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國

1953年冬天，朝鮮戰(zhàn)場停戰(zhàn)以后，志愿軍某師政委王志終于有機(jī)會請假探親，從異國他鄉(xiāng)回到闊別十八年的故鄉(xiāng)。王志的老家在陜北的黃河岸邊，岸邊有一棵老榆樹，高高地挺立在河堤上。老榆樹是這一帶的地標(biāo)，附近的村莊統(tǒng)稱老榆樹，王志家的茅草房就匍匐在老榆樹下。十八年前，十二歲的王志謊稱自己已經(jīng)十六歲，在老榆樹下“混”入了劉志丹的紅軍隊伍。十八年后，老榆樹下又上演了一幕令人唏噓的故事。

那時鄉(xiāng)下不通班車，按照王志的級別，當(dāng)?shù)卣耆梢园阉o(hù)送到家?？墒?，王志不想給政府添麻煩，況且沿著河岸一路走，也就三十來里路，一抬腿一晌工夫的事兒。王志拉下軍帽護(hù)耳，戴上大口罩，背起行軍背包，冒著漫天的風(fēng)雪踏上了歸途。

飛雪落在黃河兩岸，黃河冰凍，遠(yuǎn)山不動，只有王志的心在劇烈跳動。這條河堤路，他在十二歲之前，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那時，王志在一個財主家當(dāng)放牛娃，每天晚上，他都要沿著河堤摸黑回家。每當(dāng)他望見夜色中影影綽綽的老榆樹，就仿佛看到了家，看到了老爸。那時老爸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站在樹下等他，小王志總會老遠(yuǎn)就帶著哭腔呼喊：“達(dá)——我回來啦！”接著便飛快地?fù)涞嚼习值膽牙?。只有在老爸溫暖的懷抱里，他每天所受的委屈與磨難才會煙消云散。當(dāng)兵以后，王志跟著紅十五軍團(tuán)南北轉(zhuǎn)戰(zhàn)。后又跟著八路軍打日寇、打老蔣，由山西到山東，再由白山黑水一路打到南國海疆。剛剛解放海南島，他又參加志愿軍抗美援朝，馬不停蹄在外“漂”了十八年。十八年間，故鄉(xiāng)音訊全無，連他唯一的親人老爸也失去了聯(lián)系。記得離家時老爸三十二歲，今年老人家不正好是五十歲嗎？要是能趕上老爸的五十大壽，也算減輕了一點兒對老爸的愧疚！

離老榆樹越近，鄉(xiāng)音鄉(xiāng)情越濃。在雨雪霏霏中，背后傳來了熟悉的信天游：

東山上點燈那個西山上明，三十里平川那個我瞭不見個人。

五谷里就數(shù)豌豆籽兒圓，人堆里就數(shù)咱那個難上難！

王志回頭一看，一位老大爺趕著驢車來到跟前，只聽“吁——”的一聲，驢車穩(wěn)穩(wěn)地停下。老大爺跳下車，連珠炮似的與王志打招呼：“嗨，同志，到哪噠？哦，老榆樹？是下鄉(xiāng)當(dāng)工作隊，還是轉(zhuǎn)業(yè)退伍……”聽說王志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鄉(xiāng)探親，老漢二話不說，奪下王志的行囊就往車上撂，接著又強(qiáng)拽王志上車。王志在心里嘀咕：這冰天雪地的，老人家頂風(fēng)冒雪出來趕腳，那腳力錢還不是由著他隨口喃？若到時候引起爭執(zhí)，豈不影響軍民關(guān)系？于是，他忙不迭地說：“老大爺，謝謝您！還是讓我下來吧——多少年沒走過這條河堤路了，魂里牽著夢里念著哩，讓我自個兒走走看看吧！”老大爺很不以為然：“咦，同志，說啥呢！撞上這鬼天氣，你千萬莫客氣，安穩(wěn)坐好吧！”老大爺說著，縱身跳上驢車，只聽一聲吆喝：“嘚兒——駕！”驢車便沿著河堤路悠悠出發(fā)了。

王志坐在車上，心里不踏實，老大爺塌蒙著眼皮兒想心事，口中還在喃喃自語：“三十六，三十六咧……”王志一驚：腳力錢竟然能要36萬元（舊幣），這些錢足能買下一頭毛驢！但是他又想，老人家大冷天趕車確實不容易，就掏出錢如數(shù)塞給老漢。不料老漢兩眼瞪得像一對銅鈴：“咋？同志，你這是看我可憐，想救濟(jì)討飯的吧？”王志也有點兒不高興：“老大爺，凡事得有個譜兒，您總不會向我討要三十六塊銀元吧？”

不料老大爺聽了王志的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同志，你把我想歪了，歪到日南交趾國去啰——你們在戰(zhàn)場上把腦袋別在褲腰上跟敵人拼命，保家衛(wèi)國，回老家搭個便車還收你的腳力錢，俺還算是人嗎？”

聽了老大爺?shù)脑挘踔疽魂嚹樇t，感激地打量著對方。只見老漢頭上勒著白羊肚毛巾，毛巾下顯現(xiàn)出斑白的須發(fā)與核桃殼兒似的臉盤兒，看樣子有六七十歲，比自己老爸還要大一二十歲！王志禁不住感嘆：“唉，老大爺，恁大歲數(shù)了，應(yīng)該端端地待在家里，圍著火盆兒，哼著小曲兒，多安逸！這冰天雪地的，還出來趕腳？”

老大爺望著冰封雪蓋的河床，甕聲甕氣地回答：“唉，咱陜北的漢子，活著就得像這黃河水一樣歡實。同志你看，這河面雖說是凍實了，可是冰凌下的河水，不是照樣奔流到海不停歇嗎？”

王志一聽，不住地點頭稱贊。他不由得把老漢與自己可憐的老爸相比較：老大爺開朗、豪爽，老爸卻拘謹(jǐn)、執(zhí)拗。他清楚地記得，老爸是個典型的“悶葫蘆”——平日里幾乎不主動開口，更不會唱什么信天游。除了少言寡語，老爸還倔強(qiáng)得八匹馬也拉不回頭。記得有一次驢車正走下坡路，大青驢恰在這時不聽使喚，忽然發(fā)力鬧飛車，把娘從驢車上翻到山溝里摔死了。老爸氣得砸了趕腳車，宰了大青驢，并發(fā)誓一輩子不再趕車！唉，要是老爸也像這位老大爺一樣硬朗、健談，那該多好??！想到這里，王志問道：“老大爺，您家里有幾口人啊？日子過得咋樣?。俊崩先嗽溨C地說：“唉，湊合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唄！”原來這位老人家也是孤苦一人！古往今來，在這黃河岸邊，發(fā)生過多少凄慘悲愴的故事啊！

驢車?yán)^續(xù)前行，伴隨著驢蹄兒吧嗒吧嗒的節(jié)奏，老人家又唱起了悲壯蒼涼的信天游：

山溝溝里熬日月磨道道里那個轉(zhuǎn)，

苦水水里煮人兒淚蛋蛋漂起個那個船。

東坡里的糜子西坡里的谷，

咱在黃河里笑來在黃河里哭……

聽著這如泣如訴的信天游，王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感到渾身的熱血在往上涌。他仿佛看到老爸正頂風(fēng)冒雪，孤獨地站在老榆樹下，悵然眺望著遠(yuǎn)方，盼望十八年音訊全無的兒子回來。王志覺得鼻子酸酸的……

在風(fēng)雪迷離中，王志終于看到玉樹瓊枝般的老榆樹出現(xiàn)在天穹之下，正在向他招手！哦，老榆樹！終于又見到了老榆樹，看到了自家的茅屋！王志激動地跳下車，忘情地?fù)湎蚶嫌軜?，像小時候那樣哭出聲來，高聲呼喚：“達(dá)——我回來啦！”

老榆樹寂然不動，卻有人在王志背后呼喚他的小名：“根娃子，是俺的根娃子！”

王志扭頭一看，趕車?yán)蠞h早已淚流滿面，跌跌撞撞向王志撲了過來：“俺可憐的娃呀，真的是你呀！”老人一把扯下白羊肚毛巾，為兒子擦眼淚。這時，王志一眼便看到老人家額頭上的疤痕——那是老爸在大雪天背著小王志乞討，在山坡上滑倒磕傷留下的。王志愣了一愣，撲通跪在雪地里，一邊向老人磕頭，一邊放聲大哭：“達(dá)——我可憐的達(dá)呀！您咋會變得、變得這么老啊？”

老漢俯身緊緊抱住兒子，用拳頭使勁地擂著王志：“俺可憐的娃呀，俺狠心的娃呀，你個熊孩子！十八年啦，你看看，看看這棵老榆樹，添下了幾多疤瘌，又長粗了多少圈圈哪！”

王志悲喜交集，扶著老爸向自家的茅屋走去。他邊走邊激動地說：“達(dá)，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您老也學(xué)會唱信天游啦！”

老漢停下腳步告訴王志：“自從你離開，留下俺一個人苦熬日子，俺就尋思著，得把這無窮盡的寂寞日子，過得像那信天游一樣有滋有味兒！俺想開了，也想明白了：身邊沒了自己的娃子，就讓這信天游陪伴著老子！”

老爸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王志的心上！接著，他好奇地問起老爸為啥背離誓言重新趕車的事兒。老爸的回答更讓王志內(nèi)心翻江倒海。原來，自從王志參軍之后，與他一起參軍的幾位鄉(xiāng)親都“光榮”了，邊區(qū)政府把王志的老爸也當(dāng)成烈軍屬對待。可是，老爸不要政府優(yōu)待，他堅信自己的兒子還活著，他相信終有一天，兒子會沿著河堤路，再次回到老榆樹下。于是，在抗戰(zhàn)勝利后，老漢毅然拿起鞭子，重新趕起了車子。他趕車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盼著有朝一日能親自接到兒子。這種營生，他一干就是八年！八年來，即使天上下刀子，他的信天游也不會在河堤路上消失！他計算過，這些年他一共接過幾百上千個回鄉(xiāng)的戰(zhàn)士，總共有35次他認(rèn)錯了兒子。這35人曉得了他的故事，都感動得認(rèn)他作干老子。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第“六六三十六”次，竟然撞上了自己親親的寶貝兒子！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