人進山淘金已經(jīng)有幾個年頭了。不管金沙背在誰身上,只要他們走出大金溝,回到鎮(zhèn)上,他們就集體來到馬老六的金店。馬老六五十多歲,留著山羊胡,不論冬夏都穿著長衫,似乎從有這個鎮(zhèn)子開始,他就干收購金沙這個買賣了。馬老六的金店里有幾桿秤,大小不一,秤桿上的刻度精準(zhǔn)。每次收購金沙時,馬老六都撩起長衫,把秤舉在半空中,一副光明正大的樣子。他一邊挪著秤砣,一邊喊著:“看準(zhǔn)了,童叟無欺,分毫不差?!敝钡匠訔U平穩(wěn)橫直。他們相信馬老六,把一年淘到的金沙賣到馬老六的店里,換一些銀圓。走出馬老六的店之后,他們便躲到一個角落里,把銀圓分掉。他們歡天喜地把銀圓揣在兜底,這是他們一冬帶早春的生活費,也是每個人養(yǎng)家糊口的保障。
陳大相信自己應(yīng)當(dāng)從事淘金這份職業(yè),他在若干年前曾找算命先生算過。第一個算命先生掐著指頭告訴他,他命屬金,是“水中金”命,還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他記住了,自己是金命,算是有分量的人。可日子過得艱難,當(dāng)時給人打短工,吃了上頓沒下頓。久了,就忘了自己的命相。后來,開始有人偷偷地冒死走進大金溝去淘金,他也動了心思,可始終下不了決心。一日,正好又有一位算命先生在他家附近擺攤,他湊過去,拿出兩個銅板又算了一卦,還是“水中金”命。算命先生在說些云里霧里的話時,他狠心又掏出一個銅板丟到算命先生面前,讓其指點迷津。算命先生沉默半晌道:“你得到有水的地方,才能找到自己的財路?!?/p>
大金溝里有一條水道,被人稱為“小金河”,河水匯入烏蘇里江。那一年,他帶著陳二,大著膽子,學(xué)著其他淘金人的樣子,進山一待就是半年。盡管淘金手藝不精,準(zhǔn)備也不足,但還是有收獲。第二年再進山時,身邊又多了幾個兄弟。幾年下來,陳大已經(jīng)遠(yuǎn)近聞名了。
陳大感謝那兩個算命先生,他們在他人生最落魄時,為他指了一條生路。他一直記著自己的命——“水中金”命,只有在有水有沙的地方,才能體現(xiàn)自己的分量。他堅信自己的命相。
他們一路順著大金溝走向山外。幾天后,山勢不再險峻,道路平坦開闊了許多。一條更大的河橫在他們面前。這是一條無名河,他們每年進山出山,都得經(jīng)過這條河。記得春天進山時,河水剛?cè)诨?,他們脫了衣服,蹚過了齊腰深的水。他們出山時,正是落雪的季節(jié),河面已經(jīng)封凍了,冰面還不是很結(jié)實的樣子。陳二試探著走上去,腳下發(fā)出冰層碎裂的聲音,但還是走過去了。過了河的陳二在對面喊:“一個個過,小心走,沒事。”
第二個過的就是陳大,他不僅是這伙人的大哥,而且身上肩負(fù)著所有人的希望。上冰前,陳大擔(dān)心身上的金沙,又讓人把帶子在自己身上系緊,輕咳兩聲,試探著,小心地走上冰面。腳下冰層的碎裂聲更大了一些,人們的心都跟著揪了起來。陳大走到中間,回過頭來,沖眾人說:“沒事,這就過去了?!彼麆傉f完,冰面一陣巨響,只見他雙腿掉進了河里,腰卡在冰面上。眾人驚叫,對面的陳二就喊:“哥,快把金沙卸掉,你爬過來?!标惔鬀]有聽陳二的,不僅沒有卸掉金沙,反而雙手死死地抓住了胸前的帶子。他拼命掙扎,結(jié)果冰洞越來越大,他的上半身也開始往水下沉。
陳二大叫一聲:“哥,快撒手哇!”他想跑過去拉陳大,但剛跑出幾步,就聽到響亮的碎裂聲。他生怕那冰洞變得更大,就止住了腳步。陳大雙手仍死死抓住橫在胸前的帶子,目光堅定。他在陳二的注視下緩緩沉入水中,再也不見了……
開春后,在那條大河下游二十多里處,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陳二去認(rèn)領(lǐng)了哥哥的尸體。陳大后背裝金沙的袋子早就癟了,雙手仍然死死地抓著胸前的帶子。
從那以后,陳二再也沒有去淘過金。他經(jīng)常蹲在小金河的河邊,伸手從里面撈出一把沙子,用力攥著,直到看著攥在手中的沙子一點點從指縫間流去,嘴里喃喃地說:“這就是你的命呀!”
〔本刊責(zé)任編輯? 偶禺舒〕
〔原載《百花園》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