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當下的鄉(xiāng)村現(xiàn)場，成為一個巨大紛繁的對話場域和審美對象。清冷與熱鬧交織，蕭索與生機并置。寧靜的村莊、廣袤的田野、金黃的麥浪與收獲的景象成為無數(shù)人的鄉(xiāng)愁與多種藝術的表現(xiàn)對象。旅游者、還鄉(xiāng)者、扶持建設者、尋求治愈者，一撥撥的人來來去去、行色匆匆而各取所需。古老而鮮活的鄉(xiāng)村，有多少消失與生長，就有多少變化與遺存。在時代之風的吹拂下，越來越多的農村新人或新農民形象被書寫與塑造，也有一些中國典型的老農民形象作為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寫照與現(xiàn)代都市病的療方，再度進入大眾視野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與觀照?！渡胶Ｇ椤窡岵ィ岸恕北t，還有鄉(xiāng)土大地上更多的勞動者、留守者、沉默者與落伍者，在各種藝術與媒體的介入與放大之下，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內心情感與人生命運被關注與呈現(xiàn)、聚焦與代言。

“老農民”這個稱呼有著太多的承載與賦予，“老”不僅指他們從事農業(yè)生產的時間、資歷，還指他們的勞作方式和思維情感。老農民作為一個群體，指向的是我們的傳統(tǒng)與來處。一方面，他們淳樸、善良，勤扒苦做養(yǎng)育子孫，與土地血脈相連，是中國幾千年農耕文明的縮影，也是傳統(tǒng)文化和中華美德的根基所在。他們是我們的祖輩與父輩，所以老農民經常與“老父親”的形象融為一體，就像羅中立那幅著名的油畫《父親》，飽經滄桑而又沉默如山。另一方面，作為處于社會底層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們是沉入時間之水的失語者，是最不被關注、無足輕重的一群人。時代的潮流在他們的生活中激不起水花，不懂新技術、不會直播帶貨，有的甚至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用。長年在土里刨食，對田野、糧食與微小事物如數(shù)家珍而充滿感情。老農民的標配是有一形影不離、相依為命的動物，既可參與鄉(xiāng)村勞作又可滿足心理訴求，具有物理實用與情感審美的雙重功效。比如《活著》里的老福貴與那頭同名的耕牛，電影《隱入塵煙》里的老四與他珍愛的老驢，湯成難小說《麥田望不到邊》里的馬永善與他的黑團。一人一物的搭配還具有生態(tài)學的意義，彰顯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和諧相依。也為老農民的沉默、孤獨添上一筆，成為他們俯拾即來的精神出口，人前木訥沉默，人后對著動植物訴說心事。

作家對老農民的關注和表現(xiàn)，因為時代語境和觀照視角的不同，也有一個由外而內、從群體到個體、由物質到精神的嬗變過程，由對勞動的贊美、苦難的呈現(xiàn)，到走進他們的內心，關切他們的具體處境和精神世界?！颁z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边@是古老的“憫農”之詩。中年閏土的一聲“老爺”出口，讓曾經的少年伙伴深感震撼與悲哀?！镀椒驳氖澜纭防锏膶O玉厚勤勞忠厚而又老實無能?！痘钪防锏睦细ＹF滿身傷痕、孑然一身地回歸田野，以更荒誕的活著來彰顯生命的決絕與堅韌。曾發(fā)于本刊的袁凌小說《婆婆的旅行》和趙志明小說《姐妹》觀照的是老農民中的女性，無論是深感時日不多、翻山越嶺去見病中妹妹的婆婆，還是兩個較勁了一輩子的農村妯娌如何面臨其中一個的將死，都透著深切的人性探索和臨終關懷。

湯成難的鄉(xiāng)村敘事，是這一譜系的延伸和拓展。文字簡潔、溫潤而有詩意，尤其擅長細節(jié)的白描和人物心理的刻畫。湯成難塑造了很多老農形象，并且多是以“父親”的面目加以呈現(xiàn)。這是她對養(yǎng)育自己的鄉(xiāng)村和父輩的致敬方式。他們是廣袤大地上沉默而充實的一群人，是湯成難所稱的“失語者”。在《失語者》這篇小說中，父親作為鄉(xiāng)村手藝人，對竹子、木頭、傳統(tǒng)手藝的情感跟土地一樣深沉，然而在時代潮流的裹挾下一次次被帶離鄉(xiāng)村。一個不喜歡城市、頻頻返場而又不被待見的人，一個鄉(xiāng)村非物質文化的守夜人，他的無語自持而又無能為力格外動人?！侗寂艿牡咎铩防锏母赣H木訥寡言每天在地里干活，突然離開在世界各處開墾荒地種植水稻，就像一個隱喻，恰是為了凸顯人與土地、人與糧食的密不可分?！尔溙锿坏竭叀防锏臈畋径∈莻€“悶子”、老單身漢，習慣了一個人干活，還有老牛黑團的陪伴，然而外來的拍攝者成為鄉(xiāng)村的闖入者，因為被意外選中拍紀錄片，楊本丁成了馬永善，一人一牛的平衡關系被打破，其封閉的生活與內心被層層打開。

這是現(xiàn)代視角的引入與特殊情境的營造，千百年來悄無聲息自給自足的農村農民因為媒體技術的加持被動前臺亮相，曾經混沌自洽的生活與精神世界面臨各種豐富的激蕩與沖突。本色出演與真實記錄成為觀照鄉(xiāng)村生活的一種類型和手段。農民作為各種影視節(jié)目中的“素人”，作為萬瑪才旦所說的“特邀演員”，頻頻出鏡，從而建立起真實與表演、現(xiàn)實與虛擬的關系，又經常性地在這二者之間恍惚、迷惑。這是非專業(yè)出演帶來的疑難與后遺癥，也恰是文學的生發(fā)點。于是拍攝的燈光不僅打在馬永善臉上，還照進了他的心里。一個無人問津的老農民第一次在電影里成為主角，還有了老婆，并且在拍戲期間與搭檔有了雙向的交流與傾訴，打開與治愈，真是莫大的補償與幸福。然而，拍攝結束，電影里的人與情感都抽身而去，只有他還留在那光影里發(fā)怔。由平和到搖蕩，再到離開地面般的輕盈歡悅、飄然欲飛，最后跌回原來的生活、精神上卻倍感孤獨與空虛，湯成難把老農豐富的內心和心境的改變描摹得細膩豐富而樸實動人?！尔溙锿坏竭叀泛芟袷请娪啊峨[入塵煙》的一個側記和花絮，但是湯成難關切的是這樣一場外來的介入如何在農民內心掀起波瀾并影響到他們的精神世界?！耙磺卸几淖兞耍磺杏趾孟駴]有改變”，拍攝組離開，黑團死去，楊本丁已經從內心蛻變?yōu)轳R永善了，沉默者準備開口，卻連一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只能變得更加沉默，并終將在時代和時間的沖刷之下隨著他的黑團一起遠去。湯成難在小說里拎取各種意象對城與鄉(xiāng)、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先進與落后形成多層對照：田野上稀少的耕牛與轟隆的機器，篾匠、木匠的手工產品與工廠里批量生產的塑料桶、三合板家具，不合時宜而日益老去的人與牛之間互為鏡像。

“風吹落枯葉，枯葉滋養(yǎng)土壤，肥沃土壤幫助果實，緩慢而堅定地生長?！边@是亙古通行的自然法則與我們對鄉(xiāng)土的詩意想象。老農民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跟田野上的莊稼、草木一樣活著，步履緩慢而堅定。一方面，他們是活潑潑的個體生命，必要的精神情感需求與必要的生存一樣變得越來越重要；另一方面，每個人都不可能活在時代之外，他們也有被拋出的焦慮與迷茫，跌落后的空虛與惆悵，以及在歲月的摧殘與命運的突襲面前的脆弱與無助。當下的鄉(xiāng)村現(xiàn)場，還有多少地地道道的老農民，對土地有著真實而深沉的依戀？老農民越來越成為一個時代的背影漸行漸遠，隱入塵煙。然而，總有一些東西留下，總有一些東西會被不斷地提起與記住。在這樣一個絕大數(shù)人被信息技術所影響和控制的智能時代，老農民的單純自守、樸實堅定反而難得，還葆有真正的勞動人民本色和我們的精神源泉。他們跟土地與糧食一樣，值得被永遠珍惜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