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力
中國是一個大國,這是常識,然而恰恰是常識,才很難將之納入真切的分析,無論作為自變量,還是因變量。
第一次感受到基于“大國”的分析而令人著迷,是在五十多年前。當時我剛參軍不久,讀《毛澤東選集》里的《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以下簡稱《紅色政權》),尤其是第二節(jié),太令人信服了。沒引經(jīng)據(jù)典,除了“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的命題無法直觀把握,毛澤東只是擺明了一些簡單的事實,然后一一勾連,指出其對于中國革命以及井岡山紅軍的寓意:中國是個大國;近代以來,她淪為各帝國主義國家的半殖民地;中國太大,各帝國主義國家只能通過駐扎于城市的軍閥間接控制中國;這就在遠離城市的各省交界處的農(nóng)村留下了一些空隙,在那里就有可能進行工農(nóng)武裝割據(jù),建立革命根據(jù)地;那里不僅小農(nóng)經(jīng)濟自給自足,還曾經(jīng)歷過第一次大革命的洗禮。雖然革命理想和追求很重要,但與這個問題的討論,幾乎無關。毛澤東根本不在意今天的法律人非常關心的好詞壞詞(“政治正確”),例如當時令我不解也不爽的工農(nóng)“武裝割據(jù)”——毛主席你怎么把紅軍和軍閥的行為等量齊觀?他只是分析,在這種條件下,紅軍可以如何行動,該如何行動。新老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當時中國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不統(tǒng)一;這當然很糟,確實很糟。但僅此嗎?真的嗎?不正因為這種不統(tǒng)一,才催生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并且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中國革命,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建立新中國創(chuàng)造了最現(xiàn)實的可能,一個難得的環(huán)境?毛澤東指出,在西歐各國,反倒沒這種可能。
這就是社會科學的分析思路,這就是實事求是。沒有一絲教條。
在毛澤東那里,基于大國的此類分析比比皆是。在抗戰(zhàn)初期,針對亡國論和速勝論,除其他條件外,毛澤東寫《論持久戰(zhàn)》的最重要依據(jù)之一就是,即便是弱國,中國也仍然是一個大國;他還無情地以被滅的小國和弱國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作參照。①不只用于勾勒宏偉藍圖,也用于非?,F(xiàn)實具體的決策。1945 年4 月至6 月,抗戰(zhàn)還沒勝利,在中共七大期間,毛澤東作了幾次報告,反復強調(diào):東北特別重要,極其重要;只要有了東北,即便現(xiàn)有的根據(jù)地都丟了,中國革命勝利也有了鞏固的基礎。②兩個月后,抗戰(zhàn)勝利,中共中央當即派出了1/3 的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2 萬干部,10 萬大軍,星夜兼程,搶占東北。他不只是考慮到背靠蘇聯(lián)在空間上的戰(zhàn)略安全,還考慮到東北的工業(yè)能力對于解放戰(zhàn)爭勝利和未來(時間上的)對于新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的意義。新中國成立后的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在《論十大關系》中,毛澤東討論了沿海工業(yè)和內(nèi)地工業(yè)的關系,中央和地方的關系,以及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等問題。③這些問題都與中國是大國有關。新加坡就沒這些問題,韓國和日本,乃至英法德,也難說有與此類似的問題。
20 世紀60 年代中期,因為備戰(zhàn),根據(jù)中國各省、市、自治區(qū)在國防上的戰(zhàn)略位置,中央將全國劃分為一線、二線、三線地區(qū),④就因為中國是大國。這還不僅有關中國革命和建設。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設問題上,毛澤東同樣曾詳盡指出,大國——不僅是新中國成立前,也包括新中國成立后——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深刻影響,既是優(yōu)點,也是問題。⑤
改革開放以來,大國仍然是,并始終是中央一系列重要決策和規(guī)劃的底色。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多次提綱挈領地指出:“中國是個大國,又是個小國”,大是因為中國疆域大,人口多,小則因為中國經(jīng)濟規(guī)模還太小。⑥在有關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改革中,有人夸大小崗村經(jīng)驗,說是“一包就靈”。鄧小平務實、開放,肯定安徽省“在適宜搞包產(chǎn)到戶的地方搞了包產(chǎn)到戶”,強調(diào)“從當?shù)鼐唧w條件和群眾意愿出發(fā)”,尤其是要求宣傳上不搞“一刀切”;“宣傳好的典型時,一定要講清楚他們是在什么條件下,怎樣根據(jù)自己的情況搞起來的,不能把他們說得什么都好,什么問題都解決了,更不能要求別的地方不顧自己的條件生搬硬套”。⑦
1979 年4 月,鄧小平提議,在深圳等地試辦“特區(qū)”。⑧1984 年,中國進一步開放東部的14 個沿海港口城市;此后,又在東部以及其他地區(qū)陸續(xù)采取了對外開放的舉措。這一系列決策背后的基本考量和判斷是,在改革中,尤其是在對外開放中,中國各地的自然地理條件非常不同,必須充分利用各地的自然地理優(yōu)勢。這意味著,不能繼續(xù)按農(nóng)耕中國來考量和規(guī)劃中國,要換腦筋,換視角。若是農(nóng)耕中國,重要的就只是土地面積、土質(zhì)和灌溉,地理位置就不太重要,關中會比深圳更好。一旦對外開放,就會引發(fā)中國各地經(jīng)濟發(fā)展的速度不同,這就要求對整個中國有新的長期規(guī)劃。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1986 年六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提出的“七五”計劃將我國劃分為東部、中部、西部地區(qū)。十多年后,針對中國東中西部發(fā)展差距持續(xù)增大,但最重要的是這種增大可能隱含的諸多長遠問題,1999 年年底,中央提出“西部大開發(fā)”,力求以東部沿海地區(qū)的剩余經(jīng)濟發(fā)展能力,來提高西部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水平,并鞏固國防。2020年5月,針對中國西部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了《關于新時代推進西部大開發(fā)形成新格局的指導意見》。我們還可以繼續(xù)以此種眼光來思考“一帶一路”,主要是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的規(guī)劃。
最晚近的例子之一則是中共二十大報告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闡述,首先就是“人口規(guī)模巨大的現(xiàn)代化”。由于中國人口比當下所有發(fā)達國家人口總和還多,這意味著,中國的現(xiàn)代化,將徹底改寫現(xiàn)代化的世界版圖。⑨
所有這些都提醒著我,在這個世界上,有不少問題,乍一看很簡單、抽象,無關緊要,只是一沾上了“中國”,就可能成為一個新問題,甚至大問題——我的意思是,需要重新審視。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國的體量,即便只是個中國問題,也不是僅對中國有意義。尤其是在現(xiàn)當代,中國問題幾乎不可避免地有了國際意義。想想,“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抗日戰(zhàn)爭和國際反法西斯力量,搶占背靠蘇聯(lián)的東北根據(jù)地,十大關系中的“中國和外國的關系”,三線建設,對外開放,經(jīng)濟特區(qū),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中的“鞏固國防”,“一帶一路”,以及中國式現(xiàn)代化“徹底改寫現(xiàn)代化的世界版圖”。只是,這里最關鍵是做好中國的事。
從諸如此類的決策和考量中,我們確實可以察覺到中國國家和社會的一個持續(xù)且顯著的特點:“大一統(tǒng)”。疆域遼闊,人口眾多,可謂“大”;政令制度標準盡可能統(tǒng)一,即為“一”;協(xié)調(diào)兼容種種利益分歧,是為“統(tǒng)”。這既是這片疆域的產(chǎn)物,也是對這片疆域的回應。
并不只是因為皇權的強加,它真的深入人心。這一點,是多年后我重讀《紅色政權》時的頓然感悟。從毛澤東使用的諸如“不統(tǒng)一”“武裝割據(jù)”“內(nèi)戰(zhàn)”這類用語中,我察覺,當時各地軍閥,哪怕各自背后有外國的影子,也未必都想著分裂中國。至少許多軍閥還想統(tǒng)一,關鍵是由誰來統(tǒng)一,最好是自己。即便有軍閥知道自己就是個“丫鬟命”,我也不愿被你老蔣統(tǒng)一,哪怕你有中華民國的牌子——甚至恰恰因為我認為你是占了中華民國的牌子。只是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嗎?不大像。張作霖當然借助了日本人,占據(jù)了關外。但皇姑屯事件證明他真沒投靠日本人。而且,九一八事變,尤其是七七事變后,也就是這些割據(jù)各地的軍閥,紛紛加入了共產(chǎn)黨倡導的以蔣介石為領袖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他們并不是認同蔣介石,而是不同程度地,認同中國的“大一統(tǒng)”。
別忘了,甚至于投靠日本人的汪精衛(wèi),打出的旗號也是“曲線救國”,還讓日本人在華北扶植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改名為“華北政務委員會”,名義上隸屬于以汪精衛(wèi)為首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這當然是欺騙。騙誰?首先是自欺。他雖然當了漢奸,內(nèi)心還是有點煎熬,只能“又當又立”。但他也想騙廣大不識字、不太了解世事的中國老百姓,因為他們認“大一統(tǒng)”。
“百代都行秦政法”。我們可以(通常也都)將“大一統(tǒng)”追溯到秦始皇的諸多制度措施:統(tǒng)一度量衡,統(tǒng)一貨幣,書同文,車同軌,以及實行郡縣制等等。但稍微多了解一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歷史中國一個并非有意但真就是前赴后繼的事業(yè)(自生自發(fā)的秩序?)。后世幾乎每一個足夠長久的朝代都會與時俱進,推出些許有“大一統(tǒng)”寓意和功能的制度和措施。如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獨尊儒術)”。以此為基礎,漢武帝時就可以從各郡“舉賢良文學”(選舉),經(jīng)魏晉的“察舉”,到隋唐最后確立“科舉”,陸續(xù)打開和完善了選拔人才的渠道。東漢就有了“異地為官”,門閥制度自然難以長期維系。明、清兩朝,為推進“異地為官”,先后在西南和中南的滇、黔、桂、川、湘、鄂6 省“改土歸流”;在西北、青海和川藏,也實行了一些與“改土歸流”功能相似或相近的措施或制度。與選舉、科舉以及“異地為官”等制度配套的還有“官話”,這種空口無憑、無跡可尋的“東西”,居然也成為“大一統(tǒng)”的一維。
所有這些,客觀上從各地和各社會階層中選拔出,接著繼續(xù)培養(yǎng),逐漸有了一個不再局限于本鄉(xiāng)本土,有家國天下概念,理解自己政治責任的政治文化精英階層。主要通過他們,歷朝歷代,皇權逐步將農(nóng)耕區(qū)及其周邊的漁獵、游牧、高原和綠洲區(qū)整合為多元一體的中國。不是靠什么成文“憲法”,而是靠這套“大一統(tǒng)”的復雜系統(tǒng),以及一代代前赴后繼的深謀遠慮和適時應對,實現(xiàn)了“合眾為一”。
我們也完全可以,甚至就應當向前追溯與“大一統(tǒng)”相關的實踐,勾勒那些令人眼花繚亂,幾乎無從辨認的制度和知識的譜系。就如同很難說青藏高原上究竟哪一綹冰川的哪一滴融水,是長江或黃河的“真正”起源一樣。教科書上最有道理的定義,也不應替代或遮蔽智識的提問和理解。
例如,看似與“大一統(tǒng)”完全背道而馳的西周初年的“分封建”,換個角度,完全可以說,在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上,是“大一統(tǒng)”的先驅(qū)。夏、商兩朝,據(jù)說,基本制度架構都還是“部落聯(lián)盟”,這是只有“合眾”,還不可能“為一”?!胺?、封、建”則斷然不同,那可是西周對疆域和民眾統(tǒng)一“劃分”“編制”“建檔”,再“發(fā)證”?!胺帧保侵芴熳樱ㄖ醒胝┚唧w劃分周朝的土地和人民,由各諸侯管理;“封”,是周天子按標準賦予各諸侯不同等級的政治地位,周天子、諸侯、卿、大夫由此就有了一個網(wǎng)狀的行政體系;“建”則是周天子在其統(tǒng)治的疆域內(nèi)根據(jù)各種情況——例如針對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建立諸侯國。但這樣做的前提,就是全社會必須有共識:“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分封建因此可以說是通過“化一為眾”,才能明確責任,明確責任人,然后才可能“攥沙成團”,“合眾為一”,構建起這個大國。
細心的讀者還會注意到,在感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后,還有感嘆者的抱怨:“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⑩這首先表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并非當時周天子的“自嗨”,也不是政治家、理論家暢談西周的理想制度愿景,而這就是當時眾人分享的理念,由此可以推定它是占主導地位的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感嘆者從中迅速演繹出對社會規(guī)范和一般社會的期待,評判大夫的決策,主張自己的訴求。這表明“大一統(tǒng)”深入人心。
西周的分封建有兩塊。顯著且主要的是“親親”,分封周天子的兄弟子侄等親屬;還有一部分是“賢賢”,分封異姓功臣。?這部分人數(shù)不多,很容易被“親親”遮蔽,并為后人忽視,特別是這種“賢賢”,就字面而言太抽象了,很難同后來與時俱進、先后發(fā)生的選舉、察舉,特別是影響深遠的科舉制相媲美。然而,從制度發(fā)生的譜系學視角看,西周分封制中最有生命力,一直持續(xù)的,反倒是這個當年不特別起眼的“賢賢”。當時不只是分封了姜子牙等異姓王,更明目張膽的是,沒恪守“長幼有序”,周初主政的居然是排行老四的周公,而不是其兄長管叔。這也不大可能是偶然。想想周公留給后世最持久的,“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不是一個傳說,而是“賢賢”的日常實踐。
以編年方式記錄重要事件,這一據(jù)稱是西周的常規(guī)制度,只留下了魯國史官的一份記錄,即《春秋》,記錄了公元前722 年到公元前481 年間不限于魯國的一些人和事,同樣深刻且久遠地影響了中國“大一統(tǒng)”的制度和觀念。王公紀年使中國早早有了編年史,不曾間斷,還略有上溯。以此為骨干和依托,當時各諸侯國的政治文化精英有了可分享的歷史記憶,還各自展開了演繹。今天的人,即便生活在大學校園,也容易低估這一制度的意義。這里我不想論證,只指出一個可用作參照的外國事件:由于沒有編年歷史,雖然起碼也比《春秋》晚了個把世紀,甚至更久,但就因卷發(fā)厚唇的石刻雕像,釋迦牟尼(公元前623年—公元前543 年,一說為公元前565 年—公元前486 年)居然被當?shù)厝碎L期認為是非洲來客;南亞次大陸上最偉大的阿育王(公元前303 年—公元前232 年),也曾長時間被認為只是個傳說。主要借助了中國僧侶法顯和玄奘的記錄,1858 年后,有文物和遺跡出土,他們才得以重見天日,進入歷史。?龔自珍曾告誡:“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我曾以為夸張了。相形之下,我只能感慨。就因有了《春秋》,或許也僅因有了《春秋》,即便當時周游列國,各為其主,各諸侯國的政治文化精英才能盡快形成,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無形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共同體。除了相互交鋒的文字外,還有更生動的證據(jù)。
一是,孟子感嘆:“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請注意這個“懼”。這表明,這些亂臣賊子的行為肆無忌憚地背離了這個共同體的規(guī)范,他們在規(guī)范上仍屬于這個無形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共同體。言行不一是人類演化出來的本能特征之一。竊賊會為自己從未失手而自豪甚至自詡,但偶爾失竊仍會令他憤怒。面對紀檢監(jiān)察人員,貪腐官員痛哭流涕稱辜負了組織和人民,許多也真不是演戲。界定一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和觀念文化共同體歸屬的,是其無法遏制的情感和想象,而非其說辭。
二是,流傳至今的《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和《春秋谷梁傳》,作者據(jù)說分別是戰(zhàn)國時的魯、齊、魯人(有爭議),成書年代靠后。除此之外,據(jù)《漢書·藝文志》,還有他人也為春秋作了傳,失傳的,有《鄒氏傳》和《夾氏傳》。若不計文化略有別于中原的秦楚兩國,在當時總?cè)丝谝簿?500 萬上下的黃河中下游廣大地區(qū),大致300 年間,居然有五位學人及其門徒(小型學術共同體!),很可能互不知情,持續(xù)多年,分別注釋《春秋》。這是在構建“大一統(tǒng)”嗎?錯,這就是“大一統(tǒng)”!
說中國是大國,中國人更容易想到疆域遼闊,卻很容易忽略(但必須包括)人口眾多——想想前面中共二十大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闡述。即便疆域遼闊,也不單單是空間問題,與之相伴的地理地形、氣候氣象、緯度等因素都會影響中國,首先是更具基礎性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生活方式,如農(nóng)耕、漁獵和游牧等。加上人口眾多,就必定存在眾多文化族群。
不能僅僅從疆域面積來理解中國之大。澳大利亞近770 萬平方千米,加拿大近一千萬平方千米,但在許多國家的人們眼中,澳、加都不能說是大國。不僅人口不多,還集中住在一些大城市或其周邊地區(qū),治理問題因此簡單多了。相比之下,印度疆域面積(近300 萬平方千米)遠小于澳、加,比阿根廷(近280 萬平方千米)也大不了多少,卻是公認的大國,就因為其人口總量。甚至疆域比阿根廷小多了的印度尼西亞(約191 萬平方千米),因其人口總量居世界第四,也是大國。丹麥有格陵蘭島,領土比印尼大,但從人口看,也就是個新加坡。
大國主要不著眼于其經(jīng)濟政治軍事和科技實力?;谶@些實力的恰當分類是強國和弱國。疆域和人口大國也可能是強國,如美國和蘇聯(lián)。但在鴉片戰(zhàn)爭后的100 多年間,中國一直是大國,卻是弱國。即便20 世紀60 年代有了“兩彈一星”后,中國也不認為自己是強國,?最多也就是“有重要影響的大國”。?相反,有些疆域人口均中等規(guī)模的國家,憑著政治經(jīng)濟實力,如英、法,甚至幾乎全憑經(jīng)濟實力,如德、日,也名列強國。
但如今,說歷史中國,有人愛用一個西方來的概念,可能影響中國人從“大國”視角看自身、看世界,還有可能影響外國人理解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當初是西方人對本國人介紹中國,為便于其同胞理解,就近取譬,借用了歐洲人更熟悉的概念和語詞——“empire/ imperial”,指歐洲和中亞的帝國。帝國與歷史中國的相似處是統(tǒng)治疆域廣闊。但帝國還有其他特點:軍事征服,缺乏內(nèi)在的制度和文化的整合,一旦崩潰就崩潰了。這與歷史中國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反差顯著。幾個世紀累積下來,西方有了一堆以“中華帝國”為前綴的著作。?西方作者用西方的眼光看中國,會有其獨到甚至精彩和深刻之處。中國學人翻譯引進,是好事。把歷史中國譯為“帝國”,尊重原作,也有道理,至少便于讀者了解外國人是如何看中國的。但凡有收益,必有代價。代價之一是,這開始模糊甚至有可能置換歷史中國的自我界定。
有理由說,中國官方一直不認可“中國是帝國”的說法。簡單翻閱清朝同外國簽訂的一系列條約,僅1895 年中日文版的《馬關條約》,清政府很可能是被日本名之為“大清帝國”,因為條約草案是日本準備的,是戰(zhàn)勝國對戰(zhàn)敗國強加的。而此前,或此后,與外國簽約,無論是否平等,清政府一直使用“大清”或“大清國”。?當然,袁世凱復辟帝制83 天,改“中華民國”為“中華帝國”。但這也做數(shù)?
沒多少人在意帝國與大國的區(qū)別,甚至沒必要很多人了解。不理解不是問題,問題是會不會有人覺得“中華帝國”更宏闊,很異國風味,還挺普世?陸續(xù)有——似乎還在增加——中國學人用“帝國”稱呼歷史中國。?我還看到有一位研究英美歷史的美國學者,對歷史中國毫無接觸,就展開想象的翅膀,斷言,中國從秦朝開始就“以諸多偽裝的帝國形式”,“統(tǒng)治了廣袤的領地和附屬的領土”。?請解釋一下:什么叫做“偽裝的帝國形式”,還“諸多”?這位學者對中國的理解,顯然是在演繹大英帝國及其美洲殖民地的關系,基于歐洲和中亞的歷史傳統(tǒng):大國即帝國。但這樣就不明不白地把歷史中國更名為“中華帝國”,混淆了基于中國地理環(huán)境和經(jīng)驗的“大國”與基于中亞和歐洲地理環(huán)境和經(jīng)驗發(fā)生的“帝國”。不是吹毛求疵,我關心后果。這一系列重大誤解和暗示,包括對中國歷史經(jīng)驗的遺忘和重構,會不會引發(fā)讀者,尤其是外國讀者對歷史中國甚至當代中國的誤解和錯誤預期??甚至,就因中國的現(xiàn)代化和崛起,有人(國家)想利用來做文章。
作為“大國”的歷史中國與歐洲的“帝國”肯定有相似之處。大國和帝國都疆域遼闊;加之地理復雜,氣候差異大,尤其在近代之前,一定會存在眾多區(qū)域族群;族群間也肯定有沖突。歷史中國有漢武帝北擊匈奴,打通西域;還有竇憲、耿秉,燕然刻石。若只看這一點,還真有點像帝國。但別忘了劉邦白登之圍,“靖康恥”,土木堡之變,以及南海上,文天祥“零丁洋(伶丁洋)里嘆零丁”。
“大一統(tǒng)”或“大國”更有助于理解歷史中國和中國歷史。想想,至少三千年了,不管王朝初年的統(tǒng)治精英群體來自哪個具體地域,中國歷朝歷代有別于“帝國”最根本的一點,也許是那句老話:“馬上得天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王朝有更替,但只要前文提到的那些基本制度在,即使不全在,這個中國就一直在。這個“在”是生動的,包括了發(fā)展和變異,包括,但不只是,那些注定春夢無痕卻至今生生不息的分享——如“令亂臣賊子懼”之“懼”,只能口耳相傳無法落地的“官話”。但羅馬帝國呢?大英帝國呢?還有波斯帝國,或奧斯曼帝國呢?
高度概括的概念很少有意思。我能說歷史中國與古希臘城邦都是基于地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共同體嗎?好的概念就應有助于揭示那些有實在意義的區(qū)別,而不是混淆差別,蒙混過關。歷史中國作為“大國”與歐洲或中亞的“帝國”的根本區(qū)別,在我看來,就在于歷史中國核心區(qū)是基于定居、精耕細作的,通常能夠自給自足,與之配套互補的還有家禽家畜(在江南則有淡水)養(yǎng)殖(有別于畜牧),這個核心區(qū)與四周的漁獵、游牧、高原和綠洲區(qū)互有需求,但周邊地區(qū)更依賴農(nóng)耕區(qū)的某些重要產(chǎn)出——糧食、茶葉、絲麻棉和金屬。這個基本格局使歷史中國的各區(qū)域雖時有沖突,但更需要有整合力的制度。歷史中國因此有別于純種植或純游牧的地區(qū),有別于倚重海上貿(mào)易的古希臘羅馬,也有別于中世紀兼顧畜牧飼養(yǎng)和農(nóng)業(yè)種植(在中國人看來那過于粗放)的中西歐地區(qū)。這意味著歷史中國的農(nóng)耕核心區(qū)整體而言必定是安居樂業(yè)的,不追求開疆拓土,甚至以防衛(wèi)為主,其標志就是長城。但因此中國必須是多元一體的,這樣才有持久的凝聚力。
由于地理上的地形地貌水文氣候綜合因素,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文化”,對人和制度的深刻塑造,歷史上,從東北到西南地區(qū)的非農(nóng)耕族群一旦進入農(nóng)耕地區(qū),無論是建立“大一統(tǒng)”王朝,還是形成地方政權,時間稍長,都會自覺不自覺地“中原化”。因為在當時的條件下,在這些地區(qū),定居農(nóng)耕是收益最大化的。人們真不那么在意自己的某個基因是來自草原或高原,甚或非洲,首先是要好好活著,而不是尋找自己的源頭。尼采和福柯的譜系學研究早就表明,譜系考察的結(jié)果無法展示譜系的高貴和神圣。?所謂漢族,我在其他地方說過,就是那些不知道也根本不在意自己初始族群的人。
我不是回避歷史上有過的艱難、慘淡,有時甚至會是很血腥的族群沖突,不只是“揚州十日”。但這只能讓時間來醫(yī)治。包括“遺忘,甚至史記的差錯,都是創(chuàng)建一國(nation)的要素之一”。?即便記住,那也是為了避免悲劇重演。
還有其他日常的猜忌和歧視。但試想如果我是元朝當政者,對中原地區(qū)那些即便忘記了或根本不在意自己族群歸屬的“漢人”,我也會心存疑慮,還可以加上“太多”二字。但這只是因我猜忌心重嗎?其實是我無法有效區(qū)分和判斷,是信息問題,而不是人品問題。于是,我的工作就包括了猜忌,我有責任猜忌,即便我知道有人會因我的猜忌而受傷。不僅在遠離元朝政治中心的云貴川等地,即便在并不偏遠的地方,比如湖北恩施,我也會找由頭,設個土司,拉攏當?shù)厝?,制約漢人。我不認為這真有什么不對。真不是跟誰過不去,也不是出于族群或種族歧視,其實我想說的是,就想讓百姓安穩(wěn)過日子,這要求我對漢人保持一分猜疑,盡管歷史證明我猜疑錯了或過了。
盡管元朝是歷史中國最短暫的“大一統(tǒng)”王朝之一,它仍然繼承了一系列脫胎自周秦以來的諸多“大一統(tǒng)”措施,有些方面還有發(fā)展和推進,促進了更廣闊疆域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的整合和融合。
由于沒有農(nóng)耕傳統(tǒng),不可能早早就建立基于賦稅制的財政,元朝統(tǒng)治者進入中原之初,只能任由軍人掠奪,文官搜刮。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即便是定都北京后,由于財政力量有限,元朝也只能對朝廷和北方地區(qū)不參加征戰(zhàn)的官員發(fā)放俸祿,照舊放任州、縣主官和軍人搜刮搶掠。這當然令農(nóng)耕者苦不堪言。但這只是因為元朝缺乏有效治理中原農(nóng)耕區(qū)的制度和能力,需要時間來培養(yǎng)。它一直在培養(yǎng),1320 年,元朝確立了賦稅制,在此基礎上確立和完善了官員的俸祿制。?盡管這并沒有令元朝延續(xù)多久。
也恰恰因為“中原化”最淺,統(tǒng)治的疆域卻是歷朝之最,所以元朝不得不變更、改造和發(fā)展了一些制度,推進了自戰(zhàn)國以來以郡縣制為代表的中央集權。如元代的行省在外可代朝廷決策行事。這與之前魏晉隋唐的行臺相似。但有意思的是,1949 年之前中共黨史上的各中央局和分局,都獲授權代表中共中央決策,也有行省制度的影子。元朝劃省也不像先前各朝那么重視傳統(tǒng)的“山川形便”,幾乎完全無視與行政區(qū)劃歷來密切相關的幾條最重要的山川邊界——秦嶺、淮河、南嶺、太行山。這是“破”。但因此,我們可以看出,元朝其實比先前各朝都更注重地緣上的“犬牙相入”:任何行省在地理和文化上都不再自成一體,在不便于軍事政治力量展開的區(qū)域(長江以南)比在便于軍力展開的區(qū)域(長江以北)更甚。?就充分利用地理條件而言,這究竟算是“立”,還是“推進”,或兩者均是呢?
所有這些發(fā)展、變化或異同,也難說與“帝國”或“中原化”的概念有關??粗馗拍畹娜送ǔJ强扛拍畛燥垺T谖铱磥?,這些發(fā)展、變化或異同其實都來自草原上過來的統(tǒng)治者,在直面這個地理經(jīng)濟文化錯綜復雜的疆域大國的治理時,只能如此應對。也許他們參考了前朝的做法。但既然是應對,他們也就不大在意,至少不很在意,這些措施有沒有或有多少歷史淵源及文化特色,不在意是否創(chuàng)新,有多少創(chuàng)新,不在意什么“英雄所見略同”。最實在的理由是“只能如此”,“必須如此”,“這樣最好”或“形勢比人強”。
以上辨析表明,中國作為“大國”,與“帝國”的區(qū)別不能僅著眼于地理空間上的“大一統(tǒng)”,還必須關注國家或“皇權”(我希望將之逐漸“脫敏”,成為一個學術概念)對社會的深入或“下”。本文開始時提到毛澤東論中國紅色政權長期存在于空間上距離城市遙遠的農(nóng)耕地區(qū),但從“皇權”的視角看,這就是國家能力所不及的深層或底層,即傳統(tǒng)中國農(nóng)耕地區(qū)的鄉(xiāng)和村。典型表達是“皇權不下鄉(xiāng)”,語義完全相同的另一表述是“皇權不下縣”。
可以說,這就是對歷史中國的一種客觀描述。在分析某些問題時,可以甚至只能從這樣給定的制度條件出發(fā)。但換個視角我們就會看出,決定“皇權不下鄉(xiāng)”的關鍵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與大國的張力。若僅從大國的有效整合來考慮,不僅需要疆域空間的“大一統(tǒng)”,還應將“大一統(tǒng)”向社會底層延展,讓國家權力下鄉(xiāng)進村,使平民百姓更多地分享“大一統(tǒng)”的紅利。理是這個理,但這要求國家有能力培養(yǎng)出,并向鄉(xiāng)、村派出數(shù)量足夠,忠實且有能力的代理人,這些代理人還必須具有比鄉(xiāng)村力量更公正有效處理應對鄉(xiāng)村事務的能力,才可能凝聚民心,贏得民心。
不是不想做,而是歷史中國做不到。即便在農(nóng)耕區(qū),這一追求也無法落實在國家制度層面。有幾個層面的制約。首先,在滿足農(nóng)民自身基本需求后,農(nóng)耕剩余是否足以支撐一個深入整合和規(guī)制社會的“大一統(tǒng)”。其次,即便足以,政府是否能夠以合理成本征收賦稅,來供養(yǎng)足夠多的代理人,履行公務,促進“大一統(tǒng)”。第三,還有考評監(jiān)管(包括異地任職)的各種私人成本和社會成本。自從秦朝實行郡縣制后,后世歷代王朝的行政體系曾幾次在二級和三級間徘徊,不曾“下鄉(xiāng)”,據(jù)此有理由推斷,綜合平衡農(nóng)耕中國的財力和相應技術能力,只能“皇權不下鄉(xiāng)”。
皇權無力提供,就會刺激鄉(xiāng)、村產(chǎn)生準公權力,聊勝于無,滿足基層的需求。在村這一級是訴諸家族,所謂“齊家”,具體的責任人就是家長或族長。村落輿論是激勵,也是約束,處理的則是村內(nèi)/家族的事,“手心手背都是肉”,有理由相信他會大致公道處理,即便不能排除因信息缺失錯亂導致的錯誤。秦漢以來,一直都有非正式或半正式的鄉(xiāng)里制度,?據(jù)說唐宋之際還經(jīng)歷了從鄉(xiāng)官制向職役制的演變。就此而言,在小農(nóng)時代,皇權不下鄉(xiāng)其實更多是無奈,也算是策略,是利弊選擇,由此刺激了鄉(xiāng)村自治的發(fā)生,刺激了家族的發(fā)生和功能拓展。在當時條件下,只能如此,甚至是最佳策略。但我們不能將之神話,即便神話,也要有地區(qū)和年代的限定。
雖然有助于維系疆域“大一統(tǒng)”,天子“與士大夫治天下”就足以治天下了,但代價也不小。如果鄉(xiāng)民村民不知“帝力于我何有哉”,他們怎么可能有家國情懷?皇權與百姓缺乏聯(lián)系,基礎就不穩(wěn),就是孫中山說的“一盤散沙”。魯迅的小說《藥》就深刻展示了清末民眾與革命者生活在平行無感的世界中。
面對近代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尤其在中國革命和現(xiàn)代化建設進程中,這個麻煩更大,更尖銳。中國要現(xiàn)代化,國家就必須將其制度觸角向下延伸,這樣才便于文字、教育、衛(wèi)生、科技、法律、治理下鄉(xiāng),有些還要進村。要把農(nóng)民組織起來,豈止是享有權利的個體公民,其實更重要的,首先是要整合成為共和國的主體——人民,否則就沒有人民共和國。
中國共產(chǎn)黨從其誕生之始,因為信仰馬克思主義,就明白了中國革命必須變革中國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的道理。懂道理還不夠,等到毛澤東創(chuàng)建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中國革命才算是邁向了其獨特但成功的道路。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從底層,在農(nóng)村發(fā)動群眾,建立根據(jù)地政權;在新中國成立前,規(guī)劃了三級政府,一定要讓“皇權”下鄉(xiāng)。?接著又把鄉(xiāng)政府寫入了1954 年《憲法》。?即便在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時期,政權下鄉(xiāng)甚至進村的基本方針也從未動搖。?
1979 年,中國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重建了鄉(xiāng)政府,結(jié)束了人民公社,但主要是在村這一級有了麻煩。農(nóng)民種地,農(nóng)村是農(nóng)民的生活共同體。其內(nèi)部從來就有許多家長里短,甚至歪門邪道的煩心事;在一直變革的大時代中,還會有日益增多的與全社會同步的事。依據(jù)1982年《憲法》,中國農(nóng)村實行民主選舉的村民自治制度。這既“民主”,又“自治”,至少在當時,不少人尤其是迷信“好詞”的人,對此寄以厚望。
絕大多數(shù)村莊是親緣加地緣的熟人社會,由于講求“齊家”,至少在一段時間內(nèi),中國農(nóng)村很難將注重“輩分”,講究“長幼有序”的村民變魔術般地轉(zhuǎn)化為民主自治的村委會所需要的無差別的村民。而且,“輩分”和“長幼有序”也并非徹底糟糕,尊老愛幼的規(guī)矩至少能減少某些紛爭。即便在大學里,學生一旦和導師成了同事,也不可能事事都據(jù)理力爭。只要看清這一點,我們就應明白,除非村干部知恥且自覺,否則村民真的很難監(jiān)督村干部。再說句“政治不正確”的話,中國農(nóng)村歷來的模范人物,真影響和改變了一個村子的,無論是陳永貴、張貴順,還是吳仁寶,?有一位算一位,即便是選出來的,也都與選舉或監(jiān)督無關,是因為他們真的就是精英,即便有再多缺點,那也是精英。即便如禹作敏,?當初冒出來不是因為選舉,后來犯的那些事也沒法說是缺了監(jiān)督,而因為他是個人物,以至于膽大包天。他的罪名之一是“妨害公務罪”。小崗村各方面條件都不差,甚至太好了,四十年來,三任總書記視察過(對比大寨,去過的最大的領導也就是周總理),有村民委員會,還累死過一位駐村第一書記,?又能怎樣?其實就是缺一位真正忠誠的農(nóng)村精英,陳永貴或吳仁寶這樣的,能把全村帶起來。那可不只是“可遇不可求”,在任何一個村子里,那可真就是“不世出”的。沒有人才,制度就會落空。
更大的問題是,隨著中國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本來還可能支撐村委會制度有效實踐的一些前提條件也變了。首先是人才缺失。原來村里的精英風華老去,新一代的年輕有文化的精英或能人,上大學、外出務工甚至參軍,持續(xù)流向城市和東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從此也就是春節(jié)回鄉(xiāng)待幾天。如果沒有有能力、有體力,愿拼命且公道為村民服務的精英在村,雖然農(nóng)業(yè)隨著國家總體發(fā)展而大大發(fā)展了,農(nóng)民家庭也日漸富裕,但仍很難設想實現(xiàn)富有成效的村民自治。進而,當進城務工收入遠高于在村務農(nóng),就不只是村民流失,而是村莊萎縮,“散”了。不僅在村村民年老或年幼,更可能是村民不再指望村莊,村莊只是個居住地,不再是生機勃勃的共同體。即便有能力監(jiān)督和參與決策,村民也會選擇放棄,直到村里出事,出大事。2011 年廣東烏坎村事件,可以說是對當代條件下村民自治的真誠告誡:必須重新審視中國農(nóng)村基層治理的基本思路。
其實,自覺和自發(fā)的努力一直都在進行。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先后推出了重大規(guī)劃,如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脫貧攻堅戰(zhàn)和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等綜合規(guī)劃。過去20 年間,中央和各省也曾試驗和推出了一些有關村莊治理的重要舉措。從2004 年開始,逐步推進和展開的“合村并鎮(zhèn)”,包括整體搬遷,?不僅改善了居住環(huán)境,增加了在村人口,最重要的是,這建構了一種有別于更多依賴血緣的新型村落共同體,更像“市”或“鎮(zhèn)”,而不太像傳統(tǒng)的“村”。此外,既然村民監(jiān)督不夠,那就將行使公權力的村干部視同公職人員,納入相關法律監(jiān)督處分范圍。?這是否侵蝕甚或破壞了“村民自治”,過于擴大解釋了“公職人員”?但這是個概念或教義問題嗎?政治和治理主要是制度的利弊考量和選擇問題。一句老話,“活人不能給尿憋死”;就因為,“我們正在做我們的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yè)”!?
與此大致同時,各地還啟動了對村莊治理的人才補充。大學生村官,據(jù)說最早的嘗試是江蘇省1995 年開始的“雛鷹工程”。至少自2001 年起,先是安徽省,此后其他各省也都從省、市、縣黨政機關和企事業(yè)單位持續(xù)選派年輕黨員干部,到難點村、貧困村、后進村擔任黨組織第一書記或書記,?名為扶貧第一書記或駐村第一書記。在脫貧攻堅戰(zhàn)中,明確為駐村第一書記,還有工作隊,廣泛推開。目前看來,效果顯著,間接證據(jù)是2021 年中央一號文件,要求“全面推進鄉(xiāng)村振興加快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堅持和完善向重點鄉(xiāng)村選派駐村第一書記和工作隊制度”。
這當然是,卻不只是向村莊輸送基層治理人才。在“大一統(tǒng)”傳統(tǒng)的視野下,這就是當代的村版“改土歸流”和“異地為官”,是這一制度的拓展和延伸。
注釋:
①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選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49、453頁。
②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第395、410—411、426 頁。其中一段是:“如果東北能在我們領導之下,那對中國革命有什么意義呢?我看可以這樣說,我們的勝利就有了基礎……沒有工業(yè),有滅亡的危險。所以,我們要爭城市,要爭那么一個整塊的地方?!?/p>
③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34頁。
④“一線”是沿海和邊疆的省市區(qū);“二線”是介于一線、三線地區(qū)的省市區(qū);“三線”包括京廣線以西、甘肅省的烏鞘嶺以東和山西省雁門關以南、貴州南嶺以北的廣大地區(qū),具體包括四川省、云南省、貴州省、青海省和陜西省的全部,山西省、甘肅省、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大部分和豫西、鄂西、湘西、冀西、桂西北、粵北等地區(qū)。《中國大百科全書》第19 冊,北京: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113頁。
⑤“中國革命有許多山頭,有許多部分……這就是中國革命的實際。離開了這個實際,中國革命就看不見了。內(nèi)戰(zhàn)之后是八年抗戰(zhàn),抗戰(zhàn)時期也有山頭……這種狀況好不好?我說很好,這就是中國革命的實際,沒有這些就沒有中國革命。所以這是好事情,不是壞事情。壞的是山頭主義、宗派主義,而不是山頭?!韵麥缟筋^,就要認識山頭,照顧山頭,縮小山頭,這是一個辯證關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364頁。
⑥鄧小平1987 年5 月7 日會見保加利亞領導人托多爾·日夫科夫時的談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6頁。
⑦《鄧小平文選》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315、316、317頁。
⑧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上冊,第510頁。
⑨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而團結(jié)奮斗——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載《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2版。
⑩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第416頁。
?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梁啟雄:《荀子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78頁。
?阿倫·庫馬爾·亞達夫:《論翻譯的重要性——以〈大唐西域記〉為例》,載《翻譯界》2017年第2期。
?《龔自珍全集》,“尊史”“古史鉤沉論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2、81頁。
?20世紀70年代初,毛澤東會見尼克松時,仍認為新中國只是“有所進步”:中國的核武器,相對于美蘇,還是個小拇指?!稌娝怪Z的談話紀要》(1970 年12 月18日),載《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3 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7、177 頁。這不全是謙虛。尼克松曾稱贊“(毛)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中國,也改變了世界”,毛澤東回答說自己“沒有能改變世界,我只改變了北京周圍的一些地方”。[美]基辛格:《白宮歲月》第4冊,范益世、殷汶祖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0 年版,第18頁。
?鄧小平認為20 世紀60 年代的“兩彈一星”使中國成為“有重要影響的大國”。《鄧小平文選》第3 卷,第279頁。
?例如[法]弗朗斯瓦·魁奈:《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談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張匯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美]貝德士:《中華帝國的建立》,池楨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 年版;[英]萊芒·道遜:《中華帝國的文明》,金星男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美]D·布迪、C·莫里斯:《中華帝國的法律》,朱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美]魏斐德:《中華帝國的衰落》,梅靜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版。
?例如,1842 年《中英南京條約》稱“大清”;1844 年《中美望廈條約》、1858 年《中俄璦琿條約》、1860 年《中俄北京條約》和《中法北京條約》,以及1900 年《辛丑條約》,均稱“大清國”。
?如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 年版;李曉鵬:《從黃河文明到“一帶一路”》第1 卷(中華帝國的治亂得失),北京: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15 年版;段清波:《秦陵——塵封的帝國》,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任劍濤:《從家國到國家:中華帝國的民族國家轉(zhuǎn)向》,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2 年第4 期;呂澎:《中華帝國的輪廓——從秦漢時期到戊戌維新》,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年版。晚近的則有Yuhua Wang,The Rise and Fall of Imperial Chin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22。
?[美]杰克·格林:《邊緣與中心——帝國憲制的延伸:大英帝國與美利堅合眾國(1607—1788)》,“中文版序”,劉天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VI頁。
?劉文明:《“帝國”概念在西方和中國:歷史淵源和當代爭鳴》,載《全球史評論》2018 年第2 期;李友東:《從“王朝”到“帝國”的轉(zhuǎn)移——西方學術范式中“歷史中國”的意涵變化》,載《史學理論研究》2020年第3期。
?[德]尼采:《論道德的譜系》,周弘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 年版;[法]??拢骸赌岵?、譜系學、歷史學》,蘇力譯,愛思想網(wǎng)站,http://www.aisixiang.com/data/170104.html,2022年11月3日訪問。
? Ernest Renan,What is a Nation? And other Political Writings,trans.by M.F.N.Giglioli,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8,p.251.
?韓儒林:《元朝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第213—218頁。
?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頁。
?趙秀玲:《中國鄉(xiāng)里制度》,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
?1948 年秋,當中國人民解放軍由戰(zhàn)略防御轉(zhuǎn)為戰(zhàn)略進攻,中共中央提出要為從根本上打倒國民黨,為全面接管政權做好準備。中央要求迅速、有計劃地訓練大批能夠管理各類事項的干部。《中共中央關于九月會議的通知》(1948 年10 月10 日),《中共中央關于準備五萬三千個干部的決議》(1948 年10 月28 日),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5 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557—558、597—601 頁。指示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中共中央計劃每個新開辟的縣最少配備區(qū)縣兩級干部總共約為75 人,其中縣級主要負責干部7 人,其余則是各區(qū)(鄉(xiāng))的主要負責干部。中國共產(chǎn)黨決心改變“皇權不下縣”的歷史。
?“省、直轄市、縣、市、市轄區(qū)、鄉(xiāng)、民族鄉(xiāng)、鎮(zhèn)設立人民代表大會和人民委員會。”“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都是地方國家權力機關?!薄暗胤礁骷壢嗣裎瘑T會,即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是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的執(zhí)行機關,是地方各級國家行政機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1954年),第54、55、62條。
?1958 年8 月29 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擴大會議上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在農(nóng)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撤鄉(xiāng)、鎮(zhèn),以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行使鄉(xiāng)鎮(zhèn)政權職權。
?陳永貴、張貴順、吳仁寶都是全國著名的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在他們各自擔任山西昔陽縣大寨村、河北遵化縣沙石峪村和江蘇江陰縣華西村的黨支部書記期間,均帶領本村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改變?nèi)迕婷?,聞名全國?/p>
?禹作敏自1974 年起長期但任天津市靜??h大邱莊黨支部書記,把這個遠近聞名的窮村,在改革開放前期,改造成盛極一時的所謂中國“首富村”。1993 年,禹作敏因犯窩藏罪、妨害公務罪、行賄罪等被判刑二十年。
?沈浩,安徽省財政廳干部,2004 年2 月被選派到小崗村擔任第一書記。2009 年11 月6 日,沈浩積勞成疾,犧牲在工作一線。沈浩在小崗村的感受,可參看《沈浩日記》,北京: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進一步精簡鄉(xiāng)鎮(zhèn)機構和財政供養(yǎng)人員,積極穩(wěn)妥地調(diào)整鄉(xiāng)鎮(zhèn)建制,有條件的可實行并村”。《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農(nóng)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的意見》(2003 年12月31 日)?!皩ξ挥谏鏃l件惡劣、生態(tài)環(huán)境脆弱、自然災害頻發(fā)等地區(qū)的村莊,因重大項目建設需要搬遷的村莊,以及人口流失特別嚴重的村莊,可通過易地扶貧搬遷、生態(tài)宜居搬遷、農(nóng)村集聚發(fā)展搬遷等方式,實施村莊搬遷撤并,統(tǒng)籌解決村民生計、生態(tài)保護等問題?!薄多l(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規(guī)劃(2018—2022年)》,第9章第4節(jié)。
?《中華人民共和國監(jiān)察法》第15 條:“監(jiān)察機關對下列公職人員和有關人員進行監(jiān)察:……(五)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中從事管理的人員……”《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職人員政務處分法》第22 條:“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中從事管理的人員有違法行為的,監(jiān)察機關可以予以警告、記過、記大過?!?/p>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6 卷,第350頁。
?《安徽14 年選派1.8 萬名干部到貧困村任職綜述》,載《中國組織人事報》2015年5月27日,第5版。