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保國
海角灣那個高高的沙墩,長年累月地吹著海風,曬著炙熱的太陽,沐著夜里的露水,依然傾情地相伴著歲月。駁鐵爹聽村里出海打魚歸來的伙計說,他昔日同船打魚的老搭檔吳天,不知為什么事,有些日子了,雞都叫過三更了,還是獨自一個人靜靜地蹲在沙敦上,悶頭地注視著面前的大海。
“看來,他瘋了。”駁鐵爹自言自語道。抓起一件風衣,背著雙手,光著腳就往海灘上那個沙墩走去。
村里的老人講,相傳在三百多年以前,位于北部灣西南角的地方,海岸的拐角處伸出一個角,阻隔住了海浪,構筑成天然的避風海港,打魚經(jīng)過的船老大就給它起名叫海角灣。這里細沙潔白,灘長水清,綿延數(shù)十里。退潮時,裸露在海面上的怪石嶙峋,魚躍蝦跳,每年捕撈季節(jié),附近的漁船都聚到這個漁場撒網(wǎng)捕魚。
老人們說,記不得從何時起,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從很遙遠的地方逃荒至此。開始落腳時,海角灣荒無人煙、雜草叢生,只好在灘涂找魚蝦充饑。大伙商議,如此長期下去,生活沒著落,不是長久之計。領頭人囑咐大家分散出去尋找能夠安家討生活的地方,后來選擇一塊靠近海岸的拐角處,避風又離大海很近的沙灘作為定居點。年長的領頭人給大伙分工,男人砍樹木,女人到灌木叢中割茅草,幾日的工夫,海灘上搭建起幾間船形屋,這群人慢慢就居住了下來。起初,白天大伙圍坐在一起,凝視著波濤洶涌的大海,在尋找生計。晚上點起篝火,頭頂滿天繁星盤腿而坐,只能聽到海浪的怒吼聲,要活下去,就不能再等了。這時,年長的領頭人站起身,指著大海說:“大伙生存的出路在這里!”開始,大伙在較淺的灘涂試探著下海摸索捕撈技術,甚至學著織網(wǎng)、造小舟,在近海捕魚。隨著歲月的累積,他們在船形屋里生兒育女,數(shù)年后,海角灣的人多了起來,自然成了一個小漁村。
太陽爬過竹竿高,海面波光粼粼,海鷗穿越波浪間飛翔。木麻黃樹林里有人哼著土歌,聲音沙啞。他佝僂著背,嘴上叼著一支沒點火的香煙,挎著魚簍,肩上扛著釣魚竿。他向孤獨地靜坐的老人走去,問道:“三爹,吹海風啊?!?/p>
三爹“咦”了一聲,算是作答。中年人耷拉著腦袋自個兒往海邊走去。三爹,名叫吳天,性格耿直,為人仗義,愛打抱不平,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伙計們都喜歡喊他“雷公三”。
中年人走后,駁鐵爹走近他,背靠背地坐下,把帶來的風衣遞給吳天,說道:“都一把年紀了,還這么倔。”
“沒事,熬得住?!眳翘燧p描淡寫地說。
駁鐵爹拍拍他的肩膀,關心地勸道:“我也想阿公喲。他走一些年頭了,或許他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
“嗨!”吳天長嘆一聲,頓了一下,問駁鐵爹,“憑良心說,阿公生時對我倆好啵?”
“當然好!我一直記得?!瘪g鐵爹承認道。
吳天心里過不了想念阿公這道坎,說道:“阿公是我的恩人,想起他的孤獨,我心痛呀!”
“兄弟,”駁鐵爹轉(zhuǎn)過身,面對他說,“人老了,總歸要走這條路的。”
吳天不解,喃喃地問:“為啥好人命短?”
“不管什么年代了,好人壞人都得死?!瘪g鐵爹站起身,無可奈何地說,“別累壞了身體,我走啰?!?/p>
海角灣退潮了,波平浪靜,礁石裸露出水面,形狀怪異。走馬蟹在海灘上橫行霸道,發(fā)現(xiàn)行人時,瞬間消失在洞穴里。吳天抓起一把沙礫拋向大海,聽到響聲,頃刻間走馬蟹逃得無影無蹤,海灘恢復平靜。
吳天留戀海角灣,是懷念一個老人,他的兩次性命都是被老人救起的,老人經(jīng)常陪他來海角灣玩堆沙人、抓螃蟹。如今,老人走了,他仿佛親切地聽到老人搖鈴鐺發(fā)出“叮鈴鈴”的聲音,那么悅耳,格外親切。
在他很小的時候,海角村三面環(huán)海,有漫長的海岸線,漁場資源豐富,人們生活依然清苦,住的是茅草船形屋。到了冬季,北風狂飚,草木干燥,隔三差五地發(fā)生火災。村莊里的茅屋一著火,傾刻間房屋化為灰燼,附近的人都說海角村是“火燒村”。
“嘿,雷公三,要下雨了,快回去吧!”有人提醒道。
吳天討厭打斷他回憶的人,抬起頭,見是鄰居吊錢袋,生氣地應道:“知道了?!痹僖膊怀?qū)Ψ剑训鹪谧焐系南銦煀A在耳縫,繼續(xù)面對大海。
港灣里,停泊著密密麻麻歇海的漁船,海鷗掠過起伏涌動的波濤,號叫著飛翔。一股北風狂叫著刮起,沙礫飛揚,大海遠處,濃密的云團翻滾。吳天蹙眉,喃喃自語道:“刮北風了?!鳖D時,耳邊響起“叮鈴鈴”攜著風的鈴聲。
風嘯叫,木麻黃樹搖曳著纖細的樹柳。天空灑下雨水,滴落在吳天的臉上。他抺去雨珠,索性坐在海灘上,瞪著波濤洶涌的大海,企圖從起伏的浪峰上找出答案。波濤你推我搡,海天相接處,云層越聚越厚,吳天仰頭望著滾滾而至的云塊,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用舌尖舔著滴落在干燥嘴唇上的雨水,凝望波濤翻騰,狂怒的北風將沙礫吹拋,飛沙發(fā)出脆亮的聲音,濺落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
密密麻麻的木麻黃樹林難以抵擋住北風的吹打,無奈地承受著它的肆虐,狂飚的北風從林中撕開缺口,呼嘯著穿過樹林,斷枝折葉。倏地,吳天打開記憶的盒子,那個熟悉的老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很遠的地方搖擺著身體向他走來……
那年冬天,吳天七歲。他家在港灣上搭建的一間茅草屋,打小就膽大,喜歡爬椰子樹、摘酸豆豆、抓螃蟹、下港玩耍,小伙伴叫他“水鬼仨”。一天傍晚,刮起猛烈的北風,他娘和爹匆匆忙忙地趕往海圮的草坪上收拾漁網(wǎng),一著急,忘了熄滅灶火。屋外,風刮得好厲害,呼呼地嘯叫,爹娘出去好長時間還沒回來。是時候上床睡覺了,獨留家中的吳天,點上煤油燈后,聽到窗外不間斷地刮著風。向來膽大的吳天,不知為啥害怕起來,蜷縮在床的角落,咬住嘴唇,瑟瑟地將被子裏緊身子,發(fā)出低頻的哭泣聲。
北風不停地吹敲那扇竹窗“嘭嘭”地作響,吳天壯著膽下床把窗拉緊,將一支木棍插入扣中。此時,外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叮鈴鈴、叮鈴鈴”微弱的搖鈴聲。吳天知道,村里一個叫“傳鈴爹”的外來老頭在巡夜。他和駁鐵爹每次見到“傳鈴爹”時,都會圍著他嘲弄道:“傳鈴爹,沒老婆,搖著破銅鈴,沿街報平安。住茅房,吃百飯,不曉哪里人,只為守哥魂!”
海角村北風天很冷。老頭拐出一條街,穿過風的呼嘯,聲嘶力竭地喊著。老頭瘦瘦的個子,皺紋布滿黧黑的臉龐,下頜留著銀白的胡須。在北風中,老頭步履蹣跚,握著缺口發(fā)亮的銅鈴賣勁地搖著、喊著,鈴聲時高時低。他繼續(xù)走著、喊著、搖著,走得很吃力,似是進行一次漫長的人生旅行。
經(jīng)過吳天家時,發(fā)現(xiàn)廚房著火了,火焰夾著煙霧升天,山竹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海角村人窮,房子選浸過海水的山竹搭架,買來稻草,放到泥巴里用腳踩踏,不斷地來回揉搓,草和泥巴就黏在一起,再糊在木枝編成的框架上,干了就形成一堵墻,然后將竹片夾好的茅草編織成草被,一張張地鋪到屋頂上,房子就蓋好了。一袋水煙筒的工夫,火苗順著風勢,迅速地升騰爬高,山竹借助著火的茅草的火威發(fā)出“嘭!嘭!嘭!”的爆破聲。遠處看去,火光沖天,傳鈴爹見狀,拼命地搖著鈴鐺,邊跑邊大聲高喊:“吳天家起火了,快來人喲!” 聽到有人叫滅火,鄰居的大人們用木盆端著水從屋里跑出來參與滅火。吳天被山竹的爆裂聲嚇得號啕大哭,然而,人群喧囂的嘈雜聲、山竹的爆破聲將吳天的哭聲淹沒。傳鈴爹隱約聽到屋里有小孩在哭啼,顧不了烤人的煙火,一腳踹開竹門,冒著濃煙沖進屋里,大聲喊道:“有人嗎?”繼續(xù)在火堆中四處搜索?!鞍 眳翘炱疵睾艚兄?,傳鈴爹聽到神臺旁的床角處有孩子在哭喊,順著聲音的方向沖去,推開還在燃燒的木枝和竹片,瞧見一個小孩將被子裹緊顫抖的身體。大火已經(jīng)燒光房頂?shù)拿┎?,山竹的殘片不斷地掉落下來,擋住去路,傳鈴爹瘦弱的身體跌跌撞撞的,艱難地往前闖,遇到攔住去路的障礙物,他就用腳踢開,終于抱起嚇傻的孩子跑了出來。
吳天黝黑的臉龐上早已被眼淚濕透了,他立起身,揩去臉頰上的淚痕,面對大海,繼續(xù)回憶著……
北風是導致海角村變成“火燒村”的罪魁禍首。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漁村執(zhí)行了新的政策,賺錢的門路多了,駁鐵爹貸款買了貨車,和兒子跑起了運輸;他的鄰居吊錢袋做起了販魚生意;吳天難舍陪伴了多年的漁船和幾張漁網(wǎng),依舊在近海捕魚,過著平淡的生活,守著父母留下的祖屋。歲月不饒人,吳天的頭發(fā)上也長了白發(fā),傳鈴爹更是日見衰老,但他依舊日復一日地重復著那份簡單而沒有收入的義務,照樣走著、搖著、喊著,堅守著自己心里頭的信念,不管刮風下雨、寒風刺骨,用他沙啞的聲音,攜風帶雨地扯開嗓門喊著、走著、搖著,堅強地走穩(wěn)每一步。夏天巡夜累了,就坐在鳳凰樹下歇息,喝一口涼水。到了冬天,冷颼颼的北風在嘯叫,凍得不行,找塊遮風的墻角,哆嗦著手從腰間掏出酒葫蘆,拔開塞子,瞇起眼睛,“咕咚咕咚”地灌幾口甘蔗酒,然后起身抺去嘴角上的酒漬,繼續(xù)走著、喊著、搖著。打從他和哥哥來到海角村,眨眼間,幾十年光陰,傳鈴爹風里來雨里去,村子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的腳印,狹窄彎曲的小巷變成筆直,舊街道擴建成柏油路,走在一條條街上的時候,他在尋找烙印坎坷的人生痕跡??粗謇锶碎_卡車跑運輸,住上小洋房,穿金戴銀的,傳鈴爹依舊握著缺口的銅鈴走著、搖著、喊著,內(nèi)心也享受著幸福。
歲月在時間中消磨生命,“叮鈴鈴”的鈴聲被北風淹沒。吳天的心里,傳鈴爹依然邁著蹣跚的腳步繼續(xù)走著、搖著、喊著,是在為海角村祈福。
此時,吳天哭了,掉落的眼淚打濕腳下的沙礫,他放聲大喊道:“阿公,我好想您!”
海浪沖擊礁石,濺起浪花。礁石對海浪的行為嗤之以鼻。海浪的頑強,像一把篝火,點燃起吳天心中的敬畏。
入冬了,北風颼颼地襲擊海角村。傳鈴爹巡夜回來,瑟瑟抖抖地走到家門口,推開破舊的門,轉(zhuǎn)身閂上,可門拴又脫落了,他顧不上,搓搓冰冷的手放到嘴邊哈著熱氣,顫巍巍地點上煤油燈。微弱的燈光在漏風的茅草屋里跳動,后半夜了,肚子“咕嚕咕?!钡亟?,此時才覺得肚子有點餓,他揭開鍋蓋,順手盛一碗冷冰冰的米飯嚼著。一只飛蛾圍著煤油燈撲棱,久久不愿離開,晃動的翅膀形成一股風,吹著燈火不停地竄動。他放下碗筷,驅(qū)趕搗蛋的飛蛾,可它飛到神臺上不走了。他轉(zhuǎn)身看去,大兄弟正向他微笑。傳鈴爹一愣,抓住桌角直起腰,解下大兄弟的畫像,緊緊地抱在懷里,放聲哭喊:“大哥,你在哪兒?”
傳鈴爹的家在五指山。他姓劉名平,十五歲那年,大兄弟受瓊崖縱隊委派,從遙遠的山溝里來到海角村。他的任務是組織動員這一帶的群眾鬧革命。吳天的外公和村里四五個膽大的青年也加入,一起發(fā)動村里受苦的貧窮漁民起來與漁霸斗爭。當年傳鈴爹還小,就寄居在漁民兄弟家里,靠幫人家打些零活為生。一天深夜,居家的漁民大哥把他叫起床,告訴他大兄弟犧牲的消息。
“大哥!”他父母死得早,是大哥帶著他長大的,想起這些往事,傳鈴爹抱著哥哥的畫像悲戚地哭泣。他轉(zhuǎn)過身,顫抖著雙手把哥哥的畫像端端正正地掛好,準備出門去,卻眼前一黑,“撲通”倒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放亮。他咬緊牙,抓住床沿,費力地爬到床上躺下,苦澀的往事再次涌上心頭。
大兄弟犧牲后,劉平無依無靠,村里的好心人很憐憫他的遭遇,商量著讓他為村里巡夜,口糧每戶輪著供給。白天,漁民打魚回來,他幫忙在船上干些雜活,討點魚蝦下飯;夜里,他繼續(xù)搖著鈴鐺巡夜。多年過去,村里人都忘記他叫啥名了,因他搖著缺口的鈴鐺,就管他叫“傳鈴爹”。
吳天扶著木麻黃樹站起身,揉搓疲倦的眼睛。這時,有人喊他:“三爹,吃飯啰!”
“你們先吃。”他知道是侄子叫他,表情嚴肅地應道。
海面上的風更大了,海浪的吼叫聲令人發(fā)怵。天色變得陰沉起來,吳天慢慢地把眼光收回,繼續(xù)追憶他和傳鈴爹的故事——
夜里,海面上刮起西北風,家家戶戶早早就關門上床了。海角村富裕以后,茅草房消失了,漁家人也精神起來。傳鈴爹巡夜的習慣始終不改,瞅著寬敞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樓房,他的心比誰都高興。村里不再需要守更人,傳鈴爹就變成多余的老頭,可他每晚習慣地風雨無阻地巡夜,重復著枯燥的生活,但還是點燃起他內(nèi)心蘊藏的希望和追求。傳鈴爹走街串巷地搖著鈴鐺,家家戶戶比往日更加平靜。他心里清楚,村里人再也聽不見那悅耳的鈴鐺聲了,他手搖熟悉的鈴鐺,發(fā)出的聲響是那樣的平和,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靈寬慰。
“阿公真懶,好幾日見不到你的人影?!眳翘爨街煺f。
傳鈴爹暈倒后,全身疲軟,身子骨像散架似的,躺在床上也不出門。辛苦一輩子,不做什么大事,搖個鈴鐺也覺得太累,該歇歇了。屋里很昏暗,從破落的茅草縫隙里透進一絲的光線。他側身凝望著暖和的陽光,心里很興奮,用力睜開疲憊的眼睛,右手支著床板想坐起來,但感覺十分困難。突然,響起“咚咚咚”的敲門聲,他知道是誰來了,企圖翻過身體下床,全身像綁著石頭很沉重,挪動不了。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這個吳天,做乜焦急呀,心里說著,眼角溢出歡喜的老淚。他一個孤老頭,吳天經(jīng)常來探望他,帶給他快樂,使他感到人間的溫馨。他竭力地喊了聲:“吳天,快,快進來呀!”
“阿公,太陽曬屁股啰,還在貪睡!”吳天快步上去要拖他下床。
傳鈴爹拍著吳天的手背,問道:“咋不上學堂?”
“阿公,放假了,你帶我抓青蟹去。”吳天靠近他,抓住他干瘦的手一個勁地搖晃。發(fā)現(xiàn)傳鈴爹的手好冰涼,吳天不撒嬌了,關心地問:“阿公,你的手好冰呀?!?/p>
傳鈴爹望著吳天,摸摸他的頭,笑道:“阿公太累,應該歇歇了。”
“不,阿公要快快好起來,陪我抓青蟹去!”吳天不依不饒地嚷道。
傳鈴爹示意吳天上床坐在身邊,深情地凝視著他,心里很是高興。一年的夏天,天氣悶熱,傳鈴爹到海邊挖海螺,港圮邊,一群小朋友在灘涂上玩耍,港灣不遠處,吳天蹦蹦跳跳地在淺水灘抓青蟹,腳一滑,掉進了一個深水坑里。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們驚慌失措地亂作一團,一個叫秋生的小伙伴大聲高喊:“快來人呀,吳天落水了!”傳鈴爹順著聲音轉(zhuǎn)身瞧去,壞了!淺水灘不遠處,一雙小手在水面上撲騰著。他跑過去,顧不得自己也不會游泳,便奮不顧身地跳入水中,心里一焦急,腳跟站不穩(wěn),嘴里嗆了幾口咸海水,但他依然在水中想方法靠近,終于抓住吳天在水中掙扎的雙手,把他救了上來。
吳天兩次在生死關頭,是傳鈴爹救了他,此后,他們就成了忘年交。吳天矮個子,人很精靈乖巧、正義質(zhì)樸,甚是討人喜歡。捕魚流水到時,村里人出海打魚,家里煮好吃的魚蝦,吳天先把好魚大蝦挑出來盛在碗里。爹娘瞧見了,就問:“你這是做啥?”他就說:“送給阿公吃的?!睅状沃螅镌僖膊贿^問了。一有閑,吳天一個勁地往傳鈴爹的茅草房跑,纏著他講故事,他也喜歡聽吳天講學校里的趣聞,分享他的快樂。傳鈴爹也借著吳天的陪伴,送走自己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時光。傳鈴爹望著日漸長高的吳天,格外高興,像見到久別的親骨肉,緊緊地將他摟在懷里。自己有錢舍不得花,很大方地將一塊五角的塞給吳天,從不心疼。
傳鈴爹撫摸著吳天的頭,安慰道:“阿公今天累了,明日帶你去岔道口鹽池抓青蟹吧?!?/p>
他瞪著懷疑的大眼睛,問:“真的?”
傳鈴爹點點頭。得到確認后,吳天拍手跳了起來。
停頓片刻,吳天不放心地問:“阿公不會騙人?”
傳鈴爹全身出現(xiàn)抽搐,呼吸急促,但臉上勉強地堆著笑容,枕在由衣服折疊成的枕頭上微微地點點頭,他不能讓吳天失望。
此時,海進家在為死去的孫子舉行法事,客廳里擺放很多祭祀物品,用來寄托對孫子的懷念。海進的老婆守在孫子的遺體旁,捶胸頓足,詛咒著傳鈴爹。誰都想不到,海進家的寶貝孫子患登革熱病死了,家里的親戚到鄰村求夢。說來也怪,就是前幾日,傳鈴爹路過海進家時,瞅著可愛的小寶貝,高興地說:“小家伙真逗人喜歡!”就這樣,去求夢的親戚回來說,夢母在陰間見到村里一個老頭搖著鈴鐺,幾個芒鬼(傳說中人死后的靈魂) 跟著他,到村里尋找獨苗的小孩服侍閻王爺,讓他們瞧見了,就選中了海進家的孫兒。
沉浸在悲痛中的海進聽后跳起來,大聲吼道:“這個衰鬼,我要殺了他!”從門后操起一把板斧沖出靈堂。他記得十分清楚,就是那天,傳鈴爹摸了他孫子的頭顱之后,孫子天天哭鬧,高燒不退,出皮疹,幾天后就死了。海進聽了親戚的話,加上別人的挑唆,海進相信了,一定是傳鈴爹帶來邪氣,孫子才夭折的。
海進沖出家門,沿街喊叫要殺傳鈴爹,用他的血祭孫子。
聽到吼叫聲,跑過來的親戚和村民阻攔加勸說,制止海進的過激行為:“不要迷信了,要顧念傳鈴爹是你家的救命恩人?!?/p>
一個寒冷的夜里,風呼嘯著。風起處,刮起陣陣灰塵,人們早就關上大門躺進了被窩。只有傳鈴爹,穿著單薄且滿是補丁的毛線衣顫抖著,忍受著過門妻子的拋棄。她騙走他的五百塊錢,逃到北斗下村另尋了漢子。他不在乎僅有的全部家當被騙,而是內(nèi)心痛苦。他貧窮,三十六歲的年紀,好不容易經(jīng)村里的好心人做媒,與鄰村一個寡婦撮合過日子,本是喜好的事情。讓人氣憤的是,第二天起床時,發(fā)現(xiàn)媳婦不見了,家里僅有的錢也被她帶走。那些日子,傳鈴爹痛苦不堪,依然忍受著精神上的打擊,操起他的鈴鐺,顫悠著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著、搖著、喊著,痛苦的淚水在臉上留下兩道痕,只有鈴聲陪伴他在無情的夜幕中消失。他把痛苦埋藏在心里,繼續(xù)著苦澀的人生旅途。當他折進一條老街時,只見低矮的茅草屋火光沖天,傳鈴爹大聲呼喊:“海進家起火了,大家快來救火呀!”他丟下鈴鐺,邊跑邊喊,然后冒著大火沖進屋里救出海進的兒子,自己還受了傷。
“呸!這事過去了。今天,我要他賠我的孫子!”他推開阻攔他的人群,提著板斧氣勢洶洶地去找傳鈴爹。
傳鈴爹許諾了吳天的要求,吳天高興地從傳鈴爹家里出來,準備回家寫假期作業(yè)。突然,一群人正朝傳鈴爹家這邊走來,吳天瞅見海進叔公手中還操著一把斧頭。見狀,吳天急得拔腿就跑,一路上大喊:“阿公,不好啦!”
“啥事呀?”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出這三個字。
“海進叔公要殺你,你快躲起來吧!”吳天急得哭了。
傳鈴爹眼睛里閃動著安祥的光,在彌留之際,吳天還這么關心自己,他感到很幸福。傳鈴爹搖了搖頭,然后用手勢示意吳天靠近他,指著枕邊,無力地說:“把這個包交給你海進叔公,內(nèi)有一封信給他。”
吳天接過用布裹著的包包,打開一看,好幾疊五元、一元的錢,有些卷了邊兒,壹角、貳角和硬幣還散發(fā)出霉味兒。吳天驚愕地問:“阿公,這么多錢給海進叔公干啥?”
打從妻子跑后,他又悄悄地積攢起一些錢。幾十年來,在海角村靠自己的辛勤勞動,一分一角都是自己的心血?!八?,他看完信,就知道了。”傳鈴爹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堅持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最后的話擠了出來。
吳天把包包小心翼翼地恢復原狀,當他回頭凝視傳鈴爹時,老人早已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阿公!你騙人,你不陪我抓青蟹了……”吳天伏在傳鈴爹身上放聲痛哭,也不管外面發(fā)生的事了。
“砰!”“嘭隆!”蛀滿洞眼兒的門被海進一腳踹倒,“好你個衰鬼,你起來,我要你的頭祭我的孫子!”
吳天抬起頭,猛轉(zhuǎn)身,咬著牙,捏著小拳頭,擦干眼淚,瞥了海進一眼,吼道:“你來干什么?快滾出去!”
“崽兒,你走開,我要他的頭!”海進大聲號叫。
吳天兩眼發(fā)出憤怒的光:“你好毒!”
“崽兒,你說什么?”海進的眼睛發(fā)紅,殺氣騰騰地舉著板斧沖過來,被追上來的幾個壯漢拉住了。
吳天跳下床,氣鼓鼓地指著海進吼叫:“站?。⊥髫摿x的家伙!你想對阿公做什么?”
“我要殺了他!用他的頭顱祭我的孫子!”海進高舉著斧頭,向死在床上的傳鈴爹沖去。
吳天握緊拳頭,恨不得扇他兩個耳光,狠狠地問:“你對得起阿公嗎?”
“我不管!”海進一時無語。
吳天語氣緩和了許多,但還是憤怒地對海進吼道:“阿公死了,你來吧!”
聽到吳天的話,眾人一愣,海進更蒙了。
吳天從傳鈴爹身旁拿過包包,捧到海進的面前,慢慢地當著眾人的眼睛打開,說:“這些錢,是阿公留給你蓋房子的。”大家看到傳鈴爹留給海進包包里的錢,都傻眼了。原來,海進家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富裕,那場火災,燒了海進家的房子,是傳鈴爹招呼村民及時來幫忙滅火的,房子才得以保留下一半。傳鈴爹沒有經(jīng)濟來源,也沒能力幫助海進,可他一直把此事記掛在心里,總想啥時能幫上一把。
“……”兒子。房屋。孫子。傳鈴爹。海進望著眼前這一切,覺得世界在震蕩。海進的眼睛模糊了,心里覺得很愧疚、很悔恨……
吳天靜靜地坐在海灘上,想起小時候他和傳鈴爹的故事,流下悲傷的眼淚。海面上,橫南風來了,北風就要消失,此時的風力更加猛烈,海浪不停地沖擊著礁石,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巨響。遭遇沖擊的波濤,把力量凝聚在一起,結伴前進,形成千萬個漩渦,不斷地將一切渾濁的雜物卷入淹沒,還原海面的純潔。海鷗號叫著低空飛翔,像是為波濤吶喊助威。礁石奮力阻截波浪來勢洶涌的襲擊,波浪繼續(xù)碰撞著礁石,浪花四濺,風把它們拋擲到天空中,變成水霧,慢慢地與氣體融在一起。
夕陽貼近海面,火紅火紅的。吳天站起身,記憶一直在他的腦海里回放??耧j的北風終于停止肆虐,海角村顯得十分寧靜。傳鈴爹走后,村民們像往常一樣還是聽到那熟悉的鈴鐺聲回蕩在村子的上空。
大海的波浪繼續(xù)前進,向礁石發(fā)出進軍的呼喊。倏地,吳天覺得,那嘯叫的聲音里,是一張涂抺不去記憶的臉,他依然在搖著那只缺口的破鈴鐺,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著、搖著、喊著。翻滾的海浪,發(fā)出耐人尋味的呼嘯,吳天聽到了,在波浪的涌動聲中,是人的靈魂在呼喊人性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